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一口淤血涌上,呃出沈浔的口角,那抹红痕极为鲜亮,水色泠泠,倒是恰到好处为他这张清隽儒雅的皮相平添妖冶。

姜时愿掏出帕子,递至他的掌心上:“平心静气,收复心绪。”,而后她走到条案上开始分拣草药,霎时一股药香弥漫在小阁之中。

“沈公子别再勉强自己了,你如今记忆不全应是体内的诡毒所致。”

“我昨夜在北邙山观音庙遇到公子时,公子已然倦怠无力,手足欠温,五心烦热,离黄泉只有一步之遥。而后我又为公子探脉,脉象浮而无力,是中毒之症。”

“此毒诡异,浅藏四肢白骇,游走于经脉,霸道蛮横,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吞噬公子,使你四肢麻痹,五感渐失,神志早衰,沦为一介废人。或者说残废都算好的,重则疯魔至死。”

世人皆怕死,但死亡又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是尝遍百苦、疯魔地死去。

她的妙音温柔的语调却掩不住这残酷无情的话语,若论这世人最怕的莫过于生老病死,死字是命上悬梁的利刃,就连开疆拓土、智勇无双的宣德帝也畏惧一死,生前寻遍世间万千道仙术士,尝遍百草仙丹。

思及此,姜时愿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

她改口道:“我对此毒闻所未闻,医书上又无药材古方可解,我眼下能做的只有暂缓毒性。但我也估算过,这毒已在公子体内潜藏十五载,按理说这时公子早该疯魔了才是,但此毒如今才发作,说明之前定有法子压制毒性。”

“只是此法,你我尚未可知。”

“沈公子,沈公子,你在听吗?”她看见沈浔有些出神,出声提醒道。

沈浔听到她轻唤,慢慢抬眸,尤为平静:“抱歉,有些乏了。”

“乏了?!”

姜时愿不可置信,语调都扬了起来,她在与他聊的是他的性命,而他想早些安寝,简直儿戏。

沈浔撑起身子,望向窗外。

姜时愿以为他是自暴自弃,劝道:“沈公子,世事无定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应该轻言放弃,我定会用尽我的毕生所学帮助公子,也请公子相信我。”

“娘子不必...”

“医者,皆会如此。哪怕病者自暴自弃,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眼前任何一人的性命。”

“这本是我学医的初衷,再者,佛论因果,念生因,因生果。我因一己之念前往观音庙,在那时便已种下与沈公子相遇的缘分,相遇即是因,那这果便不会轻易被截断。”

沈浔坐立于轩窗前,斑驳摇曳的竹影映在他如玉的面庞上,他的神色就如这初晨湖面腾起的雾气般平静,轻言道好。

他想不起他的从前、过往,起初沈浔恐惧这种空虚。

渐渐地,不知为何心里有很安然地接受了缺失,就好似他的过往满是悲痛、是毫无指望的人生,才会对死亡无感,随遇而安。

本该如此的,可遇见眼前这位娘子,撞见她的一双明眸,心中又生出一股荒诞感,觉得古话也许还是沾点道理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阁中唯有暖香弥漫,二人皆沉默不语。

*

而后,姜时愿分拣草药,配置药浴,在烛火上炙金针,而沈浔则静静地赏着雕格外的花落。直至日暮的余辉慢慢褪至石砖上,提醒她夜幕降至。

姜时愿终于准备就绪,抬眼望向沈浔,他的目光依然落在窗外,不曾移开过。

这么无趣且繁复不变的景色,他竟然静观两个时辰?

这般定力和闲情,如果是自己的外祖父在世的话,兴许还能与他一较高下。

韶华美景下,姜时愿却品出一缕兴衰之意。

总感觉沈浔年轻的皮相,与他体内的魂魄不符。抛去他的年纪与皮相,单论心性和举止,他就好似过古稀之年的老翁,喜好修身养性的世外修道者。

话说虽然沈浔失去记忆,但一个人的爱好脾性就如同人之骨髓,不能轻易更改。

想来沈浔应生来喜静,这倒和她阿爷很像,阿爷也喜静。

记得阿爷闲暇之时,经常温着小壶名茶,听着丝竹雅乐独自在院落小池中垂钓一晌午,亦或者摆弄他亲手种植的花花草草。

沈浔会不会也喜欢?

思及此,姜时愿噗嗤笑出,又赶紧掩袖藏住,这场面过于变扭,经不起仔细推敲。

分拣好的草药全部下了汤浴之中,淡竹叶、苦参、木槿花、三叶青、重楼、天葵子等各色草药漂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波微荡。一卷金针沿着木桶边的条凳铺开,姜时愿又将纱幔解下,轻纱白帐尾底轻轻被热气撩起,几缕白雾轻轻漫在她的绣鞋旁。

“沈公子,此事不能再拖了,不然你难活过今晚。” 姜时愿敲了敲浴桶,“我配了点解毒理气的方子,以药浴为引,再以金针封你百穴,暂时压制毒素。”

她深受闺阁礼教,自然知晓男女授受不亲,但眼下治病救人为先,无用的世俗束缚都应抛去一旁,于是她抛下为耻、为辱的礼教和羞赧,说道:“你需褪去衣物,浸入药浴,我在纱幔之后替你施针。”

虽然她放下束缚,但又怕沈浔顾忌男女之别,遂称谎道:“沈公子放心,你不必觉得避讳,在行医问道者的眼中,不分男女。而且,我行医数年,见男/体不下百次,早已习以为常,你也不必把我当女子。”

“你若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去门外等候,你褪去完所有的衣衫后,再喊我入内。”

姜时愿话落,正准备背身离去。

紧着,她听见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又是什么与木头发出的闷响,她又惊又疑,难不成沈浔还是过不心中的坎,翻窗逃了。

来不及多想,她掩门而入,抬眼扫去,青衫折半整齐置于木椸上,而他沐在摇曳的烛火下,光影交错。

沈浔精赤着全身,肩背至腰际的线条如行云流水,沟壑分明,覆满精汗。

雾气丝丝缕缕绕在他的周身,抚在他尤为直平的锁骨上,倏然,睨向偷窥者的眼神凌厉又危险。

而后,渐渐收敛锋芒。

姜时愿无地自容。

来得可真赶巧,不该看的‘美男入浴图’尽收眼底,修剪平整的指尖已经尴尬地在背后的木门上留下斑驳的抓痕。

此刻她再也无法平静地掩饰,任这红晕盘上她的细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