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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二十载 卡了能莎 73865 字 1个月前

第024章 第 24 章

那晚在辣条味的教室里, 你读完了《三体》。

十点放学铃声响起,你和吴文瀚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从黑暗森林谈到曲率驱动, 从光速飞船聊到二向箔。还没有聊尽兴, 已经到了学校大门口。

“没关系,还可以聊一会儿。”吴文瀚指了指铁杆围墙, “你走里面,我走外面。”

于是他在外,你在里,隔着学校外围的长长围墙,你们像多年后重逢的老友般聊着书中内容, 双方都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对了, 我根据书里的内容,瞎弄了一个宇宙社会学的模型,还挺好玩。”

他从书包里拿出草稿本,通过铁栅栏的缝隙递给你。那晚月光明亮, 照清了本子上的推理过程和公式,他不时向你解释几句, 问你这个模型如何。

就在你看模型时,墙上的花藤垂落,在晚风的吹拂下抚过你的肩膀,绿色的花藤上缀着艳红的花朵,生机葱郁,或许是玫瑰,或许不是。

不知不觉中你走到了尽头。你面前是死角, 不能再隔着铁栅栏陪他走下去。

吴文瀚停下脚步,笑道:“今天过得好快。”

“对啊。”你说, “这一页撕给我吧,我晚上仔细看看。”

“行。”他爽快地说。

隔着一道铁栅栏,学校外灯火通明。奶茶店、书店、小推车前都挤满了学生,嘈杂又热闹。

你注意到书店前站着一位女生,她翻着杂志,不时抬头向你们这边看来。

你问:“你认识她吗?”

吴文瀚转头去看,笑着道:“哦,是我对象,在等我。”

“……啊?”你忙道,“对不起,耽误你了。”

“没事的,放学前我已经发消息告诉了她,今晚会晚一些。”吴文瀚道,“平时她和朋友去买奶茶和杂志,我也会远远地等她。感情是相互的嘛。”

你点点头。

“你还没见过我对象吧,刚好可以介绍你俩认识。”

“不用吧……”

你刚说出口,他却已经远远地冲着书摊前的女生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笑容。

女生向你们走来,她穿着缀有碎花的浅蓝色连衣裙,浓黑的头发又长又直,别着一枚红色发卡。她隔着栅栏站定,露出热情友善的笑容,自来熟地伸出手,看样子是想与你握手,但铁栅栏间隙太小,她只好缩回手改为抱拳。

“哇,竟然是顾大学霸,幸会幸会。”

吴文瀚笑着对你说:“我跟你说,她可崇拜你了,天天搁那看红榜上你的照片。”

你被这抱拳给整不会了,手忙脚乱地原地走了两步:“啊……幸会。”

女生说:“你数学考148,我也崇拜你。”

吴文瀚说:“在学了在学了。”

他正式向你介绍:“她叫宁茉,是我对象,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宁茉笑嘿嘿地补充道:“我俩的爸爸是同事,妈妈是麻友,从小就是邻居,一起上的小学、初中和高中。”

你由衷地赞叹:“真棒啊。”

宁茉叹了口气:“可是他要复读一年,大学就不能一起上了。”

吴文瀚说:“嗨,这不算什么。你先去大学探探路,等我一年,随后就来。”

“姑且相信你。”宁茉说,“不过我劝你最好说到做到,万一我在大学里看上别的高质量男性呢?那就晚啦!”

“我怎么不相信呢?”

你听着他俩拌嘴,心道,他们可真般配啊,像一对骑着白马浪迹天涯的大侠。

那晚你沿着围墙慢慢地往回走,月已完全隐入云后,只剩满院漆黑。绿色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也已失水枯萎,颓败不堪。

夜里你在床上辗转无眠,只好披上衣服来到阳台,趴在栏杆上对着月色发呆。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你看了一夜的月。

*

进入高三,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

“多考一分,干掉千人”的标语贴在教学楼前,被风吹得摇晃,振出一种横扫千军的气势。

人们脚步快了,笑容少了,沉闷的气压笼在教室上空,偶尔爆发出的笑声是那么尖锐且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在用尽一切时间学习,吃饭和上厕所也在背书。

在一切的紧张与苦闷中,只有吴文瀚是那根松弛的弦。他依然我行我素地读着课外书,为抢饭的人流量变化建立正态分布模型,用自己摸索来的大学数学知识来解高考压轴题,多余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和自己下五子棋。

他告诉你:“如果有难理解的知识点,可以问我。你在围城里,我在围城外,视角不同,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你问过他一个历史事件,他当天就找到一大堆有趣的野史讲给你听,你笑得停不下来的同时,还真透彻地理解了那个知识点。

你问他最多的是地理中的河流与山脉,他脑子里像有一幅活的地图,滔滔不绝地对你讲某某河流的变迁、流经省份,他会告诉你山脉的特有物种,佐以生动的图片。

偶尔他沉默一整晚,多半是在绞尽脑汁地写情书——宁茉要求他每月写一封言之有物的情书,她会严格检查。吴文瀚虽然嘴上抱怨,但写得非常认真且用心,常常洋洋洒洒地写大几页。

他说:“其实情侣关系的重点,就是不能因为亲近而怠慢。”

你深以为然。

但他们偶尔也会闹矛盾,令你遭殃。每当这个时候,你就被迫成为传声筒,为他俩递纸条。往往递了两轮后,你就撂挑子不干了,把两人叫到一起便扬长而去,等他俩自行和解。

日子就在打打闹闹中流逝,一二三轮复习,一模二模三模,这些特殊日子成为高三生活中的锚点,锚定那段没有实感的硝烟生活。

与高考同样重要的是志愿的填报。在学习疲累的间隙,同学们便捧着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阅读。里面的信息复杂而详尽,历年重本线、各大高校历年分数线、预估今年分数线,还有什么调剂与非调剂,提前批次录取,什么志愿极差……

你看了一眼便不愿看了。你始终认为,只要分数够高,便不用花时间研究那些东西。有真本事,就敢有真性情。

你的目标只有一个——燕园。那是你从小学起便开始向往的高等学府,是你的梦中情人,是你有且仅有的唯一念想。弱水三千,你只取这一瓢饮。

高考前的三次全市模拟考试,你的成绩都在年级前三。按照往年的数据,年级前五完全有机会叩响燕园的大门。你只需保持状态,稳住心态。

百日誓师过后,学校召开了一次全体高三学生的家长会。密密麻麻的人群,喧哗嘈杂的校园,直接把紧张的气氛推到了最高峰。

你的母亲来参加家长会,“好好复习”、“考完再玩”、“这是唯一的机会”被她车轱辘似的一遍遍重复,每说一遍,她都要厉声质问你是否记住。

你心不在焉地“嗯”着。

离开前,她说:“你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汇报学习情况。”

你皱起了眉,随口敷衍着,送她出了学校。

你不想给她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前你都需要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打完后又需要很多时间平复心情,极其影响学习效率。

可是某个晚自习上,班主任示意你出去,把手机递给你:“你家长的电话。”

你接过电话,听到了你母亲尖锐的质问:“让你打电话,怎么没打?”

你说:“学习太忙,忘了。”

“最近复习得怎么样?”

你说:“还行。”

她又把那些话拿出来一遍遍说,她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必须要为她争气、她除了你没人能指望、高考是你最好的机会、送你去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一边有气无力地嗯着,一边想,她一遍遍地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为了抚平她自己的焦虑么,可你的焦虑谁来抚平呢。

你想到家长会的那天,吴文瀚和他的妈妈一起走出学校,两人开心地商量着今晚吃什么。原来家长可以成为孩子的朋友,可以不与孩子对着干,也可以不把自己的失败转化成压垮孩子的大山。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你母亲提高声音质问。

这一句格外大声,你确信旁边的班主任听到了,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我知道了,还有题没写完,先挂了。”你说。

挂断电话后你把手机还给班主任,低声道:“对不起,老师。”

“没事,去复习吧。”她摸了摸你的头发。

你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

你生怕电话再打到班主任那里,只好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这需要强大到混蛋的内心,而你显然还不够混蛋,所以你每次都像全身骨骼被碾碎又拼起那样疲惫。

你给陈知玉写留言,鼓励他,为他加油。你和他打电话,共同梦着北京,天安门、长城、颐和园成了你们梦想的港湾,安放被高考冲击得兵荒马乱的高中。

偶尔你复习不进去时,吴文瀚会带你去操场打球。晚自习的操场通常空无一人,他把篮球抛给你,让你投球。

篮球擦着球网落地,但更多时候根本挨不着网。你会在地上坐下,他坐在你的旁边。

“投不进球,你会觉得挫败吗?”吴文瀚问你。

你说:“会吧。”

“可是人生并没有一个球框等着你去投,也并不是进了球才算成功。无论求落在哪里,都是选择,而选择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他说,“或者用更通俗的一句话讲,人生是旷野,而不是ABCD条单向道路。”

你用手肘撑着膝盖偏头看他,有气无力地说:“……围城。”

吴文瀚笑了起来:“对哦,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我会比你更emo。”

你说:“你不会的,你是大侠。”

“这么巧,我也觉得我是大侠。”

你和他同时笑了起来。

你说:“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那提前谢谢了。”

……

……

你脑中对于高考的记忆几近于无,只记得走出考场那一瞬,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茫然与平静。

你顺着垂落花藤的院墙慢慢踱步,来到了信件收发室。

三年来,这间十平米的收发室是你除宿舍教室外最常来的地方,信件跨越山海而来,带来一方鲜活的水土,是你高中生活的亮色。

属于你们班级的木格里躺着两封信,收件人都是你。一封是陈知玉的,一封是果果的,邮戳日期是高考前一天。

正要去拿时,一位同学急匆匆地冲进来,撞到你的手肘,碰掉了那两封信。你弯腰去捡,却突然愣住了——

在最底层的木格里,也躺着一封你的信。

邮戳日期是两年前,寄件人是许潇然。信封落满灰尘,微微泛黄,散发着潮意。

你半跪在那里,握着这封迟了两年的信,久久不动。

刚才撞你的同学紧张地问:“同学,没撞疼你吧?”

你摇了摇头。

你的脸色一定白得可怕。

这封信没有躺在你们班级的木格子里,可能是邮差的粗心大意,可能是碰掉后被人随意塞进格子,也可能是其他原因。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六次偶然,把托马斯推到了特蕾莎身边。一次偶然,就足以让那个夏天成为永久的分离。

可你的记忆前所未有的鲜明,你记得他跨越山海而来的十五岁,记得他在你唇上留下的不算吻的吻,记得他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那眼泪将你的铁石心肠砸开了一道裂缝,令你短暂地动摇。你的手指微微痉挛,虎口处的皮肤又开始紧绷。

可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慢慢地站起身,蹲久的晕眩让你不得不紧握住门框缓过一口气,才抬脚离开收发室。

夏日已至。

*

高考成绩查询通道开放,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你输入了相关证件号码,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后,点击了确认键。

你看见了一个数字。一开始,这个数字在你心里并没有什么意义。你计算出,这个数字超过了去年的重本线70分。

可是不对。

你终于迟钝地想起了你预估的分数,顿时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一般冻住了。屏幕上的这个分数,比你的预估少了20分。

鼠标往下滑,语文、英语、文综,都与你的预估相差无几。那么差在哪里呢,对了,是数学,竟然是数学。

你看不懂128这个数字,特别是当它跟在“数学”两个字后面。从一模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测试,你的数学从未低于145,它是最令你放心的一科。

你凝神坐在电脑前,看着这个数字,又似乎只是在静静发呆。

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你没有去管,紧接着座机也响了起来,直到停止。

手机一遍遍响着,闪过许多人的名字,陈知玉,果果,钱渊,宋文,苏锦华,甚至是许潇然。

你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你感觉头疼欲裂,整个人被撕裂成两半,剧烈哆嗦,剧烈疼痛。

在暴雨雷鸣中,你逃也似的离开了家,任冰冷大颗的雨水砸了你满头满身。透心的凉意让你感觉到了真实,你看见慌忙躲雨的行人,地上溅起的泥沙,东倒西歪的翠绿树木。

不知什么时候你手里多了瓶啤酒,似乎是买的,可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店铺都已关门。你撕开拉环,灌了一口混杂雨水咸腥味的啤酒,茫然地想,你好像考差了。

一滴硕大的雨滴砸在你的睫毛上,你被迫闭了闭眼。这场大雨可以融化和带走无数眼泪,让哭泣也变得体面,可你并没有流泪,你只是茫然,空洞,甚至有些疑惑。

你想,怎么能是数学呢。

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吴文瀚的名字,你终于接了今晚的第一个电话。你想再和他聊聊科幻,聊聊宇宙,让宇宙的浩渺无垠消解掉人类微不足道的得失与痛苦。

可这次他并没有和你聊光速飞船与黑洞,他也是来问你分数的。

你告诉了他。

“好像还不错啊?除了Top2,其他学校都有机会吧。”那边的声音窸窸窣窣,他似乎在翻动本子,“我问了好多人的分数,简单做了个排序,你,嗯,大概在年级十五左右吧。”

你说:“我考差了。”你惊讶于你声音的平静。

“唉,确实,不过还是很优秀啊。”吴文瀚说,“反正都考完了,出去玩玩,不要闷着自己。”

你喝光最后一口酒,将啤酒罐捏扁,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要不,我和你一起复读吧。”你说。

“我去,别啊学霸!”吴文瀚惊讶地提高了声音,“你图啥啊!你就算考得再差,也是全省前三百的水平啊!全省一共二十多万文科考生,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白白浪费青春啊,大学生活多美好啊,你就不向往吗?”

你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是么。”

“真的,你信我,大学好玩的多着呢,社团,谈恋爱,参加比赛,不都比闷在教室做题好玩多了?你听我的,千万别钻牛角尖。”

“嗯。”你说,“好。”

你又道:“谢谢你。”

“谢什么?”

“所有。”你的声音在滂沱大雨中几不可闻,但你相信他能听见,“你的一切。”

挂断电话后,你宛如一个幽灵,在雨水冲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兜里的手机没有停止过震动,但你不去理会。

你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你想起高一时,那位高高瘦瘦却又和蔼可亲的物理老师,他对你讲狭义广义相对论,热力学第二定律,万有引力,波粒二象性。他对待宇宙与对待小球一般如一,那是他的文心。他希望你有深入研究的意愿。在得知你选择了文科后,他难掩失望,却仍希望你不要放弃对物理的学习,他留给你私人手机号,让你随时问他问题。

那时你告诉他,你的梦想是北大中文系,你想读遍从先秦到明清的所有文学作品,你想翻遍二十四史与资治通鉴,你想在文学中寻找到你毕生所求的超越功利的审美。你想挑灯与古人作伴,穿越千年与古人会心,你希望活成可耕可读的中国文人。

那是你的文心。

你想起吴文瀚,他在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闯入你的生命,像一位醉酒的潇洒大侠,他的诗情与松弛,给了你如宇宙般浩渺无边的神秘。你想起初夏时的晚香玉,青绿的花藤温柔垂落,拂过你的肩膀。那晚的月色无边,包容了少年人懵懂的情思与苦涩。

你想起陈知玉。你的心脏突然狠狠地抽痛起来,不得不在路边的台阶坐下。

你不能想他,不敢想他。

你浑身被雨水打湿,单衣紧紧地贴在身上,从里到外都是透心的冰凉。你开始冷静地思索——数学为何会背叛你。

在高考前的那段时间里,你的数学成绩稳定在145左右,你深信高中数学里没有题能难住你。所以那些本该属于数学的复习时间,被你留给了知识点繁多的文综。

原来数学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数学。

你原以为你与数学是天作之合,可并非如此。你必须用全心的热爱与冷静,谨慎与求索,才能轻轻掀起它神秘的面纱,与它短暂共舞。

可故事的最后,你背叛了它的法义。

原来是这样。

你多想再读一读《三体》,这一次,你一定将那句话深深牢记——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一道闪电照亮了街道,你看清了你所处的位置,这正是那条布匹专卖街,正是那家店。五年前在此处,160元一米的黑布击碎了你的江湖。而现在,一起碎掉的还有你的文心。

你站起身来,向反方向走去。

*

这个夏季总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像漫长的告别。

又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陈知玉在楼顶找到了你。你已经躲了他许多天,而今天是志愿填报截止的日子。

“你他妈什么意思?”他劈头盖脸地问。

你平静地说:“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能和你去北京了,很抱歉。”

他不敢置信:“620分!你考了620分!你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考这个分数么!”

你低下头:“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失败了。”

“你能不能睁大眼睛看看!”陈知玉攥住你的衣领,强迫你看向他,“北京不只有那一所学校!有数不清的好大学!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反悔!”

你挣脱他的桎梏,声音平淡无波:“没用的。我没有研究过任何关于填志愿的规则和技巧,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分数的效用最大化。我之前觉得只要考得够好,就不用去研究那些有的没的,是我太自负了。”你顿了顿,终于看向他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我太累了……”

“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宽裕。友情是这样,成绩也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你慢慢地诉说着,“我永远在拼命,在争取,在计算,生怕自己被抛下。可是这一次,我太累了,我不想再像一个操持生计的家庭主妇,抠抠搜搜地计算我的分数够得上哪个学校、哪个专业的提前批,计算报考这个专业的人里有多少个超过我,多少个不如我。计算第一志愿如果没被录取,减去极差后够不够得上第二志愿。太狼狈了,太难看了……还有,太累了……这一次,就这一次,我想体验宽裕。”

陈知玉像雕像一样站在你面前,僵硬着一动不动。

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骤亮,照亮了你俩一站一坐的身影,你们像两只落汤鸡。

你说:“你说要是现在有夜行衣,我们像不像在屋顶飞檐走壁的杀手。”你自觉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难看地扯了扯嘴角。

陈知玉木然地盯着你。

你抓起地上的一把碎石,一一在掌心摆开,专心地观察着石头的纹路,低着头说:“嗯,我决定留在四川了,川大或西财吧,大概率是西财,我妈让我去学金融会计什么的,说好找工作。”

雨水嘶吼着落在地面,溅起满地泥污。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陈知玉才开口。

“顾如风。”他一字一句,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般,“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就当我求你。”

“从初中起,你就是这样。做错一道不该错的题,你会自责好几天,不断地刷题,不断地给自己心理压力。”陈知玉说,“但没有人是完美的,你为什么要用完美来要求自己?!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你能不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不要把自己捆在角落里!”

你耸了耸肩,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我已经放过自己了,所以我不挣扎了。我接受了。”

陈知玉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走到你面前用力地握住你的手,力气大得让你疼痛:“你现在不知道怎么办,那就听我的。志愿截止还有几个小时,你跟我报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重点是先一起去北京,你不是想摆脱你家里吗?那就跟我走。然后,等上了大学,你想转专业就转,你想上北大,不是还能考研吗?你听我的,听我的好不好。”话音落处,已是急切的乞求。

他眼中的火几乎要烧起来,他的手那么滚烫,语气那样激烈。你的心微微一动,可很快就被漫天大雨浇熄了。你也曾挣扎过,北京某高校的法语、德语专业在四川有五个招生名额,你的分数是够的。但你只提了一句,就被你母亲的尖利谩骂堵了回去,原来一个母亲能在孩子面前骂出那么脏那么难听的话。原来所有不具备变现赚钱能力的专业在她看来都是垃圾。

那么,无所谓了。

陈知玉读懂了你的眼神,他浑身一震,松开你的手,倒退了两步。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你慢慢地说,“我想在路边支一个小摊,给人题字。书签十块,对联二十块。看到顺眼的人,免费送字也行,看到不顺眼的,再贵我也不卖。千金难买我愿意。”

“……要是今天想吃面条或炒饭,少题一点就够,要是想吃火锅,那就得多题一点了。阳光好,就傍晚收摊,要是下雨,那就早点回家睡觉。”

“你还在怨我,对吗,怨我没有和你一起念高中。”陈知玉的声音被雨水淋湿了。

你没有朝他看,可你知道他一定是哭了。

“嗯,是啊。我怨你。”你说,“但我更爱你啊。”

他突然失控一般朝你大吼:“那难道我就不爱你吗?!”

“顾如风,你知不知道,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你知道为了和你去北京,我有多努力吗!我他妈最讨厌学习了!可是我刷了三大筐的模拟题!就是为了能追上你!为了跟你说抱歉,抱歉三年前没有跟你走!”他声嘶力竭地冲你喊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我求求你放过你自己!我求你!”

你闭了闭眼睛,任由雨水顺着睫毛滑下,轻声道:“抱歉啊,让你失望了。”

在滂沱的大雨中,你想起曾经读到的那段话——“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而现在你终于确信,你只是万千瓦砾中毫不起眼的那一块罢了。

在堆满碎石与破旧家具的楼顶,你们沉默地对峙着,互相不看对方,却同时听到了对方心碎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陈知玉问:“那天安门怎么办,你答应过要一起去看升旗。”

你说:“我很爱睡懒觉的,也不乐意那么早起。”

他说:“长城呢,你说要每周去爬。”

“骗你的。”你说,“你知道我运动很差。”

你希望他不要再说了,你的心脏在一抽一抽地疼,可他像是故意要让你疼一般,继续往下问。

“绿皮火车呢?”他说,“顾如风,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坐火车,中秋国庆去黑龙江看边境线,端午去杭州看苏堤。”

你用手掌撑着额头,努力想看清地上砖瓦的纹路,但你眼前氤氲着一层雾气,什么也看不见。雨水冰凉,可落在你的眼眶和下颌,又分明是滚烫的。

“抱歉。”

“周末的时间那么多,那么长,我和谁去骑行呢?”

“抱歉。”

陈知玉笑了一声:“你就只会这一句吗。”

你终于抬头看向他,他看起来像是要碎了。你艰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对不起。”你说,“如果我让你这么难过的话,我希望那个夏天,那节体育课,你没有找我说话。”

陈知玉茫然无措地望着你,似乎听不懂你的话。

你的语气近乎冷漠:“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束。那么,我宁愿一切从未开始。”

陈知玉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踉踉跄跄地后退,被地上堆迭的砖瓦绊倒,又撑着地面站起,摇摇晃晃地向楼梯入口走去。

他顿住,转身对你说:“顾如风,我现在相信了,你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的身影消失了。

你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终于泪流满面。

三年前,他失约了你的绵阳,你的高中。

而现在,你失约了他的北京,他的大学。以及,他的往后余生。

第025章 第 25 章

大雨把远处的天空连成了乌蒙蒙的一片, 什么也看不分明。狂风吹得树叶呼啸,似乎要把整座城市卷走。

你双手撑着楼顶的防护栏,努力地想在凄风苦雨中看清楼下。几分钟后, 隐隐约约有个身影骑车远去, 变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

你滑坐在地, 静静地感受着硕大的雨滴砸落,砸得你肩膀生疼。这个夏天你总爱淋雨。好在你母亲整日打牌不回家,你不必时时戴着面具。在面对父母时,你把平静、冷淡和无感挂在脸上,所有起伏的情绪都往肚子里吞。没人知道你的苦涩与绝望。

只有雨知道。

又淋了一会儿雨, 直到额头开始发烫, 你才回到家,脱下湿透的衣服,洗澡。

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 距离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关闭仅剩一个小时。

你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了一条来自陈知玉的消息。

他发来一张截图, 是他填报的学校与专业。

紧接着座机响了起来,接起后他的声音冷冷传来:“还剩一个小时,照着我这个填,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你略怔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陈知玉紧张地问:“你答应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把擦头发的毛巾搭在肩上, 抓了抓半干的头发,放松地倚着墙壁, 轻声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生活在沙漠里的小乌龟,他的梦想是大海。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梦想是大海,所有人都在鼓励他。于是他出发了,爬啊,爬啊。”

“他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爬。壳里装的是大家伙的期待、希冀,全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他觉得壳太重了,是那些他本不该承担的期待,让他走得这么慢。”

“可是后来,他摔得四脚朝天,壳从身上脱落。他才发现,壳里装的并不是大家伙的期待,因为他压根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壳里装的只是沉甸甸的骄傲与自尊——他自己的骄傲,这骄傲既是压力,又是动力,让他虽慢却坚持不懈地前行。他以前怨壳害他走得太慢,可现在他发现,没了壳后他压根连一步也走不动了。因为骄傲和自尊已经碎了。”

陈知玉说:“你不要在这里和我东扯西扯。”

你缓慢地笑了一下:“很烂的故事吧,可事实就是这样,他的壳丢了,他一步也走不动了。现在任何一点风吹雨打都能击倒他,他需要藏起来,慢慢恢复。”

“顾如风。”陈知玉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甘心,你就去复读,或者,你去考研,但你别他妈在这么重要的时间点和我谈玄论道!就一句话,你到底改不改志愿?”

“让你失望了,但如果能给自己下定义的话,我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所以……抱歉。”

陈知玉放软的声音里满是乞求:“顾如风,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海,好不好?”

涪江水再次灌入了你的眼睛,一如三年前那个无情的夏天。

“那你等我吧。”你紧咬嘴唇止住声音的颤抖,“等我过了心里这道坎儿,等我觉得可以站在你的面前,我会去北京找你。你等我吧。”

“但这或许需要很久,很久很久。你……你来选择等不等我吧,选择权在你。”可你又觉得这对他太不公平,便道,“……罢了,你不要等我了,你去开始新的生活,交新的朋友。”

你重复:“你不要等我了。”

两边陷入长久的沉默,静得连挂钟秒针轻微的走动声都清晰可闻。

他挂断了电话。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三十。

你来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那封落在收发室的下层格子,两年未曾送抵的信。

拆开陈旧泛黄的信封,里面是两张泛着潮气的信纸。

你展开信纸:

“全世界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男生:

你好哇,顾如风!

你在电话里告诉我可以写信,我开心得一整晚没睡着,我有几大箩筐话想和你说。但是写之前我又犹豫了,我的语言太乱太简单,怕你觉得我不学无术QAQ,所以就趁着暑假读了点书,想在给你写信前充实一下匮乏的语言。

我读了一本名叫《爱你就像爱生命》的书,这是王小波夫妻的书信集。王小波写给妻子的信,开头第一句总是‘你好哇,李银河。’(有没有觉得我打招呼的那句话变得有文化内涵了?嘿嘿!)这本书真的很好看,很多话都让我感同身受,想讲给你听。

距离和你见面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仿佛发生在昨天,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记得你穿着黑色短袖,握鼠标的手指又长又好看,打游戏时一脸认真。每次你的游戏人物阵亡,你都会微微皱一下眉,咬一下嘴唇,太可爱了!

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真人比照片好看一万倍,原谅我的词穷吧,我从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唐诗宋词里翻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句话能表达我的心情: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怎么样,是你的老乡苏轼写的!妙吧妙吧!”

握着信纸的你轻轻笑出声来:“好酸的诗啊。”

活泼的语调还在继续——

“你主动帮我拎书包,这也太绅士太礼貌了吧!还有你给我讲题的时候,声音好温柔好好听啊。你讲得好投入,我趁机喂你喝奶茶,你喝了两口后反应过来了,睁大眼睛瞪我,可是你连瞪我都好可爱!

你衣服上的味道好好闻啊!是晒足阳光后清新又温暖的味道,对了,你用的是蓝月亮那款薰衣草味的洗衣液吧?好香啊!坐在你身边的感觉,像是在一片薰衣草花田里晒太阳,让人特别想和你抱在一起。

唯一的插曲是你又拒绝了我,不过我现在已经调理好了,反正你也拒绝过我那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我还亲到了你,算是赚到了!嘿嘿!你的嘴唇太香太甜了,草莓香草味的阳光融化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味道吧。

我去邮局问了工作人员,信从我这里寄出,到你那里需要四天。所以我准备在8月29日寄出,9月2日你就能收到了。本来想28号就寄出的,可是9月1号是开学,你大概会很忙,只好推迟一天了。

遇到你之前,我也喜欢过班上的漂亮女孩子,可是我现在喜欢你,所以我猜——我不是喜欢男生,我只是喜欢你。最近我又把咱俩的聊天记录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你可爱。

佛说,要是你觉得一个人怎么着都可爱,那你就完了。(如果佛没有说过,那就是我瞎编的^_^)

总之我想说,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也明白你对学习的看重,所以不会在你高考前再来打扰你,免得扰乱你的心绪。但是和我做个约定好吗——等你上大学后,让我追求你,怎么样?我想考去和你一个大学,天天跟在你的身边,咱俩一起上课,一起打游戏,好不好?

等你的回复。

只要你答应,我就会一直等你,不会喜欢别的任何人,无论男生女生。

如果你拒绝的话,那就不回复,我就会知道的……:(

PS:悄悄告诉我,那天是不是你的初吻:P

永远在等你的许潇然

8月25日”

你沉默地又读了一遍信,目光落在落款处的“永远”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半晌,你打开手机。这半个月里你没有回复过任何人的消息,也没有接过除吴文瀚之外的任何电话。此时你翻动着一整页红色的未接来电,来自许潇然的共有三个,全是在高考出分那一天。

你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了,传来他那有些不敢置信的声音:“顾、顾如风?”

“嗯,是我。”你说,“这段时间有点忙,没接到电话,抱歉。”

“啊、啊……没、没关系啊。”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考得怎么样?”

你用轻松的语调说:“还行。”

他立刻开心起来:“那就好!”

他顿了顿又道:“呃,能、能视频吗?我想看看你……”

“行。”

你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很快,许潇然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他的长相与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成熟了些,声音仍是清亮的少年音。

“哇,顾如风,你变得更好看了!”

一句话把你拉回了两年前,那个下午他总是对着你犯花痴,被你一次次捏着后颈转回头去。

你无奈地笑了笑,问:“你长高了吗?”

“我天天喝牛奶,蹭蹭蹭往上窜。”

他迫不及待地问:“你报了哪所学校啊?等我明年去找你啊!”

“唔,还没想好。”你说,“明天才截止呢。”

“那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笑了一下:“好。”

你问:“你的高中生活如何?还适应吗?”

他开始说起他的高中,你微笑着认真聆听。

聊了大概十分钟,他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地问:“嗯……我给你写过一封信……”

你善解人意地接过话题:“我收到了。但是学习太忙,所以忘了回复。抱歉。”

他立刻开心了起来:“没关系,你不用总和我说抱歉的。收到就好,收到就好,那你……算是答应了吗?”

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起他的学习和生活,他一一地和你讲起。

十一点五十,还剩十分钟。

你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喜欢的人么……嗯,我喜欢成绩好的聪明人,所以……”你冲他近乎温柔地一笑,“你要好好学习,好好高考。”

画面里的许潇然呆了一下,突然捂住脸:“啊啊啊啊,顾如风,你别这样对我笑啊,我扛不住,真的扛不住……”

“好,我不笑了。”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许潇然支支吾吾地又问,“我那封信的最后,问过你一个问题……”

你说:“嗯,是初吻。”

“啊啊啊啊啊……别理我我太高兴了……”

还剩最后五分钟。

你说:“谢谢你。”

“谢什么?”

“许潇然。”你叫他的名字,“谢谢你喜欢我。”

你微笑着对他说:“你要好好长大,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挂断视频后,你登录高考志愿填报的网站。

你填了第一志愿。

志愿可填四所学校,每所学校可填六个专业。共计二十四个选择。

但你只填了一个学校的一个专业。你不用去考虑若是第一志愿未被录取会如何,你的分数超过了学校往年分数线三十分,所有专业凭君择取。

你一生少有体验过富足。可此时,寒窗十二载的苦读给了你从未体验过的宽裕,你挥霍着你的高考分数,积攒下最后一点失落的骄傲与自尊。

十一点五十九分。

点击确定。

你漠然地盯着屏幕上“金融学”三个字,感到一扇门在你身后关上。

你拿出手机里的电话卡,剪碎后倒入卫生间冲走。你最后浏览了聊天软件里的留言与聊天记录,点击了卸载。

最后,你拿起那封信,锁回抽屉。

两年前的盛夏,十五岁男孩越过山海,背着沉重的书包踏过上百级台阶,寻你而来。他试图用二十多道数学题拖延与你相处的时间。他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让你的铁石心肠裂开一道缝,堪堪容纳一丝少年的心软与动摇。

可到底是一封未送抵的家书啊。

少年的心软只是一瞬,容不下两年漫长的褪色光阴。

更何况,一只丧失了硬壳的乌龟,配不上、够不着任何真挚的情感,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慢慢地自我疗伤。

原来那个盛夏,即是漫长的告别。

第026章 第 26 章

时隔多年, 你对那个夏天的唯一印象便是雨。

雨水让整座城市变成八十年代的灰色油画,它幻化成钝挫的刀背,昼夜不歇地磨刮着城市的脊梁, 窗外被打落的树叶是城市的鱼鳞。咸腥的雨水被深埋入土地, 种出又一轮的腐朽与新生。

你总是整日整夜地倚靠着窗台,看雨, 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潮湿气息弥漫,衣服变成蘑菇裹满全身。大雨模糊了时间,你患上了失忆症,等待着一台老式电报机,又等着梅尔基亚德斯送来一瓶治疗失忆的神奇药剂。

在雨水没过高跟鞋跟后, 你母亲便不去打牌了。这一次的三人相聚竟奇迹般的和平。你的分数在年级十三, 全省两百多名,却与本市文科状元的分数相等,这让你父母短暂休战。可遗憾的是,你不了解他们, 他们也同样不了解你,隔着卧室的门, 你与他们隔着无数光年。

终于等到天晴,已是八月末,你收拾好行李与录取通知书。

临走前你最后看了一眼座机,在整座城市的人都被困在家中的这个夏天,你没有接到过陈知玉的电话。

哪怕一个。

从高三进入大学,人们获得的是前所未有的荒唐的自由。

这里没有早自习和晚自习,大多数课程也不会点名——这完全符合四川人随性自然的性格。许多人只好用谈恋爱、喝咖啡、打游戏来挥霍无处安放的自由。

你却是不同的。

金融学专业的课程激不起你丝毫兴趣, 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 政/治经济学,货币金融学,这些词句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只上了两次,摸准了老师的点名规律后,便再也不去上课。你做起这样的事情来,那么的得心应手。逃课带给你肾上腺素的飙升,心底泛起卑劣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冷笑,你迫不及待地打破过去十二年的学霸人设。

你一开始想去其他专业寻找有趣的课程,可是失败了。学校里连专业都是那么类似——金融学、会计学、审计学、税务学,这些专业的基础课程全都一样,毫无兴趣可言。

那一年Justin Bieber featuring 《Despacito》登上billboard榜首,大街小巷都疯狂地播放,走进学校外的任何一家奶茶店、餐馆,都能听见这首歌。

西班牙语的明快一度让你痴迷,那段时间你去食堂、去操场,耳机里总是播放着这首歌。于是你逃了专业课,去蹭了一整个学期外语专业的西班牙语课程。你对语言有着奇妙的天赋,天然就会西语里的弹舌音。那个学期结束后,你学会了唱despacito,并趁着室友不在宿舍时,用全民k歌拿到了SSS的评分。

唯一尴尬处在于,在男女比例非常失调的学校,又是在男女比例更为失调的外语专业,你是那门西语课上唯一的男生。留洋归来的女教师知道你是蹭课生,收作业时总是默契地跳过你,也不会点你回答问题,并偶尔对你报以和善的微笑。这让你充满轻松与感激。

唯一一门你从头到尾没有逃过课的本专业课程,是高数。

一面对高数,你所有的吊儿郎当与轻佻都消失不见。你的手会发颤,在草稿纸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无措线条。你用录音笔录下老师的讲课内容,在下一次上课前,一遍遍地回放。

它并不难。

可你的心会发颤。

数学。它是高高在上的王,曾判过你死刑。你匍匐在它脚下,恭谨,卑微,颤抖着身体亲吻它的芳泽。

除了高数,你对所有课程报之以玩世不恭的冷漠。

多余出来的大把时间,你全部用来赚钱。

你在一个平台做中英互译。你效率高,错误少,接单后总能在几个小时内提交结果。偶尔也撰写一些英文论文。一开始诸如APA、MLA的文献引用格式令你头疼,不得不翻阅大量的英文资料。可熟悉后,你便得心应手。

此外,你加了一个千人大群,靠着在暑假自学而成的编程语言,接一些零碎的编程项目。

靠着这两项,你赚了许多钱。最多时月入上万,偶尔不那么勤快,也能月入小几千。有时候一笔大的钱到账,你会查询成都—北京的机票价格,静静地发一会儿呆,关上界面。

进入大学后,通用聊天软件变成了微信。新注册的微信里没有任何过去的好友,只有班级群和课程群,像一个应酬的软件。

你的手机号换了新的。你单方面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而这过去里,包括陈知玉。

他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联系到你。

当然,就算是有,他应该也不会联系你,你想。

新手机的新通讯录里,存着一个没有名字的手机号,代号为A,因此它顶在通讯录的最上面。这是陈知玉的手机号,你一次也没有拨过。

况且,他去北京后一定已经换了手机号,应该是拨不通的。

可你始终没有删除。

自食其力让你的生活变得从容,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你整日整夜地泡在教学楼里搞翻译、敲代码,熄灯后又背着电脑去通宵自习室。面对满屏幕密密麻麻的字母,要保持代码的逻辑与翻译的精准,你需要绝对清醒和专注,于是你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

自习室外的自动贩卖机差不多认识你了,你每小时去买一杯冰美式,一边皱眉忍受酸苦一边疾步回到电脑前,生怕思绪断裂。全神贯注工作时你感受不到其他,往往等结束后,你才发觉胃痛难忍,而桌上纸杯里的咖啡残液已凝固成褐色污渍。

这时候往往是凌晨三四点,你会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忍痛,忍得满身冷汗,最终在疲惫和疼痛中迷糊睡去。睡着前你总会下决心不再喝咖啡,可这决心往往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天一亮你又开始忙着敲键盘。

长此以往,冰咖啡和错乱的作息时常令你胃痛,后来即使不喝咖啡,也常常胃痛难忍。在连续好几天吃啥吐啥后,你终于感到事态严重。但在医生或药店工作人员面前描述身体的不适是你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你只好在网上搜索了几种胃药的名字,去药店买来一一试吃,幸好有两种药管用,你便买了许多囤着。

连续喝了半个月白粥,吃了半个月的药,你终于不胃疼了。

这个时候已临近期末,一个从来没人聊天的微信群里发布了一条公告——“明天下午四点社团聚会。”

你看着群名“黑白双煞”想了许久,终于记起,这是一个围棋社。

大一刚开学时,你在去食堂的路上迷了路,误入搭着许多凉棚的社团招新点。穿得花枝招展的学长学姐们拿着传单,笑容洋溢地拦下一个又一个同学。

银铃般的笑声中夹杂着温柔呼唤:

“小学弟,学姐教你弹吉他呀!”

“这腿很适合啊!跟学长学街舞吧!”

“这边绣团扇,看看呀!”

……

……

你仿佛误入了盘丝洞,近乎惊慌地躲避,艰难地从几十条手臂中逃走,抬头却看见一个凄凄凉凉的摊位,上面写着“围棋社”。

围棋社没有传单,没有拉新生的社员,只有一个人坐在摊位后面,翘着腿打王者荣耀,桌上摆着一把老年人用的蒲扇。

那位长相朴实敦厚的学长落在你的眼里,简直成了救星,你连忙扑到摊位前说:“您好,我想加入围棋社。”

“把报名表填一下。”他惊奇地抬了一下头,抖了抖腿,灰蓝色的凉拖掉到了地上,“再扫二十块钱的社团费。”

当天晚上你被拉入了一个名叫“黑白双煞”的微信群,群里只有12个人,至今没人说过话。

第二天下午,你看着没人说话的群,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了去咖啡馆参加这个“社团聚会”。

下午的咖啡馆非常安静,你在角落找到了当初那位面容朴实敦厚的学长。大冬天里,他脚上依然是那双灰蓝色凉拖鞋。脸盲的你靠着拖鞋认出了他。

“社长,您好。”你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从群里的备注你得知他名叫赵甲,与檀香刑中那位阴狠可怖的公爹同名,你想这名字与社长实在是不匹配。

赵甲惊奇地看了你一眼:“居然真的有人来。”

你环顾四周,发现这角落里只有你们两人,距离约定的四点只差五分钟。

你问:“社长,其他人呢?”

赵甲说:“有一个给我发了消息,说他老婆要生了,不能来。”

你:“啊?”

“还有一个说路上堵车,来不了。”

“……啊?”你说,“学校里怎么堵车?呃,大学生已经能结婚生孩子了吗?”

赵甲看着你,突然笑了起来:“好单纯的小学弟。”

你:“……?”

“只是不想来的借口嘛,哪能较真,你还真信啊!”赵甲哈哈大笑。

你:“……哦。”

到了四点,果然没有人来。

赵甲丝毫不在乎,反倒是兴致冲冲:“人少正好,我们可以慢慢聊。你叫顾如风对吧,我叫你小顾可以吗?小顾,喝点什么?这家店的焦糖美式很不错。”

你一听到美式两个字,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胃部,似乎已经开始痛了。你心有余悸地摇头:“抱歉,我不喝咖啡。”

“怎么了,胃不舒服吗?”

“没有。”你说,“但喝了就会不舒服。”

“那我给你点热牛奶吧。”

“好,谢谢。”

等待饮品端来时,赵甲说:“今天只有你来,我封你为副社长。”

“谢谢。”你说,“但我不会下围棋啊……”

“简单得很,我教你。”

“要学围棋,其实只需要理解‘气’就行了。”

你惊奇地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布和两个盒子。他铺开布,露出上面印的棋盘,盒子里是黑白两色棋子。

赵甲自顾自地拿着棋子往棋盘上摆,摸到棋子的他气质瞬间变了,腰背挺直,表情肃穆。

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你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热牛奶,又把咖啡往赵甲面前轻轻推了推。

“来,按我刚才告诉你的定义,你来找出黑子的气。”赵甲一脸严肃。

你捧着热牛奶慢慢喝着,略微思索后用指尖点了几个位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不错嘛!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赵甲突然露出个堪比盘丝洞妖怪的灿烂笑容:“我看你的面相,绝对是有天赋的高手!我这里有99个经典棋局,99种对局技巧,外带99个G的讲解视频,不要998,也不要299,只要198,全部打包带走!”

你呆呆地望着他:“……啊?”

……啊?!

第027章 第 27 章

最终你还是付了钱, 因为赵甲向你展示了他围棋职业三段的证书,烫金的小本本,看上去非常有含金量。

你添了两块钱补整, 给他发了200的红包。

收了钱后, 赵甲的笑容肉眼可见变得真诚许多:“来来来,我们下棋。”

那本证书为他的笑容渲染了神秘, 他俨然已成为你心中的高人,他脚上的蓝灰色凉拖鞋更是将他的大师形象烘托得跃然纸上。

你作为一个连菜鸟都算不上的入门小白,每下一子都无比谨慎犹豫,他毫不催促,怡然自得地喝着咖啡哼着歌, 悠悠然盯着棋盘。似乎仅仅是面对着棋盘与棋子, 他就能感到无限的乐趣。

中途他问:“你怎么把戒指戴在无名指?”

“我已经结婚了。”你慎之又慎地落下一子,“该你了。”

“什么?”

“我已经……”你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惊讶的目光,忙道, “哦,没有。”

大一的这个学期, 每当你坐在教室或图书馆,总会有女孩红着脸跑过来向你要微信。有时甚至上着课,纸条就传到了你的桌面上。

你通常以“已经有女朋友了”来拒绝,可收效甚微。无奈之下,你买了个银色素圈戴在左手无名指,再有人来向你要微信,你就向对方示意无名指上的戒指, 微笑地说:“抱歉,我在老家已经结婚了。”比之前管用太多。

听完你的解释, 赵甲桀桀怪笑着落下一子:“至于吗,你还不如说已经有男朋友了,保证有效得多。”

你:“哦,不。”

“该你了。”

三个小时过去,你被赵甲杀得落花流水。

分别前,赵甲心情很好地说:“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副社长了。当然,收了你的学费,我会负责到底。现在是期末,不耽误你的复习时间,那么从下学期开始,每周二周四下午,准时来这里跟我学棋。”

你说:“好的,谢谢社长。”

赵甲笑眯眯地啧了一声:“好乖啊,小学弟。”

你:“……”

期末复习周,你在通宵自习室熬了几个大夜,在速溶咖啡和胃药的陪伴下,翻开一本又一本崭新的教材,对照着PPT开始预习。一周过去,许多门课程的繁杂知识点交融在一起,压得你脑袋都变重。你保持呼吸轻盈,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绊个跟头就把知识点摔没了。

考完后你自我感觉不错,及格应该没问题。可直到下学期开学,红色烫金的奖学金证书发到你手里,你才发觉你仍是低估了自己。寒窗十二载的学霸基因深驻体内,仅仅是一周的临时抱佛脚,已经足够你消化一学期的课程。

可那时的你坐在宿舍桌前,默然地盯着证书,心里平淡地一刺,那一瞬间的刺痛让你脸上血色尽失。那根刺藏在你吊儿郎当的大学生活中,深夜里,黎明时,偶尔钻出来,不轻不重地刺你一下,又狡猾地藏起来。它让你想起那些你用尽全力想忘却的东西,比如文心,比如理想。

可你的文心已经碎掉了。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你借口要在学校外的咖啡馆打工,拖延着回家的时间。或许是你冷淡的语气明明白白昭示着鸿沟与屏障,又或许是你的成熟与笃定让她意识到你已并非少年,你的母亲在电话里报以沉默,而后挂断了电话。

那段时间你频繁地去赵甲的出租房里,与他下棋。他身上有种特质吸引着你,内心深处你知道他是同类,几次过后你弄明白了——他面对围棋时,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近乎荒唐的天真与投入,如同你面对数学之时。

可他又那样的神秘。大三的他独自在校外租房,临近春节仍不回黑龙江老家。他在烟雾缭绕中凝神思索,久久不语。他表面开朗爱笑,笑容却从不达眼底。

你知道他是有故事的人,可你不问,你只是与他下棋。

你大概能猜到一些,围棋一定是伤了他的心,如同数学伤了你的心。在那个盛夏的暴雨中,数学让你颓然地垂下了骄傲的头颅,让年轻气盛的你尝到了傲慢的苦果。

你拖延至除夕前一天才买了回家的高铁票。半小时的车程里,你望着窗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面对你母亲的谩骂与怒火。可出乎你意料的是,等你推门而入,她只是平淡地说了句:“吃饭吧。”

那个春节,父母尝试与你交流,可多年来的隔阂让这件事变得难如登天。他们只能翻来覆去地问你“小陈”的事情,因为他们对你最后的了解只停留在初中。

这大概是世上最痛的事情吧。你们已经分离,父母却仍记得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啊,他学的理科。”你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谈话,“嗯,他学的设计。对,他一直喜欢画画。”

“怎么不找他玩?哦……”你顿了顿,维持着面上的平淡,“他走亲戚去了吧,他家挺多亲戚的。”

“嗯……会玩呀,等明年夏天吧,之前和他约了去爬华山。”你忍着心脏处闷闷的钝痛,没什么表情地扯着谎。

一顿年夜饭下来,你觉得心脏碎成许多块,酸酸地拧搅着。

跨年夜你近乎整夜未眠,指尖无数次悬停在联系人“A”上方,却又无数次颤抖着移开。是你先说的告别,是你让他别再等你,是你负了他的青春,你没有理由再去打扰他。

家里的座机令你心惊胆颤,铃声的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期望与绝望。年后你近乎落荒而逃,匆匆忙忙地赶回学校。

可更难受的事情在等着你。

原先的高中同学里,有两人与你上了同一所大学。他们在课程群中辨认出了你的微信,把你拉入了高中同学群里。

顿时,山呼海啸般的消息和好友请求向你涌来,问你为何高考后就失踪,问你考得如何,问你的学校和专业……

你近乎窒息地看着滚动的消息,全身颤抖。

这半年来你把自己藏在阴暗的小角落里,慢慢疗伤。那些被击碎的自尊需要一点一点地喂养、呵护,你努力让自己融入不同的人不同的环境,为了忘却那个盛夏。你用《童蒙止观》来引导自己,通过静坐与内观,来“爱养心识”。人的心需要耐心地养护与关爱,你需要漫长的时间。

你好像恢复了一点点,至少在你鼓起勇气翻开文学作品时,不会再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你不会再失眠到后半夜,偶尔也能在两点前睡着。甚至状态再好一点,你能提笔写一些文字。

可是现在,乌龟的壳还没有长出来,脆弱的血肉就被抓着扔到了阳光下。那血肉是新生的,赤/裸的,一碰就碎的。无数利箭破空而来,扎得鲜血淋漓。

你卸载了微信,去赵甲的出租屋里躲了整整一周。

一周后你回到学校,重新下载微信,退出了高中同学群,拒绝了所有好友请求,唯独留下吴文瀚的。

他与你聊天,一如既往的从容随性,从来不问你的学校与专业,压根不提任何与高考有关的事情,只与你分享最近读的书、有趣的知识点。渐渐的,你也会与他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校园里酣睡的猫咪,树上的蜂巢,操场上的秋千,并提醒他不要在晚自习上玩手机。

随着夏季的来临,你的棋艺快速见涨,你与赵甲的关系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你们可以下一整天的棋,说的话却寥寥无几。你沉浸在你的思绪,他沉浸在他的世界。

一局棋下完后,会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服气?”

“嗯。”

“喝点什么?”

“不用。”

“继续?”

“好。”

你对他一无所知,他也对你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的两人却互相觉得对方是同类,于是各自对着各自的世界颓然发呆。这感觉其实不差。

可当事情发生时,你仍震惊于你对他的了解之匮乏。

那是个周六早晨,你照例去出租房找他下棋,开门的却不是他。一名衣衫不整的清秀男生慌乱地瞥了你一眼,从你身边落荒而逃,你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不进来?”穿着老头背心和凉拖鞋的赵甲叼着根烟,随意地倚着厨房门,“还没醒觉,喝一杯再下棋。”

你放下心里的疑惑,坐到吧台前。玻璃杯里躺着一大块冰,和一层铺底的威士忌,赵甲动作娴熟地抛了抛苏打水瓶子,将苏打水注满玻璃杯。

他单手夹着烟,吐了一口烟雾,把不断冒着气泡的饮品推到你面前:“Highball,尝尝。”

“一大早就喝酒吗?不太养……”你骤然顿住,盯着吧台上那一盒所剩无多的杜蕾斯,艰难地补充完,“……生吧。”

你想到那个匆忙离开的男生,端起酒灌了大半杯才强压下震惊,问:“你是,呃,一名……男同性恋者吗?”

赵甲在吧台对面坐下,惊奇地看着你:“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咱们学校,七分女,三分男,还有两分是基。”

你:“……”

你说:“还挺精辟。”

你问:“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对着一位男性说男朋友三个字,着实让你别扭。

赵甲嗤笑了一声:“什么男朋友,炮.友而已。”

你看着他这张憨厚朴实的脸,无言以对。但此时他叼着烟喝着酒,周身散发着颓废萎靡的气息,能招清秀小男生的喜欢,似乎也不难理解。

“约……那个……”你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委婉地劝他,“对身体不好吧。这个年纪,还是要阳光向上一点。”

“主动送上门的,为什么不要。”赵甲又点了根烟,“你没听说过吗?在成都,无依无靠,遍地飘零。他们啊,闻着味儿就来了。”

你听得糊涂:“谁无依无靠?什么东西在遍地飘零?”

赵甲意味深长地放慢语调重复了一遍,辅以手势,你明白了过来,无言以对,喝下了另外半杯酒。

“兄弟,你让我大开眼界。”

“兄弟,你又是什么情况?”他又点了根烟,“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快一年了居然没谈过恋爱。你应该也是吧?”

“我不是啊。”你无奈,“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太想谈恋爱。”

赵甲耸了耸肩:“编吧。”

“我骗你干嘛?”

“手机给我。”

他拿过你的手机,下载了一个蓝色软件,对着你拍了照上传成头像,鼓捣了一阵后把屏幕对着你:“喏,你别急着否认,先试一次。试过就知道是不是了。”

“试什么?”

你看向手机屏幕,几十个密密麻麻的新消息框弹出,还在继续不停弹着。

“哥哥,约吗~”

“距离只有327米,我自带工具来找哥哥可以吗?”

“哥哥看看我,随时有空哦~”

……

……

赵甲幸灾乐祸地说:“随便找一个试试,就能知道你是不是同性恋了。放心,他们会自己做好一切,不用你劳累。”

你看着对话框里不断发来的自拍,和各种无下限的聊天内容,几乎眼前一黑:“兄弟,你把我带坏了。”

“这哪叫带坏,这叫认清自我。”

你绝望地看着他:“我还没满20呢,而且我只是来找你下棋的。”

原来当初在社团招新点,那位不争不抢、岁月静好地玩着王者荣耀的“憨厚”学长,竟然比身后的几十条手臂加起来更可怕。

天杀的,现在退出围棋社还来得及吗!

第028章 第 28 章

你手忙脚乱地想关掉App, 却好死不死滑到了直播界面,一个穿着桃红色裙子的男人正在镜头前跳舞。你的眼睛和心灵同时受到一万点暴击,手指颤抖着卸载了软件。

“好好补觉吧。”你对赵甲说, “你今天的状态不适合下棋。”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 你习惯以正弦函数的图像来描绘赵甲的状态。从波峰到波谷,大概是一周的时间。

果不其然, 等到下周四在咖啡馆碰面,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老实人模样,只字不提上周六的事情。你也默契地不提不问,只在棋盘中与他交锋。

暑假来临,你再次以留校打工为借口拒绝回家, 你母亲默许了你的决定。不过这次你并没有骗她——你在校外的一家酒吧打工。

那杯Highball引起了你的兴趣, 威士忌与苏打水的碰撞,竟然可以迸发出那样奇妙的口感。你在清酒吧学习调酒,乐此不疲。

每天下午六点,在黑胶唱片古典悠扬的音乐声中, 你换上白衬衫灰马甲的工作服,坐在吧台后面调酒。各种调酒器具在你手中乖巧臣服, 你像初入实验室的孩童,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化学反应的碰撞与发生。

酒吧老板是一位慵懒知性的年轻女子,喜欢喝烈酒,喜欢读侦探小说。她见你学得精准而快速,便放心地将吧台交给你,躲在她的专属包间读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佐以加冰的威士忌。

清酒吧氛围古雅, 沙沙的翻书声,偶尔的交谈声, 全是低而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位女孩连续来了五天。她总是点一杯长岛冰茶,坐在你面前静静地读一整晚书,与你仅隔着半米宽的窄窄吧台。

她读的是《岛上书店》,翻书时手指一动,露出手腕上的黑色吉他纹身。你不经意地瞥见那个纹身,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白天,你在宿舍里写代码和做翻译。大学的第一年过去,你有了不少存款,去一趟北京是绰绰有余。可每当这个念头蹦出,又会被你狠狠压下。

蝉鸣燥热的盛夏,吴文瀚来学校找你。

你们喝着加冰的可乐,在人烟稀少的学校慢慢逛着,草坪翠绿,湖水泛着碧波,洁白的大鹅悠然戏水。

“我报了上海的学校。”他笑着道,“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就该到了。”

你说:“我记得宁茉去了浙江。”

“哦,我们分了。”他语气平淡。

你惊讶地看着他。

他捡起一块扁石掷入湖中,打出漂亮的水漂:“就在这个暑假,我们试过了。她对我没有感觉,我对她也没有感觉,嗯,身体上。”

“太熟悉了。”他说,“从五岁起,我们在同一个澡堂洗澡,后来,我帮她买卫生棉,她送我内裤。对我们双方而言,一切都熟悉而平淡,没有惊喜。这对于爱情来说,太可怕了。于是她提了分手。”

“……啊?”

你脚步缓慢地跟在他身边,炙热的太阳让你的思绪也缓慢了。你想起他满脸认真地写着每月一封的情书,想起晚香玉的香风下,他们互相嫌弃又互相爱护地拌嘴。想起他们拿你当传话筒,传递那些别别扭扭的和好的请求。

你们走累了,在黑色长椅坐下。

“所以……”你迟疑地问,“人是不能与自己的青梅竹马在一起的么?”

“要看性格。”

他像过去对你讲河流的支流一般,耐心地分析:“如果双方的性格是温和平稳的,或许可以。但如果双方都向往刺激和激情,那大概率不行。”

你说:“那如果一方喜欢平稳,另一方喜欢激情呢?”

吴文瀚笑道:“那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你出神地盯着湖面的大鹅,久久不语。

日落的余晖中,你送他去地铁站,他拥抱了你,对你说:“还记得高三的时候我们一起读《三体》吗?很有趣,很快乐啊。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读书。”

乘扶梯下行时,他笑容灿烂地冲你挥手。你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鼻腔没来由地一酸。

是的,那个盛夏的暴雨夜,当你把碎成一地的文心失落在布店门口时,你就再也无法捧起一本书了。

吴文瀚离开后,你辞去了酒吧的工作,乘地铁去市中心的书店买了许多的书。

你想了一个办法:当你的思维即将涣散,要滑向那个无止境深渊之时,你就将书的内容念出来。

这个方法确实有用。

实行之时,你需要绝对安静和专注的环境,你选择的地方是酒店。同时,你还需要借助外力将思绪放缓,从而避免那些锐利的回忆刺穿你尚未长好的壳。你选择了纯净伏特加。

冬小麦的苦涩在你口中荡开,同时往你的脑中送去眩晕与一往无前的勇气。你戴上耳机,面朝窗户坐在酒店房间的高脚凳上,腿搭着飘窗,翻开一本书。

你的眼睛慢慢读着字句,每当回忆的恶魔要跳出来将你拉下深渊,你就用声音代替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念。

从日暮西斜到满天星子。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那天你念到这一句,嗓音已经微微沙哑。可你依然思绪涣散了。

你想到在楼顶的瓢泼大雨中,陈知玉绝望的眼睛。

你最渴望得到的便是他的理解。可你不能。不能告诉他深夜的无眠与哽咽,不能告诉他每当翻开书时你手指的生理性颤抖,不能告诉他大厦坍塌后的满目疮痍。人最忌自怜,自怜的人最是低微与丑陋。你只能让他等。

那天你从回忆中抽身,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深色的泪渍在淡卡其色休闲裤上蔓延了一整片。

你摘下耳机,正要退出电台软件,却惊愕地瞪向屏幕右上角——听众人数:1。

为了念书,你在App Store里找到一个总下载量不超过100的即将倒闭的电台软件,注册了账号,为的是让电流的滋滋声减缓你的紧张。

可是……听众?!

难道你刚才哭成傻逼的声音被人听到了么?!

你瞪着屏幕,连擦眼泪都忘了。

一条弹幕飘过:“最近正好在读这本书,很喜欢。你的朗读很贴合。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发现已经结束了。”

又是一条:“声音有些哑了,建议泡一杯加冰糖的菊花茶,或者含一片润喉糖,不然嗓子会疼。”

紧接着:“有缘再会。”

听众人数变成了0。

你愣了一会儿,点进那个纯黑的头像,年龄:保密,职业:商务。性别:男。个性签名:无。

你心怀侥幸地想,他应该没有听到你哭吧?不然他就会在弹幕里嘲笑“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劲儿”了。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了,他中途离开过。

回宿舍的路上,你去途经的药店买了润喉糖,含在嘴里,感受着甜丝丝的凉意在喉口化开,嗓子舒服了许多。

暑假的最后半个月,你乘火车去了陕西。

你夜爬华山,在日出之时被骤然而来的金光刺得泪流满面。

金光乍现之时,山顶的游客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你举着手机录视频,却不知该把今天的日出分享给谁。

这是你本该与陈知玉一起做的事情,现在你一个人做了。

你默然地迎风而立,突然神经质地翻出通讯录,手指颤抖地拨通了联系人A的电话。

你想告诉他,告诉他你没有力气下山了,你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上山。你想告诉他,你等他来拽着你走,只要他愿意来,你可以等到天荒地老。就像你补考1000米时他拽着你走一样。

可是你很快就反应过来,在接通前掐断了电话。

你用了比上山更多的时间来下山。累极的你回到酒店,睡得昏天黑地。夜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胃疼惊醒,你满身冷汗地找到书包里的药,就着矿泉水吞服,却没有起作用,你已经对这种药产生了抗药性。

三天后你踏上了回学校的火车。

新的一年开学季,天南地北的学子涌入校园,为九月的学校带来勃勃生机。

又到了社团招新的黄金时间,荣升大二学长的你被赵甲按在椅子上,他笑眯眯地说:“副社长,咱围棋社今年的招人就靠你了。”

你表明态度:“我社恐,不会去拉人。”

赵甲说:“没事,你坐在这里睡觉都行,你这张脸就是活招牌。”

果不其然,短短三天,围棋社招来的人比过去五年加起来都多,十二人微信群扩展成了八十人。

赵甲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来来来,一人二十块的社团费,挨个扫,不要急。”

紧挨着围棋社的,是吉他社。社长是一位编着长辫子的酷酷女生。你通过她手腕上的吉他纹身认出了她,并明白了那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去年这个时候你误入社团招新点,她拉着你问要不要跟她学吉他。

她叫秦悠,烟熏妆,两根大辫子从肩胛骨垂落至腰身,露脐短袖,超短皮裙,脚上是高跟小皮鞋,两条手臂上都有黑色纹身。你想到酒吧里身着温婉蓝色连衣裙捧书而读的她,有些诧异。

她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调酒师弟弟一直沉默不说话,我以为他会喜欢安静读书的女孩儿呢,就坐他面前装模作样读了五天的书,可难死我了。哪知他一句话不跟人家说。好吧,现在只好本色示人了。”

你:“……”

她冲你露出灿烂笑容,晃了晃手机:“加个微信,让我追你?”

你说:“抱歉,我已经……”

还没说完,她径直从你身边走过,拿走一张围棋社入社报名表。几分钟后她把填好的报名表递还给你,伴随着赵甲的手机“微信收款到账20元”的声音,她冲你挑眉:“副社长,拉我入群呀!”

你:“……”

一分钟后她在群里找到你,发来好友验证。

她笑吟吟地说:“社员找副社长学习围棋,加个微信不过分吧。”

你无言以对,平生第一次感觉被人制住。

招新的那几天里,秦悠每次晃到隔壁,吉他社的社员们就起哄让两社联姻。可恶的是赵甲也一起起哄。

她总爱坐在你对面,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眼睛亮亮地和你聊天,问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最喜欢什么颜色,为什么去学调酒。

你告诉她暂时不想谈恋爱,她就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先做朋友也行啊!”

你告诉她你很孤僻,大多时候都独来独往,嘴也很笨不太会聊天,和你做朋友不会开心的。

她依然笑得酒窝荡漾:“没关系呀,咱俩正好互补。”

在燥热无风的午后,秦悠端着一盘草莓请吉他社和围棋社的人吃,她对你说:“顾如风,你看后面。”

你疑惑地转头去看,并无异常,回过头时,嘴唇却触到一阵冰凉——她举着一颗草莓递到你双唇间。

你惊愕地盯着她。

“张嘴呀。”她软声道。

你偏开头,草莓却跟着你的唇。

几次之后,她作势要把沾过你嘴唇的草莓往嘴里递:“你不吃我吃了。”

你只好张嘴咬住。

“我喂你吃了,你也要喂我吃。”

她说着这样大胆的话,耳垂却悄悄泛了红,欲盖弥彰地低头整理报名表。

你注意到她耳垂的变红,突然意识到,她或许不像表面这样的大胆与从容,她或许也用了豁出去的勇气。你不该频频拂她的面子。

你略微思索后道:“喂的话不太好,等招新结束,我请你喝奶茶好吗?”

“真的?!”

“嗯。”

到了那一天,秦悠却说要喝市中心的奶茶,拉着你坐了几十站的地铁,又穿过弯弯曲曲的大街小巷。等回到学校,天已经黑了。

你送她到宿舍楼下,她却拉住你。

她说:“今天你请我吃了两顿饭,我至少也得请你吃一顿吧,你什么时候有空呀?”

你说不用,又说很高兴认识她,她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你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秦悠说:“谈恋爱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就是两个人一起吃吃喝喝,分享日常。就像今天一样。”

看来她已经看出你从没谈过恋爱了。

你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模样,我很差劲。”

“试试嘛。”她拉着你的手摇晃,软声道,“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失败也没关系。顾如风,你看看我,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去对待。”

她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要允许自己去尝试。”

从她填报围棋社报名表开始,节奏就掌握在她的手中。从她这里,你一次次体验到无法反驳的感觉。

是的,失败也没关系,是的,你要允许自己去尝试。这些话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你不能否认,只好沉默。

秦悠突然狡黠一笑:“这样,要是明天下雨,你就答应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

你抬头望天,秋老虎肆虐的九月,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烦闷的燥热,近几天都不可能下雨。

你便道:“行。”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直到傍晚,太阳都一直挂在天边。你松了口气,带着书和耳机去了酒店。

然而等月上柳梢,你洗完澡,含着润喉片从酒店出来,却接到了秦悠的电话。

“下雨了!”她说,“你来操场!”

“嗯?”你疑惑地抬头看向月亮,“没有下雨。”

“来嘛,来嘛,不许反悔!”

她口口声声让你不许反悔,你只好加快脚步去了操场,在树荫下的秋千旁找到了她。

惊奇的是,树叶果真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在地上滴出一圈湿淋淋的痕迹。却唯有此处。像是乌云特意停留在这棵树上方,降下甘霖。

秦悠挎着吉他站在树下,额头和肩膀被滴出了一片湿润。

你往地上看去,她固执地挡在你面前,却架不住有身高差。你看清了地上的东西,一根橡胶水管。

你的心突然很轻很轻地刺了一下。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前,她举着橡胶水管,绕着这棵巨大的树冲水。等每一片树叶都沾上水珠,均匀地、缓缓地滴落。然后打电话告诉你,下雨了。

秦悠注意到你的目光,往旁边退了一步,让橡胶水管完全暴露在你的视线。

她撩了撩湿润的额发,眼泪马上就要滚落。然而她直直地盯着你,又重复了一遍:“下雨了。”

她倔强地仰头看着你,眼神无声地告诉你,这就是阳谋,可这阳谋是她用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织就的。她含泪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在说,你可以否认,可以转身离开,你可以轻而易举将她打碎。

你轻抿着嘴唇,说不出任何话来。

秦悠抱紧吉他:“顾如风,我给你弹一支曲子吧。”

她转身向几米外的秋千走去,坐在秋千上,看着你。

啪嗒一声,树上的水珠坠落,砸在你的手背上,你轻轻一颤。如同那天在公交站台,十五岁少年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泪珠在你心上砸开一道缝。此时,这滴水珠同样在你坚如磐石的心上,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秦悠的手指按在琴弦上。

“不用弹了。”你对她说。

她望着你,嘴唇紧咬,倔强地不肯掉下泪来。

“秦悠。”你叫她的名字,“谢谢你喜欢我。”

月色很亮,你能看清泪珠在她眼中滚动,就要落下。

你向秋千走去,说:“我第一次给人当男朋友,不足之处,请你担待。”

她愣了一下,眼泪终于像夏季的瀑布般滚落。她尖叫了一声,扑入你的怀中,在无边的明亮月色中,踮起脚尖吻上了你的嘴唇。

第029章 第 29 章

幸好天色已晚, 路灯昏黄,你脸上的口红印不至于太过明显。

回到宿舍后,洗完澡的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 手机便是一震。

秦悠发来一张你俩的合照。一个小时前在操场, 银白的月光下,她让你看镜头, 迅速凑过来亲了亲你的侧脸,同时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定格了她明媚的笑靥,与你那略显无措的神情。

“好可爱呀!”她打字说,“我已经开始想你啦!”

你回复她:“谢谢。”

“笨蛋, 这个时候你应该说‘我也想你了’。”

你从善如流:“我也想你了, 明天见。”

她打来电话,软声道:“要听你说晚安。”

“晚安。”你说,“好梦。”

“梦到你才算是好梦。”

你轻轻笑了笑:“我会努力。”

挂断电话后,她的朋友圈多了一条动态。

“追到男神啦, 此生无憾!!!”

配图是她亲吻你侧脸的照片,而这张图片同时变成了她的头像, 她朋友圈的背景。

你保存了那张图片,用作配图,也发了一条朋友圈:“感谢有你。”

你把她的微信聊天框置顶,备注改为“秦姑娘”。你浏览她的朋友圈,大多是分享美食与生活的图片,还有一些碎碎念的感叹。

“兰蔻的设计师也太会调色了吧,新色号的宣图太美了……”

“想念家里两米长的熊熊抱枕qaq, 好想抱着睡[/哭哭][/哭哭]”

“陪了我三年的袖珍蓝牙音箱,修理店也修不好了, 彻底退休,难过。”

……

……

你一边翻看,一边下单了她提到过的口红色号、巨型抱枕和蓝牙音箱。

正当你思索是否有遗漏之处时,却发现宿舍氛围有些奇怪。你抬起头,对上了三颗从蚊帐里探出来的头。

“哟,脱单了?”

“有情况?!”

“快讲讲!”

你惊讶地说:“你们还没睡呢?”

“本来要睡了,看到你发的朋友圈瞬间清醒了!”

一位室友啧了一声:“哇,竟然是外语系系花秦悠学姐!据说她眼光可高了,追她的人里她没一个看得上的,所以大四了依然单身。你小子可以啊!”

另一个室友说:“她还是吉他社社长呢,之前吉他社半死不活的,她接手后,吉他社直接变成了咱学校最火的社团之一,每周都搞活动。”

你说:“对,她很优秀。”

室友长叹:“自古帅哥配美人,还得如风这样的大帅哥才能抱得美人归呀!咱们几个就别想了!”

另一人接话:“今天过后,咱宿舍就只剩三位单身贵族了。”

又一人道:“顾如风同志正式被开除单身狗籍。”

大家又齐齐感慨:“青春啊,人生啊,人跟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哎!”

你哭笑不得。

第二天一早,你刚走出宿舍楼,就被秦悠拉到了角落里。今天的她素面朝天。

“我今天没涂口红。”她说。

你说:“嗯,看见了。”

“那你亲亲我呀。”她拉住你的手悄声道,“昨晚你是不是怕我把口红弄到你嘴上,所以不肯亲我。”

你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今天不会了。”她笑得大胆又羞怯,踮起脚尖贴近你,“宝宝,你亲亲我。”

你被她的称呼叫得耳朵发红,低头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在她的温柔指引下,你们的关系迅速亲近起来。就像她说的那样,谈恋爱确实不难,不过是在一起吃吃喝喝、分享日常。

她给你的备注时常变化,有时是“我那英俊迷人的调酒师男朋友”,有时是“可爱小学弟”,有时是“男神吖”,还有时是“亲亲宝贝”。

她看见你给她的备注,问你为什么叫她秦姑娘。

你说你喜欢姑娘这两个字,有侠义之风。

她悄悄红了耳朵,把给你的备注改为“顾先生”,不再改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时常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乱逛。你不辨方向,不问远近,骑到前方无路,便根据导航返回。等回到学校,往往已是满天星辰。

骑车的时候你大脑完全放空,偶尔回神才发现已泪流满面。你归结于风太大,心里却深知,你不过是在效阮籍穷途之哭罢了。你告诉自己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可你望着夕阳时,又总觉得那太远太远。

与秦悠交往后,她便爱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搂着你的腰,将脸贴在你的后背,等你载着她前行。

此时你便不能放空了,因为你要控制住随时能侵袭而来的落泪。你也不能再漫无目的地前行,去往那些荒无人烟的小径,因为她的生活是由吉他与聚会组成的,你只能带她去热闹的广场或市中心。

晚风捎来她那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在等红灯的间隙,她将奶茶递到你嘴边,或者投喂你一块巧克力,一颗梅子。趁你偏头,她会在你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吉他社每半月举行一次音乐会,夜幕降临之时,在学校最大的草坪上,彩灯齐亮,各色气球在地面弹跳。

秦悠抱着吉他坐在草坪中间,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动着弦,嗓音微醺。

“你也令我痴痴醉

你已在我心

不必再问记着谁……”

……

“愿晚风心里吹吹散我的泪

似风筝把你追

愿等你一辈子真情留住你

梦里归家那一扇灯

心中所属唯独你

不管天似海深

今生再没遗憾……”

广东姑娘的粤语唱腔伴随着初秋的晚风,飘落你的耳中。你坐在草坪上,不时喝一口自己调的低度清酒。

秦悠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你身上,从不曾离开。她笑靥明亮,眸里是长岛冰茶赋予的微醺。她的喜欢从不遮掩,你知道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在唱给你听。

你微笑着冲她举杯,她遥遥地回你一个飞吻,引起社员的起哄与怪叫。

这些天来,秦悠让你和她联机,玩一款名叫星露谷物语的种田游戏。在夏天过去之际,游戏里的时间也正是第一年夏28.

音乐会结束后你送她回宿舍,你亲吻她的额头对她说晚安。半个小时后你们站在星露谷物语的海滩,在月光水母之舞中,送别了这个夏天。

*

自上次电台App的听众事件后,你减少了使用那个软件的频率。一想到你失控时的哭声可能被人听到,你就浑身尴尬。

然而你发现,没有耳机中电流的滋滋声相伴,你很难读下去书,之前的进度停滞了。

你原本想在App Store中重新寻找一个电台软件,可是很遗憾,其他软件的下载量都非常大,用户非常多,恐怕会招来更多听众。

也正是这次寻找,你发现“聆声听音”这个软件在App Store中失踪了。你在下载记录中找到它,发现它并不是什么将要倒闭的软件,而是一款新发布电台软件的内测版,被你阴差阳错地下载了下来。

你猜想,或许是需要重做,或许是需要修复bug,发布方在App Store下架了它。

可“聆声听音”是一款非常好用的软件,界面简洁大方,功能强大易用,你想不出有什么下架的理由。

总而言之,你恢复了使用它的频率。

那位听众偶尔会来听你念书,严格来说并不算念书——你只是面朝窗户坐在酒店的高脚凳上,戴上耳机,在滋滋电流声的陪伴下读书,在思维即将涣散之时,慢慢地念上几句或者一段,平复心绪。

那一天秋风阵起,你手指翻动着书页,轻声念道:“……他远离这场徒劳战争中的惊涛骇浪,将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化作押上韵脚的诗行……”

你继续轻声往下念,偶尔停滞,偶尔深思。你被泪水砸在书页上的啪嗒声唤回神来,发现自己又是泪流满面,窗外高悬着一轮明月。

你平静地擦干书页上的水渍,看到“听众人数:1”时,已经不会再有最初的惊慌。近几次,你们偶尔有一些交流。

“你是不是听到了。”你调整了耳机的位置,说,“抱歉。”

一条弹幕出现:“我听到了下雨。”

你略微一怔。

又是一条:“在中国古话中,下雨有一种雅称,叫‘滴星’,很美。”

紧接着:“祝卿好梦。”

听众人数变成了0.

这位听众很少说话,只有在你对着书页长时间发呆沉默时,他会发来弹幕。

“最近正好在读这本书,我读至此段时,卿刚好念到此处。”

“卿”是你ID名的最后一个字,“卿”亦是古代文人交谈时称呼双方的雅称。所以这个卿字,是泛称,又似乎是特称。

自那之后,他便以“卿”来称呼你。

那天你收拾好情绪,去卫生间洗了脸,背着书包离开酒店,却在街对面的奶茶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悠立刻也看见了你,她的目光落在你身后的酒店,整个人似乎僵住了。

你向她走过去,问她:“社团活动结束了么?”

她紧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你愣住,随即明白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悠悠,来。”

你拉着她到角落里,对她道:“下午我发过消息,说我要看一会儿书。”

她瞪大眼睛,声音哽咽:“去酒店看书?”

你向她解释:“我看书时会很投入,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念出声来,不方便去图书馆或宿舍,所以我会去酒店。”

你从书包里拿出书给她看,又给她看手机里钟点房的订单,她整个人放松下来,呜咽一声后抱住你的腰,埋怨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好了,不哭。”你轻轻拍她的背。

“怪不得你嗓子都哑了。”她从你怀里直起身来,“宝宝,我去给你买热奶茶。”

你微笑道:“谢谢你,悠悠。”

等店员做奶茶时,秦悠告诉你,下午举行了社团活动,她正要带社员们去KTV庆功,并让你一起去。

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

嘈杂的KTV一向是你最怕的地方,可秦悠紧挨着你坐,抱着你的手臂,和你说话,减轻了你的一些焦虑。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桌上的啤酒瓶往外吐着泡沫,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有人提议玩真心话与大冒险。

社员们故意营造氛围,桌上的指针一次次指向你和秦悠。

“初吻是什么时候?”

“社长是怎么追到小学弟的?”

“接吻一分钟!”

气氛渐渐达到高潮,秦悠温暖的手紧握着你的,你强迫自己压下不安,尝试融入他们的氛围。

指针又一次指向你。

秦悠的闺蜜嘿嘿一笑,说:“又是小学弟,好吧……来个简单的!拨通你手机通讯录的第一个号码,让TA过来一起玩呀!”

你浑身一僵。

第030章 第 30 章

那一瞬间, 包间里的所有人声都如潮水退去,你看见他们在闹,他们在笑, 可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你包裹, 你听不见任何。

只剩无边的雨声。

楼房顶层,瓢泼大雨中, 他绝望的目光,声泪俱下的乞求。

你在那个夜晚失去了唯一的挚友。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温热触感唤回了你的意识,你听到秦悠的声音在说:“这个不行,换一个, 大半夜打扰别人做什么。”

她一定是察觉了你的僵硬, 你想冲她挤出个笑,但是失败了。

闺蜜惊叫:“哇,悠悠你也太护着你的宝贝学弟了吧!”

秦悠笑嘿嘿地晃了晃与你交握的手:“我还就护了。喂,你们几个, 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许再故意整我俩, 不然我给你们穿小鞋噢!”

等你完全回过神来,游戏已经又开始了,这一轮的苦主正在大家夸张的笑声中做着蛙跳。

秦悠凑到你的耳边,小声问:“宝宝,你怎么了?”

你勉强冲她笑了笑,看向桌上的果盘,问:“吃荔枝么?”

不等她回答, 你倾身拿起一颗荔枝,小心翼翼地剥了皮递到她嘴边, 她咬住荔枝果肉,冲你眨了眨眼睛。

接下来的游戏中,指针果然没再指向你。

一位穿涂鸦T恤的长头发忧郁麦霸坐在高脚凳上,从头到尾霸占着麦克风,一首接一首地唱歌。

他现在唱的是《一路上有你》。

在悠扬的音乐与热闹的人声中,那夜的雨远去了,你渐渐平静了下来,放松地向后靠着沙发。秦悠不时和社员们笑闹几句,笑累了,她就枕着你的肩膀,或是抬头亲亲你的下颌,或是静静地盯着你看。

你低声问她:“累吗?”

她摇头,含笑说道:“我喜欢吉他,喜欢热闹,喜欢这样的生活,即使累也喜欢。”

你说:“好,我知道了。”

长发艺术家切歌了,他现在唱的是,《你最珍贵》。

他的音色与陈知玉很像,一瞬间将你拉回了十六岁的暑假。那年夏天,在KTV的包间里,陈知玉对你唱了这首歌,两次。每一次唱到“你最珍贵”,他都会看向你。

在你上大巴前,他塞给你一封信,告诉你他会为北京努力,告诉你,你是他唯一的挚友。

突然间,你胃疼得快要死去。

然而你保持着平静与风度,告诉秦悠你要出去打个电话。离开包间后,你近乎踉跄地冲到洗手池,撕心裂肺地呕吐了起来。喝下去的酒液化作穿肠毒药,在胃里翻滚作乱,折腾得你痛不欲生。

几分钟后你洗了脸,漱了口,虚弱地撑着洗手池台面。镜子里的人眼圈发红,脸色苍白,眼神里透露着深深的疲惫。

你想,今夜你大概没有力气再戴上面具了。

穿过被水晶吊灯照得光可鉴人的走廊,两侧都是震耳欲聋的歌声。从很小的时候起,KTV就是你最害怕的地方,这里有无穷无尽的应酬,数不清的虚假面具。你不具备在陌生人中游刃有余穿梭的能力,你只习惯缩在黑暗的角落,焦虑地熬着时间。

秦悠发来消息问你去哪了,你站在门口回复她,说你有点累了,在大厅坐一会儿。

很快包间门打开,秦悠走到你面前,她神情有些低落,问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

你微愣了一下,说:“不是。”

你向她解释:“今晚确实有点累了,抱歉。你去玩吧,不用管我。我就在大厅,等结束后送你回去。”

秦悠默默地看着你,突然皱起了眉:“头发怎么湿了?刚才是不是吐过?”

你摸了摸洗脸时被水打湿的额发,有点心虚地否认:“没有。”

她瞪着你:“顾如风,说实话。”

你叹了口气,摁住绞痛的胃部:“我没事,就是胃有点疼,吐出来已经好多了。”

“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呀……”她连忙扶住你的手肘,“是不是喝酒的缘故?以后不让你喝酒了……宝宝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包,然后送你回去。”

你拉住她的手腕:“真没事。社团聚会上社长离开不太好吧?听我的,你回包间。我坐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秦悠跺了跺脚:“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身体难受我还去和人唱歌喝酒?你别说话了,在这等我!”

她利落地转身就走。

你苦笑了一下,脊背重重地抵上墙壁,按着胃弯下腰,脸色惨白。

很久没有这样疼过了。

秦悠很快拎着包出来,扶着你上了出租车。你努力忍着疼痛以免吓到她,可她好像还是被吓到了。

“怎么疼成这样啊?”她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宝宝,你靠着我,别自己撑着。”

“没事。”你强打精神安慰她,“上周买了药,还剩一些,回宿舍就好了。”

秦悠提高了声音:“上周买的,还剩‘一些’?你把药当饭吃吗?顾如风,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经常胃疼?怎么一句都没跟我提过?”

你在心里叹了口气,刚才是疼迷糊了,被她捉到了漏洞。

你说:“没有经常。”

秦悠气鼓鼓地瞪着你:“你胃不好,那我天天拉着你去吃火锅吃海鲜吃路边摊,还拉着你喝酒,你怎么不说?”

“因为我也喜欢吃那些。”你紧咬牙关忍过一阵绞痛,苦中作乐,“我也喜欢喝酒,嗯,自己调的那种……”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学校早已关门。秦悠去途经的药店买了你说的药,让司机开去酒店。

就着矿泉水吞了药片,又被秦悠按在她肩膀上缓了一会儿,等下车时,胃痛已经减轻了一些。你向前台要了两个房间,付了房费。

然而秦悠却跟在你身后,与你进了同一个房间。

你说:“今天你也累了,不早点休息么?”

“我担心你呀。”她在床上坐下,“胃还疼么?”

“好多了,没事的,别担心。”你说,“悠悠,今天谢谢你。”

她说:“不要跟我说谢嘛,显得咱俩多见外一样。”

你对她笑了笑:“好,我会注意的。”

送她去了隔壁后,你去卫生间冲澡,洗去KTV的烟味与酒味。时间是凌晨两点,你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困意。

按照往常的经验,胃疼加上心里难受,你大概会失眠至天亮。你侧躺着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打算捱过这漫漫长夜。

时间在黑夜中流逝得极为缓慢,有好几次你以为天快亮了,可时间只过去二十分钟。手机响起来时你以为到了中午,可屏幕显示凌晨3:20.

“宝宝,你睡了么。”接起后秦悠的声音贴着你的耳朵响起,“我有没有吵到你。”

“没有。”你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到,清了清嗓子,问,“还没睡么?”

“嗯,睡不着。”

你翻了个身平躺着,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冷汗浸湿了,黏腻得非常难受。

“要我陪你说话么。”你轻声问。

“你怎么也没睡呀?”她的声音在电流声中温柔不已,“还是不舒服么?”

“好多了。”你说,“你怎么也没睡?”

她苦兮兮地说:“我觉得房间的被子有异味,熏得很。”

“那你来我这间吧,我去你那间。或者,我打电话让前台来换。”

“不要。”她说,“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你的生日。”

“那我要生日礼物!”

“好。”

“我现在就想要生日礼物。”

“嗯?”你有些疑惑,“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秦悠拖长了声音,嘿嘿一笑,“我想摸你的腹肌啊!”

“……啊?”

“你不知道,有一次你弯下腰捡笔,衣服往上缩,露出一把好腰,和肚子上漂亮的薄肌肉,可馋死我了。”

你:“……”

“好不好嘛!”

你趴在枕头上,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改天再说吧……”

“就要今天嘛。”

你无奈地沉默着。

“宝宝你是给钱才让摸的小学弟吗,还是给钱也不让摸的小学弟。”

你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给钱也不让摸的小学弟。”

“宝宝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秦悠夸张地叫道,“昨天还早安晚安下午安呢,今天就翻脸不认人啦,摸个腹肌怎么啦,我不是你的小宝贝了吗!”

你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披上衣服起身,向房门走去:“那也不行啊。”

你拉开房门,隔壁的房门同时开了,秦悠抱着被子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你:“屋里有味道,不信你闻。”

你无奈地笑笑,接过她的被子放到你的床上。她被冻得直哆嗦,立刻缩入被子中把自己裹成蚕茧,瓮声瓮气地对你说:“宝宝你也快进来,别冻着。”

你也学着她的样子紧紧地裹起被子,床上便并排躺着两只蚕茧。

她趴在枕头上问你:“你不困么?”

你摇摇头。

“你平时几点睡啊?”

“十二点吧。”

“那就是和我说完晚安就睡了?”

“嗯。”

她从她的蚕茧中伸出一条手臂来,笑吟吟地说:“给我摸腹肌。”

你叹了口气:“真要摸吗……”

“摸摸又不会掉块肉,还能让我开心。”

你无声地和她对视,败下阵来,只好躺平,松开被子。

她把手伸入你的被窝,探入你的衣服下面,在你肚子上摸了摸:“手感真好。”

紧接着,她的掌心向上探了探,落在你左上腹的位置:“是这里疼?所以一直睡不着?”

你愣了愣。

她说:“帮你揉揉好不好。”

温热的手心贴在你冷痛的胃部,像正午的阳光照亮湿冷的青苔。

你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她带着被子向你靠了靠,掌心规律地在你的胃上划圈揉按。你怕她手酸,轻轻揉捏她的手腕。

“这样会舒服一些吗?”她问。

你说:“嗯,会。”

她笑得眼睛眯起:“那就好。”

她从隔壁过来,似乎就只是为了做这一件事。很快她就打了个呵欠,眼睫微阖。

你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子中,轻声道:“睡吧。”

“嗯……那我先睡了,好困。”

“晚安。”

姑娘表面上文静,睡觉时却武艺高超,一边原地逆时针顺时针旋转,一边大练少林扫堂腿,就差没原地翻跟头。

你不停地帮她盖被子,及时把她掉到床外的部位转移回床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睡熟,不再乱动。

你松了口气,抱着被子去沙发上躺下。

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明月凝成一朵小小的窗花。你望着月,渐渐地也困意袭来,合眼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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