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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 南川了了 89158 字 1个月前

第41章 药膏

容娡拍打他手臂的动作一停。

她有些艰难地将视线落在谢玹的脸上, 辨认方才是否是自己幻听了。

谢玹的眉眼空净明淡,攫着她颈项的手指,却贴着她的颈侧细微滑动, 像是一种隐秘的催促。

“你不愿试?是不想与我亲吻么?”

——她没有听错。

容娡的颈侧被摩挲的发痒,腰后也浮上一点酥麻。

她的眼神还晕着点方才同他亲吻时浮出的绵软, 感觉喉间有什么渴燥破碎的声音要溢出, 便没有回应他的话。

惦记着门外传来的人声, 容娡的目光透过他肩上的发, 朝门外看去。

依稀能看见, 门扇外立着个人影。

此情此景下, 饶是她此行本就是有心来引诱谢玹, 也无法厚着脸皮与他作出亲密的事。

说想不是,说不想也不是。

定了定心神,她抬手摸了摸谢玹的手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嗓音轻飘飘软绵绵的:

“我自然是想的,只是如今门外有旁人在……”

谢玹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千钧重的神像那般屹立在她面前, 通身映着门窗外明霁的雪光:“既想, 那便不必顾及他。”

他早就听到了脚步声, 也知道门外的人是谢珉。

但容娡似乎在能与他亲吻这桩事上,会产生莫大的热忱与欢喜。

她既然喜欢, 他可以抛下清规戒律, 为她去研磨学习。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学什么都很快。

况且, 与她亲吻时, 主导权往往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他亦能在这种事里品出几分欢愉来。

即使这欢愉是因她而起, 却也是被他掌控。

至于门外的人……

谢玹的眼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瞳仁中泛起一点幽冷的涟漪。

他俯低脖颈,偏头欲吻她。

就在此时——

门外的谢珉似是因房中久无回应,再次出声问:“容娘子,我是方才与你哥哥同行的谢玉安,你在房中吗?”

他将声量提高了许多,身影在门前来回踱步,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推门而入。

容娡听见是他,眉头微微蹙起,偏头躲开谢玹的吻,用力拍打他叩住她脖颈的手臂,低声提醒道:“门外有人!”

谢玹神色平静:“我知道。”

知道还要吻她!

脑袋被门夹了不成!

容娡又气又恼,白皙的面庞覆上一层雾似的薄红,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怕谢玹再企图拉着她试些什么,她连忙出声回道:“郎君,我在房中。”

心跳声怦怦。

门外,谢珉看着面前的雕花门扇,目光温柔,温声道:“容兄怕你冷着,托我来瞧一瞧。我带来了些防冻伤的药膏。”

容娡眉心一蹙,心中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谢珉下一句便道:“门外并未侍女……容娘子现今可方便?如若方便,我进屋去将药膏给你。”

容娡面露难色,求助的目光看向谢玹,轻声哀求道:“谢玹哥哥……”

这是让他躲起来,方便谢珉进屋同她说话的意思了。

谢玹面色一寒,沉沉地盯着她。

她将他当什么了?

容娡心尖一跳,自知做的不对,心虚地移开眼。

房中的空气凝滞一瞬。

攫住脖颈的手蓦地松开,容娡绷着的脊背一松,得到短暂的喘息空间。

她听到耳边传来窸窣的、衣袖摩挲的细微声响,旋即谢玹将一个精致玲珑、半个掌心大小的瓷罐搁在她膝上。

容娡愣了一下,用气声问他:“这是什么?”

谢玹长睫轻眨,目光滑过她未着鞋袜的足,吐出几个没什么温度的字:“冻伤膏。”

容娡微怔,目光从瓷罐看向他雪净的脸,心房极快地跳动两下。

门外的谢珉疑惑的出声:“容娘子?”

容娡回过神,纠结一瞬,拿开瓷罐,踩着地面上铺着的绒毯站起身,勾着谢玹的脖颈,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角。

“哥哥且先去屏风后躲片刻,好不好?待我将他打发走,再同你亲吻……”

她的手臂顺着他的颈侧滑落,柔软的手心抚着谢玹胸口的衣襟,嗓音轻软甜润。

循循善诱,引着人不由自主地往她甜言蜜语的陷阱走去。

谢玹听罢,眼眸微动,似是有所动容。

容娡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松到底,她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侧。

旋即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袭来,她只感觉眼前所见扭曲成了缭乱的线条,失重感冲入脑海。

而后便被谢玹带着,侧坐在他的膝上。

容娡吓得心房扑通扑通急跳,反应一瞬,才发现谢玹搂着她,坐在方才她坐着的那张檀木椅上。

她有些慌乱,目光不住往门外瞟,推了推他坚实平阔的胸膛。

嗓音里带上一点恳求:“哥哥,你……你这是做什么呀,快松开我……”

谢玹抬手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尖,面容雪净冷淡,眼眸如同漂亮的、但无生机的琥珀。

——砌进冰块中的琥珀。

“你让他走。”他嗓音低而清磁,“我来试何为正确的吻法。一举两得。”

说这话时,谢玹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发出。

容娡的脊骨倏地窜上一阵酥麻。

门外谢珉的疑问声再次响起时——

谢玹微凉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她的唇瓣,被这人温柔的含住,细密的舔吮。

容娡仰面承受着他的吻,面上发烫,手指不禁无措地攥住他的衣角。

她听到了细微的水声,听到了谢玹不稳的呼吸声。

也听到了门外谢珉的疑惑声。

所有的声响混在一处,格外缥缈迷蒙,像是隔着雪幕。

这令容娡产生了一种荒诞的错乱感——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人摘下来,用力被门夹了一遍,再丢到地上被马车轮用力碾过一样。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辗转间乱了套。

乱了。

什么都乱了。

谢玹的吻极尽温柔。

然而他的手臂却始终横在她的腰间,紧紧箍着她,不允她挣脱,将她的裙裾都压出几道凌乱的褶皱。

短暂的发蒙后,容娡回过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想要推开他。

见状,谢玹的舌变本加厉,耐心、温吞,又强势地在她的唇齿间试探。

他的唇上还留着被容娡咬破的伤口,两人的唇瓣摩挲时,冷檀香混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往她口鼻中钻。

不知触及她口中的何处,容娡脑后一麻,呜哼一声,顷刻间便软在他臂弯间。

室内温暖静谧,呼吸清晰可闻。

此情此景,惊心动魄,感官却偏偏分外灵敏。

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过后,谢玹松开她的唇,若有所思:“姣姣……这般,是正确的吻法,对么?”

容娡面色涨红,胸口因气息不匀而起起伏伏。闻言,她抬起蒙着水雾的眼眸瞪他。

然而抬眼望见他红润的、泛着粼粼水光的唇,她目光一滞,忽地说不出话来。

便只恼怒地隔着衣料咬了一口他的肩头。

“都说了门外有人,你疯了不成!”

——嗓音压的很低,语气却嗔怨满满,是懒得在他面前惺惺作态了。

冬衣厚重,容娡这一口对他造不成丝毫威胁,像幼猫抓挠一般无伤大雅。

谢玹的目光自她薄怒的眉宇间滑过,极轻的笑了一声,胸腔震颤。

他垂着眼眸,长睫如同鹤羽般轻颤,清楚的感觉到,他心中作祟的掌控欲,在某一瞬,得到了充盈的满足。

他在心中冷漠的想,或许他是疯了。

耽溺于他曾不屑一顾的情爱,执念于让她只拨动他的心弦。

想让,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皆如她曾经许诺的那般,独属于他。

为他调动,为他掌控。

若是容娡不再独属于他……

沉默一瞬,谢玹低头亲昵的吻了吻她的唇角,喉骨轻轻上下滑动。

“可能是。”

说这话时,他的面容依旧空净明淡。

甚至,因为低垂着眉眼,露出了眼尾的那颗小小的痣,神情显得淡漠而悲悯。

容娡一怔,抬头看向他的脸,暗自磨牙,气哼哼的用足尖蹬他。

门内久久不曾传来回应,谢珉拍了拍门扇,有些焦急地唤:“容娘子,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容娘子?”

哗哗声将容娡惊得回神。

她抬眼看向门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暗,而谢珉这人竟一直不曾离开。

容娡心中生出几分复杂,警告般地看了谢玹一眼,面朝门口,柔声道:“谢郎君,我无碍,方才只是在出神……如今我未着鞋袜,不方便请郎君进来。”

衣袖摩挲出几声轻响,谢玹将脸凑到她耳边。

容娡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便没在意,略一沉吟,目光瞥向谢玹给她的那个瓷罐,软声道:“至于治冻伤的药膏,我这边有一些,暂且不需,还要多……呜嗯——!”

谢玹含住了她的耳垂。

温热的鼻息像羽尖一般扫在她的耳后,容娡瞳孔微缩,浑身剧烈的颤了颤,没能压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谢珉察觉到异常,关切道:“容娘子,方才是你在呼痛吗?你怎么了?”

容娡的一颗心简直要跳的挣脱胸膛蹦出来。

她的眼睫扑簌直颤,眼中晃着水波,用力抿着唇,死死掐住谢玹的手。

好一阵,容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红唇微张,缓慢地、艰难地道:“……不慎撞到了桌角,没什么事。多谢郎君好意,郎君请回罢。”

她气息有些不匀,嗓音细弱无力。

谢珉听出古怪。但他只当她是疼的,便没多想。踯躅一阵,叮嘱了句“娘子当心”,便离开了。

待谢珉走后——

含着容娡耳垂舔吮的力道也消失了。

容娡眼尾发红,沾着泪珠的睫羽柔弱的颤了颤,转头看谢玹。

她的嗓音带着点哭腔,语气却极为笃定:“你醋了,你是故意的。”

谢玹面容雪净,神情淡然从容,像尊无情无欲的神像。

“或许。”

第42章 涂药

天色完全黯淡下去, 偌大的府邸,阒然空寂。

暖阁里,火光摇漾。

容娡坐在檀木圈椅上, 面朝炭火盆,双手捧着茶盏, 小口小口啜饮。

她心事重重, 垂着眉眼, 手里的茶水腾起薄薄的水雾, 缭绕在她面前, 显得她的神情很是温和乖顺。

温热的茶水入腹, 喉间的干渴消减许多。容娡清了清嗓子, 透过缥缈的水雾去看谢玹。

谢珉离开后,这人便若无其事的松开了她,此刻正淡然自若的坐在她身旁,垂敛眉眼,如玉的长指把玩着盛着药膏的瓷罐,一副超然物外、无欲无求的谪仙模样。

仿佛方才那个摁着她、吻个不停的人并不是他。

如若不是容娡看见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口,她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了。

想到方才发生的种种, 容娡不免有些抓心挠肝, 胸口蓦地烧起一团烦躁的火, 连忙又灌了一大口茶水入腹。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反常态的做出许多令她觉得匪夷所的惊人之举, 就是在争风吃醋。

原来, 他也并非她认为的那般无情无欲。

然而这回, 容娡并未被得意的喜悦冲昏头脑。

她拧眉思索一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玹的为人与她想的有所出入。

远比她想的还要难对付, 还要难以捉摸。

虽然二人相处亲昵,但容娡无法判断出他对她有多少情意。

经此一回,她甚至有些怀疑,谢玹对她的情动,是否仅仅是出自于掌控欲……

想到这种可能,容娡不禁有些惆怅。

谢玹不通情爱,于此道上愚钝痴顽,

偏偏极其认真地听信了她随口哄骗他的蜜语甜言。

拉着她,好奇而严谨的胡闹。

若是某天,她没留心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荒唐话,被他当了真,那她该如何是好?

容娡越想越郁闷,想不出该如何与他相处,一时都有些无从下手了。

一壶茶见了底,她收回心神,下意识地用足尖踢了踢谢玹,撒娇道:“还想喝茶。”

说完容娡便有些后悔。

谢玹的身份岂能是她能随意使唤的。

谢玹没说什么,淡淡看她一眼,起身泡了一壶茶,斟了一杯递给她。

然后他洗净手,拧开瓷罐,捞起容娡的双腿放在膝上,手指蘸了点药膏,往她冻得发青的足上涂药。

谢玹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刮得她足上肌肤发麻发痒。

容娡没料到他的举动,呛了一口茶水,惊天动地的咳了几声,连忙瑟缩着想将足收回来:“咳咳……脚没事,不用涂药!”

谢玹按住她闪躲的足腕:“浸了许久的雪水,若不及时处理,会冻伤。”

容娡浑身不自在,胡乱搪塞道:“回去用热水泡一泡就好了。”

谢玹看向她,眸色微沉:“谁教你用热水泡便会好,脚不想要了?”

没人教她……

对上他冷澈的视线,容娡心里发虚,不再挣动,低下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她打小便长在温暖的江东,雪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这些。

谢玹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不过是随口找个理由推诿,抗拒他涂药罢了。

见状,他眼睫轻眨,拍拍她的足腕,淡声道:“听话。”

容娡腰杆一挺,安分下去。

谢玹用手蘸了点药膏,手指微动,凉丝丝的触感滑过她的脚趾,极其缓慢的在她从未被旁人碰过的足上涂敷研磨。

有点儿磨人。

容娡咬住唇,忍着酥痒,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的手。

刚才挣动时,谢玹的衣袖被她蹭的上滑一截,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

他的肌肉薄而有力,随着手上揉敷的动作微微起伏,但并不显得文弱,反而像是内敛着矫健的力量。

容娡盯着看了一会,鬼使神差的觉得喉间隐隐渴痒,连忙又灌了一盏茶水压下喉间的古怪感。

谢玹垂着眉眼,严谨地将药膏敷到她足上的每一寸皮肤,好半晌,才松开她。

“好了。”

容娡立即飞快地将脚收回。

她躲避的意味太过明显,谢玹眉尖微微蹙起,看向她的目光,隐有审视之意:“不愿让我碰你?”

“不是。”容娡搓了搓胳膊上浮出的小颗粒,连忙回道。

顿了顿,她觑向谢玹的脸色,怕他多想,哄道:“哥哥莫要误会了我的意思,只是以往从未有人像你这般碰过我的足,我有些不大适应,并没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

她露出甜甜的笑容,没骨头似的歪向他:“最喜欢谢玹哥哥啦。”

谢玹若有所思,望着她娇美的面容,淡然地轻轻颔首:“知晓了。”

他站起身,濯洗满是药膏的手,而后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

容娡眼眸一转,眼尾流转出几分狡黠,没应他那句话,而是娇滴滴的道:“哥哥抱。”

谢玹只犹豫了一下,便遂了她的意,走近她身旁,将她捞入怀里。

容娡顺势偎在他平阔的胸膛前。

谢玹端正地坐在紫檀圈椅上,面容雪净,指尖勾着一小绺她的发,淡淡嘱咐道:“稍后我会派婢女送你回去,晴菡院中亦有些效命于我的侍女,你日后若想见我,她们自会带你来,不必如今日这般大费周章。”

容娡知道自己此行是来找他的盘算,瞒不过他,便没置喙什么,只乖顺地点头。

顿了顿,有些委屈的道:“哥哥难道不想见我么?怎么只安排人带我见你,只字不提你该如何来见我。”

谢玹垂敛眉眼:“我若想见你,随时可以。”

容娡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的清傲。

她忽然想起那个带她来暖阁的婢女。

不知谢玹如何将她支开,总之那婢女无声无息,一直不曾前来打扰。

容娡心中一跳,蓦地意识到——

这是谢府,而她面前的谢玹,是这座府邸未来的掌管者。

他若想生杀予夺,甚至比以前还要轻易许多。

这里不是寺院,由不得她随心所欲的放肆。

她没由来的有些不寒而栗。

沉默一阵,容娡慢慢点头:“好。”

她抬眼,看向谢玹空净明淡的脸,想到方才的事,心里浮出点不甘。

内心激烈的挣扎一阵,她抿着唇,微微支起身子,咬上他的耳垂,用舌尖舔了舔。

谢玹长睫一颤,偏头看向她。

计谋一经得逞,容娡便飞快地从他的怀抱里爬出来,裙裾在动作间蹁跹,像一朵盛开的菡萏。

她踩着绒毯,躲在数步之外,露出得意的笑容,眼角眉梢皆在暖融的烛光下洋洋舒展开。

“哥哥今日始料不及的吻了我这么多次,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只好亲你一下来回报啦。”

哪里是什么回报。

她这分明是——以牙还牙。

报复他刚才吻她耳垂那一下。

容娡自认为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她记仇着呢。

谢玹怔忪须臾,慢慢掀起眼帘,望向沾沾自喜的她,喉骨意味不明的轻轻滑动两下。

冷澈的眼眸里,却并未沾染情|欲。

他岑静地注视着容娡,面色平静,眸光冷邃。

直至此刻,他才迟钝的意识到——

他生来临深履冰,一贯极为谨慎,

然,竟对容娡毫不设防。

名唤白蔻的婢女将容娡送回晴菡院。

天色已晚,她们又是初来乍到,谢兰岫并未注意到她身边的婢女换了人,只蹙眉打量容娡一阵,有些不悦:“怎么回来的这样迟。”

容励从她身后探出身,替容娡解释道:“姣姣的脚冻着了,走不快。”

谢兰岫转头呵斥:“行了,你就知道护着她,课业都做完了?”

“阿娘,好阿娘,儿子知道了,这就去写——”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容励撇着嘴耸耸肩,抛来个让她宽心的眼神。

经他一打诨,谢兰岫的面色松动不少,瞥容娡一眼:“进来用膳。”

用过膳后,容娡心中记挂着事,便将白蔻叫到跟前,围着她好一番打探,从她口中探听出赵双乾的身份。

此人是谢家主的妹妹——也就是谢玹的姑母,谢嫣之子。其父乃是平乱有功的定光侯,赵双乾是两人唯一的孩子。只是不知为何,定光侯夫妇和离,谢嫣搬回谢府,赵双乾同母亲亲近,长居在府中。

听到此处,容娡不禁有些苦恼。

她才至洛阳便得罪了这么一个权贵,不知日后是否会举步维艰。

白蔻似是看出她的苦恼,宽慰道:“娘子不必忧心,赵世子只在喝醉酒有些乖张,平日里还算平易近人,不会因梅园中的小事便为难娘子。再者,有主上在。”

容娡惆怅的点点头。

而后,她想起赵双乾面对谢玹时,毕恭毕敬的态度。

心里不禁浮出些复杂的波动。

连王侯之子,面对谢玹皆得恭敬客气,可见谢玹地位之高。

她的眼光着实是好。

只是……

若万一,她日后发现谢玹并不适合她安身立命,想要另择人选,同他一刀两断。

当真能如她所愿,顺利的断开么?

谢玹绝不是她能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容娡不敢深想,连忙打断思绪。

罢了。

走一步算一步。

翌日,谢氏的族老遣人来请容娡。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虽对这些老古板们有些畏惧,但并不怕,坦然自若的应对他们的询问,将自己对谢玹的蓄意勾引撇的干干净净,只说是巧遇之后互通身份,蒙受长公子照拂,一路随行他到了洛阳。

她对谢玹做的那些引诱之事,多半只有二人知晓,况且她一向擅长伪装,又有谢玹只手遮天的帮衬,没怎么费劲便糊弄过去。

自慈宁堂出来后,白蔻引着容娡,前往一处阁楼。

阁楼里。

二楼的临窗处,有两人隔着对弈桌,相对跪坐。

一人坐的极为规整端方,另一人则懒怠随意。

“父皇近来越发沉迷修仙问道,你不在的这半年,不知听信了哪个方士的浑话,要找什么天命圣女,说与其交|合方可延年益寿,真是荒诞至极……”

棋盘被人轻轻叩动两下。

谢玹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神情淡淡,随手落下一子。

对面的青年扫视一眼他落子之处,“啧”的一声,气笑了:“云玠,你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谢玹面容雪净,画中人似的端坐,默不作声。

那人哎吁两声,蓄意调侃道:“我与你说朝政你都不留心听,莫不是惦念上哪家的小娘子,思之不得,失魂落魄了?”

谢玹瞥他一眼,眉眼间恍若覆着霜雪:“还要不要下棋了?”

“……要要要!”

两人对弈两招,谢玹对面的青年不知发现什么,“咦”了一声,奇道:“你唇上的伤口如何弄的,我瞧着怎么像咬出来的?”

谢玹执棋的动作一顿。

对面人打量他一阵,讶道:“还真是被人咬的?不会是你惦念的那个小娘子咬的吧?”

话音才落,静昙自楼下走上来,拱手对两人行了一礼。

“三殿下,公子。”

而后他低声对谢玹禀报道:“公子,容娘子来了。”

谢玹眼睫一眨,轻轻颔首:“让她过来罢。”

第43章 皇族

如今的大巍皇室乃是贺兰氏一族, 方才与谢玹对弈之人,正是国君的第三子、三皇子贺兰铖。

他二人年岁相差不大,又有几分血缘, 自小一同长大,关系尚可。

迎着贺兰铖探究的目光, 谢玹神色自若的站起身, 走到楼梯前等容娡。

阁楼里燃着清淡的月麟香, 容娡提着裙摆、踏着楼梯往上行时, 清苦的香气幽幽飘漾, 沾染上几分属于她的甜香。

谢玹居高临下, 目光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 始终不曾移开。

容娡若有所感地抬起眼,瞧见他,立即笑逐颜开,疾走几步扑入他怀里,双臂如柔软的藤蔓一般缠住他劲瘦的腰身,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贴,娇滴滴的唤:“谢玹哥哥!”

楼梯的护栏不高, 谢玹怕她摔着, 抬手揽住她的腰, 将她拥在怀里。

容娡略带埋怨地嘀咕了两句谢氏的族老,谢玹沉默的听着, 轻轻颔首。

顿了顿, 他微微抿唇, 轻声提醒道:“还有旁人在此处。”

窗边立即飘来贺兰铖一句不满:“谢云玠你这厮!我几时成旁人了!”

容娡将埋脸在谢玹怀中磨蹭的动作一顿。

她虽欲与谢玹更亲近几分, 但脸皮还没厚到能当着旁人的面同他亲密的地步。

她面上发烫,红着脸站直, 娇嗔谢玹一眼。

谢玹神色不变,拥着她侧过身,先是简略地介绍了容娡的身份,然而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对她介绍道:“此人是三皇子。”

皇子?!

容娡脸色微僵。

别说是皇子,以往她在江东时,连皇亲国戚都不曾见过,听见有皇室中人在此,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住谢玹的衣角,心里不禁抱怨起谢玹为何不早些提醒她。

略一踟蹰,她垂着眼帘,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礼:“拜见三殿下。”

贺兰铖带着些探究的目光自她身上滑过。

的确是个娇美绝色的女子。

只是不知有何特殊之处,竟会引得谢玹这样沉闷古板、冷情冷性的人心动。

贺兰铖同他相识十余年,别说是有女子能入他眼,就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子能近他的身。

而今日,谢玹竟如此纵容这位小娘子。

贺兰铖抬手免去容娡的行礼,不禁奇道:“谢云玠啊谢云玠,真是纳罕,你不是从来不让人接近这栋阁楼的么?”

谢玹瞥他一眼,虽神色寡淡,什么都没说,但意味很明显。

——你不是人?

贺兰铖摔了棋,嚷嚷道:“我的意思是女人!女人!”

谢玹垂眼看向容娡:“容娡不一样。”

贺兰铖便不说话了。

容娡低头听着两人的对话,见谢玹面对皇子时,语气自若,气势竟也不输分毫,一颗心渐渐安定,心里的紧张消退不少。

她扯了扯谢玹的袖子,小声道:“谢云玠?”

谢玹颔首:“云玠是我的表字。”

容娡眼眸一转,从善若流:“云玠哥哥。”

谢玹只稍一犹豫,便默许了她的这个称谓。

见状,贺兰铖有些坐不住:“你既有约,我便先行离开了。”

“等等。”谢玹出声拦住他,“方士与天命圣女之事,你刚才说的语焉不详,记得派人将相关的案牍给我。”

贺兰铖搪塞道:“好好,这半年来的朝政,我也命人整理之后拿给你。”

谢玹亦有些自己的耳目,对离开后的朝政知晓一些,贺兰铖的提议有些多此一举。

略一沉吟,他微微颔首:“可。”

贺兰铖脚步匆匆,才要下楼,便听谢玹毫无羞涩之意地淡声道:“离开时,记得避开族老的耳目。我与她在此见面,须得你帮衬遮掩一二。”

贺兰铖脚步一顿。

他算是看明白了!

谢玹这厮今日叫他来,就是拿他当掩人耳目的幌子!

贺兰铖走后,容娡想到从白蔻口中打探出的一些往事,不禁有些唏嘘。

提到当今掌权的贺兰氏,不免要一并提及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乱。

彼时夷狄入侵,佞臣与外敌勾结,大开宫门与密道,任其屠杀。宫中数千人死于夷狄之手,积尸成山,破碎的血肉堵塞了洛水。

前任国君一脉……惨死宫中,无人生还。

好在谢氏一族誓死抵抗,又有前任国君的胞弟、也就是如今国君,不远千里从封地前来平乱,才驱除匈虏,守住了大巍江山。

谢氏二房的长君,正是亡在那场战役里。

谢氏一族如今的安富尊荣,与那一战关系匪浅。

白蔻是个极为冷静清醒的女子,然而同容娡讲起这些事时,语气中竟隐有愤恨的怒火。

国恨家仇,哪能不恨呢。

那场战乱发生时,谢兰岫嫁到了江东,未受到波及。容娡彼时才降生,对此并无太大感受,但她听谢兰岫提到过很多次前任国君的雅儒贤能,还有那位早夭太子的福慧双修,偶尔也会生出些憧憬,想要亲眼瞧上一瞧。

可惜,他们早就湮灭在史书中寥寥的几行文字里了。

……

容娡坐在谢玹身旁,思绪飘远,不禁叹息一声,想到一路走来见到的流民,心里生出点惆怅。

听到她这一声轻叹,谢玹放下手中的书籍,偏头打量她,微微蹙眉:“姣姣,你是觉得与我在一处,很是无趣么?”

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籍,古朴又厚重。

容娡刚才见他在屏气凝神的翻阅,神色认真专注,便没有打扰他,兀自出神思考。

闻言,容娡收回心神,摇摇头,往他身上偎了偎,娇声道:“能与哥哥相处,我怎会觉得无趣。方才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谢玹抬手将她揽入臂弯间,垂眸凝视一阵她娇美的面庞,缓声道:“你若觉得无趣,可言于我,我近日看了些书,若觉得无趣时,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书中所写。”

他跪坐时背直如松,端方恪礼,哪怕容娡没骨头似的缠在他身上,也不曾改变他的坐姿。

容娡不禁有些好奇:“什么书?”

谢玹垂着眉眼,眼睫轻眨,似是回忆一阵,而后温声背诵:“凡交战,先须端坐,定气凝神,以鼻引清气,口呵浊气一二口,节次叩齿舌搅华池,咽液,行导引之法。候他情|动,掐取彼右手指纹,咂住他舌,取他津液一口,仍吸……”

容娡只问他是何书,没想到他直接诵读起书中内容来。

他所读的书多半是圣贤典籍,容娡还以为他要告诉什么大道理,默默腹诽——哪有情人间的相会是背书的,这未免太枯燥了些。

但想到谢玹的禀性,又觉得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左右他声音很好听,即使是念书也不沉闷,便耐着性子听。

然而听着听着,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谢玹口中所述分明是……

分明是房|中|术!

背后好像烧起了一团火,烧的容娡面色涨红,忙用力推了推他,将他的背诵打断:“哥哥!”

谢玹止住声,略带疑惑地看着她,面色空净又明淡。

容娡又羞又恼,推着他的胸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而抬眼对上他淡然冷澈的眼眸,忽地又不知说什么好。

支支吾吾半晌,只声如蚊讷道:“你、你从哪找来的这种书看……”

谢玹面色坦然:“你既对与我亲吻感到欢愉,却又说我的吻法不对,我便命人去寻了些秘籍,借此学习,方便你我来试。”

容娡霎时哑然无声。

想到从前自己为了勾引他而说过的轻浮话语,她顿时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咎由自取,浑身都如虫蚁啃噬般麻痒而不自在。

她原以为谢玹是坐怀不乱、清冷自持的君子,才肆无忌惮的任性撩拨。

怎知此人虽的确品性高洁,但太过较真,她随口浑说的话皆被他记入心中,因她的话,什么都想学上一学,这可如何是好?

容娡想到方才谢玹专注的神情,又窥见他眼中的好奇与探究,越发不自在。

她再也不要乱说话了!

僵坐半晌,容娡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我当真不是觉得无趣,只是想到一些往事而有些感慨。——哥哥知道‘血河之役’么?”

谢玹收放自如,见容娡不是在诓骗他,便没在此事上多作纠结。

听到血河之役四个字,他神情变得微冷。

沉默一会,才慢慢点头:“知道。”

容娡又是一声轻叹。

她抬眼看向谢玹,谢玹薄唇微抿,眉宇间攒着点薄冷的阴翳,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两人沉默的对望一阵,他主动出声问:“怎么问起这个?”

容娡有些惆怅:“方才看见三皇子,忽然便想到了。我阿娘说,她未出阁时,曾见过先皇与太子。先太子出生时满城祥云,福慧双修,阿娘称赞他天姿灵秀,若他尚在人世,不知该是怎样的风貌。可惜……唉,真想见上一见啊……”

肩膀忽地被人扳了一下,容娡不明所以地止住话声,抬眼对上谢玹沉冷的脸。

——明显是不悦了。

谢玹将她扳的面对着他,冷着脸审视她一阵,忽地俯身用力吻住她。

容娡吓了一跳,双手撑住身后的棋桌。

棋桌歪斜,玉质的棋子哗啦啦倾落,洒满她的裙裾,凉润润的,有点儿痒。

谢玹的吻也有点儿痒。

容娡的惊呼被他温凉的舌尖堵回口中。

好半晌,谢玹松开她的唇,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冷淡。

容娡气息不匀,微张红唇吐气,唇瓣红润润、水粼粼的。

谢玹深深看她一阵,抬手将绵软的她箍入怀中。

两种不同的心跳声,因为这个几乎要揉入彼此骨血的拥抱,渐渐同频交融。

容娡隐隐觉得,此时的他似乎有些古怪。

但她没多想,只气哼哼的指控:“云玠哥哥,醋坛子精。你是不是又醋了!”

谢玹目光闪动两下,嗓音沉缓:“不许想别人。”

“……已经过世的人也不行?”

“死人也不行。”

第44章 妄念(加更)

在谢府中住上一段时日后, 谢兰岫开始带着容娡在各个院落间走动,同各房的夫人、娘子渐渐相熟。

容娡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人情往来,她更愿意待在寡言安静的谢玹身旁, 也好过承受那些夫人仆妇们看向她时,如同衡量物件一般的目光。

但如今她们是居人篱下, 有些应酬交际无法避免。好在容娡一向擅长伪装, 面对人时作出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 尚且能够应付她们的打量。

来谢府第一日时, 容娡便见识到了府中严苛沉肃的家风。随着在各院间的往来, 慢慢发现整个家族的人做事皆一板一眼, 她深受影响, 不得不谨言慎行,渐渐有些理解谢玹为何是那种古板的禀性了。

谢氏重学风,府中像容娡这样大的小娘子,多半在学堂中修习课业,容娡在江东时也在学堂读书。谢兰岫听闻后,与四夫人商议一番,索性也让容娡前往学堂跟着听学。

如此一来, 既不用应付各房夫人, 与谢玹的见面也要方便许多, 说不准还能物色到更为合适的郎君,容娡自然乐意。

谢氏的学子皆在一间讲堂中修习, 不拘男女。

容娡与谢氏族人并不熟识, 她心知肚明谢氏的小娘子们未必待见她, 便也没有主动去攀谈。往往跟着容励来到学堂后, 便寻个角落坐下,一个人安静的温书。

偶尔学的累了, 会悄悄抬眼打量在座的年轻郎君们。

谢府学堂里所学的内容,比她以往在江东的学堂里学的要难许多,她虽称得上聪颖,但所学内容跨度太大,要多花一段时间方可熟读于心。

容娡还算好学,对此并无多少怨言。反正若她有不懂之处,暖阁里还有个学富五车的谢玹等着,随时可以教她。

只是,容娡虽无意攀谈,但她的容貌实在过于显眼,让人难以忽视。

一连几日在学堂听学后,渐渐有人按捺不住同她搭话。

谢珉是第一个被郎君们推搡过来的。

他一见容娡便脸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容、容娘子。”

容娡放下谢玹给她写了批注的书卷,目光不舍的在他清峻横姿的字体上流连一阵,慢慢抬起头,柔声道:“三郎君,寻我有什么事?”

众人瞧清楚她的脸,四周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

谢珉屏气敛息,轻声道:“容娘子似乎有些畏寒?我这里有手炉……”

容娡下意识地摸向袖中谢玹给她的手炉,对他笑了笑,才要说些什么,门外忽然有人嚷嚷着跑进来:“夫子来了!夫子来了!快坐好!”

众学子推搡着,轰然如鸟兽散,规规矩矩地回到各自坐席上坐好。

容娡低下头继续温书,看着谢玹的字,不禁有些感慨,这人的字写得实在是好看。

她温书时,轻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堂中。

容娡坐席旁的小娘子不知看见什么,蓦地一声雀跃的惊呼。

容娡有些奇怪,抬起头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竟望见一身霜白衣袍的谢玹。

谢玹面容雪净,目光极具威严的扫过每一人,看向容娡时,不着痕迹的停顿一瞬。

“今日夫子不在,由我来授课。”

他嗓音温冷,不怒自威,哪怕课室里皆是与他一辈的兄弟姊妹,也无人敢窃窃私语,一时如鸦默雀静。

容娡看着他如玉的长指拿起书卷,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谢玹的授课方式,与平时教她并无太大出入,容娡不似旁人那般畏惧他,随着他的思路认真听讲,一堂课很快便过去。

课间休憩时,谢玹没有离开,端坐在讲堂前。

零零散散有几个学子上前请教疑问之处,容娡捏着书卷,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找他时,忽然感觉书桌前围了几个人。

见她抬头,三房的小娘子谢云妙首先同她搭话:“妹妹与容励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吗?”

容娡乖巧地点点头。

谢云妙转头看了一眼容励:“眉眼间是有些相似,只是你们兄妹二人的性子实在不像。”

正与人谈话的容励,闻声低声笑啐道:“我瞧你就是羡慕我有这么个仙姿玉貌的妹妹!”

谢云妙的胞兄同他笑着推搡,但却无人反驳容励的话。

顾及着讲堂前的谢玹,众人不敢放肆,偶尔有一两声过火的谈笑声,立即有人假咳掩盖过去。

几人攀谈一阵,有人小声喃喃:“容励兄说的不错,容小娘子的确美若天仙,洛水女神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早先便听说三房有意同她议亲,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容小娘子并不知情,此事暂莫要提了!”

谢云妙打趣道:“兄长,表弟又没指名道姓说你,你脸红什么。”

谢珉一下僵住,木头似的杵着,眼神不住往容娡身上瞟,红着脸说不出话。

容娡听见他们的议论,下意识地越过人群去看谢玹。见他紧抿着唇,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她所在的这个方位,眉眼间的悲悯荡然无存,整个人冷的好似刚从雪地里穿行而出,顿时心道不好。

这醋坛子精,听了这一番话,岂不得醋晕?

容娡苦笑一声,略带怜惜地看向谢珉等人。

谢珉没品出她的意思,只知她在看自己,越发僵硬,脸红的要滴血。

如她所料,讲学时刻一到,谢玹便冷淡的点了几个人名:“谢珉,谢琼,谢瑶,容励,邢简……谢云妙。”

课室里凭空冷了几分。

被点到名的几人齐齐看向他。

谢云妙大着胆子问:“兄长,你唤我们所为何事?”

谢玹冷漠道:“课间言语吵闹,举止不端,有悖家训,此堂课站着听讲。”

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容娡暗叹一声,一脸“果然如此”。

严格来说,谢玹的指摘并没有错,这几人的言行确实有不妥之处。

除却谢珉要同她议亲这层缘由,这些人毕竟正是喜爱玩闹的年纪,谢玹又是他们的兄长,完全可以闭着眼放过他们。

容娡私心觉得,谢玹是在公报私仇,有些不近人情。但经此之后,坐席中其他人看向谢玹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几分敬意,连带着被罚的几个谢氏中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崇意。

她本想打抱不平,见状,有些不解,但观这些人神情,顿时便觉得谢氏家风如此。虽然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并非是她能置喙的。

下学后,容娡故意墨迹一会儿,伺机与谢玹相会。

怎知谢珉有意与她同行,等了她许久。容娡不大好拒绝,略一思索,与他同行了一段路,而后才寻了个借口与他分别,悄然溜进谢玹的暖阁。

暖阁里温暖如春,一片静谧。

容娡嗅到一股淡淡的冷檀香,清楚谢玹应是在此等了她好一阵了,心里当即浮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原本可以态度强硬一些,一开始便推却谢珉。

但她没有。

她只是想着要给自己留条别的后路,便没有拒绝谢珉。

甚至,在与谢珉交谈时,还装作不经意的,留下几句引人浮想联翩的话语。

她有些心虚,又有些怅然。

谢玹这般恍若神明的人物,因她的妄念而动容,向她投来注视,也因她染了几分凡尘。

若他知晓,她这信徒的对他的信念并不虔诚,届时会如何呢?

她抬步迈上楼阶,慢吞吞的往上走,心知肚明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谢玹,不禁有些苦恼。

抓心挠肝思索一阵,她心念一动,大致想好了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而楼上的谢玹——

谢玹早知她与谢珉同路而行。

他能看出来,容娡似乎不抵触谢珉刻意的示好。

可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爱他,又为何要接受谢珉的情意?

还是说,她的心意,并非她口中所说?

一想到容娡脱离他的掌控,面对谢珉的示爱言笑晏晏,他心中便不受控制地烧起冷冽的妒火,火舌灼烧着他的理智,令他几近无法冷静思考。

思绪破碎又重组,辗转间,他竟生出一分,想将容娡牢牢锁在身旁,只由他一人掌控、只由他一人可见的妄念。

——她只能属于他一人。

然而即便是在想如此可怖的念头,他的面容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听见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谢玹放下手中的茶盏,掀起恍若覆着霜雪的眼帘,决定听一听容娡的说辞。

不及谢玹发问,容娡一看见他,便犹如一阵袅娜的香风一般飘到他怀里,眼眸闪了闪,娇声细语道:“哥哥是不是等我许久了?”

谢玹不声不语,沉默的听着。

见状,容娡清澈的眼眸立即浮出几分水雾,定定地瞧他一阵,伏在他怀里,耷拉下脑袋。

她攥着谢玹的衣角,吸吸鼻子,委屈巴巴道:“哥哥是不是怨我了?”

谢玹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咬字微冷:“怨你什么?”

容娡观他神情,不禁倾身将他抱紧,纤长的睫羽脆弱的颤了颤,嗓音也适时染上几分哭腔。

“怨我朝三暮四……虽嘴上说着与哥哥有情,却任由谢珉与我纠缠不清。”

谢玹面沉如水,任她将他整洁的衣料揉出层叠凌乱的褶皱。

他本来是有些话要与她说的,然妒火烧心,竟忘得一干二净,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受控制的带上点冰冷的讥诮:

“你也知道自己的见异思迁啊。”

他的手搭在容娡的后颈上,拢着她纤细的脖颈,微凉如玉的手指贴着颈侧的皮肤摩挲,却并无暧|昧之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令容娡背脊生寒,脑后发麻。

“是,我是知道。”

容娡僵了一会,迫着自己自阴冷的触感中抽出心神,半真半假的嘤嘤垂泪。

“母亲迫切的想为我寻个好夫婿,她颇为钟意谢珉,频频敲打我。我只得顺着母亲的意同他周旋,但那实乃是无奈之举,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谢玹哥哥你一人,即使是死了也只甘愿同你长相厮守。”

她搬出母亲为自己开脱。

谢兰岫的确有与三房结亲的意思,她并非是在撒谎。

谢玹清峻的脸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糊,容娡抽噎着落泪,一副为母所迫的模样,楚楚可怜。

心里却满不在乎的想,若是谢玹因此嫌恶她、不再同她亲近,还好她未卜先知,为自己找了谢珉这条后路。

虽谢珉处处不如谢玹,但总归年少一些,又满心满眼皆是她,比谢玹要好拿捏的多,倒也算差强人意。

谢玹望着她盈盈的泪眼,听着她哀切的言辞。

虽明知她或许是心口不一、假意哄骗,但心中烧着的那团火,还是被她的眼泪浇灭了。

她承诺过的,会一直在,会一直陪着他。

谢玹垂下眼帘。

睫羽垂落,遮掩眼眸,眉宇间隐有悲悯,眼底却深沉莫辨。

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佛像,慈悲有余,但超然物外,不通人性。

不知想到什么,他抚在容娡脖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连忙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动作亲昵,隐约带着点安抚与讨好之意。

谢玹木然地看着她,唇角慢慢的、反常的,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笑里隐有一丝森然的轻讽。

不知是笑她拙劣的吻技,还是在笑,自己因她破绽百出的哄骗而动容。

窗外的天色无声无息的沉黯下去。

谢玹长睫一眨,眼眸泛起波动,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庞:

“你会与我长相厮守。”

她说过,她是属于他的。

便是死,她也得与他的尸骨埋葬在一处,陪在他身旁。

如此,倒也算允诺她所说的——

至死不渝,长相厮守。

第45章 沉沦

容娡浑然不觉谢玹心中所想。

她悄悄抬眼看谢玹, 只觉得他的神情在暖融的烛火下显得很温柔,眼角眉梢攒着的雪意消融,染了几分案边放着的红梅的昳丽之色。

此时的他, 像神山之上,一株含雪的寒梅, 晶莹美丽, 近乎妖冶。

却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凛然神性, 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容娡偏要去做那个剑走偏锋的犯上者。

谢玹似乎对她的话有所触动, 才伸出手温柔的摸了她的脸。

容娡想了想, 凑上前去吻谢玹的唇角, 毫无章法的啃吮一阵。直至听到谢玹的呼吸微微不稳, 才心满意足的松开他,打量他的神情。

这下,总算染上几分烟火气了。

见谢玹神情温和,容娡便没细究他方才古怪的言行,只当自己再次哄好了谢玹。

让他深信不疑,她非他莫属。

在谢府的日子,日复一日, 循规蹈矩的过去。虽有些一成不变的枯燥, 但比容娡逃亡路上要舒坦太多。

唯一的变数是谢玹。

容娡总觉得, 回到洛阳后的他,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也说不明白, 只直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她心知谢玹并非是她能够掌控的人, 他未必能长久的给她安身立命之所。

在谢府里住的久了后,她渐渐躲着谢玹, 悄悄为自己相看合适的年轻郎君,留作后路。

此举对谢玹来说,似乎有些不厚道,容娡也曾在内心激烈的思索良久。

不过,想到谢玹未必对她有几分情意,他同她亲昵,或许也只是出自于如今的她,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有几分新奇。

母亲同她说过的担忧,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且不论谢玹这样的身份地位,会不会同世家大族联姻。

就算他有要娶她的念头——

日后引诱之事暴露,如若谢氏族老施压,谢玹仕途不顺,未必不会对她生出厌弃之意。

说不准还会将罪责尽然推到她身上。

更何况,谢玹虽同她相好,却从未提过半点婚娶之事。

这样想,似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她没必要吊死在他身上。

总归她也算是下了血本救过谢玹,如今所作所为,倒也无可厚非。

除却谢珉外,长房夫人的外甥邢简似乎也颇为合适。只可惜他并不在谢府久居,容娡身边又常有谢玹派来的白蔻与白芷跟着,一时寻不到偶遇的机会,只得暂且作罢。

谢府有几百仆从,人多的地方,一旦交谈起话,不免要生出些真真假假的流言。

令容娡意外的是,谢府这样严苛古板的地方,竟也会有人乱嚼舌根。

谢玹最近有些忙,容娡照常下学后,询问白蔻,知晓谢玹去忙朝政,不在府中,便径直回了晴菡院。

她正围坐在暖炉前取暖,忽听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谢兰岫不知从哪个院落回来,惊慌失色的走进门,看见她,面色一缓,抬手将仆从皆斥退,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容娡有些奇怪,才要问话,便听谢兰岫低声质问:“姣姣,你同长房那大公子是不是还有来往?”

这段日子,容娡偷偷同谢玹见面,偶尔回来的晚了,会胡编借口托容励为她遮掩。眼下谢兰岫目光灼灼,她想了想,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谢兰岫叹息一声:“我就知道。”

她脸色复杂:“我从前不是说,怎么都想不到谢府里有这样一位人物?今日才有了头绪。”

容娡若有所思。

“府中有这样一位公子,却鲜少听那些夫人们提起,我本就有些奇怪。”

谢兰岫走到门前张望一阵,回来后声音压的更低,“今日路过花苑,不经意听到两个仆妇在说闲话,我悄悄听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位郎君命里带煞,一出生便险些将大夫人害死,她们好像还说什么,原来大夫人怀的是双胎,不知为何降生的只有他一个,许是被他克死了……”

“方士断言他命格凶险,长君险失爱妻,便将他送去寺院养着,不曾张扬,也没取名,待他七八岁时,大夫人养好身子后,才将他接回府中住。不过这位郎君及冠后似乎极少在府中住,最近不知为何回来了。姣姣,依我看,要不然——”

“阿娘。”

听到此处,容娡缓慢的眨眨眼,脸色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大旱么?”

一听这话,谢兰岫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说不出话。

“那些人为了求雨,捏造了个名头,险些将我烧了祭天。”容娡不甚在意的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我不信这些荒谬的命格论,也不喜这样的言论,阿娘日后还是莫要在我面前提及了。”

顿了顿,她站起身,叮嘱道:“这里是谢府,不是容府。阿娘教导过我的,要谨言慎行,方才那些话,日后还是不要提及为好。”

谢兰岫惨白着脸,望着不知不觉间同自己一般高的的女儿,在一刹那,没由来的,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淡的疏离。

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下一瞬,容娡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乖顺的冲她笑了笑,柔声问:“阿娘看见那仆妇的模样衣着了么?”

谢兰岫脊背一松:“我没大在意,只记得有一人似乎穿着血青的夹袄……哦,对了,嘴唇上好像有个胎记。”

这便足够了。

容娡笑着对她说了些安抚的话,待谢兰岫恢复如常,便抬足往外走。

谢兰岫在身后问:“姣姣,你干嘛去?”

容娡转过头,温和一笑:“阿娘宽心,随意转转啦。”

迈出门后,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半点笑意也无。

“白蔻,白芷。”

白蔻与白芷依言走近。

瞧见她的神情,二人双双不禁一怔,旋即话多的白芷轻笑道:“人人皆说有情人相似,我原先不信,如今瞧着娘子的神情,与君上当真有几分相像,唬了我一跳。”

容娡摸摸脸,敷衍一笑。

“随我去拿两个人。”

她自诩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虽然自己费尽心思,不过是在利用谢玹。

但,她看不得别人对他哪怕是有半点诋毁。

这人毕竟是,从初见开始,便将她自危难之中拯救出来的——

高居神坛之上的神明。

容娡此举虽意在惩戒出气,但同样抱有私心。

如今她与谢玹之间的相处不温不火,没什么进展,她也是想趁机试探谢玹对她的情意。

眼下,谢玹依旧是能给她庇佑的最佳人选。

如果有可能——

她想让他在神坛上,便对她心生爱意。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暖阁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侍从依次点燃灯盏,昏黄的光线里,谢玹穿着一身白衣,犹如一抹未曾消融的雪。

他端坐如松,沉默地听贺兰铖倒苦水。

“父皇越发迷糊,将那些烂摊子朝政丢给我,我真是半点也不想管。你说他就不能立个储君么?我既不为长也不是嫡出,那些皇兄皇弟却因此事处处给我使绊子。你前些日子不在不知道,父皇说让我代理朝政时,大皇兄看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原地杀咯……”

谢玹满脸平静,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淡声道:“无为自化。”

贺兰铖长长吐出一口气。

“无为……谢云玠,你是不知道,如今朝中世家鼎立,哪有半分容我治理的空间。不过前些日子各州郡新选拔出一些大中正,似乎有一些可用之才。”

谢玹摩挲着茶盏:“嗯。”

“父皇近日独宠一位美人,传言说她是天命圣女。昨夜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怒,将那美人蒸——”贺兰铖有些说不下去,摁了摁额角,“罢了,得过且过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血河之役后,他的父皇便像变了一个人。

贺兰铖吐够了苦水,试探着问:“你当真不愿治理朝政?”

谢玹似笑非笑:“我不是国师么?”

贺兰铖沉默下去。

国师……

国师哪有什么实权。

与其说是国师,不如说是在谢玹身上加了层禁制。

贺兰铖暗叹一声,枯坐半晌,起身辞别。

下楼时却险些同脚步匆匆的静昙撞在一处。

静昙匆忙对他赔礼。

贺兰铖免了他的礼数,想了想,有些好奇地停下脚步。

静昙道:“主上,容小娘子带着白蔻和白芷,以‘谣诼’之名捉了两个仆妇,将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白蔻与白芷效命于谢玹,戒律堂里有不少族老之人,如此一来必然能看穿二人之间的往来。

谢玹并不在意这层缘由。

他眉尖微蹙,神色微冷:“如何谣传她?”

静昙摇头否认,语气却颇为畅快:“她们并不是谣传容小娘子,而是谣传您。”

谢玹一怔。

贺兰铖在楼梯处侧耳听了一阵,见方才还沉如死水的谢玹,神情泛起波动,啧啧称奇,笑道:“谢云玠啊谢云玠,你那位小娘子,倒是当真护你护的紧呢!你何时给人家一个名分?”

他略知容娡的来历,心知肚明,以谢玹的身份,绝不可能会娶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此番出言,不过是意在调侃。

说完,他便离开了。

谢玹垂着眼帘,沉默一瞬,沉声道:“不会太久。”

“她人如今在何处?”

不及静昙回应,谢玹便披上鹤氅要往外走。

清隽的身影,才走出暖阁,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旋即他便被容娡温软的身躯扑了满怀。

“云玠哥哥!”

容娡环着他的腰,眼眸亮晶晶的。

她在笑。

漂亮的眉眼鲜活飞扬。

笑容里隐有邀功之意。

好像在说——

看吧,我说我会帮你处理这些说闲话的人。

我做到了。

谢玹看着她娇美的面庞,心里蓦地掀起古怪的浪潮,细密地牵扯着他的心绪,剧烈的翻涌。

他其实从未将这种谬论放在心上。

旁人去处置时,他也往往事不关己地漠然置之。

只是如今为他出头的人是容娡,便有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她是他的。

她兑现了她的誓言。

奇异的情绪,一点一点攒积为滔天之势,层叠击溃着他的理智。

谢玹不是谢珉那些年少之流。

这种讨好他的手段,以往不乏有人用在他身上,并不能令他有所动容。

令他动容的,是频频脱离他掌控的容娡。

他清楚地知道容娡的所作所为,或许并非出自真心。

但他愿意听信。

也甘愿沉沦。

谢玹俯身将她拥紧。

清浅的甜香幽幽缭绕。

谢玹嗅着她的甜香,忽地忆起,自遇见她后,他好像……极少梦见那些尸山血海了。

容娡总是如此有本领。

令他不由自主的生出,想让她永远只属于他的妄念。

第46章 赴宴

容娡从戒律堂来暖阁时, 天色已晚。

她才到暖阁不久,外面便隐隐起了风。寒风刀子似的割着人脸,天幕阴沉, 似乎有要下雪的意思。

容娡畏寒,窝在谢玹臂弯间思索一阵, 索性决定不回晴菡院, 留宿在长房这边。

至于阿娘, 自有谢玹会想办法帮她遮掩。

谢玹的暖阁里放着的尽然是各类书籍, 并未设床榻, 她便跟着谢玹回了他的院落。

路上, 容娡不禁好奇地张望。

这还是她第一回 来谢玹在谢府的院落呢。

容娡原本有心打量一番, 奈何夜黑风高,看不清楚,只觉得院落十分大,空旷而冷清。

谢玹一手持着灯盏,一手牵着她的手腕,走在她身前,颀长高大的身影为她遮挡大半寒风。

待将她引到一间居室前, 他温声道:“你今晚宿在此。”

容娡偎在他身旁, 抬起眼看。门窗里黑黢黢的, 支摘窗被风吹得咣当作响,有点瘆人。

她当即瑟缩着抱紧谢玹的胳膊:“我一个人睡, 会害怕。”

谢玹抬手指向旁边的居室:“我宿在邻室, 莫怕。”

容娡还是害怕。

与谢玹相处这样久, 她渐渐熟悉他的脾性, 知晓谢玹极为好洁,虽平日不大显露, 但他所用之物绝不能被旁人沾染。她记得很清楚,上回他同贺兰铖对弈后,冷漠地唤来静昙将他用过的棋子丢弃。

想到此处,不禁委屈巴巴地吸吸鼻子:“哥哥是嫌我么?为何不愿我与你同宿一间房?”

谢玹沉默一瞬,垂眸看向她,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

“姣姣,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同宿,甚为不妥。”

听了这话,容娡不以为意,心道,若是与旁的男子同宿,当然不妥,她必然要避之若洪水猛兽。

但之前她中了药,百般勾引谢玹,这人仍坐怀不乱,可见他绝非为欲|念左右之人。

她才不会怕他。

便摇晃着他的胳膊,满不在乎,甜声哄道:“我心悦你,若是不能与你同房而宿,那才不妥呢!”

谢玹这回沉默的稍久一些。

最终还是无奈的向她妥协,容她宿在自己卧房中,他自己则睡在外间的卧榻上。

容娡嗅着冷檀香,雀跃的在被褥间滚来滚去。

然,因着之前几次谢玹突如其来的吻她——还吻的那般让人招架不住。容娡虽蠢蠢欲动,但有些拿不准他如今的想法。辗转一阵,没敢不知死活的撩拨他,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很快便入睡。

夜里,她睡得有些不踏实,迷蒙的哼唧了几句谢玹。

半梦半醒间,好像真的看见谢玹走到了她的榻边。

无边浓郁的夜色里,他的神色莫辨。似乎,在盯着她瞧了一阵后,俯身轻柔地吻了她的额头。

吻过她后,还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容娡困的迷糊,不知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只当他可能是要量她的手腕,给她做什么暗器防身。

第二日晨起后,她头脑发沉,哈欠连天,将夜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今日不必去学堂,容娡依偎着谢玹,温习了一会课业,被他送回晴菡院。

谢玹并未刻意声张她与他的往来,但自那之后,也并未刻意将与她的亲近避人耳目。

府中人多眼杂,谢玹又身份特殊,盯着他动向的人不少。

以往那样多的小娘子试图亲近谢玹未果,如今竟让初来乍到的容娡接近了他。

很久便有风言风语兴起,越传越离奇,说容娡是勾人的狐狸精。

但没几日,那些谣言便偃旗息鼓。

容娡不知谢玹是如何摆平的,但既有他出手,她便不必忧心。

许是因为想撮合谢珉与容娡,与谢珉一母所出的谢云妙,频频来找容娡攀谈,渐渐与她相熟。

毕竟是三房唯一的小娘子,同她亲近没什么坏处。容娡衡量一番,坦然接受了谢云妙的亲近,假装温和地同她相处。

但她知道她们彼此不过各有所图,实则待谢云妙并无多少亲近之意。

腊月的某一日,下了场极大的雪。

出行不大便利,又临近年关,夫子索性停止授课,让他们休假。

学子们不禁欢呼,皆称瑞雪兆丰年。

容娡望着白茫茫的新雪,也有些欢喜。

下学后,谢云妙凑近她:“近日天寒,侯府说要举办暖寒会,妹妹应当还没出府逛过吧?要不要与我同去?”

容娡垂眸思索。

谢云妙又道:“据说排场极大,许多达官显贵都要去,连大房的长兄他们都要去。走吧,随我去见一见。”

容娡来洛阳这样久,还不曾出过谢府。听她说连谢玹都要去,想来会有不少合适的青年才俊,或许她能物色几个合适的郎君。

思索须臾,她点头应下。

如今洛阳时兴淡色,容娡来到谢府后,便常穿素色衣裙,打扮的温婉素雅。

翌日去赴宴时,她挑了一条素净的水色曲裾穿在身上。想着要显露身姿,并未穿的过于厚重。

容娡与谢云妙同乘一车,怎知行至半路,不知是因地面太滑、还是因马车出了故障,车厢猛地一歪,险些散架,无法再继续前行。

她们只得下车。

举办暖寒会的地方与谢府离得颇远,路也有些偏僻。

继续走着前行,或是走路回府,皆要大费周折。

容娡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手脚僵硬,安静的垂着眼,听谢云妙叱责车夫与仆从。

她眼皮直跳,有些后悔今日去赴宴了。

仆从们对马车束手无策,聪明些会来事的侍从,小跑着回府请新的车夫,至于愚笨些反应慢的,只得陪着谢云妙她们站在原地挨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没等到谢府的马车,倒是遇见了同去赴宴而路过的小娘子。

那些娘子同谢云妙相识,瞧见她,命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掀起帷帐,同谢云妙搭话:“妙娘,这是怎么了?”

谢云妙冻得不住哈气暖手,一瞧见熟人,也顾不得礼仪,连忙钻入马车里,同她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

说到最后,忍不住埋怨道:“真是倒霉!”

那娘子连忙柔声宽慰。

她们谈话的期间,容娡始终垂着眼,死死攥着不怎么温热的手炉,不声不响,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心知肚明,自己初来乍到,又无权无势,同城中这些显贵家的女儿并不相识。她们未必会在意她。

好一阵,谢云妙才想起容娡来。

她掀起帷帐,才要唤她上车,然而环视车内,忽地面露难色。

这辆马车并不怎么宽敞,除她之外,还坐了四人,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谢云妙不大好意思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容娡,出言相求这些贵女。

车里众人并不认识容娡,原本见她容色倾城,正犹豫要不要挤一挤,然而问过容娡身份,听说是个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后,便不怎么在意受冻的她了。

踯躅一阵,谢云妙愧疚而懊恼道:“妹妹,车里容不下人了……是我对不住你。”

容娡抬起苍白但仍不失娇美的小脸,温顺的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碍事的。”

表面上柔声细语的安慰,实则心里一片漠然,恨得咬牙切齿。

待她如愿以偿,得了权势,早晚有一日……

然而她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落入谢云妙眼中,便是她即使受了委屈,却还反过来安慰她。

谢云妙越发愧疚,坐在车中,陪她等了一阵。

谢府的马车迟迟没来,反倒是有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她们面前。

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掀开帷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娡,慢悠悠的开口:“这位小娘子,你似乎遇到了难处,可需我载你一程?”

正是大冷的天,这人的手里却反常的拿着一把刀扇,古怪至极。

容娡心念微动,垂着眼帘,琢磨他的身份,没有应声。

哪知马车里的谢云妙瞧见这人,脸色大变,步履匆匆的下了车,挡在容娡面前,用力“呸”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嫌恶:“贺兰铭,你少惺惺作态!我们谢府的人可由不得你胡来!”

贺兰铭不甚在意的笑笑:“胡来什么?谢小娘子出言不逊,未免有些过于放肆了。”

他姓贺兰,应为皇室,然而面对出身于世族之首谢氏的谢云妙,即使是她不知礼数,也拿她毫无办法。

容娡被她挡在身后,见此一幕,若有所思,眸光微闪。

谢云妙紧紧护着她,仰着脖颈,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闻言冷笑道:“你为了讨陛下欢心,做的那些腌臜事,整个洛阳谁人不知!被你带走的那些女子哪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休想拿我们谢府的人去应付差事!”

不知她揭穿了什么,贺兰铭脸上的笑荡然无存,阴鸷地盯着她。

他长着一张容长脸,眉骨很高,沉沉压着狭长的眼眸,不笑时面相有些瘆人。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懂什么!”

谢云妙毫不客气的回怼:“不阴不阳的老男人,休想捣鬼!吃你的五石散去吧!”

贺兰铭阴沉着脸,阴森森地瞧她们一阵,视线轻飘飘地自容娡身上滑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抬手命马车离开了。

谢云妙转过身来握住容娡冰凉的手,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铭离开的方向,沉声道:“此人是国君的长子,为了帮陛下找什么神女,用尽手段。不过他没什么权势,我们谢氏也并不畏惧皇权,有谢氏在,你不必害怕,日后见到他避开些便是了。”

容娡想起那人毒蛇一样的目光,吓得哆嗦了一下,乖巧的点点头。

谢云妙受不住冷,同她说完话,连忙又钻回温暖的马车。

容娡本就畏寒,此刻虽然裹着大氅,仍冷的牙关直颤。

口鼻间呼出的稀薄热气,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凝成晶莹的薄霜,显得她整个人盈盈柔弱,有种楚楚动人的美丽,像是雪中的仙子。

众位娘子不禁看得呆住。

但她们急着去赴宴,不能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容娡误了行程。

容娡故作柔弱的试探一番,见她们丝毫没有动容,便没有自讨没趣地开口,恳求她们让她上车暖和。

谢云妙望着雪中茕茕独立的容娡,纠结一会,虽有些愧疚,但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便塞给她一个手炉,好声好语的嘱咐她一番,便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马车里的一位娘子往车外张望一阵,拍了拍她的手,道:“妙娘快看,那是不是谢府的马车?”

谢云妙闻言松了口气,心里的负担减轻不少,忙对容娡道:“妹妹冻坏了吧,快些上车去。”

然而当她望向那位娘子所指的方向,看见那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时,忽地犯了难。

是谢府的马车不假,但是……

“似乎是国师的马车。”

有位娘子小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的噤声,目露敬畏。

国师谢玹,渊清玉絜,盛名在外,无人不知。

在座的小娘子,或因他的容色,或因他的才华,总之倾慕谢玹者不在少数。

虽如此,但……传言他有命煞加身,如今盛兴神佛之说,她们不敢随意靠近。

况且,放眼洛阳,谁人不知谢玹那不近女色的习性?

早些年时,有位爱慕他的女子偷偷靠近马车,未近他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

他是国君看重的心腹,是生杀予夺的掌权者。

这样一个犹如神坛之雪的人物,又怎会屈尊降贵,破了先例,同一个女子共乘一车。

有热心肠的娘子连忙提醒容娡:“娘子且慢……”

然而听见行车声,一直默然垂着头的容娡,抬眼望见那辆逐渐靠近的、属于谢玹的马车,眼眸忽地亮了亮。

“表兄!”

众娘子纷纷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觉得她太过大胆,也太过不知死活,一时也忘了要赶路之事,不约而同的等着看后续。

只有谢云妙,望向那辆渐渐减缓的行驶速度的马车,面露古怪之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马车碾过结着冰的路面,发出些噼啪的脆响,一声一声,敲打在人心上。

容娡没有动。她在等着他来。

那辆属于谢玹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容娡面前。

谢玹抚开帷帐,露出半张雪净清峻的侧脸,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扫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微微蹙眉。

容娡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仰面看向他。

谢玹的手里拢着一串碧色的菩提手持,手持的穗子被微风轻轻抚起。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漠无一物,而是落在了她身上。

不枉她使遍浑身解数,让他对她侧目。

容娡望着谢玹清隽的眉眼,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好像这一个时辰里,所有的难过与不甘,尽数在此刻翻涌上她的心头,横冲直撞,撞的她眼眶酸涩。

她的眼眸里,浮上薄薄的雾气,泛出一点,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的泪光。

只垂着头小声唤:“哥哥……”

谢玹走下车,身形如松,霜色的衣摆扫出些冷清的气流。

他展开手里的狐裘,披在容娡身上,冷淡的偏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马车里的谢云妙,面容冷的如霜雪凝铸。

谢云妙窥见一丝冷漠的警示之意,当即打了个哆嗦。

然而谢玹垂眸望向容娡时,眉眼间覆着的霜雪却在一点点消融。

谢云妙想起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

她原本不以为然,并不相信。

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不得不相信——

传言非虚。

车中众人惊得说不出话。

谢云妙明白在座的这些娘子在想什么。

但,此刻的她无比清楚,她们皆想错了。

并非容娡不知死活。

而是,长兄的确待容娡很是不同,可以为她破例。

他对她有情意。

第47章 走水

谢玹的马车宽敞又温暖, 容娡坐进去后,顷刻间便被温融的暖意包围。

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残存着些谢玹的体温, 很快便将她浑身上下的寒意驱退。

冷檀香熏得眼眶发胀,容娡垂着脑袋, 没由来鼻尖发涩, 安静地倚着车壁坐好。

踯躅一会, 她目光闪烁, 虽然心里委屈, 但没敢往谢玹身上贴。

此回出门, 她并未知会谢玹, 白蔻与白芷也被她支开,没有跟着随行。

她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踪的意思,但也存着几分不想让他知道的心思。

谢玹并未追究她这些事,而是打量她一阵,若有所思。

“穿这么少。”

闻言,容娡不禁心虚。

她本就爱美,此回出门又是为了伺机相看合适的郎君, 特地穿的修身的轻薄衣裙。

怕他察觉端倪, 她心念一动, 连忙哭出声来,抽噎着道:“哥哥是在责备我吗?”

谢玹沉默一瞬:“我并无此意。”

容娡怕他发觉自己的心虚, 刻意将哭声放大了些:“我知自己人微言卑, 洛阳的权贵皆轻视我……哥哥若是也像他们那般嫌我, 我现在便可以下马车, 不再令哥哥美玉蒙尘。”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低微的身世, 想到方才站在雪地里犹如罚站一般的憋屈与难堪,又想到谢玹见她冻得瑟瑟发抖,却并未说出关切之言,她心里生出几分恼火,眼泪不受控制流的越发凶,哭哭啼啼地喊“停车”。

车夫听命于谢玹,自然不会任她使唤。

见状,容娡越发火大,怒火攻心,竟当真要跳车。

谢玹长臂一捞,掐着她细柳似的腰将人扣紧怀里,眉尖紧蹙:“不要命了?”

容娡踉踉跄跄地坐在他怀里,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气恼地挣扎两下,奈何不得他,悲从中来,呜咽着道:“对,洛阳人人皆轻视于我,不活也罢!”

她惜命的很,此番不过是羞恼之下的气话。

然而谢玹听了这话,面色忽地一沉,自她身后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他贴着她的耳,嗓音冷涔涔的:“你是我的,命亦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若胆敢死……”

浸着寒意的发丝溜入容娡的领口,像一尾滑溜溜的小蛇,冰的她打了个哆嗦,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些。

她说不出话,但没由来的心生畏惧,心里突突急跳,只觉得谢玹的话意十分古怪,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说气话,还是在威胁她,不敢再挣动。

唯有思绪惊疑不定。

好半晌,谢玹将她松开,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抬手,抚平满是褶皱的衣裳。

他凝视着容娡,淡声道:“今日出门时,你当知会我。”

语气淡淡,并不像是窥破了她的小心思,只是告诉她,不必捱受这遭冻的做法。

容娡尚未从方才缓过来,总觉得他话语里带着过于强势的掌控之意,令她觉得古怪至极。

须臾,她思忖着哄道:“人言可畏,我是怕有损哥哥名誉,才没去告知。……我知错了。”

然而,最后还是倚靠谢玹,才得以从那种难堪的局面中走出来。

还好他路过了。

若不是有他,容娡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小心地往谢玹身上偎靠,不禁郁闷的叹息一声。

谢玹长睫一眨,目光松动,将她的手拢入袖中:“不碍事。——还觉得冷么?”

容娡又往他身上贴近一些,半真半假地落下几滴泪:“有哥哥在,早就不冷了。”

谢玹便不再多言。

容娡依偎着他,见他垂眼专注地翻看案牍,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埋怨他古板沉闷,实在是不懂风情。

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敢在心中默默腹诽。

又过了一阵,不知是窥破她心中所想,还是因为什么,谢玹忽然出声:“不必因那些轻视你之人伤神。”

他应是并不擅长说这种安抚人的话,语气显得很清傲。

像是在告诉她,不必在意无足轻重的蝼蚁。

通幰七香车停在侯府门前,霎时便吸引了诸多视线。

然而,当望见容娡自率先自车中走下来时,这些视线纷纷变得惊诧愕然,更有甚者还用力揉眼。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坦然地接受了这些打量的目光。

谢云妙乘坐的马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停下。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容娡转过身,与谢云妙对视一眼,温婉乖顺地对她一笑。

谢云妙面色古怪,打量她一阵,率先挪开视线,与身边人搭话。

容娡的示好落了个空,她神情一顿,不甚在意地笑笑。

暗中咬紧牙关。

谢玹瞥她一眼,低声唤:“容娡。”

她回过神,随谢玹走入侯府。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谢玹面前,瞧见裹得犹如雪团一般的容娡,又惊又诧,踟蹰不前。

容娡没料到他会这样受追捧,不好妨碍他的公务,渐渐有些不自在。

好在入府之后,宴上男女分席而坐,她同谢玹知会一声,扫视一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小娘子们三两成群,谈笑风生。

谢云妙没有过来找她。

容娡在洛阳并没有其他相识的小娘子,经过与谢玹同乘这么一遭,也不大好明目张胆的物色合适的郎君,便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偶尔好奇的抬眼,悄悄打量侯府的装潢,倒也不算枯燥。

过了一会儿,她身旁的坐席上,落座了一位女子。

容娡听见动静,下意识的看过去。

对方和善的对她笑笑,瞧清她的面容,由衷地感慨道:“姑娘生的真是美丽。”

她夸得很是真诚,容娡喜欢美人对她的欣赏,便甜甜地冲她一笑。

许是见容娡也是一人独坐,那位娘子便同她搭话:“我姓许,单名一个‘蕙’字。方才似乎见娘子是与国师一齐入府,想来是谢府中人?”

容娡轻轻颔首。

许蕙为人看上去很真诚和善,容娡并不反感她的搭话,只是不知如何同这样真诚的人交谈。

顿了顿,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有些犹疑道:“姐姐提到国师,是要与我打探他么?”

许蕙哑然失笑:“怎会,我早便成亲啦。”

她抬手指给容娡看:“那位是我夫君,我二人成亲已有五载,女儿都已经四岁了。”

容娡顺着她的手看去,看见她指的是一位正与谢玹交谈的温润如玉的郎君,视线轻轻从谢玹身上滑过,转头赞叹道:“哎呀,郎才女貌,姐姐同他应当很是恩爱吧?”

许蕙面色晕红,掩唇轻笑,瞧着完全不似已婚的妇人。

两人又随意搭了几句话,容娡方知她与夫君来自外郡,因着夫君被举荐为大中正,才搬来洛阳。

同样是自外郡而来,容娡深有感触,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用过宴后,众人分散开游园。

谢玹位高权重,但因南下之故,许久不问朝政。此番一现身,立即被一大群朝官围着咨事,抽不开身。

容娡没自讨没趣的往他跟前凑,与许蕙结伴而行。

侯府的这座宅邸据说已有两百年历史,古朴庄重,亭台楼阁,多半用木质榫卯相衔,低奢华丽。

容娡边走,边与许蕙交谈,忽然察觉到前方似有骚动,便止住话声,往出声处看去。

一位衣着繁华的女子带人堵住前路,盛气凌人道:“李复举,你给本公主过来!”

听见这个声音,容娡身旁的许蕙面色忽然一白。

容娡心中奇怪,正犹豫要不要关切她,便见那女子大步向前,扯住许蕙夫君李复举的衣袖。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偏头看向许蕙。

许蕙面色发白,眼神虚浮,喃喃道:“是……骊华公主……”

骊华公主同李复举拉扯一阵,李复举强忍怒火,挣开她的手,拉开距离:“公主自重,我已有妻室。”

“妻室?”骊华公主轻蔑的笑了笑,“不过是个寒门女罢了,有什么好的?同她和离,与我成婚,日后有的是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同样是寒门出身的容娡,听的心中不适,皱起眉头。

许蕙死死咬着唇,注视着前方,强忍泪意。

四周渐渐围上些人,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闹剧。

有人知道许蕙的身份,纷纷投来打量的视线。

容娡站在她身旁,也承受了些各怀心思的打量。

无故被波及,她渐渐烦躁,正犹豫是否要抛下她去找谢玹,蓦地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下意识地抬眼寻找,猝不及防对上贺兰铭的阴鸷的眼。

贺兰铭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缓缓挑起眉,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容娡仿佛被毒蛇蛰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连忙别开视线。

这样荒唐的闹剧,分明有诸多风雅名士在场,却无人上前劝阻。

拉锯半晌,反而是向来冷情冷心的谢玹,被身边的男子推着,如同一抹耀眼的新雪一般走上前。

在场之人瞧见他雪净清峻的脸,吵嚷声霎时消减大半,连骊华公主都噤了声。

见他成了众矢之的,容娡倏地止住朝他迈去的步伐。

迎着各色视线,谢玹面容无波,略一沉吟,只淡声道:“复举,你方才询问之事,我有眉目,随我来吧。”

容娡远远望着,敏锐地窥出谢玹一贯清沉的眉宇间,隐有一丝不耐之色,不知是怎么了。

骊华公主明显忌惮谢玹,眼睁睁看着他将李复举唤走,却毫无办法。

她柳眉倒竖,面色愠怒,待谢玹走后,怒冲冲踢翻一个炭火盆,凌厉的目光的在人群扫视一圈,似是在找什么人。

贺兰铭捏着刀扇,悠哉走上前,同她低语几句。

许蕙若有所感,连忙转身闪避。

炭火盆滚了几圈,火星四溅,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栏柱,蓦地起了火。

有人惊叫:“走水了!”

众人纷纷慌乱奔逃。

见状,容娡也无法置身事外的待在原地,目光逡巡一阵,未曾看见谢玹,索性起身往许蕙离开的那个方向走。

怎料火势愈发大,浓烟滚滚,扰乱视线。

府中霎时乱成一锅粥,吵嚷声此起彼伏。

容娡不熟悉路,又寻不见谢玹,心中焦灼不已,渐渐与人群走散。

不知走到何处,后颈忽然一痛。

来不及反应,她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48章 锋锐

谢玹身形如松, 走在李复举等人身前,沿着栽种绿竹的蹊径走了一段路,一经远离骊华公主的视线, 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面前并行的两人。

周围的青墙上覆着点未消融的雪, 他的眉宇间也覆着清凌的雪色, 面容清峻, 显得疏离而不近人情。

李复举是个聪明人, 心知肚明谢玹唤他来, 是在为他解围, 连忙恭敬地拱手道谢。

谢玹淡声应下, 同他商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政事,便让他离开了。

冷风岑岑,四下竹影婆娑,窸窣晃颤,偶有叶上几点残雪簌簌滑落。

待李复举走远后,谢玹目若寒冰,冷声对身旁人道:“魏学益, 你未免过于放肆。”

魏学益正是在刚才, 将谢玹推到众人面前的男子。

此人目若朗星, 面如白玉,二十五六的年纪, 通身文人清儒气质, 如今在朝中担任御史大夫的要职。

闻声魏学益的笑脸僵了一瞬:“君上, 我怎么了?”

谢玹伸手拢了下身上的鹤氅, 瞥他一眼,嗓音沉冷:“你不该将我推上前。”

他远远望见骊华惹出的乱子, 本欲置身事外,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去寻对面惶惶不安的容娡,却被魏学益施以干扰,被迫出面帮忙。

魏学益收敛了笑意,打量着他的神情,沉声道:“君上明知李复举可堪大用,我作出此举,是想为您麾下增添几位可用之人。”

“何况方才那种情形,以骊华公主跋扈的性子,除却君上,也无人能制止。”

谢玹垂下眼帘,默不作声,眼角眉梢的雪意却愈发浓郁,整个人冷的几乎要同身后覆着雪的竹子融为一体。

魏学益环顾四周,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压低嗓音:“君上南下遇刺,便应当知晓,如今虽国君昏庸,但朝中已有人在怀疑您的身份,万不可有半分松懈。”

“况且……国君未必当真糊涂。”

他沉声说了许多,条分缕析分析当今局势。

须臾,谢玹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淡声道:“知道了。”

应下这一声后,他长睫一眨,眼眸晕开粼粼的波纹,冷白的面颊之上抖落一圈淡淡的雪光。

未有半分犹豫,便转身折返去找容娡。

魏学益望着他清隽的背影,分辨不出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眸光微闪,轻叹一声,跟上他。

没走出几步,前方隐有混乱的脚步声传来。

谢玹若有所感的抬眼,望见不远处滚滚弥漫的浓烟,微微蹙眉。

旋即,浓烟里接连冒出几个黑色劲服的暗卫,凌空落到他面前。

几人皆是满面烟灰,浑身狼狈。

“主上,烟势太大,人序杂乱,我等无能,跟丢了容小娘子。”

一听这话,谢玹空净明淡的面色骤变。

他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身,看向默不作声的魏学益,眉宇间霎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魏学益!你蓄意调开我!”

魏学益咬着牙,面色惨然,声色俱厉道:“君上!”

“安能因一女子误大业耶?君上心乱矣!我既为佐臣,奉先师命,当为您清剿一切扰乱您心念之人!”

谢玹面露薄愠,冷叱道:“放肆!”

他甩出令牌扔到侍卫面前,“调兵卫来。”

魏学益赶在那暗卫前拾起令牌,“谢云玠,你疯了不成?!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怎敢以身涉险?难道你忘了先师之誓,忘了十五年前是谁将你自尸山里刨出来的?!”

十五年前……

谢玹身高腿长,转瞬间便大步走到他面前,身上的鹤氅带起冰冷的气流。

闻言,他极轻的笑了一声。

谢玹比魏学益要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同他目光对峙,眼眸微眯,一点一点用力将令牌从他手中拽出: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容娡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浑身不适,后颈处不时传来刀割似的抽痛,只记得自己昏迷前要去找谢玹,然后便被人击中后颈,失去了知觉。

容娡动了动手足,感觉自己被捆在柱子上,足腕上似乎戴上了锁链,行动受限。

她本就觉得侯府那场火来得蹊跷,如今陷入这番境地,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遭人算计了。

她忍着痛,镇定心神,竭力思索,将她掳走的会是何人。

脑海中,几乎毫不迟疑地冒出贺兰铭那张阴柔的脸。

会是他么?

他将她捉来,是要做什么?

容娡想到谢云妙说过的有关贺兰铭的事迹,不由得心惊胆战。

好在,锁链只锁住了她的脚。容娡略一思索,悄悄将谢玹给的暗器攥在手中,准备见机行事。

不多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木门被推开,一个谄媚的男声道:“大殿下,您要的人我给捉来了。”

贺兰铭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容娡感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有一股阴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霎时浑身寒毛直竖,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

她听到剑刃出鞘的冷铮声,心提到了嗓子眼,衣袖下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剑尖挑开蒙在容娡脸上的布,光亮映在容娡娇美的脸上。

容娡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乍然望见强光,不禁用力阖上,眼尾渗出清泪。

她在睁眼的一瞬间瞧见了贺兰铭的脸,惊惧不已,手指压在暗器的机括上,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然而,贺兰铭看清容娡犹如海棠垂泪般的面容时,阴冷的神情忽地一僵。

剑尖擦着容娡的鬓发移开。

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贺兰铭收回剑,转身一脚踹向身后的宦官:“瞎了眼的狗东西,你仔细瞧瞧你捉来的是谁!”

宦官被他踹倒在地,闻言颤巍巍地抬眼看向容娡,瞧清楚她的样貌,惊慌失措道:“怎么会弄错……我明明是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的……”

贺兰铭眉眼狰狞,面若鬼煞,抬剑伸入宦官口中,用力一挑,削去他的舌头,啐骂道:“你竟然敢伤她……不成器的杂碎,滚出去!”

宦官惨叫一声,痛的满地打滚,连滚带爬的离开。

容娡惊恐的看向地上血淋淋的舌头,死死咬住唇,将衣袖中的暗器攥的更紧。

顿了顿,贺兰铭收敛阴鸷的神情,阖上房门,转身看向容娡,摇着扇子打量她一阵,彬彬有礼的露出浅笑。

“容小娘子,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容娡脑后发麻,垂着眼轻声道:“大殿下。”

贺兰铭轻笑出声:“非也,非也!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容娡面露疑惑之色,贺兰铭却不再出声,面容变得柔和,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半晌,容娡见他没有要杀她的意思,看了一眼脚上的锁链,心里清楚谢玹必然会前来寻她,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便忍着惧怕,低声同他周旋以拖延时间:“殿下是要将我当作天命圣女,送给国君陛下么?我……我并不是什么圣女。”

“不,你说错了,你倒恰好正是那位天命圣女。不过……那老东西不配!”

贺兰铭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森然打量她一阵,“容小娘子,我魂牵梦萦你已久,你既为天命圣女,当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归我才是。”

仿佛有一条毒蛇爬过肌肤,容娡惊骇的睁大眼,竭力回想一阵,仍不得头绪,不明白自己何时成了天命圣女,又是何时招惹到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了。

她虽想要得到权势,安身立命,成为人上人,但薄情寡义的皇室,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贺兰铭浑然不觉她的反应,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怪不得谢玹那厮大动干戈,原来是阴差阳错将你掳来了,啧……”

听到“谢玹”这两个字,容娡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喉间凝涩,缓了好一会儿,才要说些什么,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响。

紧阖的门扇被人持剑劈开,木屑纷飞,日影摇漾,露出谢玹神姿高砌的一张脸。

房里二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容娡望见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庞,心里的恐惧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眼泪霎时便决了堤。

“云玠哥哥!”

贺兰铭猛地一僵,面如厉鬼,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掼到身后的柱子上,暧|昧地凑到她耳侧,阴恻恻地问:“你这样唤他?”

容娡被掐的说不出话,泪如雨下。

谢玹疾步上前,整个人冷的犹如冰雪铸就,剑尖直指贺兰铭,冷然道:“松手。”

寒气弥漫,扑面而来。

贺兰铭挑衅的笑了笑,将瑟瑟发抖的容娡揽入怀里:“国师——这是做什么,本殿下同心上人说说话罢了,几时竟劳烦国师这般大动干戈。”

谢玹冷然的目光,滑过他触碰容娡的那只手,清隽的眉眼陡然变得锋锐、骄矜,倾泻出一种极致冷寒的压迫感。

他抬剑横在贺兰铭的脖颈上,神情漠然,嗓音中寒意更甚:“贺兰铭,松手。”

锋利的剑刃压在贺兰铭的脖颈上,割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谢玹睨着他,眸色幽深不见底,犹如在望着一个死人。

贺兰铭自他的眼神中窥出杀意。

他瞥了一眼谢玹执剑的手,感觉到压在颈侧的力道重了几分,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

“我……我是国君之子。”

谢玹极轻的笑了一声,清冷又肆意,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

——他虽为皇室,却连谢氏三房的娘子都奈何不得,又有什么资格,同手握大权的谢玹叫嚣。

衡量片刻,贺兰铭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慢慢松开容娡。

谢玹立即伸手将人揽入怀里,紧紧拥住她——以一种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道。

容娡抖若寒蝉,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泪珠大滴大滴砸落:“……哥哥。”

谢玹垂着眼帘,吻了吻容娡的发顶,神情不变。长睫下,一贯浅淡漠然的眸色,却不知何时转变的极深,犹如沉溺于冰雪之下的深渊。

他温声道:“我来了。”

贺兰铭沉着脸,怨毒地盯着相拥的两人,面色阴晴不定,目光在谢玹的眉眼间多停留一阵,冷哼一声,拂袖欲离去。

谢玹鸦羽般的睫羽忽然眨了眨。

他抬起一只手,温柔的、轻轻的遮住容娡的眼眸,另一手执着剑,赶在贺兰铭转身前挽了个剑花,雪白的剑尖锐不可当地破开贺兰铭的衣袖,眨眼间斩掉他的左手。

——触碰过容娡的那只手。

手掌骨碌碌落地。

贺兰铭猛地一僵。

尚不及他有所反应,谢玹漠然瞥他一眼,抬手又是一剑,斩断锁着容娡的链条,将她打横抱起,霜白的衣袖掀起一点冷寒的气流。

屋中温度骤降,冰冷的犹如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谢玹抱着惊魂未定的容娡,与贺兰铭擦肩而过。

及至谢玹清冷的身影走到门口,贺兰铭才从濒临死亡的威胁感中回过神来,踉跄坐倒在地,痛嘶一声,目眦欲裂,慌乱的扯住衣袖堵住自己汩汩喷血的手腕。

他死死盯着谢玹犹如松鹤一样的背影,面如死灰,不知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嘶吼着喊:

“贺兰瑄!是不是你!”

谢玹步履不停。

他垂着眼,置若罔闻,只专注地望着容娡,面容空净明淡,低垂的眉宇间映着明灿日光,隐有淡漠的悲悯之色。

容娡搂着他的颈项,当真是吓得不清,眼泪多的像流不尽一般,哭个不停,口齿不清的唤他的名。

谢玹目光微动,轻叹一声,低头在她鼻尖落下一吻。

清浅的甜香驱散咸腥的血味,安抚了他胸臆中横冲直撞的戾气。

谢玹默不作声的抱紧她,用下颌尖轻轻摩挲她的鬓发。

恍惚的想,自己可能当真是疯了。

第49章 运筹

谢玹抱着容娡走出贺兰铭关她的那间房屋时, 魏学益带着人匆匆赶来,恰好望见谢玹俯身轻吻容娡的那一幕。

他的动作间,尽然是小心翼翼的轻柔, 充斥着沉默无声、却又汹涌澎湃的爱惜。

魏学益不禁脚步一顿,别开视线, 仰头看天。

半晌, 忧忡的长叹一声。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挑动着人脑中的弦。

魏学益被血气熏得回过神, 眸色复杂地打量谢玹一番, 见他白衣染尘, 却并未沾血, 松了口气。

旋即他忽地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疾步迈入血腥浓郁的房屋里,望见失了左手的贺兰铭,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

“祖宗哟……”

魏学益抬袖掩住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脸色发白:

“医官!医官——!!快传医官——!!!”

医官蜂拥而至, 捧着断手, 七嘴八舌地商讨该如何给贺兰铭接上。

一阵人仰马翻过后, 魏学益气急败坏地追上谢玹:“你当真是疯的不轻!”

谢玹神情不变,步履不停, 神情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指责。甚至, 还在容娡因追上来的脚步声而瑟缩时, 慢条斯理地抬起手, 将遮住她的鹤氅往身上提了提。

他记着呢。

记着容娡时时注重仪表,不喜欢让别人瞧见她仪容有损的模样。

“我自有分寸。”

魏学益简直要气得跳脚:“手都给人砍掉了, 这就是你说的分寸?他毕竟是个皇子!”

“我知道。”谢玹眸光轻闪,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眼,“又不是不能接回去。”

说这话时,他的眉宇间再次浮出那种锋锐的骄矜,冷淡的神情中,分明隐有胜券在握。

魏学益望着他的神情,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谢云玠,你算计我!”

谢玹冰冷的轻笑一声,嗓音泠泠,不带半点温度。

“如数奉还。”

谢玹带着容娡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渐晚了。

他直接命人将马车驾驶到晴菡院。

昏黄的天幕下,前来迎接的仆从,望见谢玹横抱着容娡自马车走出,辨认一阵,一个个惊愕的瞪大眼,像是瞧见了什么古怪至极的事。

谢玹神情自若,没管他们,迎着仆从的目光,径直走入容娡的居室。

容娡仿佛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路上皆不曾言语,只紧紧揪住谢玹的衣襟,似是对他极其信赖。

直到谢玹沉吟片刻,要将她安置在榻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柔软的手臂紧紧搂住谢玹,犹如藤蔓一般将自己缠在谢玹身上:“哥哥别走!”

她知道自己依赖的言行,能够轻而易举地拨动谢玹的心弦。

谢玹抚摸着她的发丝:“我不走。”

容娡将脸埋入他的肩头处。

她虽已经不再流泪,但心头始终萦绕着恐慌与不安。

贺兰铭究竟是何时同她相识的?

他对着谢玹喊的那句“贺兰瑄”,又是什么意思?

容娡总觉得这个名字极为耳熟,像是从前在何处听过。贺兰是国姓,她思来想去,没想到哪位皇族唤作此名,倒是某一刻福至心灵,忽地想起,母亲常与她提起的那位早夭的太子,名讳似乎唤作贺兰瑄……

贺兰铭无缘无故提一个已过世的人作什么?

容娡心跳砰砰,惊魂未定,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打了无数个死结,她迫切的想解开,却反而将自己的脑袋扯得生痛。

索性不去想,只拥紧谢玹,坐在他怀中,将贺兰铭同她说过的话,小声讲给他听。

谢玹面冷如冰,沉声道:“我命人去查。”

闻言,容娡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谢玹。

他既肯为她,与贺兰铭抗衡,想来待她应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如是倒省了她的力,不必劳神费心去另觅合适的良人。

谢玹拥着容娡,垂着眼帘,静坐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俯低头颅,去吻她的下颌。

——或者,不能称之为吻,而是细密的舌忝舐,如同狸猫伸出舌尖,为同伴梳理毛发。

容娡正出神盘算着事,被他倏然吻的发痒,下意识抬眼看他。

居室中光线朦胧,谢玹精致雪净的面庞离她极近,极具冲击感地撞入她的视线。

他垂着眼帘,清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旁覆着浓沉的阴影,半明半暗。

一贯清峻而淡漠的眉宇,因为低头吻她的动作,长眉飞鬓,此时无端显出些锋利的昳丽,像是暗夜里的妖邪。

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了。

这一幕惊艳妖冶,犹如他被精魅附体,没由来的震撼而蛊惑,容娡不禁怔住。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掀起眼帘,看向她。

他的薄唇红润,眼尾微微勾起,那双琥珀似的眼眸,暗得透不进一丝光,冷冽如霜。

容娡怔怔的看着他,有些看不透他的眼神。

但她没由来的察觉到一种强势的占有欲。

她忽然想起,谢玹的落吻的下颌处,似乎被贺兰铭碰过。

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容娡尚未来得及反应。

下一瞬——

谢玹重新垂下眼帘,头颅俯的更低,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的颈侧。

她脑中嗡的一声鸣响,整个人不受控地颤了颤,脊背窜上一股怪异的酥麻。

细嫩的颈项,犹如脆弱的花枝般簌簌摇曳。

容娡本来还有话要与他说,可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得下意识地去推他的胸膛,偏头躲避他的唇,反而被他掐着腰紧紧摁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一寸一寸,吻遍她的脖颈。

奇异的麻痒,挑拨着容娡脑中的弦,蛊惑又难耐。

她揪着谢玹的衣襟,白皙的面庞上浮出雾一般的薄红,澄净的眼仁蒙着一层水汽,整个人犹如被寒风裹挟的娇嫩花瓣一般轻颤不止。

直至谢玹的微凉的唇,自她的颈侧移开,她才怔怔的看向他湿墨般的眼眸,视线滑落到他红润的薄唇上,眼睫一眨,红唇微张,如梦初醒般呜哼一声。

“哥哥,你……你欺负我。”

少女的鼻息紧张不稳,嗓音甜润,带着点哭腔,眼底深处的惊惶却如潮水般消退。

谢玹打量着她,唇角勾起一个很浅、很短暂的弧度,眉眼矜傲,神情自若地应下她的控诉。

“你难道不欢愉么?”

容娡脸上发烫,无法反驳,心里有些憋屈,满脑子想着该如何报复回去,顾不得细究他异样的举动,惊慌不安也尽数抛到脑后。

她睚眦必报,咽不下这口气。

须臾,居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侍者站在门外,道:“大公子,长君传令您去见他。”

谢玹看向门扇,淡声应下,“知道了。”

容娡忆起从前他的做过的事,眸光一闪,趁机张嘴咬了一口他的下颌尖。

谢玹倏地止了声,睫羽一颤,垂眼看向她,湿润的眼眸里,竟带上点隐约的希冀。

容娡飞快松口,瞧见他的神情,愣了一下,伏在他胸口轻笑出声,笑容明艳鲜活,又带着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

“哥哥,你在期待什么?”

谢玹薄唇微抿,清沉的目光垂落,审视着她。

不及她再说些什么,谢玹便狠狠吻住她的唇,唇舌带着几分强势的凶戾,将她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侍者在门口候了许久。

谢玹将容娡哄睡后,才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

“父亲在戒律堂?”

他像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浓沉的夜色里,眼神冷得像是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冰。

侍者畏惧他身上冷冽的气势,不敢出声,只轻轻点头。

谢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不出他所料。

原本,谢玹是打算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的显露出他待容娡的情意,慢慢让世人知晓他待容娡情深义重,非她不娶。

但,暖寒会上容娡被掳走,实属在他意料之外,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魏学益为了让他不沾情爱,故意支开他,让容娡身处险境孤立无援,再将一切过错推到贺兰铭身上。

谢玹极度厌恶这种事态脱离他掌控的感觉。

不过,他虽愠怒,却并未被怒气冲昏理智,派兵卫找寻她的路上,便极快地想好了顺水推舟的计策。

索性借此意外——在劳师动众找寻容娡的同时,让他的心意大白于天下。

甚至,不惜砍下贺兰铭的手,以此来彰显他对容娡的珍视。

谢玹绝不是毫无头脑的莽夫。

他运筹帷幄,算好接下来走的每一步。

去侯府赴宴的人不少,他当着诸多权贵的面,蓄意闹出大动干戈的动静,几乎要将侯府掘地三尺,就是为了让他对容娡的情意传出。

此举有悖君子端方,有损名誉,势必会引来谢氏族老的震怒。

不过,他们无外乎是以家规处罚他,待受罚之后,这样大的动静也应传遍洛阳,届时,人尽皆知他对容娡倾心不已,几乎是近似疯狂的地步。

族老们再怎么不情愿,为息事宁人,也当无可奈何的准允他迎娶容娡——

步步为谋,处心积虑,只为能娶容娡。

谢氏家规极其严苛,谢玹熟读每一条戒律。

他一向严于律己,如今既然身为谢氏中人,便不会去违背谢氏的清规戒律。

谢玹清楚的明白,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惩戒。

他收回思绪,神态自若地朝戒律堂走去。

浓长睫羽下,昳丽的眼眸中,翻涌着冷邃幽深的情绪。

容娡既然一直以来心悦他,想要得到他,如今,他来遂她的意,满足她的所求。

她不会等太久。

谢玹无法容忍事情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绝不会允许能够牵动他心弦的容娡嫁与旁人。

经此之后,容娡当非他莫属。

事态尽在他的运筹之中。

从前,谢玹身负许多人的各式期许,因而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苛,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清冷自持,从未有过差池。

眼下他竟因为容娡,作出这般令自己名誉扫地的疯狂之举,他以往从未料想过,细想过后,也不禁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好似也没那么在乎了。

他只在乎——

只有这样,才能与她锁在一起。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掌控容娡。

暖寒会上,容娡险些被掳走之事,很快便传遍谢府。

谢云妙听闻过后,想到是自己让她去赴宴,心里有些愧疚。见容娡数日不曾露面,以为她受了伤,踯躅一番,决定前去晴菡院登门拜访。

但容娡并未受伤。

她以前经受许多磨难,这点惊吓也算不得什么。

之所以不曾露面,是因谢兰岫知晓容娡惹出的乱子后,气得将她禁了足。

容娡久久见不到外人,白蔻与白芷也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而谢玹竟也不曾派人前来寻她,她心里慌得很,一见到谢云妙,眼眸当即直冒光。

谢云妙没料到她丝毫没有芥蒂,心中愧疚更甚,因而当容娡求她,帮她遮掩、让她出门时,她毫不犹豫的应下。

容娡偷偷溜出房门时,冷不丁听见侍者扬声报四夫人来访。

院门前挤着许多侍从,容娡一时无法偷溜出去,又觉得四夫人来得蹊跷,或许来意同她有关,衡量一番,索性悄悄溜到谢兰岫房间的窗外,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仆从被尽数屏退,四夫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容娡站在开了一道小缝的指摘窗外,将她们的对话大致收入耳中。

“……大公子绝不可能娶容娡。”

四夫人沉声道,“如今流言四起,族老与长君震怒,禁了大公子的足,勒令他与容娡断干净。贺兰铭近几日频频向长君传达对容娡的爱慕之意,长君向我夫君施压,要么将她献给大皇子,要么将她逐出府。”

“我衡量一番,不若为娡儿寻一门亲事,也好过日后举步维艰。”

闻言,容娡的心,如同被一只满是利刺的大手紧紧攫住,攥的她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泛着疼。

她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怪不得谢玹近日杳无音信。

亏她一直以来竭尽所能的引诱他,以为他会是她安身立命的凭依。

怎料眼下不过稍遇波折,他便默不作声地对她不闻不问了。

她还是想错了,谢玹那样的人,虽身居高位,但也有太多束缚与羁绊在身。

他既不可能娶她,她另觅旁人便是。

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第50章 识相

屋中的交谈还在继续, 似乎是在商议为她寻一个合适的郎君,但容娡已无暇去听。

最初的抽痛过后,她的心里烧起一团愤怒的毒火, 烧的她五脏六腑拧作一团,令她几乎要因羞愤, 而将口中贝齿咬碎。

四夫人虽是在为她考虑,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无外乎是因长君的施压, 要将她草草嫁人, 打发出府。

既是要匆忙了事, 又怎会为她寻一个好夫婿。

心里的毒火越烧越旺, 容娡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同贺兰铭并不相识,究竟是何时招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竟令他找上谢氏主君,用尽手段要得到她。

容娡虽贪慕权势,一心想着安身立命,但她还没傻到要将自己送入虎口的地步。

如今的皇室腐烂的不成体统, 草菅人命者不在少数, 他们从来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又怎会甘愿引颈受戮。

贺兰铭想得到她,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爱慕, 极大可能是因天命圣女的噱头。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容娡咬着牙, 视线不经意瞥过自己的居室, 神情一顿,心中有了主意。

须臾, 她长睫一颤,眼眶霎时便红透,眼里泛起泪光,含泪走了几步,哭哭啼啼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待容娡走远后,屋中正在与四夫人交谈的谢兰岫,望向她方才偷听的那道窗缝,若有所思,叹息一声。

谢云妙因为要帮偷溜的容娡打掩护,此时尚未从她房间离去。

瞧见容娡哭着跑回来,似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容娡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滴大滴砸落,她哭的几乎喘不上气,缓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着,将偷听到的对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说给她听。

起先,谢云妙只是听的满面错愕,待听到贺兰铭所做之事后,当即大力拍着桌案起身,怒骂道:“贺兰铭这无耻老贼!”

骂完后,她不知想到什么,迟疑着问:“我瞧着长兄待你特别,许是有情,又为你对贺兰铭出手,当不会袖手旁观才对……”

闻言,容娡面色一僵,哭的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我与长公子之间并无什么,只是因北上之时蒙受他的照拂,还算相熟,来到谢府后他便也照料我一二……他那样渊清玉絜的人,很难让人不对他心生爱慕,但……但他已数日不曾过问过我,想来是为保全名誉……我又怎敢痴心妄想,将他牵扯进来,令他美玉蒙尘……”

她哭的可怜,真话假话掺着讲,言辞恳切。

以往她的泪水,便是连谢玹那样目下无尘的人都能蒙骗过去,更不用说谢云妙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后,谢云妙斟酌片刻,面色复杂而纠结的看向她。

“我兄长谢珉心悦你已久,想必你应当窥出一二。我最初与你交好,也是出自于兄长的授意。”

容娡的哭声小了一些,眼尾垂泪,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眸凝视她,目光中隐隐泛着些期盼与希冀。

“贺兰铭实在是欺人太甚,伯父许是气昏了头,处事不尽妥当。你莫要怕,待我回去知会过兄长,一同商议应对之法,他定会义不容辞。”

容娡睁圆双眼,杏眼懵懂,整个人瞧上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无害,怔忪须臾,啜泣着道谢。

谢云妙看向她的目光中染上几分怜惜,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等我回话。”

容娡掩面而泣,哭的更厉害了,伏在桌案上哀切抽泣,像一枝不堪风雨磋磨的娇嫩花朵。

然而被长袖遮挡住的眼眸里,却毫无波澜,岑寂一片。

阒然冷漠。

四夫人为她相看夫婿的消息并未声张,容娡便只当自己毫不知情,实则自己也在悄悄物色合适的郎君。

她绝不能让自己落入贺兰铭之手,但也没将谢珉当作唯一的后路。

容娡惯来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很多时候,她甚至不需动一根手指,只需抬抬眼,利用欲说还休的眼波,在她物色好的郎君脸上多停留一瞬,对方便不由自主的失神,任由她随心所欲地使唤。

让男子对她倾心,对她来说,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唯一令她棘手的,只有无情无欲的谢玹。

只有谢玹。

然而这人,已经十余天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

即便如此,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费时费力的谋划谢玹那样久,想到谢玹处尊居显的地位,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之余,又觉得有些古怪。

谢玹为她屡屡破例,想来待她应是有一丝情意在,一声不吭地同她断开,似乎有悖他的行事作风。

深思熟虑过后,她试探着,悄悄去暖阁寻谢玹。

暖阁外的守卫换成了不认得容娡的生人,语气生硬,不放她入内,谢玹所居住的明彰院,门前的守卫亦是换了人,只得无功而返。

如是试探几次后,饶是一贯以温婉模样的容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暗自咬牙,想着最后再去试探一次。

这一回,倒是当真让她见到了人,只不过她见到的并不是谢玹,而是谢家家主,长君谢奕。

谢奕身量高大,身着清灰的褒衣博带,通身文人气质,站直时,身形有种刻板的笔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山崖上的松柏。

但望见容娡后,他的眉宇间覆上一层冷肃的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冰凉的审视。

谢玹的神情同他有些相似。但他比谢奕要更冷淡、更漠然,毫无人气,像一尊覆着霜雪的、没有情感的神像,眉尖岑冷的雪意,极少有消融之时。

容娡在谢玹面前有恃无恐,不怎么怕他,只会在他作出强势之举时,偶尔生出点畏惧。

但谢奕乍看上去,分明是个温儒的中年人,却没由来的令她惧怕,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容娡其实因为谢奕对四房的威压,对他心生不满。但她就算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谢家家主面前露出半点不恭敬之意,便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长君。”

谢奕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来寻云玠?”

容娡低着头,无法否认:“……是。”

“云玠被我送去寺中修养,不必再来寻他了。”

容娡鼻息一窒。

她忽然明白,暖阁与明彰院外守卫的更换,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事态似乎比她想的要复杂的多,谢玹未必对她没有情意。只是谢氏家主与族老出手干扰,他就算对她有情,若是要娶她,恐怕即使大费周章,也无法顺遂的实现。

容娡的心中好像下了一场雪,使得她的心房慢慢冷了下去,甚至比外面寒风凛冽的天气还要冷。

她温顺应下:“好。”

谢奕的语气虽然温缓,但明显有警告之意。

她是时候识相一些,放下谢玹,利用旁人为自己搏一把了。

哪怕她不甘舍去谢玹,不甘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炬。

但没必要。

没必要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去赌一个注定坎坷、波折,充满干扰与不确定的未来。

谢玹在戒律堂受过鞭刑后,谢奕丢下细鞭,痛心疾首,叱责他是因命煞作祟,才作出不知分寸的糊涂事,命他去幼年居住过的寺中静养参禅,压一压作祟的煞气。

对此,谢玹并无异议。在面对与容娡有关的事上,他确实总是不由自主的失控而不清醒。

不过是要在寺中待上半月而已,不算太久,他可以为了她,带着一身鞭伤来回颠簸。

她与世人皆不同。

她所谋求的是他,她心悦他,她值得他为她这样做。

谢玹知道谢氏的族老或许会为难容娡,也会想方设法干扰她与他之间的通信往来。

但他自己频频破规,不好再明着忤逆他们。同时也担忧族老们发现容娡身边跟着效命与她的人,对她的为难更甚,便将明面上效命于他的白蔻与白芷换下,暗中安排了暗卫守着她。

容娡费尽心思想得到他这个人,想来即便有外力在干扰,她也会不舍得就此放手。

庚帖与婚服,他去寺院禁足前,已命人去着手准备。

只要容娡始终还想着得到他,待他自寺中出来,很快便能同她成婚。

只是中间要费些周章,但也不算太难办。

半月之期,转瞬即逝。

族老与谢奕,果然想方设法地施压和阻挠。

暗卫丝毫无法近容娡的身,但好在谢玹早有预料,命他们暗中截杀了多方想除去容娡的势力,将她严密的保护好。

谢玹步步为谋,将与此相关的所有人纳入他的筹算之中,见事态逐渐依照他的规划在发展,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将一切尽然掌控在手中。

因而,当他回到谢府,迟迟未曾见到一向想方设法想见他的容娡,不解地召来暗卫。

听到暗卫的禀报,与他的料想有所出入时,淡然雪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错愕的裂痕。

谢玹的指间拢着菩提佛珠手持,以为自己听错,怔了一瞬,下意识地追问:“你说什么?”

暗卫略带疑惑的看向他,只一板一眼的重复:

“您对容娘子的情意传开后,长君果然如您所料,对四房施压。四房那边正在为容娘子挑选夫婿,容娘子似乎对三房的谢珉有意,恰好谢珉亦对容娘子有情,两家长辈已经在商议婚事了。”

谢玹仿佛被经久不化的冷冰冻住,整个人仿佛一尊覆着霜雪的塑像,不言不语,陷入沉默。

暗卫禀报过后,便悄然离开了。

良久之后。

“啪嗒”一声。

手持被大力扯断。

佛珠坠落,菩提四散。

圆润的菩提珠敲在光滑的玉石地板上,叮叮咚咚,乍听犹如少女甜润的笑声。随着珠子弹跳着乱撞在一处,渐渐摩擦出一声声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声响,像某种哀切恸心的哭诉。

半晌,谢玹睫羽一颤,为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欲要浇灭胸腔之中横冲直撞作祟的戾火。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茶盏,望着盏中平静的水面,却倏地想起从前,容娡为引诱他,不顾一切的饮下掺了药的茶水——

背后逐渐愈合的鞭伤,蓦地泛起细密的疼痛。

谢玹眉眼间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顷刻间便覆上极致的阴鸷,眼神幽冷森然。

如玉的长指用力到泛白,几乎在痉|挛着发抖,指间端着的瓷杯承受不住他带着愠怒的力道,霎时便砰然四分五裂。

锋利的瓷质碎片割破肌肤,血水汩汩渗出,滴滴答答,杂乱地沿着手臂蜿蜒,血色浸透如霜如雪、不染纤尘的衣摆。

谢玹的面容却极度岑静,似是对痛感无知无觉。

她怎么能……

他算好了一切。

唯独没料想到,容娡会改变心意,不再对他有所图谋。

如那只死在他面前的狐狸一样。

谢玹再次见到容娡,是在翌日的午后。

拂晓后,落了一场雪,过了正午,雪霁天晴,晴光洒金,赏心悦目。

化雪之时,温度往往要冷上一些,今日格外冷。

谢玹记得容娡怕冷。

以往,为免冻着她,他总是命人将暖阁中的炭火烧的热一些,贺兰铖前来寻他议事时,总会热的抱怨不迭。

但容娡这回,一直不曾来寻他。

沉吟过后,谢玹命人备了些防寒的用品,准备送往晴菡院。

若是见到容娡后,她同他服软认错,用假意的泪也好,用虚伪的笑也罢。

只要,她依旧愿意用甜言蜜语讨好他,他可以既往不咎,不追究她的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可,不等他走到晴菡院,便在路过梅园时,见到了容娡。

红梅映雪,幽香扑鼻。

容娡裹着藕荷色的鹤氅,站在花丛间,日光映在她身上,她长睫轻颤,折射着金光,整个人无比娇美动人,像是行走在花间的精魅,令人不禁感到悦目娱心。

——如果她身边没有谢珉的话。

谢珉望着她,面颊晕红,折下一朵红梅,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发髻比划。

容娡娇笑出声,隔着衣袖拽住他的手腕,教他簪花。

谢珉脸上红意更甚。

谢玹远远望着他们,木然的伫立着。

他听到容娡柔声道:“……从前我的确因长公子的照拂,对他心怀爱慕,不过经此之后,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只心悦玉安哥哥一人,对谢玹已无情意。待婚事定下后……”

她怎么敢,唤别人哥哥。

她怎么敢,说她对他已无情意。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她惹他动了念。

可先放弃的也是她,另觅他人的也是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轻而易举的撩拨他的心,却又想轻飘飘的全身而退。

她,休,想。

休想脱离他的掌控。

他绝不会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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