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浔话音很平,可每词铮然:“竹公护不住所爱,并非仵作位卑言轻,全因您无能。您无本事护竹禾周全,也无法手刃县丞替她报仇,只待在大理寺自怨自艾,学这世道愚民去把这诸多的不公怪于她们身为女子之上。”

沈浔慢慢俯下身子,琥珀色的眸子如视奄奄一息的猎物:“你与愚人,有何不同?你亦与杀人者,有何不同?”

真是极为惊艳的眸子,可越看,竹沥心头愈发狂颤,那种无言的魄力又让他再一次脊背发凉。

沈浔就这么居高临下审视着他每一寸的软弱,轻笑一声,满是嘲弄的意味。

半响,起身道:“沈某不是竹公,有能力护夫人周全。”

面对此等挑衅,竹沥面色巨变,李奇邃听得目瞪口呆。

而沈浔则信手走向庭外摇晃的树影,在风中,衣袍猎猎,枯叶飘落。

这阵仗可把李奇邃震住了。

这沈浔可真是个疯子....

他双唇微张,也只敢在心中叹道。

兽耳青炉刚刚散尽最后一丝幽香,尸臭开始一点点漫出来。

许是这熏酸腐烂、足以令人作呕之味,才让渐渐软在太师椅中的竹沥慢慢回过神来,眸光逐渐坚定,在李奇邃的搀扶之下慢慢站起来了身子,他道:“扶我去堂下吧...”

昏光敛尽,余光慢慢退下雕柱。

堂下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单膝跪地,左手擎伞。

一者面色苍白跪在其旁,依在身旁人的怀中,神志不清。

她的墨发倾斜而下,随风飘散,那微痒的触感也在撩拨着沈浔持扇的手背。

即便香软玉在怀,沈浔也并无越界之举动,就连目光都是安分的,锁着眼前的树影。

沈浔就如同一个死物,一把软椅,任着姜时愿依靠。

她跪,他便静默守护在旁。

竹沥来到堂下之时,看见庭中两人,不由得轻咳一声。

李奇邃直接嚷道,“沈浔,你就是趁机占姜姐姐便宜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唤醒了昏沉多时的姜时愿。

怀中之人软睫微垂,比视觉更先恢复的是嗅觉,鼻尖有冷香环绕,清清淡淡,令人安心。

她头脑昏沉,信手搭了身旁一个温热的物件借力起身,也就此时缓缓睁开眼眸。

看清眼前此景,她的瞳眸瞬间瞪大,神思瞬间清明。

她从未离沈浔近在咫尺,近得鼻尖嗅出的呼吸都在黄昏的细风中交融。

这么亲密距离,从未有过的距离,让姜时愿如何是好,进退不能,她被迫仰着脖颈,目光贴着沈浔的面孔一寸寸划过。

她能听见自己笃笃的心跳,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裙,恨不得将五指全部嵌入其中,才能缓解这种尴尬。

尽管她努力让自己面色平静,但随之掌心温热的触感一点点沁入,她后知后觉自己是如何枕着沈浔的腿膝起身,是如何直接贴近他,以及意识到她现在根本攥着的不是自己衣裙,而是沈浔的...

她隐隐发白的骨节,越攥越紧的力道,还有在沈浔墨袍上氤出的湿汗,都在出卖她尽力掩饰的镇静。

沈浔倾身看她,语气如常:“醒了?”

姜时愿点了点头,淡道:“多谢沈公子。”

姜时愿稳着自己慌乱的心跳,不敢再看沈浔,目光游离。

恰好觑见竹沥踏着石阶而下,走至她的身前,俯身托起姜时愿的双肘,道:“从今日开始,你就是老朽座下第三十四位弟子,明日卯时便来福鹤堂,你若敢耽搁一刻,这里都不会再有你的位子。”

“真...真的...?”

“太好了,竹公终于松口了,姜姐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谢恩啊!!”李奇邃道。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姜时愿来不及细细推敲每一个词,脑中空白,还是在李奇邃的催促下才勉勉强强完成的拜师礼。

哪怕时至今日,过了很久,姜时愿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直至福鹤堂中竹沥当着众人的面收她为弟子,心中的石头才渐渐落地。

这三月中,她每时每刻算着典狱春试将近,丝毫不敢懈怠,完完全全把自己扎进福鹤堂中。

白天跟着竹沥学艺,晚上则时时刻刻扎在公廨勘验死尸。

也不知是否,是与死者接触久了的缘故,三七都捏着鼻子嘲笑她染上了尸臭味..

姜时愿按照竹沥要求,填些验状,一份上呈大理寺,一份交给死者亲属,还有一份则存在福鹤堂中备案。

她把验状卷好,标记案期,刚想放入柜中,就听见门外有两人轻声的交谈声传来。

听着声音,好像是竹公堂中的弟子十七和十八。

十七:“我还是想不明白,你跟我掰持掰持,竹公怎么就突然收姜姑娘为弟子呢?”

“怎的...你还不知道?”十八挑着粗眉。

这话正好中了姜时愿的下怀,在她昏迷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竹公会态度大变,甚至连李奇邃也有些奇怪?

那时她也曾偷偷问过李奇邃,而他明显有意遮掩,对此,姜时愿也不愿意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