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连连摆手,她已经披好了蓑笠,因而崔净空看不清神情,只能听到帽檐下传来发闷的声音:“我自己回去便好,雨天路滑,你到时折返,天都要黑了。”
崔净空同她虽然向来话不多,出口却不容反驳,坚持道:“我送你。”
拗不过他,崔净空走在前头,冯玉贞跟在他身后。少年不算宽阔的肩膀挡住天上飘散的雨丝,行至湿滑的矮坡,他停下脚步,将自己的衣角揪起来,示意女孩扯住。
而冯玉贞由他牵引着,低下头便看到掌心间的一角粗布衣裳,被疾风吹打得发疼的面颊竟然涌上了一股暖意。
走近村落,道路平坦,崔净空才叫她走在自己身前。两人相差大约十步的距离,少年像是一个影子,亦步亦趋,坠在她的脚步里。
走到家门前,冯玉贞停下脚步,她回头,少年单薄的身躯融在黑黢黢的夜里,只能看到一个瘦高的剪影。
她看到他,却感到莫名的踏实感油然而生。胸膛里的心变成了一只兔子,两腿一蹬,突然往上蹿高,撞了她胸口一下。
冯玉贞掀开斗笠,使劲举起手臂,朝那个人影挥舞了一阵,竭力张开嘴,也不管对方能否看清,做出大大的口型再见。
等她走入屋里,远处的影子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他的山洞里走去。
礼尚往来罢了,他在心里为这次吃力不讨好的出行寻好了理由。
?132 ? 番外四(4)
◎if线青梅竹马◎
所剩无多的萧索寒冬里, 除却那双草鞋,冯玉贞又十分小心地自家中偷偷带来针线, 为崔净空身上挂的堪比破布一般的衣衫略略缝补了一番, 用他山洞里零散的兽皮打上了新的补丁,勉强能再撑两个月。
冯玉贞多是趁着上山捡柴的功夫前来。她低头缝补的时候,少年就接过女孩肩上大大的、几乎有她小半个人高的箩筐, 把它放倒在山洞一侧垒起的柴火堆前。
他蹲在地上,往里扫进去大半个箩筐的量。他心里有数,少了冯玉贞回去要挨骂,再多就背不起来了。
头一次干这种活计, 崔净空不太熟练,为她塞进去了满满一箩筐。他自己随手就能提溜起来,并不觉得有多重。小姑娘又不善拒绝,硬着头皮背在身后, 涨红了小脸, 一攒劲站起身,颤颤巍巍走出去没一步便向后倾倒。
要不是崔净空眼疾手快拖住筐底,冯玉贞势必要为这沉重的好意而摔个屁股墩儿。
这样一来,冯玉贞不必每回待不到半个时辰, 就要急忙忙离开去山上捡柴。她惯常对别人释放善意,得到少年的微薄好意,却颇有些受宠若惊。
冯玉贞心思纯善, 将这些全视作朋友间寻常的互帮互助:他衣服破了,我帮忙缝补;他见我来去着急, 替我捡柴, 都是彼此力所能及的事。
可在崔净空看来, 这些你来我往的事一件套一件, 严谨符合他从前的所见所闻。
无论是吃食、草鞋抑或是针线,她的付出在他身上得到了必要的回报,就像是勤勤恳恳的农人盼望田地在秋日丰收。他暗自思忖,冯玉贞得到些许甜头,下回来见他,才会更心甘情愿一些。
他心中盘算地精巧极了。被赶出寺庙的第一个严冬,就随着两个人磕磕碰碰的相处中不知不觉走远了。
*
洞穴外光秃秃的一片空地上冒出几点嫩绿,用不了多久就会连成茂密的杂草丛。这块不太大的空地东侧,自山顶发端的溪流挣破薄冰,湍湍水流弯曲淌过。
三月中旬,冯玉贞忙完春耕后头一回过来。她站在洞穴外,见里面没人,只听水声潺潺,遂走出去几步,立在原地不动了。
崔净空就位于溪水中央,此时他的裤腿卷到膝盖,弓起薄而窄的腰身,掌心里擎着一柄削尖的竹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水下若隐若现的影子,正在捉鱼。
小姑娘把嘴边的招呼咽下去,生怕自己惊跑了鱼,也跟着屏气凝神起来。
只见他倏忽间甩手出去,平静如镜的水面在其奋力一击下被砸出一个拳头大的坑洞,一圈水花震荡溅起,争先恐后蹦到他脸上。
他伸手将直直插入溪底泥沙里的竹竿拔出来,锐利的尖端竟然霎时间串透了两条鱼,血丝蜿蜒在竿身上,可见他的好眼力。
崔净空听了一整个冬天的冯玉贞的脚步声,不用回身去瞧,便知晓来人是她。
他扭过身,黝黑的眼珠分毫不差地落在她身上,一尾毛毛躁躁的短辫就势勾在他清瘦笔挺的脖颈上,添增些许难得一见的俏皮。
少年的头发在漫长的凛冬里长了半指,再披散着便显得过分累赘。他自己疏于外表,还是冯玉贞看不过他平白糟蹋一张好脸,遂手把手教他一回,又把自己束发的头绳给他一条。好在这人聪慧至极,眼睛看一遍,试了两次便学会了。
他抬脚上岸,裤脚和下颚都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冯玉贞开口,白皙的面颊陷下两个唇涡,好言好语夸他:“你好厉害呀。”
崔净空嘴角翘起来,又很快压平,只寻常应了一声,问她:“怎么这时候来了?”她原先都是下午见他,鲜有大早上来的。
“今日媒人要来给二姐说亲,我娘嫌我们在家碍事。就将我打发出来摘果子,我想着春耕之后半月没来,便顺道寻你。”
说话的空隙,崔净空一瞥,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尖一勾,女孩背上的箩筐就扛到了临近的少年的肩上。两个人神色如常,一递一接间十分熟练,连道谢都欠奉,显然不是只做过三四次。
在山洞外生了一把火,崔净空麻利地将两条鱼开膛破肚,串起架在火上烤。冯玉贞有些局促地坐在火前,偶尔帮忙把这两条鱼翻个身。她火候把握得极好,直烤得里外酥脆,比崔净空勉强能入口的手艺强出好几个山头。
自她上回来,崔净空就不叫她再带吃食过来了。只说是山野万物复苏,他靠山吃山,有的是法子打猎物填饱肚子,因而不需她从自己紧缺的口粮里再挤出来一些给他。
冯玉贞却有些说不上的失落,总觉得自己派不上用场了。
崔净空把其中一条鱼递给她,冯玉贞头摇得像拨浪鼓,尽管她也馋的厉害,眼睛四处乱晃,就是不肯接过来,说是让他留着自己吃。
崔净空早把这人软和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眼皮都不抬一下,强硬地掰过她细瘦的腕子,将鱼塞进她女孩的手心,坏心眼地蹭了她一手背的油,这下不吃也得吃了。
冯玉贞胃口小,吃饭也是细嚼慢咽的,塞满嘴也没两口;崔净空吃相却只有凶猛一词可言,白白浪费了一张俊秀的脸,活像是村口争食的狗。
她欲言又止,怕他被刺噎住,默默将盛满水的竹筒放在他身边。小半条鱼入肚,她便觉得有七分饱了。
吃饱喝足,崔净空洗净手。自山洞取出一卷布,于膝头摊平,示意冯玉贞瞧:“我前几日得了一张布,可惜我不会制衣,只好来麻烦你了。”
一匹布?她凑头过去,小心地指头捻了捻。
靛青粗葛布,在乡野间不算罕见,多用来做夏衣。冯玉贞心思细腻,她看出布料颜色陈旧,像是积攒在箱底有些年月了。饶是如此,寻常人家一年也扯不了这样几丈布制新衣。
崔净空一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叫花子,从哪儿扯来的布呢?还有她先前为少年缝补衣物时,曾经无意间发现过其袖中揣着一块小小的碎银。
心里觉出蹊跷,可是她的目光扫过少年捏着布料的手,两三道细小的伤口,新新旧旧,交错纵横在少年的手背上。
嘴唇开合了两下,她眼睫垂下,点头顺应下来:“我晓得了。只是我万万不能将布带回家去,怕我娘看到要遭殃的。只能来时缝上两针,这样一来,时间大抵会长一些,怕是空哥儿你四月才能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