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果酱瓶,有种一雪前耻的快感。
对此一无所知的闻笛则只顾着吃早饭。
同居生活在短暂的脱轨后迎来漫长的平稳期,闻笛也开始慢慢把衣物和日用品搬过来。
一周后的下午四点,他写完论文,活动了一下筋骨,决定回去搬最后的几本书,然后彻底告别302的生活。
他踏入熟悉的客厅,看到于静怡一反常态地没上班、没看书,而是坐在桌前发愣。她手里拿着一张纸,眼神虚浮地落在纸上。闻笛坐在她旁边,目光瞟到纸上的三个字体检单。
他忽然紧张起来:“怎么了?”
于静怡像是刚从沉眠中惊醒的人,反应还带着一丝迟滞。过了一会儿,她把单子慢慢放下,说:“我可能进不了外交部了。”
“为什么?”
“体检过不了,肝功能异常,谷丙转氨酶偏高,”于静怡说,“初查没有过,复查也没有。”
闻笛看着室友,她最近脸色有点偏黄,但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去找专科医生看了吗?”闻笛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害怕吓到还未清醒的人,“医生怎么说?”
“肝炎,熬夜太多了,作息饮食不规律,再加上病毒感染,”于静怡说,“医生让我好好休息。”
闻笛知道,她近两年拼命攒钱,想买回父母为她卖掉的房子。疯了一样上雅思课,又要复习备考,时不时还用闻笛的账号翻看语言学文献。她一直紧绷着一根弦,想榨干自己的最后一丝精力。他应该早点提醒她的,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吃不消。
但他没想到,这次崩溃来得这么致命。
看着她的表情,闻笛有种睡梦中一脚踏空的感觉,喉咙口像是被堵住了,安慰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没事的,医生说不严重,我吃一段时间药就好了。”于静怡指着另一个椅子上的塑料袋,闻笛看到里面装着很多药盒。
“那你先去床上躺一会儿吧,”闻笛说,“晚饭想吃什么?要不我帮你煮点粥?”
“别担心,我没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于静怡拿起手机,“我先跟尤珺说一声,本来今天约了她见面的。”
“你先把身体养好吧,雅思课是不是也先停两天?”
于静怡“嗯”了一声,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慢慢往房间走。走到一半,恍然想起没有拿药,又返过来拎起塑料袋。闻笛看着她的背影,心脏痉挛一样抽痛起来。
看着卧室门关上了,闻笛走回自己的房间,拿出手机,跟尤珺聊了聊,看看最近能不能抽出两天,陪于静怡去哪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散散心,休养休养。
他们列了几个方案,闻笛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晚饭的饭点。他走进客厅,问于静怡想吃什么,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门,门里没动静。他轻轻打开门,看到床铺整整齐齐,没有睡过人的痕迹。窗户开着,窗帘伴着夜风飘舞,时不时拂过床脚。书桌上放着熟悉的医院塑料袋,在风里簌簌作响。
没人。
他又看了看黑黢黢的客厅,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他拿出手机给于静怡发了条微信,说自己打算去日昌吃饭,要不要给她带点纸包鸡翅回来,很久都没有回复。他问尤珺,于静怡是不是去了她那,尤珺说不是。他又给于静怡打了电话,手机关机了。
胃里被一团又冷又硬的东西堵住了,闻笛放下手机,坐在客厅里,思考于静怡会去哪里。
来京之后,她一直是机构和家两点一线,很少去其他地方。在北京的同学虽然有几个,但除了尤珺,跟于静怡不算太熟,按她的性格,不会随便上门叨扰。
麻烦了,北京这么大,要找一个人简直大海捞针。
闻笛冒出一身冷汗,想了想,发消息给尤珺,问她知不知道于静怡会去哪里。
尤珺说她马上过来一起找。
闻笛拿钥匙下楼,在小区门口原地踱了半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尤珺开门下车,朝他跑过来。
两人商量了一阵,决定还是先去学校。学校离得最近,对于静怡来说也最熟悉。
“这样吧,”尤珺说,“你去学堂路西边,我去东边,找到了发条消息。”
闻笛点头同意,尤珺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用校友卡刷进学校。
西侧风景最好。二校门、大礼堂、草坪、荷塘,都是游客的打卡胜地,常年人满为患,不过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只有稀疏的几个学生。
尤珺走过水木清华的匾额,看到假山旁那个消瘦的人影,长舒了一口气。
她给闻笛发了个微信报平安,走到于静怡旁边,坐在另一块假山石上。
“我想过你会不会在这里,”尤珺说,“还记得吗?大三的时候,你也是在这找到我的。”
那一年,尤珺在学业和社工的双重压迫下,作息崩坏,常年失眠,褪黑素因为经常服用,已经完全失效。实习上司是个绣花枕头,只能利用打压实习生的方式获取成就感,对着她的报告百般挑剔,阴阳怪气。就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她发现男朋友劈腿了大一的学妹。他们三个在同一专业,消息瞬间传遍了外文系。
那天晚上,她突然失联后,于静怡也是在这里找到了她。
于静怡看着满塘的荷叶,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当时在想什么?”
“跟你一样,”尤珺说,“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觉得老天爷不长眼睛,想到一觉醒来又要看到那个上司,想到全系都知道我被绿了,我就好累,好害怕,好不想看到明天。”
但她没有跳下去。她们在荷塘边上坐了一夜,一起看到了明天的日出。
“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晚春的夜风吹来,荷塘里暗影浮动,尤珺裹紧身上的外套,“人生是幸运还是不幸,到死之前,是没法下定论的。如果你跳下去了,那你的人生就框死在不幸里了。”
于静怡盯着池塘,陷入了沉思。尤珺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月亮一点一点沉下去,沉到树梢上。
很久之后,于静怡开口问:“我这么不幸,是不是因为我经常去追求不属于我的东西?”
尤珺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坠落下去:“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非要去剑桥读书,非要去外交部,”于静怡说,“我不该奢求的。”
尤珺看了她半晌,暌违五年,对所谓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怨恨。“这个世界真是疯了,居然让你这样的人产生这种想法,”她说,“你什么都值得,最好的机会,最好的平台,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于静怡没说话。资源应该是按照能力分配的,可事实上,她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她想起了过年时闻笛说的话:小说里的主人公,我希望他们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