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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多福 庄小九 84016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三婶坏蛋

江凌等了片刻, 见锦鱼没有动静,一低头,正对上一双莹莹光亮的眸子, 里面好像浸着无数的绵绵的蜜线, 向他飞来, 将他紧紧裹住, 叫他心旌摇曳无力挣扎。

耳后一股热慢慢地沿着脖子红过去……

他的掌心渐热,不由又握紧了锦鱼的手。

锦鱼手上微痛,猛地回过神来,好丢人呀,她怎么又看江凌看得失了神, 忙猛地直起身子,挣脱江凌的手,从几上抓起一张淡黄色的竹纸来, 往江凌手上一塞,身子往旁边挪了一尺,靥红含笑, 低头不语。

江凌肩上一轻, 心里有些惋惜, 却也知道正事要紧, 忙沉了沉心思, 拿起手中竹纸细看。

就见那竹纸纸质甚是粗糙, 想来是极便宜的, 只是抬头却印着数片浅粉的桃花瓣。

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这干燥了的桃花并没失掉可爱的粉色。

化腐朽为神奇, 便宜的竹纸顿时变成了叫人喜欢的桃花笺。

他媳妇儿实在太会过日子了。

上头那一手瑰丽的簪花小楷,也惹得他多看了几眼, 才去留意内容。

各项开支都在左边,各项收入都在右边,最后作总结,一目了然,一年下来,永胜侯府要拉下三千多两的亏空。

江凌拿在手上,心里暗暗惭愧。虽然一直都知道永胜侯府有些窘迫,可他从来没觉得拯救永胜侯府是他的责任。直到娶了锦鱼。他吃点苦无所谓,但他不想锦鱼跟着他吃苦。

便问锦鱼具体打算如何开源节流。

锦鱼便又拿出几张纸来,一条条地细细算给他听。

江凌不由大为佩服,便与锦鱼细细一一讨论了一遍。

锦鱼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

觉得江凌说得对时,便大加赞叹,立即更改。

意见不一时,便眨着大眼睛,与江凌坦白讨论。

两人都不是只能赢不能输的性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和和气气地把事情议定了。

议完了,江凌见时辰尚早,便说此事宜早不宜迟,提议立刻去找永胜侯白夫人商议。

两人先去见了永胜侯。

永胜侯正与孙姨娘打双陆,头也不抬,道:“这种事不必与我商议,只管问夫人去。”

两人无奈对视一眼,退了出来,又去找白夫人。

白夫人正与身边的几个大丫头抹骨牌,无暇理会他们,笑道:“老三媳妇,你是个能干人,只管找你大嫂子商议去。你们两议定了,我就没个不同意的。”

锦鱼:……

江凌:……

只得又去见了胡氏。胡氏正扶着丫头的手,在天井里溜弯。她理这家早理怕了,对他们俩的建议,一边走,一边听,听得稀里糊涂的,也懒得细想,一律点头。末了,还道:“你大哥哥管着外头的事,有什么事,你只管让三弟找他去。三弟如今也出息了,怕是比他哥哥还能干些,小事上自己就做了主,也不必事事问去。”

锦鱼与江凌再度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说得难听点,就算现在不能分户,以后江凌跟锦鱼还是分会家出去的。

永胜侯府最后终归还是长房的。

他们居然能说放手就放手,也不怕他们两个把这家给折腾散了。

不过,有了他们的许可,锦鱼也就不再有什么顾虑。

*

照锦鱼看来,江家要好,不过是四个字,开源节流。

江家没买卖,但是地却不少。如今只种些粮食水果养些牲畜,自然所出有限。她打算收了这一季,下一季调整调整。

当初洛阳庄原也是种小麦的,后来秦氏跟梅姨慢慢改种了花儿。不过四百多亩地,一年的收益如今能有五千两,比江家上百倾的地收入都高。

当然她也没打算改种花。鲜花需求到底少,总不能自己打自己。具体怎么改,她还得再考虑考虑。

至于节流,侯府花销说起来不过四大项……吃的、穿的、月例和人情往来。

每样都想法子减一点,直到入能敷出为止也就是了。只是真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

锦鱼的第一把火便是省穿。

江家既然穷了,何必每季都摆谱做什么衣裳?眼看过了中秋就要做冬天的衣裳,她决定今年不做了。谁想做自己掏腰包。这一笔便能省下二百两。

这个决定一公布,府里就有不少怨言,怨气最大的,倒是她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这日锦鱼与江凌刚吃过晚饭,宜姐儿自己气呼呼地找上门来。

小姑娘七八岁,已经知道爱美,小嘴噘上了天,怒道:“过年都没新衣裳穿么?三婶婶真抠门。”

要跟一个孩子说家里入不敷出,也是有些难度。

锦鱼正想怎么说服她,坐一边的江凌先开口道:“宜姐儿,如今你三婶婶替你抠着,日后你才有体面的嫁妆,不然可找不到好郎君。”

宜姐儿虽还小,可胡氏成天没少唠叨嫁妆的事,她也大约明白是什么,听到这话,又羞又急,瞪着江凌道:“我娘都说了,三婶婶说什么,三叔都只会说好!老婆奴!”

最后三个字倒没敢大声,江凌没听清,道:“你说我什么?”

宜姐儿瞪着他:“我到外祖家拜年,要是连件新衣服都没有,会叫人笑话的!”说着,瘪瘪小嘴,强忍住委屈,一双大眼却泪汪汪直瞪锦鱼。

锦鱼看了不免心软,可是这个例一旦破了,自己这头一板斧可就砍空了,只得道:“宜姐儿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以学着管自己的月钱了。想做什么样的新衣,拿月钱出来用就是。”

宜姐儿瘪着小嘴,猛地跳下椅子来,嚷道:“我娘才舍不得呢。三婶坏蛋!”说着,就哭着往外跑。

锦鱼没什么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心里干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要叫宜姐儿就这样跑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呢。

江凌却追了出去。

锦鱼伸手扶住头,当家果然不容易。她本来还想小孩子的衣裳,转年就穿不得了,能省一季就省一季。大人的旧衣裳改改在家也不是不能穿,完全没必要年年做新衣。至于大人就更是了,谁规定地出门只能穿新衣裳?明明已经穷得要借钱度日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看来是她自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也许别人也是满腹怨言,只是不像宜姐儿这般孩子气,直接说出来罢了。其实她私库里衣裳料子多得穿不完,她就送宜姐儿两匹布也不是不行。可又怕坏了规矩,人人都来找她,结果就变成用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了。

实在是愁得慌。

豆绿在一旁收拾茶水,不满嘀咕道:“有多大的碗,吃多少的米。姑娘这是替他们白操了心。一个嫡出的侯府小姐,小小年纪,就敢对长辈出言不逊,也太没规矩了!”

锦鱼不由暗暗一惊。宜姐儿现在还小,还能说她天真可爱,若是再长大些,也是这般任性,怕不是另一个锦心?只是家境差太远,与人争不了强罢了。

这样一想,顿时定了心。宜姐儿也该好好管管了,便拿这事起个头。

当下慢慢喝了一盅茶,想着明日得空去跟胡氏说说。

便乘着江凌不在,叫了茯苓进来商议九月初九重阳节的事来。

重阳虽不是大节,但景阳侯与江凌也有一天假。她也实在挂记秦氏,也想看看老太太去,也不知道上次的事,后来老太太怎么收的场。

两人正商议着,江凌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眼睛红红的宜姐儿。

江凌脸色难得地严肃,道:“宜姐儿,给你三婶赔不是。”

宜姐儿低着头,乖乖地蹭上前来,双手齐举,低头伏身,前膝弯后膝弓,竟给锦鱼行了个大礼,嘴里道:“宜姐儿刚才不该骂三婶婶,请三婶婶责罚。”

锦鱼有些讶然,不知道江凌用了什么法子叫宜姐儿这般乖巧。

可她却不打算放过宜姐儿,便笑道:“礼我受了。我还真得责罚你才是。”

宜姐儿果然猛地抬头,脸上怒气明显藏不住。

锦鱼只当没看见,吩咐茯苓去拿个空白的簿子来。

一时簿子拿来了,锦鱼便提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赏罚薄”。

便把这薄子递给宜姐儿:“你是长房嫡女,原该领个头,好叫弟弟妹妹们都跟你学。便罚你替三婶婶做事,这个赏罚薄给你。我问你,若是下头弟弟妹妹们不跟你讲道理,辱骂了你,你可要怎么罚他们?”

宜姐儿真是惊讶极了,睁着一双眼,转头看向江凌。

江凌笑道:“你看我说得可对。你三婶婶是最聪明不过,最和气不过的。你骂了她,她可有骂你?”

宜姐儿红了脸,想了半天,道:“我……我罚他们月钱。”

锦鱼道:“那你可要带头才成,不然他们可不服你。你今儿骂了我,也该罚钱不是?”

宜姐儿大眼转啊转地,迟疑道:“一次别罚太多了。犯一次错罚二百钱,成不成?”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为难她,只不过想叫她懂些规矩,好在宜姐儿还不是个顽劣的,便笑道:“成。若是谁做了好事,也可以奖,奖多少由你作主。以后孩子们的事,就都归你管了。你们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也只管来找我。这个罚,你服不服?”

宜姐儿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点点头:“我服。三婶婶真的又聪明又和气,难怪三叔说,若是我把你气跑了,他就出家去。”

锦鱼愕然,这叫什么话?

不由强忍住笑睨向江凌,就见他一张玉白的脸孔红得像刚喝了半斤烧刀子一般。

*

锦鱼的第二把火却是烧向人情往来。

永胜侯府一年的人情往来,按例要花个五六百两。

一半是江家本家这头的亲戚。一半是给各房的亲家那头的。

她便这银子全折了,都按着例,江家本家的,交到侯爷名下。

亲家这边,就交到各房媳妇自己手里。

哪个节要送多少礼,怎么送,什么时候送,都由自己说了算。

她本来还想江家本家的,若是侯爷嫌麻烦,她可以替侯爷代管着。不过孙姨娘说她来管。永胜侯也就应了。

白夫人年岁已大,早没这争风吃醋之心,永胜侯日常起居都是这孙姨娘在照应。如今在府里也是个没人敢轻易得罪的角色。锦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把这事交给了她。

与裁掉新冬衣不同,众人对这事倒都极支持。

若是自己有余力,便给娘家多送些,也有脸面。

若是没余力,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这笔银子到了自家腰包,还能贴补些日常用度。

锦鱼的第三把火就更是烧得大得人心。

江家人都不坏,但却都有点懒。这倒也不怪众人。像江凌,如今一年挣二十两银子,二百亩地职田所产,每年还发六十石大米的俸料,却是要全数交到公中。自己一点落不着。再是一家子骨肉亲人,也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大家都不争着替这家多挣些银子回来,一个比着一个都越发懒下来了。

锦鱼跟江凌商议的法子是谁挣的银子,职田和俸料还归公中,现银却只需上交二成。像江凌如今一年二十两,上交二成便是四两。

这听着虽有点假公济私。但是得最多好处的却不是他们。

江家大爷虽没差事,但是已经拿了永胜侯世子的诰书,一年有六十两银子的收入,并三百斤大米,六百亩职田。这样一算,他也只需要上交十二两。当然赞成!这样一来宜姐儿的新衣裳还怕没钱做么?何况如果他肯再出去谋个差事,还能再多些收入。

就是一直在家里闲逛着江家二爷听了这个消息也蠢蠢欲动,只是苦于没银子去买官罢了。

因此锦鱼还有后着。她跟江家人说谁要想找个正经差事,需要银两,可以从公中借钱。只需要日后慢慢从俸钱里偿还就是。

江二爷听到这话,简直眉毛都要飞起来了。顾氏也不住口说好。要说裁掉冬衣的事,虽然大多数人有微词,但最支持的,便是顾氏。她嫁进来七年,为了这个家,手都做烂了。如今托了锦鱼的福,总算可以歇一歇。因此如今对锦鱼那是言听计从。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人人都得利。

凡替家里做事的,除了自己的月例,还另有一份工钱。

主持中馈,一年二十两。

管理田庄,一年二十两。

掌管针线,一年十两。

饮食炭火,一年十两。

虽然银子不多,但到底管事与不管事的不一样了。

因此本来想彻底甩手不干的胡大嫂最后愿意接管家中饮食炭火。

本来想把田庄扔给江凌的江家大爷,也决定继续管着田庄。

不过顾二嫂是个实在人,听说自己掌管针线能得十两,便愁道:“这好是好……可家里哪来这许多的银子呢?”

锦鱼一笑。她最大的一把火在这里等着呢。

如今府中仆从众多,江家也用不了这些人。若是有那自愿出去投亲靠友的,念及主仆一场,每人发一两遣散银子,脱籍放人。

果然最后这把火一放出去,江家下人们全炸了锅。

有的说,三奶奶是个极能干的,这家眼见着就兴盛起来了,这时候走了,岂不亏了?

也有的说,三奶奶虽能干,又有钱,可三爷说了不许她动用嫁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家早晚有一日得完。

也有的说,三爷早有了分户的心,现在留下,回头三爷三奶奶却分家走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不要钱就能脱了奴籍的好机会?

一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互相窜门子打听,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选择。

第52章 你可舍得

第二日一整天, 晓光院门口都人满为患,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也有问若是出去了,还想回来, 行不行的。

也有问若是留下来, 事儿多了, 月钱会不会翻倍的。

还有问自己如今掌着要紧的事, 若是离开,能不能多给遣散银子的。

锦鱼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门庭若市的盛况。

一开始还忍耐着一一见面解释,唯恐别人说自己目中无人。

可到得下半日,嗓子都哑了,她心里知道, 在江家走上正轨之前,若她还是这般好说话 ,怕她这里以后都清静不了了。便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得罪人了, 连喝了三杯加了胖大海泡的茉莉花茶,脱了鞋子进内室上床躺下,叫豆绿来给自己捶捶, 又叫茯苓, 凡有客都由她出去应付。

茯苓出去了, 过了一阵子, 外头总算是清静了。

锦鱼便叫茯苓进来:“我记得之前收拾花园时, 园子边上有一溜三间, 有墙的抱厦, 叫什么来着?”

茯苓未及回答,就听有人道:“叫众芳斋, 原是给人逛花园累了,歇脚喝茶用的。后来花园荒废, 那里也跟着荒废了。”

原来是江凌下了差回来了。

锦鱼忙要坐起,江凌笑道:“你只管躺着,茯苓有事跟你商议,也不必过来。”说着便复又出去了。

豆绿正捏得手酸,见锦鱼果真躺着不动,便推了推锦鱼,悄声道:“姑爷虽好说话,可传出去,倒叫别人捉了姑娘的不是。”

锦鱼想了想,翻身起来,由着豆绿整理了衣裳,又吩咐茯苓道:“你叫上几个人,今儿就过去,把众芳斋简单收拾出来。我明儿起到我到那里理事。”那里靠近花园,她觉得吸吸花气,她能精神点儿。

茯苓应了自出去办事不提。

锦鱼一时理好了衣裳,才慢慢出来到梢间,见江凌已经脱了外头的衣裳,洗了手脸,是他原来的两个贴身大丫头在伺候。这两人一个长得清丽,一个长得娇艳,本都跟江凌有说有笑,见她出来,立刻收了声。

锦鱼便坐下,亲手替他斟了杯热茶。

一时江凌洗换完毕,也坐下,喝了两口茶,才道:“家里的事千头万绪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可别把自己累着了。”

锦鱼笑说不会。

江凌又道:“我刚才回家,大门二门,人都没有。可见是想着要走了,都不肯当差了。当初咱们原该指定了,放谁不放谁。也好留些忠心能干的。那些个会惹是生非的,会偷懒耍滑的只管放了。不然,你日后管起事来,岂不费力?”

锦鱼托腮笑道:“我当初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给我娘脱了奴籍。脱籍可是天降的大福气。按说,这恩惠原该给那些个忠心能干的奴仆才是。若专挑那些不好的放了,岂不是奖懒罚勤,倒寒了众人的心。”

江凌点头不止,道:“还是你想得周道。”

豆绿在旁听了,忍不住偷笑,嘀咕了一声:“奶奶说什么,爷都是说好的。”

倒把江凌逗笑了:“谁叫你们奶奶总是对的。”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锦鱼不由红了脸,忙转移话题,笑问豆绿:“你想不想也去了?”

豆绿耸耸小蒜头鼻子,道:“我才舍不得离开奶奶呢。”

锦鱼笑笑。

豆绿的身契虽在秦氏手里,等豆绿嫁人时,她肯定是要放了她的。

茯苓也一样。老太太想得周道,她出嫁时,就叫花妈妈送了身契给她。

到于香罗玉钰,说是给她的陪嫁丫头,许夫人却没把她们的身契给她。她也懒得跟许夫人要去。

抬眼见伺候江凌的那两个丫头还是磨磨唧唧地在旁边打磨,不肯下去。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哪家小爷成亲前,屋里没有几个伺候的丫头呢?江凌也不例外。

她嫁过来后,也没为难这些人,这些人也没敢来挑衅她。

江凌也没跟她说过谁是通房,谁不是。她看月例,倒都只是大丫头的份例,没什么特别的。反正她嫁过来后,江凌平素也不叫她们伺候,日日都是歇在她屋里的。她也就没问过,省得没事找事给自己添堵。

可真瞧在眼里了,这心里还是有些微梗,她不由淡淡地看了那两个丫头一眼。

那两个丫头便垂着头,悄悄退下了。

*

到了第二日,锦鱼吃过早饭,又去给白氏请了安,巳时准点到众芳斋开始理事。

各处陆续便把要走的人的名单送了来。

因香罗识字,她便让香罗来帮着清点了名册,登记清楚,要走的都在契纸上画押按指印。

又过了一日,叫玉钰来帮着归总清点,要走的居然有七十一人之多。剩下七十四人,正好差不多一半一半。要走人里,竟也有江凌原来的两个贴身丫头。

锦鱼倒有些意外,怎么一下全走了?可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忙又算起账来。

大丫头们月钱五百,小丫头们月钱三百。而那些管事的,月钱要一两。像厨房这些关键的位置,月钱则是二两。

每月光发给下人们的月钱,就要一百五十来两。还有四季衣裳,吃食用度,逢年过节的赏银,算下来,光是下人们的花销,一年下来就要两千两。

如今人数减半,走的又多是月钱高能干的,一个月能省下七十五两银子。一年大约能省下一千多两。

这一笔银子分给几个出力做事的主子,实在是绰绰有余。

到了晚间江凌回来,她便把这名单给了江凌,鬼使神差地指了那两个丫头给江凌看:“你可舍得?”

那两个丫头姿色都不俗,又是从小伺候江凌的。

江凌眉眼迤逦,唇角微勾,含笑看她。

倒把锦鱼看红了脸,莫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下一刻,身子便叫一双臂膀搂住了,背后透出来一阵温暖,有气息在她耳边轻轻道:“是我叫她们走的。”

本来有些绷着的身子便渐渐柔软了下来。她再大度,也真的做不到对两个大活人完全不介意。虽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好奇她们到底是不是他的通房,可想想都是过去的事了,便决定不问了。

不想耳边又传来一声轻笑:“不是。”

锦鱼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颤。他竟知道?她明明已经表现得很大度了,从来没为难过这两人,也从来没问过什么。

可心底的喜悦就像烧开了的水,汩汩地忍不住往外冒,嘴角眉梢都带了笑意,转身扑进江凌的怀中,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却什么话也没说。

头顶落下了一个轻轻的抚,柔和地像在抚一只听话的小猫儿。

“你放心。”江凌只说了三个字,便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她。

这话什么意思,锦鱼没好意思追问。

只是后来过了许多年,她回想起来此时此境,才明白江凌这三个字真正的分量。

*

次日江凌便跟江家大爷一起去官府替这些人脱了奴籍不提。

这事闹腾了约五六日,这才把人都送走清静了。

因吃上仍是大嫂胡氏在执掌,府里虽走了一半人,立刻便有人顶上了各处空缺。不过是原来四个丫头的,变成了两个。原来五个粗使婆子,变成了三个,或是原来用十个八个小厮,如今用上四五个。

江家人也没什么太多的交游,十天里有九天半都在家里呆着,这些人也足够用了。

而晓光院里的人,也重新整顿了一遍,外由茯苓管事,内由豆绿当家,除了院子里用的粗使婆子们,全都是锦鱼带来的人在伺候。

等这事办完,这日吃过晚饭,看看天气炎热,锦鱼便自己掏了腰包,叫厨房去买了十来个大西瓜,用井水镇了,叫众人傍晚都到常善堂议事纳凉。

自然是侯爷与白夫人坐在上首。

锦鱼便道:“我与三郎算了算,咱们在抵当所里借了两千多,八分的利,这两千多,一年便快翻一番。变成四千多。我想咱们便是砸锅卖铁也得先把这钱还了。”

侯爷脸上顿时颇不自在。

白夫人也叹息道:“这笔银子……唉,主要是……这不是你们的亲事么。怎么也不能太寒酸了。又借了亲家朋友一些,这才勉强像个样子。”当初是能借的亲友都借遍了,实在不行才找的抵当所。

锦鱼其实之前看了借贷时间,正是去年十月间,心里已经猜到,倒也不吃惊。当下道:“这利钱给别人不如给自家人。我想着……咱们各房凑凑,只当是借给公中的,按月支付利息就是,只这利钱,总要比八分低一点,就五分利。等日后公中缓过气来,再一并还清了。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众人忙道:“哪里凑得出这许多?”

锦鱼笑道:“你们只管凑就是。一两不嫌少,一百两不嫌多。剩下的咱们再想办法。”

胡氏是管家惯了的,心中不由盘算。自己还有点嫁妆和家底,五百两还是拿得出来的。若是五分的利,一个月便是二十五两。却比白搁在那里长霉的好。可怕就怕,这弟媳妇哄了钱进公中,回头还不回来,那岂不是连老本都亏进去。她心下迟疑,不由抬眼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三弟媳,就见她谈起这成千上万的银子,竟是神闲气定的。明明是个明珠玉露一般娇滴滴的人儿,怎么做起事来,这般爽利处处周全?人家嫁妆又丰厚,当不至于会坑了自己这区区五百两。当下给江大爷递了个眼色。江大爷也跟她使了个眼色。

胡氏这才笑道:“三弟妹这样说,原是这个理。只是一时也不清楚能拿出多少来。不如容我们回家商议商议。”

锦鱼笑着点头,又道:“便是丫头下人们,愿意跟着一起凑的,也行。你们想好了,只管来找我,三日后,若是凑不足这笔银子,剩下的,我来想法子。”

这日便这样散了。

到了第二日,胡氏便头一个去了从芳斋,拿了五百两。锦鱼便与她写了书契,两人规规矩矩的签字画押。

胡氏笑道:“我还怕你赖账不成。”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顾氏也不知道从哪里凑了三百两。

白夫人凑了一千两。

永胜侯那边连同孙姨娘,也是一千两。

二房那头,也一共凑了一千二百两来。

再加其余零散的银子凑下来,竟是有小四千两,不但能把那笔钱提前还了,还有七百多两结余。

江凌坐在一旁,静静看锦鱼打算盘,听得这总数,不由啧啧叹笑道:“我媳妇真是有法子。当初我成亲时,个个都说实在没钱了。如今你一出手,这真是水里都能炸出油来。”

锦鱼“噗嗤”笑出声来,把纤细的手指搁在算盘珠子上,轻轻一拨,偏头嗔道:“说得我多奸诈一般。我怎么记得,这法子是你想的!”当初她的想法是回去找秦氏借一笔钱,就当是借给公中的,总之不能让这笔钱越滚越多。是江凌说借秦氏的钱,跟动用她的嫁妆没区别,又说若是给些利钱,家里人应该能凑得出来。她才同意的。

江凌伸手过来,捉住她的手指,笑道:“那……就算我们夫妻狼狈为奸罢。”

锦鱼格格直笑得伏在桌子上。

哪有人把狼狈为奸用在自己身上的?难道江凌果然如她爹说的那般,文不能提笔?

夫妻俩笑过一阵,江凌才问:“那剩下的七百多两,你打算怎么用?”

锦鱼便眨眨眼,瞅着他:“你有要用钱之处?”

江凌也眨了眨眼,回瞅着她,道:“这家到处都是窟窿,要填的地儿多着呢,只看哪一头最急。娘子,不如你我都写出一项来,看看咱们这对狼狈夫妻能不能沆瀣一气?”

锦鱼双手捧起,捂着嘴,笑得要岔气:……谁跟他狼狈,谁跟他沆瀣呀!

人家明明是行得端坐得正的小仙女好吗?!

第53章 不甚和睦

笑了半晌, 锦鱼才捋了捋笑乱的鬓发,坐直身子,拿起一张黄竹纸对折成一半, 压实了, 用银裁纸刀裁开, 递了一半给江凌, 在自己的这一半黄竹纸上提笔写了两个秀丽的字。

写完递给江凌,顺势接过江凌的纸条,却见上头写着的也是两个字,却是:“谋职”。

她还是头一回见江凌写的字。不由端详了半天,都说字如其人, 这两个字,大小适中,笔迹刚健。与如今流行的台阁体大不相同。

台阁体的来历倒有一个故事。传说前朝某学士字迹秀润华美, 正雅圆融,皇上爱字及乌,这位学士因而仕途坦荡, 平步青云。

自此, 想要入仕之人便争相仿效其字, 渐成风气, 人称台阁体, 反把那颜柳欧赵等四大家都靠了后。

望燕楼里的文书字迹多为此体, 她不知道见过多少, 一眼便能分辩。

江凌这两个字,大气古拙, 与他本人的秀雅内蕴大不相同,倒像脱胎于《张迁碑》的隶楷。可见江凌之前确实从未有过入仕之心。

虽说之前江凌说入仕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可看了这字,她倒有几分怀疑。

不会真是为了她吧?

想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

不管江凌是为了什么,他如今也都只是个八品芝麻官,确实小了些,她不由问:“是你么?”

却见江凌摇头:“大哥二哥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他们的事咱们倒不必多管。只是四弟五弟如今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眼看就该轮到他们说亲事了。也不拘什么位置,给他们谋上一份差事,也省得像我从前那般浑浑噩噩,愧对娘子,现在才来后悔。”

锦鱼怔住,投向江凌的目光不由又温暖了几分。她在景阳侯府虽有姐妹兄弟,但与他们通通不亲,从来没得过谁的照顾,自然也没想过要照顾谁。

不想江凌竟这般顾念家人。

之前听说江凌在家不受宠,但她嫁进来后发现江家虽不富裕,论亲情却比景阳侯府深厚得多。嫡庶之间,似乎也没那么分明。江凌想要照顾的四弟是永胜侯另外一个不得宠的老姨娘生的。五弟更是二房那头的。

江凌的姨娘在他七八岁上没了。他是白夫人养大的。

虽然白夫人自己有儿有女,可看江大爷江二爷对江凌的态度,就知道,白夫人并没有特别亏待过他。

更因为江凌越长大越好看,江家想着靠他结一门贵亲,白夫人更是成天带着他出门,也任由他在外结交朋友。

所以江凌对江家人自然也是亲亲热热的,还特别疼爱江家下一代的几个孩子,不然洞房时,那帮孩子怎么敢那么折腾。

要论贤淑,白夫人是真贤淑,比许夫人强了何止百倍,只可惜在京中却是没什么人知道。

她微微笑着,暗暗叹息,点了点头。这事不但急,还要紧。

江家若人人都能低下头来,正正经经谋份差事,也不用高官厚爵,只要像江凌这样能当个小吏,也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了。

而且她也希望这两个弟弟能结上两门好亲。最好是娶个能干的进门,她到时候说不定也能把中馈交出去。

江凌低头看着她写的那张纸条,上头写的却是:还钱。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们这边又是修园子,又是要请客,亲戚们免不了嘀咕,怎么不先还他们的钱。这确实也急。”

锦鱼拿过算盘,拨了几拨,道:“不如咱们这样吧。虽是亲戚情分,若是听说咱们自家人借钱都有利息,他们却没有,岂不生气咱们占他们的便宜?也给他们算五分的利。这些钱够付上三个月的。剩下的等秋天庄上的收成银子有了,再作打算。这样便还剩下一百多两,能谋个什么差事就谋个什么差事,哪怕是个营卫也成。”想了想,又道:“这事要不要我去求父亲?我本也打算过几日回家一趟的。”

江凌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我如今也算有些小小实权,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不能事事都向岳父开口。这事我去办就好。”

锦鱼想了想,点了点头。如果可能,她也不想去求她爹。

江凌在户部,一开始本来只是负责给工部发放银两。这都是按支该支的,江凌为人又正直,又谦和,轻易不肯得罪人,别说为难别人赚取好处,便是别人有个难处,他也只有帮的。因此口碑极好。

再加上她爹的面子和王青云的边鼓,今年他们成亲前,王尚书便将他调到了茶引司,帮着审议发放茶引。这可是大肥缺。

求他的人可不少。他是不肯贪墨罢了,不然他们哪里还用为银子发愁?

正事议定,锦鱼便跟江凌说九月初九重阳节想回一趟景阳侯府,看看老太太和她娘秦氏。

江凌自然是应了。

第二日锦鱼便派茯苓跑了一趟,通知景阳侯府自己要回去不提。

*

如今她自己管家,要出门甚至都不必跟白夫人胡氏报备。不过出于尊重,她还是先遣人去请示了一声,因不想麻烦胡氏,便留了茯苓在家,处理杂事,嘱咐她若真遇到不能决定的事,要么等她回来再说,要么便去问胡氏白夫人。安排好一切,九月初九一早,她便与江凌出了门。

临上车时,江凌瞥见婆子往马车上搬了一筐梨,认得那是前日江家庄子上送来,分给晓光院的份例。

他心头不免便有些像那梨核,涌起几分酸涩。

锦鱼见江凌盯着那筐梨,脸色忧郁,忙拉了拉他的手,笑道:“这时就看出各家人情各家负责的好处来了吧。若是顾全景阳侯府的脸面,这自然是拿不出手的。可我自己的脸面,我却不在乎。不然以后若是常来常往的,每次都要为礼品发愁,岂不白白浪费了我的精神。”其实她要动用自己的嫁妆,什么礼送不起。不过就觉得怪怪的,才从娘家搬来的东西,又送回娘家去。

江凌目光如秋水般温和地看着她,默默握了握她的手,扶她上了车,见她坐稳当了,这才翻身上马。只那上进的心不由又强了几分。

等马车启动了,豆绿在车里低声对锦鱼嘀咕道:“我瞧着姑爷有些不乐意了。姑娘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倒忘了姑爷的脸面了。”

锦鱼不由一怔,是她大意了,转头嗔着豆绿道:“你也不早提醒着我些。”

豆绿耸着小鼻子冤枉道:“真是忠臣难做!”

锦鱼不由笑起来。算了,这事虽是她想得不周到,可是……她若是用自己的嫁妆替江凌挣脸面,怕江凌更觉得羞辱。所以今日她才特意挑了江家庄上的香梨回娘家。

其实这梨个头虽只得拳头大小,浅黄的皮,极薄,咬一口,肉质脆细多汁,少有的香甜。她觉得少好,才想着带去给老太太和秦氏尝尝。

若不是她她近来忙得腾不出手来,把这梨熬成梨膏送回去,倒是体面多了。

梨膏……想到这两字,她不由眼睛一亮。

江家的蔬菜水果质量倒都很不错。若叫他们改种别的,怕一时上不了手。倒不如……把这些菜啊果子啊肉啊的,分成三份。

一份自然是江家留着自用。

一份挑卖相最好的卖了换银子。

那卖相不好的,拿来做成各种东西售卖,梨糕,果脯,干菜、腊肉……

今年别的也来不及了,若是这香梨还有……她就配个秋梨膏的方子,眼看入秋了,谁家不买一两罐备着,以便秋冬风寒,咳嗽时用?卖梨一斤不过一两文,卖秋梨膏却轻松能卖二三百文。

若是味道好,生意做起来,江家还愁什么入不敷出呀?!以后江家只把这香梨一样种好就成。

她不由心下大定,喜笑颜开。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这开源的大难题一下就解决了。

豆绿见她突然傻笑,虽不明就里,可也跟着傻笑起来。心道:还是姑娘聪明眼光好,挑对了姑爷。人长得好看,性子更好,对姑娘更是好到捧在手心里,大气都舍不得多吹一口。不说姑娘,就是她的日子,也比在景阳侯府自在多了。尤其是如今姑娘掌了中馈,她在永胜侯府,都能横着走。

主仆二人各有各的开心,不多时便到了景阳侯府。

锦鱼与江凌先去见过景阳侯与许夫人。

可景阳侯脸色沉郁,许夫人也瘦了许多。神情之间都有些郁郁。

锦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他们过得不甚和睦如意?

问过安,两人似乎都没心思应付她。景阳侯便领着两人去了期颐堂,与老太太说了会子家常话,这才带着江凌到外面书房说话去了。

他们前脚一走,老太太便把锦鱼拉上了炕,什么水晶冬瓜糖,红梅灯芯糕,桂花小桃酥,牛乳酥酪堆满了炕桌。

锦鱼笑道:“您老人家这里怎么有这许多好吃的?”

花妈妈一边添茶,一连道:“听说你今儿要来,特意叫我张罗的。老太太如今什么牙口,哪吃得了这许多。回头你带些回去。”

锦鱼便问上回老太太来国色天香园做客的事回来如何了。

老太太脸色僵了一僵,冷笑道:“还能如何?她们还能把我这几根老骨头啃了不成?这事,你小人家就别瞎操心了。”

锦鱼便看了看花妈妈。花妈妈笑劝道:“就跟她说说吧。她出阁前也没人教她这内宅的事,如今掌着个永胜侯府,不知道多少为难事,能跟您学得一星半点的,也是她的造化。”

老太太便努了努嘴。

花妈妈这才笑道:“夫人回来听说老太太去了你那头,气得跑来闹了一场。说锦心如今在敬国公府日子不太好过,老太太若是身子不好,不能出门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去江家?这不是明摆着叫锦心难堪吗?”

锦鱼乖乖地听着,不敢插嘴。难怪今天景阳侯带他们来见老太太,许夫人没有跟着,连平素最喜欢挣的贤名都顾不上了,如今怕是还在生老太太的气,脸面都撕下了。

只是锦心在敬国公府日子不太好过又是什么意思?她不是还特意建了个明瓦暖房讨好敬国公夫人么?这么大的手笔,她还以为锦心在敬国公府早站稳脚跟了呢。她心里虽然有些痒痒的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却没好意思打探。

就听花妈妈道:“若是五姑奶奶,你会怎么回应夫人呢?”

锦鱼一怔,知道这是老太太和花妈妈在指点自己,忙端正了身体,想了想,道:“我会问她,是孙女该孝顺奶奶,还是奶奶该孝顺孙女?四姐姐明知道老太太已经答应了我,却偏挑这一日请客,分明是在为难老太太呀。老太太若是不来我这里,那就是食言而肥。孔夫子《孝经》上说,这叫陷亲不义,是为不孝。”

花妈妈张着嘴,明显没想到她竟然能引经据典,伶牙俐齿。

老太太却拍着手掌笑起来,道:“我却没想到这个,倒不是我指点你,却是你在指点我了。”

锦鱼不由赧然。其实若是当面与人争吵,一急起来,她未必能想得出这么漂亮的话来回击。

花妈妈笑着道:“老太太自然没有你这般文绉绉的。她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有你们这许多人去给锦心抬轿也就够了。她去江家,也免得叫人骂卫家人全是势利眼。”

锦鱼听了不由愣住。她的回答讲的是一个理字,一个孝字。虽能压住许夫人,但许夫人岂会跟她讲道理?肯定还会争吵个不停。说不定又叨叨什么嫡庶有别。

老太太的回答就妙多了。景阳侯府是个整体。老太太此举,于景阳侯府有益。作为景阳侯夫人,许夫人当然也是受益人。

老太太这话相当于说,你们做了烂事,我帮你们收了尾,还来怪我?

高,果然是高。许夫人再生气,又能拿什么来反驳老太太呢?

她心中佩服,又见机会实在难得,忙把自己在江家的一翻整顿跟老太太说了。

可老太太与花妈妈听完却脸色沉重,沉吟着,半天没说话。

她不由大为忐忑,也有些后悔。她怎么就没想到先回来跟老太太花妈妈商议一下?就贸然行事了。

没想到过了半晌,老太太直起身,凑过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拍了拍,道:“我也是经过事的。也不知道亲眼见过多少世家大族败落。说来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寅吃卯粮,越欠越多,最后狗急跳墙无恶不作一败涂地。江家也是没人了,才轮到你这么个小人家来处置这拯救家业的大事。”

花妈妈在一旁道:“我常说五姑奶奶傻人有傻福,如今倒是打了自己的脸。五姑奶奶这些个处置的法子,老太太,不是我说,便是您在她这个年纪时,怕也想不到呢。”

老太太直点头道:“正是呢,难得的是她小人家一个,竟是这般的宅心仁厚。你这样处置,再好没有。你若是缺银两用,只管开口。反正我那些银子,白搁着也是发霉。多的拿不出,五万十万的,还是容易。也不要你利钱。”

锦鱼吓了一跳,老太太可真有财大气粗呀。不过她已经有了挣钱的主意,不想再借钱了。但老太太的这番心意,她却不会忘。

又跟老太太说了一阵子的话,眼看中饭到点,老太太才不舍道:“去跟你姨娘说说话吧,也劝劝她,别那么左性了。当初是老大的不是,把你们娘儿两个往庄子上一撵就不管了。可如今你都出嫁了,有多少仇多少恨解不开的。偏闹着还要回庄子上住去,这都闹了两三个月了。”

锦鱼心中大震,因怕写信落到许夫人手上,惹出些事来,她与她娘并没通过信。

只是茯苓常在两府往来,却都传口信说秦氏很好。

她虽然心里也挂记着秦氏回洛阳庄的事,但没听见动静,也不好多问。

其实她并不肯定,她娘自己到底更愿意在哪里生活。是留在侯府呢?还是回洛阳庄。

没想到,她娘竟然都闹了两三个月了。茯苓竟然半点消息都没给她透!

想到此,她哪里还呆得住,忙不迭地告辞了出来,拔腿便朝浅秋院跑。

第54章 不合规矩

去浅秋院的路今天特别地漫长。

锦鱼一路急惊风一般地向前奔, 一路想怎么还没到呀。

来来往往的奴仆们见了她,远远地就行一个礼,她也没心思跟她们招呼。这些人, 十个有九个, 都很陌生的, 那剩下一个, 也不过略有些眼熟。

终于在荒路杂草丛生的尽头,她看见了浅秋院漆黑的大门,紧紧地闭着,门前半个人影都没有。

周边的树从四月的新绿到七月的浓荫,长得密密的, 显得这地方格外的荒凉。

她心头一酸,眼眶已经先红了。不由自愧自悔,她嫁到江家过得舒坦, 忙着修什么园子,忙着管家理事,竟三个多月没在意她娘的处境。

荒路上也无人, 她提着裙摆, 一路狂奔, 豆绿都跑不过她, 她直冲到门前, 重重地拍门, 高声道:“幽菊姐姐, 赶紧开门。我回来了。”

不想连叫数声,里头却无人应答。

锦鱼心里更急, 恨不能翻墙过去,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却忽地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晃晃悠悠,连喘带咳地追上来,道:“我刚才就瞧着像,五姑奶奶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鱼见这婆子眼熟。

豆绿已经先叫上了:“钱嬷嬷,快开门。”

那钱婆子上前掏出钥匙开了门,道:“五姑奶奶来这里,可有什么事?”

不等门大开,锦鱼已经急不可待地往门缝里闯:“自然是来见我姨娘的。我姨娘可好?怎么没人答应?”

钱婆子一边拉开了大门,一边狐疑道道:“秦姨娘住在紫竹斋呢,五姑奶奶怎么却到这里找她?”

锦鱼脚下一绊,差点儿没摔倒,急中扶住门框,脑子打了个结,半天才问豆绿:“上回姨娘不是已经搬回来了么?”她不可能糊涂记错呀。

豆绿道:“可不是怎么的。”忙问钱婆子是怎么回事。

那钱婆子道:“本来搬回来了的,结果四月底吧,一日夜里不知道怎么的,姨娘跟侯爷吵起来了,侯爷便命人连夜把姨娘搬回了紫竹斋。”

锦鱼此时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手心的汗水。姨娘住在紫竹斋,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她喘了几口气,才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那钱婆子犹豫了片刻,又看看左右,才道:“我哪里知道呢。只是隐隐约约听得是为了洛阳庄在吵。侯爷生了好大的气。姨娘也性子拗着呢,竟敢跟侯爷对着吵。五姑奶奶,你回来了,也劝劝姨娘吧。我瞧着,这些个姨娘里,侯爷待姨娘是最好的。五姑奶奶出嫁后,侯爷几乎日日都来浅秋院,远的不说,便说端午宫里赏赐的雄黄酒药饼子,府里各处分了分,侯爷的那一份,都叫人送到晴烟手里,叫姨娘收着呢。”

照钱婆子看来,这都是秦氏的不是。本来因着侯爷天天往这里跑,她们这些在浅秋院伺候的,也在府里挺直了腰杆,谁知道秦姨娘有福不享,也不知道闹腾个什么劲。

锦鱼想了想,不往外走,反继续往里去。

那钱婆子也不明所以,跟了进来,掩好门,开了堂屋的门,道:“这都两个多月了,我也不是日日打扫,姑娘先站一会子,我去拿抹布来打扫打扫。”

锦鱼站在堂屋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阳把影子从雕花隔扇门上投到地上,空气里是淡淡的阳光,光线中是淡淡的灰尘。

中间八仙桌椅早换成了黑漆楠木雕松竹梅纹的,沉稳大气,富贵逼人。再看桌后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前朝名家的海棠春睡图。其余陈设虽不及紫竹斋,却与之前的浅秋院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东西不用说,都是景阳侯的私房。

难怪钱婆子说景阳侯待她娘最好。

一时钱婆子打扫完毕,又说要去烧水,锦鱼坐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嬷嬷,我有话对你说。”说着,指了指外头,吩咐豆绿道:“去外头守着,别叫人听见了。”

她之前一味相信茯苓,又想着她娘很快就会离开景阳侯府的,所以没做任何的安排。哪里想得到茯苓竟跟她说的都是假话。连她娘搬离了浅秋院,她都不知道。

这府里,她得有人替她递些消息才行。

这钱婆子被分派来看管一座已经没人的浅秋院,想来在府里没什么人会留意她,且从她刚才说那几句话里也能听得出,她年纪虽大,可还是盼着能过点好日子的。

“我记得府里的粗使婆子,一个月月钱只有五百,可是如此?”

钱婆子道:“可不是。若没个赏钱,这日子可难过呢。”

锦鱼笑道:“我给你一月一两银子,若是有有用的消息送给我时,每次再给你二百的赏钱。”

钱婆子一惊,欢喜得咳嗽了起来,半天喘道:“可是姨娘的消息?我怎么送给姑奶奶去?”

锦鱼想了想,道:“姨娘的消息自然是要紧的。其余的,不拘什么消息,都可以去找西市锦红衣肆的袁大娘子。可也不能三天两头的去,没得叫夫人知道了,你怕要吃亏。”

再三叮嘱了钱婆子小心第一,才仔细问了府里的情形。

钱婆子因得了这桩意外的差事,极力想证明自己有用,便东拉西扯说了好些事情来。

大约也知道她们姐妹不合,又特意说了好些锦心的事。

其中自然提到了王妈妈,说锦心让王妈妈管理嫁妆,结果王妈妈竟与那些管事的吃里扒外,一家子都吃得肥滋滋。

她不由大为吃惊。

虽然她一直觉得许夫人对王妈妈不怎么样,可王妈妈却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

万没想到跟了锦心去敬国公府,还没几日,就得罪了锦心,受了排挤,如今性情大变,敢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起来。

王妈妈是个能干的,锦心把能出谋划策的人赶走了,也难怪在敬国公府日子过得不好。

她急着去见秦氏,见这钱婆子也没别的要紧事说,便掏出荷包,赏了她两个银锞子,又再嘱咐她诸事小心,这才出了浅秋院往紫竹斋去。

*

到得紫竹斋,先就见朱门紧锁,门口站着两个婆子。

她长吸一口气,豆绿忙跑过去叫婆子开门。

不想两个婆子竟道:“五姑奶奶,侯爷可说了你能见秦姨娘?”

秋老虎,太阳灼热,她来来往往跑了半日,早有些昏头,听到这话,更是气得两眼发黑。

她还当住在紫竹斋是好事,原来她娘竟是被幽禁了么。

“晴烟呢?把她叫来!”锦鱼难得地发起了脾气。

许是她们争执的声音不小,里头有人开了门,一张瘦而无肉的脸探了出来,竟正是晴烟。

晴烟道:“你们两个,真是糊涂。别人见不得,五姑奶奶怎么见不得!”说着打开了门,闪在一旁。

锦鱼板着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听到身后晴烟在说:“你们谁去跟侯爷说一声。”

还没穿过天井,刚奔到那假山旁魏紫边,就见两道身影出现在正屋门口。

她眼中的泪唰就掉落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奔到近前,却停住了脚,上下打量着秦氏。

就见她娘穿着一件墨绿大襟袄裙,明明是极老气的颜色式样,却衬得她娘比之前更年轻美貌了,脸庞也圆润白嫩了几分。

她放下心来,惊喜交加,冲上前欲抱秦氏,秦氏却往后一退,反叫她扑了一空。

她愣了一下,秦氏道:“你跟姑爷一起来的吗?别弄乱了身上的衣裳。”说着已经转身进去了。

锦鱼不由有些失落。难道她娘生她的气了?忙追上去,嘴里不停道歉,说自己一直没来探望,是家里有事。

秦氏没说什么,幽菊笑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姨娘就是怕你担心,每回听说茯苓姐姐来了,就叫我去跟茯苓姐姐说事事都是好的。”

锦鱼诧异,原来她差点儿错怪了茯苓。

她不由嗔道:“娘,你怎么这样!都被幽禁了,还说事事都好。”

秦氏坐在八仙桌边,笑得温婉:“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倒还清静些。”

幽菊便出去倒茶传饭。晴烟却进来了。

秦氏看了一眼晴烟道:“我想回庄子上住着。侯爷不许,这才把我拘在这里。平日吃穿用度,都有晴烟在打理,倒也没半点为难。”

明知晴烟是景阳侯的心腹,锦鱼却并不怕她,冷笑一声,故意道:“我也觉得娘回庄子上住着好,比在府里自在百倍。只是爹爹为什么不同意呢?”

按她的了解,景阳侯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又高傲。若是她娘定要走,景阳侯怎么可能硬留她?

她这般直白,倒叫紧跟进来,怕她们母女两个有什么密谋的晴烟有些尴尬。

侯爷为什么不同意?她一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姑奶奶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这都不懂。这叫人怎么回答?

秦氏神色淡淡道:“我也不明白呢。不过,这事你别掺和。”又瞥了一眼晴烟,道:“你去瞧瞧,怎么幽菊这丫头倒个茶,催个饭这么久还没来?五姑奶奶怕是早饿了。”

晴烟本不想走,可想着秦氏都叫五姑奶奶别掺和了,再盯在这里,未免过于露痕迹,便退了出去。

不想晴烟前脚出门,秦氏便跳了起来,拉住锦鱼急道:“侯爷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我好坏歹话说尽了,他就是不同意我出府。你快帮我想个法子。”

锦鱼本来还觉得她娘这般淡淡的,是跟她疏远了,生了她的气,没想到竟全是因为被晴烟紧盯着。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她娘不在深宫却似在宫中。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不由心中一酸,眼圈又红了。

正想再多问两句,却听外头传来幽菊的声音:“侯爷来了。”

紫竹斋院子不大,锦鱼知道是没法子跟秦氏细说了,忙低声道:“有事找原来浅秋院的钱婆子传话给我。”刚说完这一句,景阳侯已经进了门。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她忙起身迎过去,道:“爹爹怎么来了?我家相公在哪呢?”

刚问完,就窘住了,因为江凌就跟在景阳侯身后,微微笑着,如月光似朝阳,叫人见了,不由也微微勾起嘴角。

她脸上一红,眼眸顾盼,佯装镇定,问:“我们正要吃中饭呢。你们呢?”

景阳侯道:“都摆上吧。”

锦鱼:……

景阳侯一向最重规矩。

她回娘家跟她亲娘吃顿午饭,没人挑理也勉强说得过去。反正许夫人看着她就讨厌,不会要她陪。

可她若与景阳侯同桌,还让秦氏作陪,这传出去,却是在赤裸裸地打许夫人的脸。便叫人骂一句宠妾灭妻也不算过分了。

江凌朝锦鱼递了个眼色,道:“岳父本打算在外头与我吃饭的,都怪我问了一句姨娘好不好?岳父便体贴我,带了我进来了。”说着,恭敬地朝秦氏双手一揖,道:“姨娘可好?”

锦鱼一怔,难怪来得这般快。原来并不是刚才门口的婆子叫来的。

心中又涌起百般滋味。姨娘算什么?在高门大户里,就是半个奴才。

不说女婿,便是有些作儿女的,能撇清都巴不得撇清,有那心狠的,更恨不能记在嫡母名下,议亲时好算个嫡出。据刚才钱婆子的消息,锦柔便有这个打算,与楼姨娘两个天天围着许夫人讨好打转。

可江凌竟然会想着问秦氏一声好。

秦氏显然也被江凌的举动惊到了。她站在原地,两眼泛红,眉眼间悲喜难辩。

锦鱼推了推她,她才像是木偶活过来一般,连声喜道:“好好好,快去拿蔷薇酒来。”也不知道是吩咐谁。

说话间,晴烟已经带人把桌子布置出来。

幽菊则带着丫头婆子们把饭菜一一奉上。

可能因为景阳侯在此的缘故,菜色极为丰富。

鸡鸭鱼肉都摆满了。

锦鱼一眼看去,有她素来喜欢吃的熏鸭和麻婆豆腐等几道菜。

不过最亮眼的是一道清蒸鲈鱼,那鲈鱼一斤左右,不大不小,切着花刀,鱼肉晶莹洁白,汤汁金黄,撒着翠绿的葱丝,黄灿灿的姜丝,鱼口里还含着一颗红樱桃,看上去,就叫人食指大动。

这道菜,是秦氏的最爱。也不知道是秦氏让厨房做的,还是景阳侯叫的。

景阳侯便在上首坐了,江凌拉了拉锦鱼,两人一道坐在客位。

秦氏却站着不动。

景阳侯也不抬头,黑着脸道:“难道还要人请你才肯坐下不成?”

秦氏淡淡道:“这不合规矩。传出去,叫人说侯爷的不是。我先退下了。”

说完竟是看也不看景阳侯一眼,一掀朱雀绣帘,进卧室去了。

锦鱼:……

她娘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都好像不认识了。

第55章 一击即中

朱雀绣帘在日影里晃动着。

墨绿的软绸子, 火红的美丽的朱雀,高昂着头,煽动着华丽的翅膀, 跃跃欲飞。

好像彰显着她娘离开侯府的决心。

锦鱼暗暗吸了一口气, 很为她娘高兴, 不由瞟了一眼脸早黑如锅底的景阳侯, 轻声道:“姨娘也是为了侯爷好。咱们吃罢。”

说着亲手给景阳侯捡了一块熏鸭,又给江凌夹了一块,道:“不知道今儿这熏鸭是谁的手艺,你尝尝。”

旁边晴烟道:“姨娘知道五姑奶奶今日回来,亲手做的。”

景阳侯听了冷哼了一声, 并不动那熏鸭,自己夹了只红红的油焖大虾。

锦鱼:……

想了想,也顾不得她爹会不会生气, 给站在一旁的幽菊使了个眼色道:“你捡几样姨娘爱吃的送进去吧。”

幽菊这才用海棠盘端了几只碗碟上前,匆匆捡了几样,便退进去了。

锦鱼见她没动那鱼, 想了想, 也就罢了。想来这鱼得她爹先动过, 才好拆。少吃一顿, 也没什么。

食不言, 寝不语, 三人默默埋头吃饭。

一时饭毕, 坐着喝茶,锦鱼便道:“时辰也不早了, 我们喝过这两杯茶便去跟夫人告辞,这就回去了。”

景阳侯端着青花压手杯沉吟着。

屋子里漂浮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锦鱼也找不出话说, 江凌在别人跟前从来都是个闷葫芦。景阳侯也是个严肃的人。

锦鱼实在坐不住,扶着椅扶手,刚站起身,却听景阳侯道:“本来当着姑爷的面,我也不想提。不过想来你回了家,也会跟他说的。倒不如当面说清楚了。你也劝劝你姨娘。在府里住得好好的,非闹腾着要回洛阳庄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难不成一辈子放不下?女儿都嫁人了,就算瞧着女婿的脸面,也不能往庄子上去。不知道的,还当你姨娘在家又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在亲家面上也不好看。”

这话来得始料未及。

锦鱼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爹这般讲规矩爱脸面的人……竟然当着江凌的面让她当说客。

不对,景阳侯是为了说服她娘,故意领着江凌进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按理她该顺着景阳侯的话说,两面装装好人。

可是在陪伴着她娘的那十五年岁月里,她看到了太多她娘的艰难不易惆怅哀怨。

还记得她有一年冬天,她娘病了,发着高烧,说自己不成了,问梅姨,若是我死了,他会不会为我流一滴泪。

梅姨只是抱着她一个劲地哭。

她那时才七八岁,并不知道她娘嘴里的那个他是谁。

现在却明白了。

就算如今她爹对她娘不错,也不过短短数月,哪里能够弥补万一?

她想了想,毅然道:“我倒也觉得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

哐当一声,地上多了几块碎青花,锦鱼低头,玉色的纱裙边上溅得一点一点的灰色印子。

又听得“砰”地一声,景阳侯拍桌骂道:“你这叫什么浑话?我还只当你是个明白人。不曾想,你竟也糊涂如此。”

锦鱼眉眼一扬,正想辩解,江凌却猛地挡在了她的身前,道:“岳父大人息怒。其实叫小婿看,也是送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

景阳侯站起身来,气得一把黑胡子都在抖,片刻之后,怒道:“她天天闹着要回去,怕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在背后挑唆的?可真真是我的好女儿,好女婿,负恩昧良!”说着一甩袍袖,就要离开。

锦鱼一怔,咬牙冲上前去,死命揪住他的衣袖,道:“父亲,府里也不缺人,若是觉得伺候您的人不够,只管再挑几个就是。何苦非要让姨娘在府里受罪!”

景阳侯脚步一顿,猛然回头,双眼怒睁,吼道:“受罪?受什么罪?”说着狠狠一抽袖子,那薄薄的秋香色杭绸呲溜一声,破了。

锦鱼往后一仰,却听人叫了声“小心”,下一瞬身后多了一堵墙。

锦鱼靠在江凌的怀里,眼圈一红。

替她娘觉得委屈。半世夫妻,她爹却是一点不懂她娘。

“你说,你说,受什么罪?你们母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受罪?当初你姨娘左一封信右一封信求着回来,我还当她终于知错了,原来错的是我!你们母女没心没肺……好……很好……滚,今日就滚,现在就滚!从今往后,再不许踏入景阳侯府一步。”说着脚步如雷霆般震震有声冲了出去。

却见一道墨绿色的身影追了过去,锦鱼一惊,上前一把抓住秦氏。

这一拦阻,景阳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紫竹斋通往望燕楼的月洞门里。

秦氏急得直掉泪,道:“他要磋磨我也就罢了。怎么竟迁怒到你跟姑爷身上?若是姑爷的差事因此丢了,可如何是好?”

锦鱼却目光熠熠,欢喜道:“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上回她见她爹跟许夫人吵架,最后就是一怒上头,做出些有违本意的决定来。因此刚才才故意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来刺激他,不想竟真的一击即中。

等他爹回过神来,老太太再出面强压不许,再要离开却怕是难上百倍。

幽菊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急劝道:“姨娘……再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秦氏红唇颤抖,泫然欲泪,似乎十分为难,可也不过犹豫了片刻,便顿顿脚,道:“好的,你进去拿了东西,我们……这就跟着五姑奶奶走。”

幽菊奔进内室,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左右肩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出来。显然是早收拾好了的。

晴烟双手一张,姿态呆板得像个门神,道:“就算要走,也要先去回过夫人。”

锦鱼瞥了她一眼,冷道:“相公,你跟幽菊陪着姨娘先走。我跟晴烟去见见夫人就来。”

晴烟迟疑片刻,没有反对。

*

不想到了古香堂,却见明晃晃的秋阳下,院子里竟站了七八个婆子丫头,都甚是面熟。

她正不明所以,晴烟却拉住其中一个红黄脸皮的婆子问:“四姑奶奶回来了?在里头?”

那红黄脸皮的婆子瞥了锦鱼一眼,正要回话,就听得里头有人尖声骂道:“这也欺人太甚了,走,娘带你去跟她们评评理去!”

却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半天有人哽咽道:“若是叫她们知道我回家告状,日后还不知道怎么磋磨我呢!”

虽不真切,可锦鱼倒还认得,果然是锦心的声音。

“那难道就叫他们白欺负了不成?不过是几个通房丫头!体面的人家,成亲前就早早打发嫁了出去,哪里还会留下来给你添堵?如今你都跟他们提出来了,还舍不得打发了,真当咱们景阳侯府好欺负不成?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娘……”

锦心哭得很是凄惨。

原来锦心真的过得不好呀。

锦鱼站在原地有些呆滞。不想就叫人推了一把,她毫无防备,一个趔趄,旁边晴烟不但手快,扶了她一把,还回手也推得那婆子一个趔趄,原是那黄红脸皮的婆子,勉强站住身子,陪笑道:“五姑奶奶有什么话,改日再来吧!”

锦鱼也懒得计较她的失礼,巴不得地拖了晴烟就想走。

晴烟的脚下却生了根一样。她本身力气不小,可晴烟竟跟长在地上的木桩子一般纹丝不动。

锦鱼无奈,只好劝道:“夫人这会子哪有工夫管别的事?先让我娘到庄子上去冷静冷静,想到府里的好处,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

她猜晴烟也是了解她爹的脾气,知道她爹一时说出那样的话来,没准这会儿就后悔了。所以想让许夫人拦一拦,没准景阳侯就反悔了。

想想晴烟本是景阳侯的心腹,怎么肯跟她娘到庄上去?又补充道:“你便留在府里替姨娘看屋子吧。”

晴烟却仍不为所动,锦鱼正着急,就听脚步杂沓,有人喊“夫人出来了。”

她下意识地忙往晴烟身后一藏。这种情况下,锦心要是看见她,不知道又会发什么疯。

晴烟似乎也有些意外,往前一站,将她护在了身后。

就听得人声杂乱,气势汹汹,一窝蜂似地,十来人五颜六色地从她们前面过去了。

锦鱼不由大感庆幸。

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许夫人这样冲到敬国公府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再好奇也没有秦氏的事重要,当下趁乱便扯着晴烟退了出来。

府里乱糟糟的,也没人管她们。

出了景阳侯府,她与江凌便一路护着秦氏去了洛阳庄,见了梅姨,自然免不了一番痛哭流涕,诉说曲折。

锦鱼自从离开洛阳庄,算算也有一年多了,还是头一回回来,本就不想走,又见天色已经晚了,便跟江凌商量,索性就在洛阳庄住下了。

第二日一早,锦鱼便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看了看她的花儿,吃过早饭,这才跟江凌回城。

九月初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坐在马车里十分惬意,锦鱼不免有些睏倦,半眯着眼,睡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事。

为了她娘,她算是彻底得罪了景阳侯。

江凌在户部的好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到头了?

她只顾着救她娘出景阳侯府,倒忘了江凌的前途。

这样一想,不觉睏意全消,见回城还有一段路途,便忍不住掀了帘子往外头张望。

外头正是秋黄叶落地季节,道边的枫树、松树、槭树、白杨树、堆出斑斓的黄白绿青红紫,慢慢地移动着,像一道徐徐展开的画卷,画卷上的美少年,穿着素蓝织锦缎的箭袖,系着玉色雪缎披风,坐下枣红马,与这卷不完的画儿一样,就展开在她的马车边。

她也不出声,就把秀气的下颌搁在窗子下框上,任由透明的秋风爽朗地轻拂她额前的碎发。

她的郎君可真好看。而且应该也没生气吧,他还是骑马走到她的马车边。

可惜张了不过片刻,江凌便发现了,偏过头来问:“娘子有事么?”

锦鱼翘了翘嘴角,问:“相公想不想进来坐坐?”

豆绿便知趣地掀了帘子出来,坐在车辕上。

锦鱼等江凌进来坐稳当了,便主动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相公,我为了我娘,得罪了我爹,你怪不怪我?生不生气?”

江家娶她,本是想攀附景阳侯。

她们母女这样一闹,与景阳侯决裂了,江家的盘算也就落了空。

她倒不在乎日后江家怎么看她,可她与江凌到底是不同的,若是江凌也怪她,她定是会难过的。

都说是出嫁从夫,可她心里,还是她娘更重要,也不知道江凌会怎么想?

正忐忑,手却被反握住了。

江凌眉眼迤逦,半挑着眼尾看她:“我怪你,我生气,娘子打算怎么做?”

锦鱼见他这模样分明是没生气,不由欢喜起来,眨眨眼道:“任你打,任你罚。”

江凌抿紧嘴角,缓缓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锦鱼便把小脑袋往他身边凑了凑,一时想到昨日锦心为了通房糟心的事,便故意道:“那我的丫头任你选?”

江凌却鼓鼓腮,气乎乎瞪了她一眼。

锦鱼只好缠住他的胳膊,拧着腰耍赖道:“我笨,我不知道,夫君告诉我嘛!”

一语未毕,唇上却落下了轻柔一吻。

第56章 弄巧成拙

锦鱼僵住, 连呼吸都屏住,饱满的红唇像半开的蓓蕾。

对面目光眸色便一层层地深下来,仿佛云影一层层投在湖水波心。

细腰被紧紧地握住了, 耳边响起江凌微微沙哑紧绷的声音:“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拧住了跳动的心, 有些痛, 有些胀, 有些欢喜,有些酸楚。

若是江凌对她也像她爹对她娘那般无情,她自然是会早早离开的。

她想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嗓子却被哽住,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软软地把头埋进江凌的胸口, 听着他怦怦跳动的心。

颠簸的马车里,只有丝绸发出嘶嘶摩擦的声音。

*

却说那一头,重阳节这日, 敬国公夫人吃过午饭睡了午觉,便把柳镇叫到了她日常起居的微君堂。

柳镇进来,行了礼笑道:“母亲唤我何事?我难得自在一日。”

敬国公夫人见儿子心情不错, 不由有些烦闷。

本来以为娶了个贤惠的好媳妇, 结果是个小气巴拉的醋坛子。又不是真要抬了谁做妾, 不过是镇儿叫那几个丫头贴身伺候惯了, 用不顺手锦心自己陪嫁来的人, 便不肯放了那几个, 这也要吵吵闹闹?

今儿又闹着要回去看景阳侯府的老太太, 她也不好拦着。以锦心的个性,多半怕是去告状的吧?

她虽不怕景阳侯府, 可是两人还在新婚燕尔,这事传出去, 到底也不那么体面,白白坏了镇儿的清名,何况,到底是亲家,这点脸面还是要给景阳侯府的。

勉强压住心头烦躁,她叫柳镇坐下,劝道:“那几个我瞧着也是好的,不过如今你是成了亲的人了,最是忌讳内宅不宁。我看她也是太着紧你,才会这般介意。你便让她这一次,把那几个交给我来替你打发了,保证都给她们找个好去处就是,也不枉她们忠心耿耿伺候了你一场。”

柳镇闻言,先就脸色一沉,半天微扬了下颌道:“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她原该老老实实跟我商量。如今这样,却是不能了。”

话虽说得强硬,他心里却是憋闷悔恨得很。

锦心当初若直接告诉他说,不想留下翠阴竹色她们几个,他未必不肯听她的。

她却偏要当面装好人,背后使手段,竟然叫香绢拿了几件首饰偷偷塞到翠阴屋里,污蔑她们是贼,想叫他撵人。

翠阴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他还不清楚她的为人么?再说就那几件破铜烂铁,翠阴在国公府养刁了的眼儿,哪里会看在眼里,还去偷。

这是太小看他们国公府,也把他看扁了,以为他是个糊涂虫!

当初他不过是一时大意,哪里想到景阳侯府还有个从小养在府外的五姑娘,这才张冠李戴地错以为是锦心。

后来知道锦心是冒名,他也是顾及两府的脸面,一时心软,才认了这门亲事!

莫不是锦心真当他是个好拿捏的?!竟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骗他。

这回若不好好教训教训,还不知道她以后会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

再说,他看着锦心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就烦。

翠阴她们却不同。怎么成了亲,便连个贴身伺候自己的心腹也不能有了么?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成哪门子的亲!

敬国公夫人被儿子直接顶回来,心里也不好受,冷笑道:“她若是直接跟你说,岂不坏了她贤惠的名声?自然是想要让那几个犯了错,才好名正言顺地赶出去。可偏偏手段又笨得叫人发笑……”

“贤惠?!哼……”柳镇冷笑不止,心里更不好受。

当初锦心贤名满京,他明知弄错了人,还瞒着母亲认了这门亲,说来也是因为上了锦心贤惠名声的当。

母子两人相对叹息,不免又数落了锦心一回。

敬国公夫人这才又劝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一码归一码,这事传出去,别人只会说,你护着通房,不给她脸面。说不得别人还会说你宠妾灭妻,说咱们敬国公府没规矩。这样吧,先把她们几个送到咱们京东的那个温泉庄子上去,也吃不了什么苦头,你若是实在喜欢,等过一年半载,我再把她们赏给你。如今就先从我院子里挑两个好的去伺候你,你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我也不放心。”

柳镇虽心有不甘,可他向来事母甚孝,被母亲这样好言相劝,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敬国公夫人便打发人去叫那几个丫头过来,正等着人来,却听得外头婆子来传,说是世子夫人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景阳侯夫人。

柳镇一听,顿时满脸通红,额角青筋冒起,怒道:“说是去看老太太,原来竟是回景阳侯府搬救兵去了?!好好……我这个夫人真是贤惠得很呢!”

敬国公夫人也是大怒。她本想着今儿把那几个丫头处置了,等锦心回来,再敲打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锦心竟然这般不懂事,居然把景阳侯夫人给招了来!怎么,这是想向他们敬国公府兴师问罪不成?

当下母子同心,一脸怒容,到了争迎堂。

却见锦心与许夫人已经落座。见他们进来,两人忙站了起来。

锦心抢先上前行礼。

敬国公夫人冷冷一扫,话也不说一句,径直在上首坐下。柳镇虽知按理该给许夫人行礼,可他正在气头上,又觉得他错娶了锦心,都是许夫人害的,实在忍不住气去见礼,便只当没瞧见,黑着脸往敬国公夫人下首一坐。

许夫人来的路上其实气焰已经消了一半。打算来了,好好奉承奉承敬国公夫人,请敬国公夫人作主,把这事解决了。

谁知见自己来了,柳镇竟是视而不见,这样的羞辱,可真是生平少遇。哪里还忍耐得住,当下也黑了脸,眉间竖出一个川字,吊起眼角眉梢,道:“怎么?姑爷,我来了,当看不见,就不用给个交待了?亲家母,这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今儿来,便是想问问,这是哪家的规矩!竟这般作践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儿媳妇!”

不想话音刚落,“呼”地一声,一只茶碗带着热气竟朝她面门直飞而来。

许夫人顿时吓得满脸苍白,动弹不得。

敬国公夫人拍案而起,怒道:“呸,你算什么东西,敢跑到我家来骂我儿子?!嫌我们家不规矩?我还没说你们呢!是谁抢了别人的功劳来骗我家镇儿!你这女儿,你只管领回去,这么个儿媳妇,我们敬国公府不要了!”

许夫人从来没见过哪家夫人会这般泼辣,早吓破了胆子,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锦心也苍白得像个雪人一般,僵在原地,好像只要稍微沾点阳光就会化掉一般。

正在这时,门外婆子来传,说翠阴竹色在门外侯着了。

敬国公夫人眼眸似箭地盯着许夫人,硬声道:“不必进来了,传我的话,从今儿起,她们两个都抬了姨娘!就住在履霜院中院的东西厢,也方便照顾镇儿。”

许夫人抖抖索索地勉强站起:“你……你……”欺人太甚四个字竟是不敢说出口来。

能怎么办呢?男女有别。真和离了,锦心就算再改嫁,也难嫁得好了。更别说嫁国公府这样的人家。

而柳镇,虽成过亲,多少人家还不是打破头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她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是半句硬话都说不出。

正想自己找个台阶走人,不想一道杏色影子朝她奔来,她见是锦心,本能地伸手去抱,不想一股力当胸推来,她一个趔趄,后腰撞到了椅扶上,不由惨叫一声。

就听锦心哭道:“母亲!我自嫁进来,婆母疼爱,夫君敬重,处处都是好的。不过是几个丫头淘气,我回家笑谈了几句,你便非要上门问个清楚,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倒叫婆母和夫君误会我!你……你叫我今后还怎么在夫家做人呀!”

*

许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敬国公府的。

回到景阳侯府便一头载倒,昏了过去。

冯妈妈本就不是个能干的,顿时急得没了主意,一边叫人去请太医,立马又叫人各处去通知。

一时古香堂里外便聚满了人。

景阳侯来了,连老太太都来了,问起原由,冯妈妈便把事情前后加油添醋地说了。尤其说到敬国公夫人朝许夫人扔茶碗,她因为就站在许夫人身后,说起来真是心有余悸,用手比划着,长脸上一张大嘴一张一合地,不停道:“好大一碗茶,还冒着白烟呢!”

景阳侯本来就严肃的脸孔,这时板得跟生铁一般。

老太太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见太医来了,便叫上花妈妈两人回了期颐堂。

花妈妈扶她上了炕,见她脸色灰败,忙给她冲了茶,道:“这茶也见底了,回头我打发人去找茯苓,让五姑奶奶再送些来。”

老太太喝了几口暖暖的五花茶,砸砸嘴角,眼中不由慢慢流下几行老泪。

造的这个孽,她也有份。当初她明知救人的是五丫头,便不该装糊涂,就该堂堂正正把事情挑明了。敬国公府爱娶不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景阳侯府从根儿上就亏了理,在敬国公夫人面前抬不起头。

五丫头又是个真聪明伶俐的,若那柳镇真娶了去,必也会好好护着,哪里至于如此。

该低嫁的偏高嫁了,该高嫁的偏又低嫁了。

都是她当初痛爱锦心多过锦鱼,一念之差,人啊果然不能做亏心事。

花妈妈见她流泪,唬得忙找了绢子给她拭泪,道:“可是心疼四姑奶奶了?这事怕是只有侯爷去找……”

话未说完,就见老太太摇了摇头,叹息不已,半天才道:“锦心这丫头糊涂。我原当许氏还算聪明,这么些年,这贤惠的名声也守住了。哪里知道,竟也是个糊涂的。她当敬国公夫人是什么人?当年人家跟国公爷一起戍守在甘阳关,国公爷带兵追敌,城内空虚,北边的狄人带了好几万的兵围了城,守将战死,眼看就要破城,她身怀六甲,却披挂上阵,亲自出来督战,竟是把那城给守住了!若不是那一声胜仗……当今还未必能坐上这把龙椅呢!所以柳镇才叫一个镇字,镇守的镇。”

这些陈年旧事,花妈妈也是知晓的,便点点头,道:“这也怪不得四姑奶奶,刚成亲,蜜里调油的,有那些个人堵在眼前,能不刺心么?”

老太太怒得一甩手绢:“不怪她怪谁!瞧瞧小五,不动声色就把江凌身边的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夫妻还和和美美的。她是真笨,嫁都嫁了,还想处处压她五妹妹一头,但凡她向小五学学呢,也不至于如今闹得这般难堪,竟然敢动手,向婆婆丈夫出卖自己的亲娘!她以为这样柳家便能瞧得起她了么!亏得我当日没去看她那个什么破暖房!不然现在都能臊死,哪有新媳妇这么巴结婆家的!”

花妈妈忙道:“可不是呢!再没想到五姑奶奶竟有这样的本事,既撵了人,还叫人念她的好。您也别生气了,这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后五姑奶奶有了造化,谁不说您眼光好,当初那传家的镯子不也给了她么!四姑奶奶过两年慢慢也就明白了。”

老太太狠狠拭了拭眼角,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外头传,说是侯爷来了。

老太太正有气没处撒,见景阳侯来了,也没给他个好脸色。

景阳侯坐在椅子上,蹙着眉头,低头喝了半盏茶,却没说什么。

老太太到底心疼儿子,便道:“你来找我,可是想让我拼了这张老脸去找敬国公夫人讨个公道?”

景阳侯一怔,猛地抬头:“不是不是。这事,我回头叫了柳镇来问清楚再说。俗话说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她当敬国公府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冒失地去质问人家?锦心也是糊涂,这点小事都处置不了,还闹到娘家来。犯了口舌,真是丢人。”

老太太听他这样说,不由愕然,想了想,又只得叹了一口气。这男人跟女人瞧事情,总是不同的。在她们这些内宅女子看来,这通房妾室就是天大的事了,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小事一桩。

“罢了,若是锦心再回来,你这个当爹的也该劝劝她。叫她别再跟她五妹妹争来争去的,有什么事不好跟家里说的,也能跟她五妹妹商量商量,叫她五妹妹替她出出主意,也省得再犯这样的傻气。”

不想景阳侯听了,却猛地变了脸色,怒道:“锦鱼?跟她商量?那就是个没良心没规矩的!今儿回来,她竟然把秦氏给带走了!我说了,从今往后,都不许她们母女再踏入侯府一步!”

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事,听得一惊,反复问了几遍,才总算相信秦氏真回洛阳庄了。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指着景阳侯道:“原来她竟是个真明白的。这么些年,倒是我们小瞧她了。也难怪能教出锦鱼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儿来!也罢,她要走便随她去罢,倒是你,可不许拿五丫头当夹心磨!难不成我要叫她来,你还敢不许了!”

景阳侯脸上黑云翻卷,咬牙切齿,片刻猛地站起身来,硬声道:“她要回来?除非……除非秦氏自己先滚回来!”说着,竟甩着大袖一路走了。

撂下老太太跟花妈妈老眼相对,面面相觑。

第57章 雪上加霜

许夫人这一病倒, 自然惊动了不少的亲眷。

亲眷们来了,自然少不了问怎么病的。

许夫人便一问摇头三不知,问急了就不断垂泪, 嘴里道:“都是我一时糊涂, 竟害了我家四丫头, 把她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如今嫁都嫁了, 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忍了。你们也别打听了,我也是一时想不开,过些日子想开了也就好了。”

这些人听这话音,当面虽不好接话茬, 私下自然忍不住叫下人去打听。

那冯嬷嬷便按着许夫人的吩咐,装作糊涂,道:“还不是为了四姑爷, 这才成亲,就猴急的要把屋里几个抬了作妾。我们姑娘虽是贤惠,忍着不说, 我们夫人心痛女儿, 哪能不生气呢!”

这些夫人们也不知道就里, 再一打听, 果然是敬国公府新抬了两个妾, 自然一传十十传百, 整个京城勋贵倒没有不知道的。尤其是之前想跟敬国公府结亲被拒的人家, 更是幸灾乐祸添油加醋地传得绘声绘色,都道是亏得没跟他们作亲, 不然家中女儿只有被作践的份。

也不过几日,这些闲话就传到了敬国公夫人耳朵里。

她自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 不由大为震怒,当下叫了锦心过去,冷笑几声,道:“听说你是这满京城第一贤惠的新媳妇。镇儿要纳妾,你都没意见。倒是我们家委屈了你。我看你要是真贤惠啊,便得顾及你婆家还有夫君的名声。不如把你的四个陪嫁丫头全开了脸,都搁在镇儿屋里,好叫世人知道,镇儿纳妾全是你的意思,我们想拦都拦不住。想来外头那些烂舌头的人,也就消停了。”

锦心自从那日许夫人来过,便一直夹着尾巴作人。

除了天天主动在敬国公夫人跟前立规矩,还花重金请了有名的花师,在暖房里催花,想让牡丹花在过年时绽放,以此讨好敬国公夫人,又能彻底压锦鱼一头。

敬国公夫人对她虽是冷淡,却也没打没骂的,还时常指点教导她。

她自然都是低头受教。

外面人看起来,倒是婆媳和睦。

柳镇那头却难多了。

任她如何做小伏低,苦求辩解,只要她一张口,柳镇就高傲鄙夷地瞧着她,好像她是一个稻草人,外面里面前面后面都是一包烂草,一眼就能看穿过去。

后来大约是不耐烦了,便索性连她的屋子都不进,只轮番歇在两个姨娘处。

她本还想过些日子,等敬国公夫人消消气,求她帮自己管管柳镇。

没想到……她竟要她的丫头全给柳镇作妾,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的明瓦花房,她这些日子的起早贪黑巴结侍奉,难道都喂了狗不成?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上,好像密密麻麻,扎满了马蜂。

可她却不敢甩脸子生气。

敬国公夫人是什么人,她现在也明白了。

你若是软着来,她就算不理你,也不会怎么样。

你要敢跟她来横的,打你都算轻的。

她低头片刻,强忍住眼中泪水,笑着道:“其实我嫁过来时,早就有这打算。若是婆母和夫君不嫌弃她们蠢笨,倒是她们的福气。”

她说完,见敬国公夫人没有作声,不由叹叹出了一口气。

丫头么,要多少有多少。

再说她自己身边的丫头,身契都在她手里呢,要捏扁搓圆还不是随着她来?

再怎么也好过翠阴与竹色那两个贱人。

从头到尾,她都完全没想过自己的丫头们愿不愿意。

*

却说景阳侯外头公务繁忙,内里又因许夫人生病,秦氏突然离开,心情郁卒,焦头烂额地过了几日,才想起得找柳镇谈谈。

便着人去通知柳镇,不想柳镇竟问去传话的人:“是单请我一个呢?还是请了别人。”

把景阳侯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只得冷笑打发人再去回道:还请了别人。

想想跟江凌也有话说,便叫上了江凌。

会面就定在九月十五中午,地点就在塞上楼。

他到时,就见江凌已经等在浩然阁内,见他来了,匆匆起身行礼,态度十分谦卑平和。

他却并不高兴,反而心头更堵。

这个女婿,他到底看错了。

原以为是个老实人,结果是个滑不留手的角色。

上回他本想着叫他帮着劝劝锦鱼秦氏,好好在府里过日子,别折腾。

结果这小子答应得好好的,进到里头,一听锦鱼的话音,立刻就叛变了,居然说什么“送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更好个屁。

因柳镇还没来,他坐下便不耐烦地吩咐道:“今日你作陪,只听着就成,别乱插嘴说话。”

若不是柳镇那一问,他根本不想江凌参和这边的事。

江凌脸上神情自若,似乎对他的态度并不介意,不但立刻答应下来,还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殷切地问了些老太太许夫人的起居平安。听说许夫人病了,又问请了什么医,吃了什么药,十分周到。

好像他从来没说过,再也不许他们上门的狠话。

景阳侯见他态度极好,心下稍稍好受些,想想,端起酒杯喝了几口,放下,又端起,这才问:“你媳妇儿呢?可有她姨娘的消息?”

江凌去端酒壶的手一顿,道:“她上回送了姨娘回到庄上,这些日子主持着家中的中馈,忙得不可开交。明日我特意请了假,打算陪她去洛阳庄看看。”

景阳侯听得这话,两道修长漆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结:“她去洛阳庄,只管叫下人婆子陪着去就是了。你请什么假?难不成,以后她要去哪里,你都要请假陪着?仔细到年底小考课,给你个下等。到时候不但我没脸,王尚书也没脸。你可知道这户部的差事,人人都红着眼睛盯着呢。”

没想江凌听了,低着头,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不由又恼怒起来。

这两个女婿,一个是太不把媳妇当回事,一个又太当回事了。瞧江凌这离不开媳妇的没出息的劲儿,日后能升到个五品,就顶齐天了。

他无奈地一挥手:“后日朝廷沐休,你们何不后日再去!”

不想江凌这回倒抬了头,笑道:“后日宏福寺的寻禅大师特特给锦鱼发了帖子,说是今年宏福寺观音菩萨成道日要办插花大会,请她一定要去。小婿自然也要陪她跑一趟的。”

景阳侯一怔。

后日是九月十八又正赶上朝庭沐休。

京中寺观,除了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就数宏福寺香火最盛。每年观音菩萨成道日都要办赏花大会,化缘。倒还没听说过要办插花大会的。

难道是因为去年锦鱼在那里搞的插花比赛?

想不到这孩子竟有这样的本事,与寻禅大师结下这样大的缘法。

九月十九成道日,宏福寺既是佛寺,自然要讲究一个众生平等,因此会大开山门,京中无论贫贱皆可进去给菩萨烧一柱香。

京中贵人们怕人多冲撞了自家女眷,若是想去时,都会提前向寻禅法师求一张帖子,提前一两日过去。

这帖子寻常人家自然是拿不到的。

便是景阳侯府想去时,也要主动去寻。

倒没听说过他们会主动给谁发帖子的。

可见锦鱼这插花的本领真是不小。

他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秦氏真给他养了一个好女儿。只是可惜那性子还像年青时一样,外软内刚,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终是忍不住道:“明日你们去了洛阳庄,好好劝劝她姨娘,哪有府里不住,偏住庄上的道理。”

不想江凌听了话,又是唯唯诺诺,既不反驳,也不应承,倒叫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正郁闷,有人进来。

看清来人,他怔了片刻,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国公爷,您怎么来了?”

柳镇确定来了,不过同来的还有敬国公。

敬国公虽然威名赫赫,但长得其实十分清俊挺拔,与柳镇有几分相像,眉毛都如箭入鬓,只是态度上有一种居高位者的大度柔和。

敬国公笑道:“听镇儿说你今儿找他,我正好有空,便来凑个热闹。你不会怪罪我不请自来吧?”

景阳侯:……哪里是凑个热闹,分明是来替儿子撑腰的。

他不由多看了柳镇两眼,见他态度倨傲,进来后迟迟不给自己见礼,没半点江凌的懂事劲儿,真是越看越不顺眼。不由冷笑道:“早知道如此,我便该把永胜侯也叫上,免得他也担心我把他儿子吃了。”

敬国公坐下笑道:“卫兄误会了。我是深知我这儿子跟他娘一个性子,直言直语,不会拐弯。本来有些误会三两下就说清楚的,怕他性子上来,反把小事化大。这才叫他来先给你赔个罪。”

景阳侯不由老脸一红,敬国公这几句话说得客气,倒显得他莽撞了,落了下风。便也只得坐下。

柳镇这才听话地给景阳侯行礼,说了两句客气话,也坐下。

江凌便主动向二人行了礼。敬国公也同他寒暄了两句。

四人笑着坐定,敬国公与景阳侯在上首。柳镇与江凌在下首。

一时便有掌柜进来行礼招呼。

景阳侯是来惯了的,见进来的掌柜有些眼生,便问:“梅掌柜呢?今日没来?”

那掌柜的笑道:“老太太心疼五姑奶奶手上没人管事,把梅掌柜给了她了。怕她不肯要,还叫梅掌柜的说自己是二掌柜的。倒便宜我,如今成了这里的掌柜。”

景阳侯不由又大感意外。

原来老太太这般心疼锦鱼吗?难怪中秋节不去敬国公府,反去了江家。

敬国公笑道:“你们这位五姑奶奶,可是你们老太太的心头肉?我听说她老人家便是病着,都要去给她撑脸面,不肯移步我们国公府。”

景阳侯甚不愿意提中秋请客的事,显得他们景阳侯府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实在不够光明。好在老太太当日没去,不然更叫国公府看扁了。

当下笑笑道:“老太太对孙女儿们素来都是极慈爱的。那日身子不爽利,原不打算去的,只是后来觉得身子好了些,这才临时动了兴。又怕临时起意,扰了贵府,这才去了江家。”

敬国公却不肯放过他,道:“莫不是你们老太太嫌弃我们这样的人家,怕我家镇儿去求娶这位五姑奶奶,才叫锦心冒顶了这个救命之恩?引得我们家娶了她?”

这话可真是杀人诛心。就差明说景阳侯府使诈,硬塞了个不成器的姑娘给他们家当媳妇。

景阳侯只觉得耳朵都烧起来,心中后悔至极。自己何苦多问那一句,倒惹出这些闲话来,当下只得板着脸吩咐那掌柜道:“上酒菜吧,咱们慢慢聊着不迟。”

掌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夹紧尾巴,赶紧退下去安排不提。

待掌柜的走了,景阳侯才勉强笑道:“救人的事,不过是阴差阳错,并非故意欺瞒。镇儿成亲前便弄清楚了的。如今国公爷何苦又旧事重提?我今日叫他来,却是为了前日纳妾的事。”

敬国公皮笑肉不笑,道:“也是怪我自己教子无方,若当初他把这事跟我和她娘说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前日纳妾之事呢?听说尊夫人如今也是十分后悔与我家结亲,口口声声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委屈了你家贤惠的姑娘。”

景阳侯并不知道这事。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山更有一山高,他虽在朝中呼风唤雨,可到底比不得敬国公。

许夫人打上敬国公府那就是自取其辱,自己理亏,所以敬国公左一句右一句,咄咄逼人,他才一忍再忍。

若今日只有他与敬国公父子,他倒也未必不能再把身段放软些。

可还有江凌在场。

敬国公这样穷追不舍,毫不给他脸面,他若还一味忍让,未免在这个女婿面前太丢人。当下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柳兄今日来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制造更多的问题?不管如何,小弟自然都是奉陪到底。”

说着,双手往桌面上一按,身子前倾,摆出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

第58章 惺惺作态

敬国公却拱拱手, 挥洒自如,轻轻一笑,道:“卫兄言重了。大家都是亲家, 难不成我们没了脸, 你们就有脸了么?锦心嫁入我们国公府, 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今后自然有她婆婆教导。我今日来,是想跟卫兄谈谈尊夫人。”

景阳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里一股浊气像要喷涌而出。

敬国公府不但没把他女儿当回事,甚至没把他夫人当回事。说到底,是没把他当根葱啊!

这未免太过跋扈托大了。

这样的亲家, 当初就不该结!

敬国公也不管他的反应,接着道:“我原听说你家夫人是个贤惠的,可如今看来做事倒是极不知分寸轻重。竟然在外头闲言碎语败坏我们敬国公府的名声, 败坏镇儿的名声!这并不是做亲家的道理!卫兄回去,还请好好教导一下尊夫人。”

景阳侯一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气,被亲家指着鼻子教训, 而且还是当着另一个女婿的面。

当下气晕了头, 也忘了之前叫江凌不许说话的吩咐, 只想找个帮手, 便道:“败坏你儿子的名声?难不成那两个妾是假的?我当初同日嫁女, 你问问人家江凌, 他可有新婚燕尔就闹着要纳妾!”

江凌一直闲坐在旁边端着个热乎乎的茶杯, 静静听他们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 没想到突然被点了名。

他手一滑,差点儿没把茶杯摔了。

正急着保护茶杯, 就听柳镇冷笑道:“他便是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他还想靠着岳家飞黄腾达呢!”

江凌端稳了杯子,“磕”地一声轻轻放在桌上,玉脸上慢慢泛起一层粉红,淡声道:“小公爷有所不知,前日我们夫妻已经狠狠得罪了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说了,日后不许我们两个再踏入景阳侯府半步。今日我来,也是听岳父教训的。”

景阳侯一怔,还当江凌忘了他当日说的气话呢,原来人家没忘。

他之前没细想,这时反倒看得分明。

江凌若是真想靠他飞黄腾达,怎么可能为了锦鱼秦姨娘得罪他?

江凌敬重他,不是因为他是景阳侯,而是因为真心喜欢锦鱼,敬他是锦鱼的爹。

而柳镇……却正好相反。

柳镇根本不在乎锦心,自然也不会给他这个岳父应有的尊重。

锦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结果嫁错了人。

他再看柳镇,见他一脸错愕,心里不由有几分得意。看来他刚才找江凌帮手,这步棋下对了。

柳镇这个女婿,他只能当作没有了。

敬国公府这门亲家……也随他去吧。再叫他低头,是不可能的。

当下硬气地看向敬国公,却见敬国公正觑着一双精明的眸子扫向江凌。

江凌却晃若未觉般对柳镇笑道:“我不纳妾,倒不是因为我胆小。毕竟我胆子再小,倒还敢独自来见岳父,不必要亲爹陪着。”

景阳侯心头大快。

江凌这话刺得实在太狠太准了。

柳镇带着敬国公来,看着是有个靠山,其实就是个怂包,居然也单独来见他都不敢!

他正痛快着,就听一声怒吼。转头看时,就见柳镇脸上浮起一大片明红,腾地站起身来,一扭身,双手揪住了江凌的衣领,怒目横眉,就要发作。

江凌却是顺势站起。

他这一站起,倒比柳镇还高了一丢丢。

柳镇的气势顿时被压下去了一半。

江凌偏过脸,头微微往后仰,避开他的鼻息,一双迤逦的眸子却冷如寒冰,盯着柳镇,问道:“怎么?你纳妾被岳父大人数落也怪我?又想打我一顿不成?”

柳镇直气得脸色发紫。

他当初误会锦心是锦鱼,才莽撞地订下了这门亲事。

后来虽然发现真相,可亲事已经进行了一半。

他当时想锦心贤名满京,定然不是故意冒领的,这事不能怪她。又知锦心对自己一往情深,因而一时心软,才认了账,也没跟他娘提,就怕节外生枝。

万没想到,娶回家来才知道,什么狗屁贤名,全是假的,连个通房丫头都容不下,还偏要立牌坊,没得叫他恶心。

锦心越是叫他失望,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越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就越觉得锦鱼好。

每次锦心跟他巧言令色辩解时,他心里就会想起当初锦鱼说的话。

那时他质问锦鱼,为什么不肯承认对他有救命之恩。

锦鱼回他说:“《因果经》上说:富贵贫穷各有由,夙缘分是莫强求。古人亦云: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恩。救你的人无论是谁,若是指望着得你报答,那这福田也就白种了。”

这样的气度,也难怪当时救起他来,便立刻开走了船,完全没把对他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儿,也难怪连老太太跟锦心的亲姐姐锦熙都要向着她。

他当初上门求亲,求的是会种牡丹花儿,救了他性命却连名字都不肯留下的景阳侯府女儿。本没有错。错在景阳侯府,错在江凌,他们一起欺骗了他,才害他娶了个骗子回家。

他怎么能不恨?

如果今日他娶的人是锦鱼,他敬着爱着都来不及,哪里会去纳妾!

江凌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落井下石,可恨之极。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推江凌,扬起右掌,“呼”地一声,朝他脸上,就劈了下来。

不想一掌落了空。

江凌并没跟从前般干站着挨打,而是矮过身子,躲过了这一击,还几步跑到了敬国公身后,高声道:“敬国公,您就这么看着儿子撒野不管么?”

敬国公见儿子三两下就叫人刺得失了分寸,动了粗,不由老脸通红,只得骂道:“孽子,还不赶紧坐下!”

柳镇却气冲脑门,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嘴里怒吼一声:“小人!”纵身朝江凌扑去,不想手还没碰到江凌,“啪”地一声,脸上热辣挨了一掌。

他捂着左脸难以置信,一时不知道敢打他的人是谁。

却见他爹敬国公已经站起,脸上难得地一片红胀,怒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坐下。”

说完转身怒瞪江凌:“我们敬国公府与景阳侯府的事,与你无关,还不赶紧滚。”

景阳侯没想到江凌出手,不过三言两语,就大胜敬国公父子,既意外,又痛快,听到这话,也“腾”地站起来道:“我叫他来,皆因他是个明白人。你我之间说话,也有个见证,省得出了这个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江凌听到这话,又两步跑到了景阳侯身后,道:“敬国公,实在对不住,去留之间,我自然是要听我岳父大人的吩咐。”

敬国公气了个半死,捏着拳头想打人,却又舍不得再打儿子一下。

哪里还有吃饭喝酒的心思,当下道:“看来你我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卫兄,我只有一句话,若你夫人敢再在外头乱说我们敬国公府的闲话,到时候,可别怪我们敬国公府不顾亲家的脸面。”

说着,一甩大袖,转身而去。

柳镇捂着左脸,愤恨不已,瞪了瞪景阳侯,又狠狠挖了几眼江凌,叫侍卫一扯,只得跺跺脚,也转身跟了出去。

等两人走了,景阳侯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半天回不过神来。

江凌倒是从容,吩咐叫人上了酒菜,又给他斟了酒,劝着他吃了几口,劝慰了他几句。

景阳侯一连喝了好几盅酒,酒气慢慢涌上来,便拉着江凌道:“你说……你说……这事,是许氏的不是,还是敬国公府的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好说!这是完全没把我们景阳侯府放在眼里!”

江凌嘴角微微一勾,并不正面回他,反问道:“岳父大人今日叫柳镇过来,原是想说些什么话?”

景阳侯:……

因敬国公突然出现,他有些乱了阵脚,倒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他也不想只听锦心许氏一面之词就去找人理论。

原来的打算是想跟柳镇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再作打算。

在他看来,纳妾这事,早纳晚纳,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像他不也有好几个妾室,只要不宠妾灭妻就成了。

他想跟柳镇说的也是这个。本来也算是一番好意,不想正话没说,两家反闹得更僵了。

可现在再跟江凌说实话,却太丢人了,便道:“自然是叫他来痛骂一顿,让他撵人。锦心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岂容他们家这般作践。”

江凌听到这话,脸色一暗,半低了头,不再说话,只一个劲给他倒酒。

景阳侯喝得兴起,把敬国公与柳镇又痛骂一场,心道今日亏得有江凌在,不然景阳侯府的脸面都叫人踩在脚下了,越看江凌越顺眼,拍着江凌的肩膀道:“还是五丫头眼光毒,当初挑了你,没挑柳镇那蠢才!有福气!你小子果然不错。”

江凌微微一笑道:“娶到锦鱼,是我有福气。”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她虽不是岳父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却会是我一辈子捧在手心里的媳妇儿。”

景阳侯一顿,酒倒醒了几分,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内疚。

虽然锦鱼出嫁,他也没亏待她,可是……从小到大,他把锦鱼母女扔在庄上不闻不问,确实多有亏欠。如今偏一个嫁了,一个又跑去庄上。

他便是有心待她们好些,也没多少机会了。

再想着老太太的一顿骂,他趁着酒意道:“那她也是我女儿。之前说不让你们回府的话,都是气话。今日便揭过了。倒是你……明日好好劝劝姨娘。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安安稳稳在府里过下半辈子,我定然不会亏待了她。”

江凌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又陪着喝了一阵,见景阳侯逐渐醉得厉害,便把他送回了府。

*

景阳侯到了晚上酒醒了,想起敬国公说的话,越想越憋气,便往古香堂来。

许夫人刚吃过药,已经散了头发,正半躺在内室床上,红红的烛光照得她脸色浮肿腊黄,平白老了十岁。

景阳侯见了心里发酸。便坐在床前仔细问了起居,才问她说了敬国公府什么话,惹恼了敬国公,亲自下场要他回来教妻。

许夫人也知道他今日去见柳镇,本还满怀期待,不想听他反来质问自己,便冷讽道:“侯爷,您也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女儿受辱,夫人受辱,难道不是您受辱?您问也不问一句,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您反倒来质问我?”

景阳侯脸上自然是挂不住,不由怒道:“当初你天天让我去求这门亲事,我就瞧着不妥,是你们死活要结。如今亲也结了,不求着各退一步,好好过日子,不过纳个妾,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争个是非,难不成他们不肯出妾,你就要让锦心和离不成?”

倒不是他灭自己家威风,长他人志气,就算他不管得不得罪敬国公,肯替锦心去闹,最后两家一拍两散,锦心肯回家吗?这个女儿是魔怔了,为了讨好夫家,连自己亲娘都敢打。

许夫人本来身子也还未养好,听得这话,气得又咳又喘,伏在枕上哭道:“不过纳个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锦心才成亲几日啊!柳镇就这样王八蛋!锦心是没有娘家?没爹没娘吗?咱们不护着她,你叫她往后几十年的日子怎么过?”

景阳侯忘没想到她会如此愤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纳妾,许夫人从来没拦过,跟姨娘们都相处得极好,除了秦氏,也没听谁抱怨过许夫人。

所以一直以来,他心里对许夫人都十分敬重,认为她贤惠容人。

而许夫人与秦氏间的龃龉,他认为都是秦氏恃宠生娇,心比天高造成的。

后来锦鱼和秦氏回府,许夫人不但派人去接,还帮着秦氏脱籍,他心里更加认定她是一等一的贤惠人。

虽后来为了锦鱼锦心的亲事,闹了许多的不快,他仍认为不过是许夫人爱女心切。

他只要护住秦氏母女,也就是了。

万没想到,原来在许夫人眼里,男人纳妾就是王八蛋。

难不成她之前的贤惠都是惺惺作态?

他眉心直跳,心念陡转,道:“夫人说得也有理。不知夫人想要柳家怎么处置那两个小妾?”

柳夫人哭声顿止,转悲为喜,道:“那还用说么?他们家若想要脸,便该把那几个妖精全处置了。若是卖了,怕也卖不干净,谁知道柳镇会不会私下买回来,养在外头。还是得斩草除根。最好是捉个错处,一顿板子打死也就干净了。”

景阳侯越听,心里越是一片惊涛骇浪。

表面上,他却仍是不动声色,慢慢道:“随便打死奴仆,便是敬国公对外也不好交待。再说也伤锦心的名声。”

他一双眼睛半眯着,暗暗观察许夫人脸上的表情。

第59章 一眼看穿

就见许夫人黄色浮肿的脸上显出几分红亮, 眼睛里浮出几分不屑,似乎他的顾虑都不足持齿,嘴角却是半下垂的, 显出几分温顺。

“那便赏上几碗药就是, 没声没息, 一病没了, 谁还能说出个什么来?”

景阳侯如坠冰窟,背心却是冷汗一片。

许夫人却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还道:“侯爷,这事只有您出面了。敬国公夫人骄横跋扈,根本不讲道理。倒是敬国公, 想来不会糊涂。他们敬国公府,总不至于为了两个小妾就得罪您吧?您一向又口才了得,定然可以说服他的。”

许夫人的话嗡嗡在耳边作响, 景阳侯却早已听不进去。

原来许夫人心里对妾室竟是这般仇恨,那么当年秦氏生产……她暗害秦氏也是有可能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虽然确实偏爱秦氏, 却从来没做过宠妾灭妻的事情。

妾室对许氏根本不构成威胁, 她没必要下这样的毒手。

真的如此吗?

当年秦氏离府的往事竟一一浮现眼前。

“她到底有功, 替侯爷又生了个女儿呢。”

“侯爷就应了她吧。不过是个百日宴, 两个孩子一起抱出来, 别人定会说我贤惠, 不会说侯爷宠妾灭妻。”

“她若留在家里, 处处跟我和锦心比着,哪里会有不生气的?这月子哪里能坐好?眼睛怕也要哭坏了。”

“让她到庄子上去坐完月子, 到时候定然也服软了,再接回来, 她也就规矩了。不然怕是难懂事。”

…………

一句一句,处处戳在他的心口上。

“不过生了个女儿,竟然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地闹腾。”

“百日宴上若是两个孩子一起抱出来,别人岂不笑话我嫡庶不分?”

“秦氏自己在坐月子,竟然这样不懂事,不顾惜自己,天天吵闹,确实该给她个教训。”

一步一步,自己这才下了狠心,立刻撵走锦鱼母女。

之后……秦氏没服软,他更不可能服软。

十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难怪他觉得许夫人贤惠,自己对秦氏又算是宠爱,锦鱼嫁后,秦氏却非闹着要回洛阳庄,不肯再留在府里。

还是老太太姜是老的辣。

秦氏是个真明白的,糊涂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贤惠?锦心在外也大有贤惠之名,可他却知道锦心到底有多贤惠。

许氏大概只是面具戴得极好的锦心。

不同的是,他这大半辈子一直都没瞧出来。

柳家却是锦心才进门,就一眼看穿了。

所以敬国公一家才会那么不近情理,才会说锦心嫁入国公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今后自然有她婆婆教导。

所以敬国公才让他回来好好教育许氏。

他失魂落魄,慢慢站起,恍恍惚惚,什么话也没再多说,一步一空地走出了古香堂。

许夫人仿佛在后头叫唤了些什么,他却根本不想再听了。

他没有直接回望燕楼,反而进了紫竹斋。

人去楼空的紫竹斋。

竹叶在晚风里沙沙地响。

仍有小丫头在看屋子,见他来了,便要来点灯。

他摆了摆手,在一片幽黑中,慢慢走进秦氏的卧室。

架子床上还挂着细纱幔帐,恍惚地显出一个影子。

鼻端仿佛萦绕着一种只属于秦氏的馨香。

秋夜的空气清澈而寒凉,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在慢慢滑落。

*

日暮时分,锦鱼忙碌了一天,才有空坐下来,跟江凌说话。

两人如今都喜欢在书房的罗汉床上窝着,一人靠一边。

她写好明日要带的东西,拿给茯苓,让她领着小丫头去准备。

这才亲自用小红泥茶炉煮水,又用长柄的银勺子从小陶罐子里挖了一大勺自己新做得的梨膏,放到水中。

那梨膏褐红如枣,略微透明,像红糖熬成的蜜,一遇热,顿时满屋子都是清甜的味道。

江凌吸吸鼻子道了声好香,便细细把去见景阳侯的经过说了。

他说完,锦鱼这边也烹好了梨膏水。

她把梨膏水倒在碗中,与另一只碗倒了几倒,晾凉了一些,才用银勺盛起,自己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清甜,顺着嗓子流下,渴燥尽消,十分润喉,不觉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倒在汝窑天青方斗杯里,递给江凌,问:“他又想打你?凭什么呀?”

江凌接了梨膏水,觉得有些烫,便搁在几上,自己挪过来,紧挨在锦鱼身边,迤逦着眉眼,含笑看她,道:“大概是觉得我抢了他的福气。”

锦鱼不由飞红了一张脸,美目婉转,嗔他道:“你越发会油嘴滑舌了。”

江凌用手绕住她的腰,把下颌搁在她的肩头,笑道:“我说的是大实话。其实他那人不坏,只是从小叫人捧上了天,傲气了些。这也难怪他……无论家世还是人才,他都是极好的,你当初……是怕抢不过你四姐,还是……就瞧中了我?”

锦鱼侧着头顶了顶他,想了想道:“你就很好,齐大非偶,我是嫁丈夫,不想嫁祖宗。”

江凌心中大快,嘴角勾起。又见锦鱼耳廓莹白,耳后一抹红,直红到发根,忍不住轻轻吻下,唇瓣摩挲着那玉扣般的耳垂,轻声道:“我来把你当祖宗。”

羞得锦鱼直躲,一个没坐稳,歪倒在床上。

江凌不防,“哎呀”一声,扑倒在她身上。

两人笑作一团。

江凌见锦鱼笑靥如花,娇喘微微,饱满的红唇半张着,露出奶白的小牙,越看越爱,垂头将那一对花瓣似的唇含在口中。

心里只觉得上天垂幸。

当初他知道救人的是锦鱼而不是锦心时,没跟柳镇说实话。

虽然确实有些愧对朋友,但得妻如此,便是再被柳镇多打几顿,他也不后悔。

*

第二日一早,夫妻两个收拾停当,便留茯苓看家,带着豆绿几个丫头婆子去了洛阳庄。

到得庄里,却见只有梅姨亲自迎了出来。

锦鱼不由有些纳闷,又有些失落。

上回在紫竹斋,她就觉得秦氏跟她没那么亲热了。

秦氏不会还在生她的气吧?

许是她脸上的失望实在明显,梅姨目光漂浮,勉强笑道:“夫人早起去花圃做活,不小心闪了腰,这会子在床上躺着呢。”

锦鱼心头一跳,忙带着豆绿直奔秦氏卧室而去。

江凌道:“我也去问个安吧。”

锦鱼自然是欢喜他尊重秦氏的,当下点了点头。

不想她一进门就见架子床上的碧纱帐子半掩着,秦氏背朝外,侧身躺在床上,露出身上盖着床厚厚的锦红被子。

怎么看,怎么古怪。

锦鱼眉尾轻扬,提起裙摆,几步冲到架子床边,伸手就去撩那碧纱帐,不想一只手伸来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眸,就见幽菊脸上笑容僵硬,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把她直往床边的鼓凳上按下,道:“夫人刚吃了药,这会子睡着了,姑娘还是……”

若她此时还看不出不对劲来,那她就不是锦鱼了。

不等幽菊说完,她也不管那纱帐了,身子往前一伸,够长了手,抓住那锦红被子的一角,使劲一扯。

床上秦氏“啊”地尖叫一声,身子弯成虾米一样,直往床里缩,只是一只手捂住了头脸,另一只手却捂住了肚子。

锦鱼扑坐到床上,往里一看,顿时好似叫人重重在后脑上敲了一根闷棍,她站起身来,晃了几晃,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腰肢一紧,熟悉的松林香气袭来,她软软地靠在江凌身上,眼睛却盯着床上的秦氏。

尽管衣衫宽大,秦氏的小腹仍是明显地微微隆起。

她震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那隆起的小腹并没有消失。

原来如此。

难怪重阳那天秦氏躲着自己不让抱。

难怪秦氏没吃鱼。

难怪幽菊说来不及了。

她心里正惊涛骇浪,就见秦氏已经伸手拉起被子,将自己兜头埋了起来,那被子不够长,还是露出了她膝盖以下,怪滑稽的。

半天锦鱼缓过神来,扶住江凌,自己往鼓凳上坐下,叫幽菊放了碧纱帐,道:“娘,您把头伸出来吧,可别把自个儿给捂坏了。”

定了定神,转头问幽菊:“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回答她的却是梅姨。

梅姨这时一脸如释重负,在旁边的鼓凳上坐下,朗笑道:“我就跟她说,这事哪能瞒得住人?她偏脸皮薄,说不能叫你知道。”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问:“你们怎么瞒过晴烟的?”

今天她来,到现在也没见晴烟的影子。可之前在紫竹斋,晴烟可是盯着秦氏寸步不离。

幽菊瞥了一眼站在锦鱼身后的江凌,没说话。

锦鱼脸上一红。

当着女婿的面,讨论岳母生孩子的事,确实太过尴尬了些。

她怎么根本就没想到要避嫌呢?

说来她跟江凌成亲,还不到半年,难道,她心里已经不把江凌当外人看了么?

正发呆,就听江凌道:“不如叫豆绿引我先回你屋里去,我骑马这一路灰尘,也要稍作洗漱。”

他态度自然,并没有半点大惊小怪。

锦鱼忙点头,豆绿虽想留下来听听,却被锦鱼瞪了几眼,只好一脸怪笑,带着江凌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了,幽菊才仔细掩好屋门,长出一口气,笑道:“我与夫人成日形影不离,我来月事,便说是夫人来了。晴烟哪里发现去?”

“我……我本想吃点药打下去的,可是……可是那晴烟实在盯得紧……没奈何。如今这月份又有点儿大了……我……我……”秦氏在帐子里蚊子哼哼似地解释。

她声音实在太小,听得不清不楚,锦鱼干脆上前挽起了碧纱帐,坐到床上去,拍了拍她娘的后背,笑道:“我又没说什么。谁不许你生了!做什么要打掉?我能有个亲亲的妹妹或是弟弟不好么!”

梅姨在旁笑道:“我就说……姑娘知道了,只有帮你的,再不会怪你。你却只说怕她嫌你丢了人。她是那样糊涂自私的孩子么?”

秦氏才转过身来,慢慢坐起,头垂到胸口,耳后腮边却是一片血红。

她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哽咽道:“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便是在这庄上,养大了锦鱼,没叫她沾上半点府里那些龌龊事。”

说着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最先发现时,她是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如今……她只盼着能再生一个像锦鱼这般可爱善良的好孩子。

锦鱼好奇地也把手放在秦氏的肚子上,轻轻摸了摸。鼓鼓的,有点硬,很难想象里面现在有个小人儿。

她娘能在庄上养大她,也是她的福气。可这个孩子呢?若是叫她爹知道了,是会跟从前一样,不闻不问十几年,还是会逼着她娘立刻回府呢?

晴烟是她爹的人,这事只要睛烟知道了,她爹就知道了。之前还可以用幽菊的月事混淆一下,可秦氏现在都显怀了,晴烟又不是傻子,这还看不出来。除非她根本不在这里。

“晴烟呢?怎么没见着她?”她问。

“我让她送封信回去给侯爷。她便去了。其实我那信里是说让她还回侯爷身边。想来侯爷看过信,便把她留下了。”秦氏的声音总算比刚才大了些。

锦鱼莞尔。她娘还是有些心计手腕的,立刻就支开了晴烟。不然,怕是她爹更不会放人。

就听梅姨道:“虽然晴烟走了,可这洛阳庄上的人一多半还是原来侯府的旧人。若不早做打算,这事早晚会传到侯府去。夫人,趁着姑娘在这里,咱们一处商量商量,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秦氏默默半天,决然道:“这孩子是我的。我想过了,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生下来,我便说这孩子是我路上捡来的,因长得跟锦鱼有几分相像,我就起了恻隐之心。若还是个姑娘,我便收为义女,若是个儿子,我便收为义子,养在身边。”

锦鱼扶额,这事哪有这样简单呢?先不说一直瞒着景阳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瞒住了,照秦氏所说,这孩子明明长在父母姐姐身边,却一辈子被人当作孤儿不能相认,未免太可怜了些。

可若是现在就亮明这孩子的身份,又怕景阳侯要把她娘硬给拉回府去。

到时候许夫人岂会善罢甘休?上一次生她就危险重重。

这回秦氏年纪也大了,若是被许夫人害得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悔死?

第60章 誓死不回

她想来想去, 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得暗暗长出一口气,心道:认不认景阳侯, 等孩子平安落地后再说不迟, 现在最要紧的, 是她娘的安全, 是她娘肚子里孩子的安全。

这样的话,不如先顺着她娘的打算,找个妥当的藏身之处,把这几个月过了再说。

可藏哪里好呢?

她名下虽有不少田庄辅子宅院,可这些原来也都是景阳侯府的产业, 里头的人跟府里千丝万缕的勾着,躲在那里早晚传到府里去。

再买个小田庄?

她也不能把秦氏扔在那里就不管啊。若她爹真要找人,只要她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傻子也立刻就猜出来了。

还得大隐隐于市。离得近,她去也不引人瞩目。更何况人在京里,大夫稳婆也好找, 她娘怀孕期间想吃什么用什么也方便。

也不用大张旗鼓买什么宅子, 只消出点钱, 在京里租个小宅子, 让秦氏带着幽菊去住着, 也就成了。

最好是离国色天香园近些, 她进出不引人注意, 这样才方便照应。

当下便把这主意说了,又道:“可能对外这姓名也得改改。娘么, 称作桑夫人如何?幽菊姐姐呢,也得改个名儿。”

她记得她娘被卖之前, 名叫秦桑,改名桑夫人倒是正好。

秦氏点头称好。

梅姨补充道:“这想得周到。我也不放心,总得走动走动。最好跟咱们洛阳庄也有些瓜葛才好。不如……对外头就说,是我夫家的远房亲戚?”

锦鱼想了想,点了点头。

幽菊却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梅花,一会儿芳纪的,拿不定主意,改个什么名字好。

锦鱼笑道:“不如就叫燕草好了。”幽菊与她娘形影不离,倒应了那句诗:“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幽菊眼前一亮,呼呼直拍手,说这名字比原来的名字文雅多了。

几人又细细安排了一番,梅姨这才提醒锦鱼道:“姑爷还在等着你呢。这事也得跟他说明白了。要他能守口如瓶才成。

言语之间,似乎有些担心江凌会卖妻求荣。

锦鱼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爽,眉眼弯弯,道:“他这人,我倒是敢打包票的。嘴严实着呢。”

梅姨噗嗤一笑,嗔道:“瞧瞧,我也没说什么,这就护上了。行了,知道你嫁了个好女婿,我不知道多开心呢。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叫她相看个小郎,倒像是我们要害她一样,闹着不肯。”

说得连秦氏都笑起来。

锦鱼“腾”地红了粉脸,也确实想赶紧去跟江凌商议,便顺势起身,落荒而逃。

后头不断传来梅姨爽朗的笑声。

待锦鱼走远,梅姨才收了笑声,正色问秦氏道:“你可想明白了。你若真瞒下这孩子,虽你日后有个依靠,可若是叫侯爷知道了,以他那脾气,夺了孩子怕都会解恨,一世都不会原谅你了。”

秦氏死死捏着手绢,骨节发白,半天决然道:“景阳侯府……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可……这孩子的前程呢?侯府的公子千金和身世不详的平头百姓……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秦氏脸上倏然掉落两行清泪,半天掏了手绢捂着嘴,痛哭起来。

梅姨也坐到床上,抱着她的肩,陪着她默默垂泪。

过了好一阵子,秦氏才总算止住哭声,哽咽道:“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当初若不是为了锦鱼……我也早不想跟他过了。想想再来个十几年,我真……怕自己撑不下去。就算我对不住这孩子吧。景阳侯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梅姨听她连说两遍不想再回去了,叹了一口气,不再劝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也莫太担心了。当初我们天天担心姑娘不知道嫁个什么人,如今瞧瞧,这样的女婿,这样的人品,哪里找去?姑娘就是个真有福的。这孩子啊,知道投胎来做她的兄弟姐妹,定也是个有福的。”

秦氏听到这话,眉眼间慢慢绽放出几分喜悦来:“这倒是。我如今才信了她常说那句话,有福之人不用忙。她嫁得这样如意,确实是有大福气的人。”

*

这头锦鱼回到自己的屋子,见江凌换洗一新,发际微湿,穿一件明蓝色家常锦衣,坐在半开的东窗前,低着头,正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

秋天的阳光像一块明纱,从窗外飘进来,将他笼罩得朦朦胧胧,恍若谪仙。

她依在门框上,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

不过片刻,许是被她的视线惊搅到了,江凌抬起头,眉眼迤逦,眼中有光。也许是这秋日的阳光太过明媚,那份俊逸非凡较寻常多了几分可望而不可及,目光却缠绵热烈。

她不知不觉绯红了一张脸,却突听有人道:“奶奶干嘛堵门站着?发什么呆?”

锦鱼大窘,回头看时,见豆绿手上端着红漆茶盘,正嗔怪地看着自己。

她忙几步跨进屋里,嘴硬道:“谁……发呆了!你不要乱讲!”

豆绿一脸莫名地把盘子往东窗下的大木条案上一放:“我乱讲?”

锦鱼怕她较真,忙凑到江凌身边,没话找话,问:“夫君在看什么书?”

江凌笑道:“是部里的文书。”

锦鱼诧异,凑过去看时,就见上面写着什么“交钞”“茶券子”的。

她笑道:“夫君发放的不是茶引么?”

江凌嘴角微勾:“如今仍用的五代榷茶制,由官府收购了南方的茶叶运到到北方售卖,我们发放的是交钞。虽说民间常说是茶引,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这交钞只是领取茶货的凭证,并非允许贩茶的凭证。”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搞清楚江凌在部里做什么,听他这样解释也是半懂不懂,便问:“夫君看这个做什么?”

江凌放下书,双手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耳语道:“升官发财,养媳妇。”

锦鱼脸上大红,拧着手,抽出来也不是,叫他握着也不是。

旁边豆绿听不清他们交头接耳在嘀咕什么,倒了茶放在案上,笑道:“你们这手是分不开了,我看这茶我伺候着喝罢!”说着作势端了茶杯要往锦鱼嘴里灌。

这下连江凌都笑起来,只得松开了锦鱼。

锦鱼又羞又恼,瞪着豆绿道:“就你聒噪,还不出去守着。”

豆绿皱皱小蒜头鼻子,作了个鬼脸,跑出去了,还故意把门重重一关,在外头嚷道:“奶奶放心,我都关严实了,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

锦鱼气得端起茶碗,却到底舍不得砸了,只得喝了两口,砰地放下,脸粉如桃花,眉眼婉转,嗔江凌道:“都怪你。”

江凌笑着双手一张,将她搂在怀里:“你我夫妻亲近,乃是人伦,便是神仙见了,也无话可说,何况苍蝇。”

锦鱼想着自己刚才还当他是谪仙,这会子倒被豆绿带得论起苍蝇来,不由噗嗤一笑,道:“我倒要跟你说说这人伦的事呢。”

便把秦氏的打算还有自己的疑虑说了,未了问道:“夫君可会守口如瓶?我怕日后爹知道了,会真的气得跟我们断绝关系呢。”

江凌玉脸微沉,眉眼黯然,松开她道:“你……仍是不能信我?”

锦鱼心头一跳,竟有些说不出的酸痛,主动抱住他,道:“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我看你这么用功当官,怕日后……你会失望呢。”

她虽对官场上的事不甚清楚,可升官并非全凭本事,还得有靠山,这点她倒还是懂的。

不想江凌却重新展颜,拿起那本文书晃了晃,道:“夫人信我就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官说来也不难,只要你有本事,能把别人办不妥的事办妥当了,于上官有用,自然便能走出一条路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说来说去,其实还是靠自己。便是岳父大人,就算今日生气与我们断绝了关系,明日若觉得我们有用时,未必不肯再认了我们。这我倒是半点不担心的。”

锦鱼深觉有理,夫妻两个便商议了一番,该在何处替秦氏找房。

江凌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就跟方家商议,让他们家在与国色天香相邻之处,隔出一个小院子来,租给咱们。这样你去见姨娘,可从国色天香园进,岂不是半点痕迹不露?”

这主意实在是妙。想来方家也缺钱,定然会同意的。而且因一头连着方家,日常还能请方家下人帮着服侍。省了再找不知根底的人。

江凌便道明日去完宏福寺,后日等他下了差,就去找方家人商议此事。

两人又闲话了一片刻,锦鱼虽觉这事又尴尬又好笑,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江凌便劝她道:“你与景阳侯府的姐妹兄弟都不亲,老天爷瞧你可怜,特意给你送了个至亲来。可惜我姨娘走得早,不然我也想有个同父同母,亲亲的兄弟姐妹。”

锦鱼心头一震。

这还是江凌头一回提及他姨娘。

当下将头靠在江凌肩上,柔声问:“你姨娘可有坟茔?若有时,我们找一日,去替她扫扫墓,祭奠祭奠她吧。”

江凌眼中水光闪动,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语了一回,外头有婆子来催,两人才手牵手出来,到秦氏的屋子里一起吃了午饭。

饭后,锦鱼又去牡丹花圃忙碌了一个时辰。

江凌便坐在东窗下,一边读着文书,一边不时抬眼望一眼在垄间忙碌的锦鱼。

因第二日还要去宏福寺,锦鱼与江凌没等晚饭便告辞回了城。

*

却说秦氏送走锦鱼与江凌两个,想来想去,叫了梅姨到屋里商量,道:“这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妥。锦鱼与江家姑爷知情不报,顶多算个从犯。若是由锦鱼出面,替我找了藏身之处,便成了主犯。我怕侯爷知道了,饶不了他们。”

梅姨笑着直摇头:“你呀,就是个女儿奴。当初若不是为了锦鱼嫁个好人家,也不会低头回府。若不是低头回了府,如今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女人家这个年纪生孩子……少不了走一回鬼门关,便是让锦鱼受些牵连,也是应该的。”

秦氏摇头道:“也不光是怕牵连她。若与她常来常往的,怎么能瞒得住那头?我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明儿就走,对外只说,我回老家青州去买牡丹。实则我先进京,找个客店住下,再找房子。”

梅姨忙道:“就你跟秋菊两个,我怎么放得下心?不如还按我们昨日商议的,就说你是我家那口子的远房亲戚,我还有我家那口子,再加上我家小子,与你们一起去。这庄子就交先给老薛看着。到明年三月,孩子也生下来了,咱们再回来,正赶上牡丹花季。”

梅姨当初跟着秦氏到了洛阳庄,与庄上一个姓高的小子看对了眼,后来成了亲。第二年生了一个小子,今年也有十二岁了。

秦氏眼眶一红,感慨地握住她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姨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出去找人安排去了。

*

却说景阳侯自打发现了许夫人的真面目,第二日去上朝都恍恍惚惚,一直想些陈年旧事,越想越觉得心惊胆寒。

到了晚间,他哪里也不想去,回了紫竹斋。

小丫头不明就里,也不敢上前来点灯。

他也不叫。

只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摸着锦被,手上的一片冰凉直滑进心里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一睁眼,竟看见阳光从冰裂纹的格子里错乱地射进来。

他猛地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外头早聚了一堆丫头婆子,还有跟他的小厮,都忙不迭地道:“辰时一刻了。”

得了吩咐,便都齐涌进来给他洗漱。

又有丫头拎来了早饭食盒。

景阳侯却只吃了两口白粥,便扔了筷子,叫:“备马!”

说着健步如飞地朝外走。

跟他的小厮忙飞跑着,跟上去,问:“侯爷要去哪儿?要带几个随从?”

景阳侯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只管往马房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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