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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萧乙 晚风过梢 72157 字 1个月前

51(二更)

三日后。

风卷残云, 夜色无声,一道身影悄无声翻窗而出。

只见那人身手格外敏捷,有如足踏轻波, 掌推烟渺,瞬息之间便来到一座殿阁之外。

殿阁匾额上写着镀金的“藏宝阁”三个大字, 里面漆黑一片。等待这一批巡逻的侍卫过去后,萧乙寻到一处白日里留下的窗户, 翻身而入,再点上火折子, 摸索着上了二楼。

藏宝阁一共有四层楼, 越往楼上走, 存放的物品越珍贵。而此次宋清琢即将送给西辽皇帝的寿礼, 便在这第四层的宝箱当中。

借着稀微的火光, 萧乙找到那宝箱, 打开来一看, 里面是一樽精美的岫玉香炉, 而香炉旁侧,正摆放着一支沉榆香。

西辽皇帝喜香, 无香不欢,此番宋清琢投其所好, 赠送的这支熏香用料珍贵, 想来会讨皇帝一个欣喜。

萧乙小心翼翼将那支沉榆香取了出来,再从衣襟里拿出另一支一模一样的熏香放了进去。

刚合上宝箱的盖子,忽而听闻楼下渐渐有脚步声向上,紧随而来的是烛火亮光。

整个四楼一片平整, 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眼见着这亮光就要上来,他立即转身, 想要翻窗而出。

就在这时,楼下那人提足轻点台阶,踏步飞上。

“何人在此处?!”话语之间,行动迅捷如雷,一道掌风袭来,已然断了萧乙后退的路。

待看清是谁,那人面露诧异,停下攻势,朝萧乙道:“不知是萧公子在此处,有所冒犯。”

萧乙也看出,这人正是宋清琢身边的贴身侍卫,黎朝。

在初入勋王府的时候,他就曾经和黎朝过过招。此人武功极高,分毫不在他之下,眼下若是动手,萧乙并没有过多胜算。

黎朝又问,“公子伤势尚未痊愈,为何不在厢房内休息,反而来此处?”

萧乙知晓,黎朝会对他这般态度,完全是因为宋清琢的缘故。

自从那日见到他脖颈间的玉佩之后,宋清琢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不仅请来最好的医师前来替他疗伤,还开始尝试着给他解噬骨虫。

萧乙虽不知其中具体缘故,但眼下这般情景,无论如何都是要给个交代了。

“勋王殿下让我过来的。”他道,“说是我可以在藏宝阁内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物品,我便上来瞧瞧。”

他这般说,黎朝竟也没有过多追究,而是松了口气道:“萧公子若是要挑选宝物,还请到下面三层楼,四楼的物品都是不可随意翻看的。”

“知道了。”

离开藏宝阁,回到自己住处,不出意料,宋清琢已然等候在屋内。

从刑房出来之后的这几天夜里,萧乙都会见到宋清琢。

宋清琢其实也不多说什么,有时会问问萧乙今日身体状况如何,有时又只是短暂地停留片刻,似乎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这般相处模式,反而出乎萧乙的意料。正如今日,宋清琢看到他从外面回来后,第一件事不是问他去了哪儿,而是询问他有没有受伤。

萧乙心觉疑惑,也不曾多想,只是摇摇头。

他揣测不清这个人的心思,正如他也揣测不清七爷的心思一样。

下一秒,他就眼见着宋清琢拿出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掌,对他说:“穆……萧乙,过来。”

宋清琢的血,是眼下唯一能遏制蛊虫发作的方法。他每天晚上过来,也是为了及时给萧乙缓解焚骨之痛。

萧乙稍作犹豫,还是走了过去,将头凑近到对方手掌前。唇瓣与肌肤相接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宋清琢身体的僵硬。

血液顺着咽喉入腹,一股暖流逐渐走遍全身筋骨。

嘴唇离开时,宋清琢却一拉拉住萧乙,目光灼灼看着他:“萧乙,离开沈铎寒,来我身边好吗?”

萧乙一时愣怔,不知作何回应。

又听宋清琢继续道,“从你们踏入西辽边界开始,我的人就已经洞察了你们全部动向。你现在是沈铎寒身边的暗卫,来我这儿,我可许你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对于许多人来说,也许是一辈子的追求。但是对于萧乙而言,却并非如此。

一个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是没有根的。再多的俗世之欲,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更何况,他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三殿下的好意,萧乙心领了。”他挣脱开宋清琢的桎梏,往旁走了几步,“夜已深,我要歇息了。”

“萧乙,你可知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宋清琢不想放弃。

萧乙却似听到什么玩笑话:“仅仅相识数日,我还曾经被殿下那般对待。如今这话说出来,要萧乙怎么相信。”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陪你归隐山林。”宋清琢不多做解释,只是在向萧乙道出承诺。

可这样的话,换做任何人,都理解不了其中的缘由。

萧乙只当这殿下今夜发了癫,劝他道:“萧乙只是一个普通人,配不上殿下这般对待,也不知殿下为何这般说。明日便是皇帝生辰宴了,殿下不若早早回去休息。”

宋清琢听闻这话,张口就想道出个缘由,却又念及何事,终究还是咽下了那番话。

“萧乙,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他只道。

萧乙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个翠玉发簪,递到宋清琢眼前:“殿下若是真想证明什么,就帮我找到这发簪的主人吧。”

接过簪子,宋清琢细细端详一番。

发簪是由上等和田玉制成,看成色也有些年月,且发叉尾雕刻为凤,可见佩戴者身份地位显赫。

若是说他曾经见过的女子当中,倒确实有一位格外钟爱戴凤簪的,只不过……

他将簪子抵还给萧乙,拧眉问道:“这簪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萧乙抿唇不语。

“也罢。明日父皇生辰宴,你想同我一起去吗?”宋清琢问。

萧乙这才回他:“若三殿下愿意带上我,去也无妨。”

“那好,明夜你便作为我的……随从,一同前往王宫。”

“好。”

宋清琢走后,屋室内又只剩下萧乙一人。他走到窗外,打开窗户,看着天空中悬挂的一轮弯月。

心中想着方才宋清琢的那些话、以及他不似作伪的神情,思绪又逐渐飘向了远处。

也不知近些时日,七爷那边可好。

才几日未见,却像是许久未见。心中惦记着,时时刻刻闲下来就会想起。

想起曾经相处的点滴,想起七爷的一言一行。

如此这般,想必便是那些说书先生们所言的,相思之苦了吧。

*

翌日,萧乙换上小厮送来的衣裳,跟随宋清琢一同进入王宫。

西辽的官职体系与北浔不同,但宫廷华丽程度,可谓不相上下。

踏入宫殿之内时,萧乙能明显感觉到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朝着这边投来。

他们或是探究,或是好奇,或是不怀好意。这个场景,萧乙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目光搜寻着七爷的身影。

皇帝的生辰宴时逢北浔和亲公主抵达,双喜临门,整座宫殿内四处都洋溢着欢乐的喜庆的氛围。

然而看过一圈后,却并未寻到七爷身影。

忽而,身侧走近两道人影。

定睛一看,只见那男子天人之姿,身旁女子亦是温婉无双,俨然便是七爷和怀思公主。

“肃亲王,久仰大名。”宋清琢稍稍站到萧乙身前,拦住沈铎寒的目光。

“有礼了,三皇子。”沈铎寒抿唇微笑,却并未将目光投过来。

萧乙心中莫名失落,只跟着宋清琢入了席位。

待到西辽皇帝出现时,萧乙才发现,原本听闻这皇帝生病,却未曾想到,已经病得如此厉害。

就连走路,都需要两人在旁边搀扶。看相貌不似有多年迈,却已然头发花白,宛如古稀老人。

皇帝入席,所有朝臣纷纷起立相迎。

“平身吧。”皇帝目光一一扫视而过,看到萧乙时,他陡然从坐席站起身,颤抖着手指了过来。

“清琢,这是何人?”

52

西辽皇帝一眼便看到席间垂首站立的少年。

少年身穿一袭白裳, 整个人显得斯斯文文,便是不看模样,那道侧影也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他那被自己诛杀满门的皇兄。

再细看, 那张清秀无比的面容倒是陌生,只是眉眼间, 又神似另一位故人——他那皇兄的夫人,第一位前来和亲的北浔文淑公主。

心中震惊不已, 西辽皇帝立即站起身来,颤抖地指着人询问道:“清琢, 这是何人?”

他本出自庶母, 不得先皇待见, 皇兄在世时待他不薄。皇兄死后, 近些年来他夜夜梦魇缠身, 闭眼便见皇兄和皇嫂带着一双儿女来向他索命。

今日一见这少年, 他顿时感觉梦魇再度降临。

只见那少年闻言, 抬眸看了过来, 又再次低头垂下,神色镇定, 眼神中满是澄澈。

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

没错,那些人都死了, 太子府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一个不落, 都死光了。

……

大殿之上,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那些个意味不明的探究目光再次从四面八方投来,看着三皇子,也看向萧乙。

萧乙不由得将头低了又低, 可西辽皇帝眼神如鹰,丝毫不肯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 身旁出现了一道声音:“勋王不常回千叶,本王记得你身旁的侍从最初还是父皇亲自赐予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人,看着怪眼生的。”

萧乙听出这人话语中不含好意的口吻,微微侧过头看去,此人的坐席与宋清琢之间相隔一人,同坐于上首席位,想来也是位皇子。

收回目光,只见宋清琢站起身来,举起台上的酒樽道:“回禀父皇,回禀太子殿下,这名小厮乃我外出从军时一直相伴左右的。今日是父皇生辰,儿臣在此向父皇请福!”

说罢,他一仰头,将酒水尽数饮下。

待宋清琢这般做完后,他身旁坐席的二皇子也站起身,举起酒杯道:“清瑞也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有这两位皇子打头阵,接下来首座上的皇子公主们纷纷站起身来,朝西辽皇帝敬酒贺词。

西辽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儿女齐聚,本就是和睦团圆之景,他仰头饮下一杯酒,趁着身旁太监斟酒之际,语气遗憾道:“只可惜,瑜乔那孩子不在了。”

这番言语一出口,原本已经有些活跃的氛围又再度沉了先去。

敏丰公主宋瑜乔,一月多前自西辽前往北浔和亲,并在立妃后于北浔皇宫内逝去。西辽皇帝话已至此,萧乙不由得心头担忧,看向七爷的方向。

沈铎寒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沉沉开口:“敏丰公主水土不服,在我朝病逝实属遗憾。本王代表北浔皇室,向陛下敬上最诚挚的歉意。另外——”

他将沈怀思一同唤到大殿中央,继而朗声道,“此番本王出使西辽,亦是为了护送我朝和亲的怀思公主。”

沈铎寒威名在外,自他跟随使臣团入席开始,打量他的西辽官员便不少。

传闻十多年前,凛川起义军大举入侵北浔,一路连破几座城池,势如破竹。便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沈铎寒在危难之际率兵突破重围,一举斩落敌军将领首级,大挫敌方士气,这才打了场翻身仗。

少年英才本就不常见,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英才更是人中龙凤。这坐席上,任谁都想亲眼一睹这位昔日战神的风姿,更何况,在西辽本朝,也有一位同样领兵在外的皇子。

这一看,真真是了不得。

只见这位肃亲王朗如月华,面若温玉,举手投足间雅量非凡。既有王宫贵族的气度,又有王侯将相的气魄,直教这群西辽官臣们心中感慨,便是本朝最为杰出的男子南丞相和勋王殿下,都不能比及。

一些家中有年已摽梅女儿的朝中重臣,更是恨不得能趁此时机将女儿介绍给这位殿下认识。

肃亲王既已这般说,西辽皇帝便也不纠结于敏丰公主一事,顺势转移话题:“怀思公主温婉秀丽,能够嫁来西辽,是清瑞的福气。下月六日便是黄道吉日,不若就择那日完婚吧!”

顿了顿,他又开口问:“听闻肃亲王也尚未纳王妃,想来也许是没有看得上眼的北浔女子。不若借这次机会,从我西辽寻得一位心上人。”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些个朝臣身边的女眷们更是眼巴巴望了过来。

萧乙也抬眸看了过去。

这大概是从荔城离开后,他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着七爷。他知道以七爷的脾性,定是会拒绝西辽皇帝的这番好意。

北浔贵族里才惊四座、貌比天仙的女子并不少,七爷这些年间非但未曾纳有一妻一妾,府上更是连个丫鬟都没有。

要说不近女色,只怕七爷比这西辽三皇子更甚。

然而,大殿中央的人听闻这话,却是露出淡淡笑意:“如此,本王便谢过陛下好意了。本王与皇妹感情深厚,待本王参加完皇妹婚典,自会择一良人。”

这番话听得萧乙心中酸涩不已,仿佛将他心中那些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血淋淋地剖开。他既不是女子,不能为七爷绵延子嗣,亦不出自望族,与七爷不相配。

默默低垂下头,看向面前那一小寸地。

也许他此生唯一能做的,便是以暗卫的身份守护七爷了。

再后来,宴席开始,歌舞助兴,萧乙都心不在焉。他反复想着七爷那句“择一良人”,直至歌舞结束。

西辽皇帝病重未愈,在宴席上只待了这短暂的时间,便已然精力损耗严重,献礼环节也被皇后安排提前开始。

轮到宋清琢献礼时,只见他走到殿中央,说完一番贺词后,宝盒便被公公呈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到里面放置的香炉和熏香,皇帝眼神陡然一亮:“来人,将这熏香点上,孤这就要闻上一闻。”

待公公燃上熏烟,丝丝袅袅的细长白烟步入空中,西辽皇帝凑到香炉旁侧闻上一闻,面上露出惬意的神色。

“好香!勋王有意了。”

然而,话音刚落,这皇帝突然一把将香炉打翻在地,双手紧紧遏住自己脖颈,似是呼吸不过来,喉间发出垂死的声音。

“呃……呃!呃!!”短短瞬息之间,人已经面色涨得铁青,紧接着开始发紫,一整个从坐席上摔到地上,左右挣扎着,脖间青筋暴出,目眦尽裂,眼见就要窒息而亡。

“陛下!太医呢!周太医!!”他身旁的皇后反应最为迅速,也不再顾及仪态,而是立即蹲下身去,试图将皇帝搀扶起身。

然后等周太医匆匆赶到殿前时,皇帝已经没了声息。

周太医一手擦汗,一手抚上皇帝脖颈之间,似是难以置信,又左右再三确认后,扑通一声跪下,头深深埋到地上,声音颤抖着高喊:“陛下殁了!!”

晚宴之上顿时炸开了锅,众臣面露惊慌,左右四顾,没有人敢相信这是真的。

“放肆!陛下方才还好好的,周太医怎可胡言乱语!”这时,南舟礼站了出来,厉声呵斥。

周太医早已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启禀丞相大人,陛下他当真是,已经没气了啊!”

南舟礼眉头深锁,几步踏上殿前,仔细一瞧。只见这皇帝还保持两手抱紧脖颈的姿势,面色发紫,唇口大张,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俨然已经是气绝身亡。

南舟礼面露悲色,摘下官帽,于殿前跪下身来:“陛下!!”

仅仅是须臾之间,这位原本还享受这其乐融融生辰礼的西辽皇帝便已往生。

旁侧,几位妃嫔公主哭哭啼啼跑了过来,跪伏在皇帝尸身旁。众官员见状,便是再惊愕,也只得跟随南舟礼一同,脱下官帽,跪拜圣上驾崩。

萧乙刚站起身,却见坐席间那深蓝锦袍、玉带封腰的太子指着宋清琢道:“是你!你的熏香有问题!!来人,拿下勋王!!!”

“是!”

顷刻间,一小队官兵踏入殿中,刀剑瞬间架上宋清琢的脖颈。

“压下去,由宗人府审讯!”

萧乙眼见着宋清琢被两名官兵押解离开,从他面前经过时,宋清琢回眸望了过来,略微张口,似乎在说什么。

等萧乙看明白他说什么时,心中顿时一惊。

那口型赫然便是,“证明给你看”。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

似乎是注意到这处发生的细节,太子再次厉声开口:“将这勋王的侍从一同押入大牢!”

“慢着。”

这时,一道声音开口阻止。

只见南舟礼从地上起身,对太子道:“殿下,此人就交给臣吧,臣正巧有些关于勋王的事想问问他。”

说罢,南舟礼再面向文武要臣道:“陛下龙体抱恙已久,不久前留下传位诏书,就封存于金銮殿大殿‘家国永安’匾额内。国不可一日无君,兹事体大,今日众卿家都在此,本官特命柳公公带人前往金銮殿取来诏书,当众宣读,以恭迎新皇登基。”

“是!”

短暂的安静中,只听闻女眷们的抽噎声。一朝更迭,旧人何去何从尚未可知,席间的朝臣依旧纷纷跪地不起,人人心中自危。

待传位诏书取来,众皇子跪立于地,南舟礼解开封章,不紧不慢打开,宣读:“孤继位数载,天下太平。太子宋清玹,出自正宫,身居高位,却无太子之德行,孤恐其不能掌天下事。欲传位于二皇子宋清瑞,盼其德比先圣。诸皇子朝臣当拥戴新君,共创西辽之大业。”

“这不可能!!”诏书宣读完,太子愤怒从地上起身,“父皇绝无可能将皇位传于二皇弟!皇位应该是本王的!”

太子府的士兵听到太子话音,纷纷冲入殿中,拔剑相对。

南舟礼微微眯起双眸,冷声道:“传位诏书在此,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太子这是要反?!”

53

当太子府的亲兵从宫殿外闯入时, 不仅是在场的朝臣,就连宋清玹自己都惊诧不已。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更不会想到,早在宴席开始时, 就已有人假借他的口谕传话给守候在殿外的太子府亲兵,一旦殿内突发事变, 太子高声喊出“皇位”二字时,便立即闯进去。

如此一来, 太子就被架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许是心中的愤怒和不甘难以平息,又或是传位诏书上的话语刺痛神经, 箭在弦上, 他不得不发。

“中书令假传圣诏, 来人, 将他拿下!”

一时间, 太子亲兵持刀逼近, 朝臣议论纷纷, 太子党派一个接一个敢站出来质疑南舟礼手里的那份传位诏书。

局面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一道沧桑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事已至此, 就让臣来检验一番这诏书的真伪。”

众人一看,说话之人正是当朝太傅庞世忠。

庞世忠乃两朝元老, 又是太子师, 他站出来,让太子顿时心中踏实几分,也足以令众朝臣信服。

“如此,便有劳庞大人了。”

南舟礼将传位诏书递上, 庞世忠接过手,翻开来仔细端详一番。待看完后, 他将明黄诏书卷起,高举头顶,朝二皇子宋清瑞跪下,威容正色道:“老臣,恭迎新皇登基!”

紧接着,席间第二个人高声震呼:“恭迎新皇登基!”

“恭迎新皇登基!”

……

局势瞬间扭转,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熟悉的老师,不甘之心已然冲昏头脑。他颤声下令:“本王才是储君!来人,将这群乱臣贼子统统拿下!”

这下,就连太子亲兵也没了动静。

回头一看,殿外陆陆续续赶来的皇军已然将亲兵卫扣下。

“太子带兵上殿,意图谋反,依照国法,当撤除皇室身份,押至宗人府发落!”

南舟礼一声令下,太子颓然倒地,被皇军押下。

眼见太子大势已去,那些个站出来质疑诏书的官员也纷纷跪地,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

太子落马,二皇子登基,三皇子涉嫌谋杀先皇,南相独掌大权,这西辽的时局,又要变天了。

而萧乙,全程跪坐于席间,眼见着一波人来又人往,心中唏嘘不已。

整场布局走势都与七爷先前的设想相似,然而有些细节,萧乙不甚明白。

比如献给西辽皇帝的熏香被换,三皇子早已之情,却为何依旧呈了上去?

又比如,太傅庞世忠身为太子之师,照常理来说理当站在太子那一边,又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出面,引领群臣认下新主?

风云变化,诡谲无常。人心不可测,这朝局,亦是令人难以揣摩。

萧乙不愿多想这些,只是这宋清琢下狱,寻找发簪主人一事就被搁置下了。

他在西辽并不认识旁人,光凭一支发簪找人,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心中不免有些沮丧,萧乙站起身来,想跟随人群一同出殿,却被南舟礼给拦下了。

眼下太子被拘,萧乙明白过来,方才南舟礼毕竟在殿上说过要亲自审讯他,总得做做样子,便留下来,等殿内后事被一一处理完,才跟着南丞相离开。

夜已深,这个时节气候最是适宜,温和的晚风拂面而过,带来一丝空气中花草的清香。西辽皇宫内一片悠然平静,纵使旧人去,新人至,几经风雨,这些个草草木木也依旧在此。

但夜深对于萧乙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体内的噬骨虫到了夜间便发作得更甚,眼下又没有宋清琢的血液压制,焚骨之痛令他每走一步全身骨骼都疼痛不已。

待出了宫门,已是冷汗涔涔。

南舟礼在前方停下来:“肃亲王的马车就在那边,你过去吧。”

抬头看去,不远处的阴影中停了架马车,而那马车当中,有他思念的人。

萧乙忽而脚下有如扎了根,不肯向前再迈一步。

前几日宋清琢在他身上留下的鞭痕才刚结痂,遍布身体之上,丑陋不堪。

他害怕,害怕七爷会看到。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强撑着身体站稳,可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有如在烈火上炙烤。宋清琢说得不错,焚骨之痛虽不致死,却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直恨不得能自我了断才好。

苦涩一笑,萧乙问道:“南大人,能否借我一匹马,我有些东西在勋王府,过去取完便与七爷会和。”

实际上,他哪有什么东西要去取的,只不过是暂时寻个借口,好避开七爷罢了。

可他又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勋王府,便成了眼下唯一的去处。

“那好吧。”

得了马匹,萧乙翻身而上,拉紧缰绳,朝着夜色中驶去。待走得远了,他回头往后看去。

那马车在夜色中不断缩小,直到融入黑暗,再也寻不到踪影。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萧乙只觉眼眶酸涩不已,胸口沉闷不已,骨骼疼痛不已。

今日见到七爷的场景一幕幕在脑中略过,七爷的一举一动,以及七爷在大殿之上说出的那句,“择一良人”。

好啊,好一个择一良人!

总归,七爷终究是要纳王妃的。到那时,他又当何去何从?

曾经立誓要一生守卫七爷,可若当真到那一天,他能眼睁睁看着七爷同别的女子琴瑟和弦吗?

他心里已然给出了答案。

萧乙痛苦地压低身子,马匹顿时在暗夜中撒开蹄子狂奔,而他的思绪,也如脱缰一般,发散到远方。

一路疾驰到勋王府,远远便看见高举火把的皇军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勒住缰绳,足间轻点马背腾空而起,从围墙翻入。

落地瞬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萧乙一头栽倒在地。

恍惚间,有人来到他身边,唤他几句“萧公子”,听声音,似是宋清琢身边那个侍卫黎朝。

那人将他扶起,掰开他的嘴,将一个滑腻的东西放入他口中。

有了上次的经验,萧乙虽神志不甚清醒,却依旧运功拼命锁住咽喉,不让那物落入腹中。

只听黎朝在他耳边道:“萧公子,这是殿下近两日取心头血养成的子蛊,可解你体内噬骨虫。殿下吩咐了,今日若是发生变故,便令我寻到公子,将此蛊虫交给你。”

如此,萧乙这才吞咽下去。

不出须臾,胸腹一阵气血翻涌,他猛地吐出一口寒血,只见那血中,躺着一大一小两只蛊虫。

身体的痛楚逐渐驱散,萧乙睁开眼,抹了把唇边血渍问:“取心头血,那他……”

“萧公子不必担心,殿下有内功护心,不会有生命危险。只不过……”黎朝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萧乙追问。

黎朝叹了口气道:“殿下不让我将此事告诉公子。此举实则伤及心脉,难以恢复。往后每日每夜,殿下恐怕都将在噬心之痛中度过。”

此言一出,萧乙心中错愕。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宋清琢都面色自如,让他分毫察觉不出异样。

即便追溯根源,是宋清琢给他下蛊在先,可萧乙却依旧百般不是滋味。

“对了,殿下还让我转告萧公子,若是想见发簪主人,就去找太傅夫人。”

“太傅夫人?”萧乙疑惑,重复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庞老夫人?”

他记得在荔城禅风寺,曾遇到过这位庞老夫人。

“正是。”黎朝点头,又补了一句,“太傅府在城南,十里街附近。”

萧乙心中清楚黎朝只是个传话人,询问他也问不出太多。

“我知道了。”他从地上站起身,“谢谢你,黎朝。”

这番话说完,他再次翻墙而出,回到马前上马。

夜浓如墨,不远处火光的照耀下,萧乙自衣襟中取出翠玉发簪。

南丞相说过,庞世忠曾是先太子师,亦是背叛先太子的人。今日在晚宴之上,他又一次背叛了如今的太子。

世忠世忠,可真是个好名字。

而他的夫人,究竟又知道些什么?

萧乙眉头紧拧,收起发簪,调转马头再次踏入暗夜。

待行到街道拐角处时,正对面驶来一架马车,萧乙一眼便识出,这是七爷的那辆。

不出意外,马车停在了萧乙的马匹跟前,萧乙只得将马停下。

“这么晚了,去哪儿?”七爷沉沉的嗓音从车厢内传出。

车帘子没有被掀开,见不到七爷,萧乙心中颇为复杂。有些失望,又稍稍放松下来。他下意识地隐瞒自己的真实动向:“刚取完东西,正准备去找七爷。”

话落,半晌没有人再言语。

短短五六日未见,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萧乙思量不出,便也没有多想。

“这个方向应该不是去皇宫的。”只听七爷又道。

听着这话,萧乙也疑惑,七爷是从皇宫过来,怎么会走这条道。

只不过眼下被询问的人是他,萧乙不是擅长撒谎的人,也没想过一个谎言要用这么多谎言来修饰。

“夜里太黑,走错了道。”他只能这般说。

“既然太黑,容易走错道,那便上马车来吧。”七爷掀开车帘子,朝他望来。

不知是远处那些皇军举的火把太过耀眼,还是今夜的月色太过皎洁,萧乙一眼便对上七爷那双如画的眉眼。

也不过是几日未见,却又像许久未见,那双眸子直看得人移不开视线。

萧乙一时心中悸动,又强忍着移开视线。

越是心动不已,就越是害怕失去。萧乙啊萧乙,你可该如何是好。他心中这般对自己说道。

“怎么了,迟迟不动,是要本王抱你上来?”

又是这般的话语……

萧乙无力抵抗,便放弃挣扎,下了马,踏上那辆马车。

54

这辆马车并不算多宽敞, 萧乙和沈铎寒又都是身高体长之人,二人共坐于车厢内,反倒显得空间有些局促。

待坐好后, 马车缓缓起步,朝着使臣馆而去。

夜色无边, 风一阵接一阵卷起车帘,萧乙尽量往外坐, 目光落在旁处,就听七爷开口问道:“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 可有受伤?”

七爷说话时向来教人听不出喜怒, 不过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语气较平时温和许多。

若是在之前, 萧乙定会如实回答。可今日, 他却几乎想都没想, 便回道:“回七爷, 没受伤。”

然后他的手腕便被拉了过去, 袖口往上撸开。只见那皓白紧实的手臂上,赫然盘横着几道已然结痂的狰狞鞭痕。

“那这是什么?”沈铎寒凝眸看向他, 似乎在耐心等待一个回答。

亦或者说,在等待萧乙解释, 为何扯谎。

萧乙一时语塞, 想将手缩回去,却被七爷有力的手掌给钳住了手腕。

他自是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心中还在想着发簪一事,又或是宴席间七爷关于婚娶一事的答复还在扰着他的心。

林林总总,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 都在七爷询问的这一刻于脑中反复盘绕。

无人开口,车厢内恢复安静, 入耳只闻清脆的马蹄声,在暗夜中无限放大,听得人心里无端烦躁。

可这烦躁又追溯不及根源。思忖之间,萧乙只好告诉七爷:“是宋清琢留下的。”

念及此人,心中烦躁更盛。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的人,却突然因为一个玉佩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明知那熏香有问题,却依然将贺礼献给西辽皇帝,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就连他自己也落得那般下场。

究竟是为何?

萧乙万分不解。从前但凡是七爷下发的任务,他都不会思索原因,只是去执行、完成。而这次,他却在心中反复念起。

尤其念及宋清琢被押下去时对他说的话,仿佛他是何等至关重要的人一般,令萧乙不由得疑惑,宋清琢究竟是将他误认成某人,还是原先就认识他?

“在想什么?”想得入神时,七爷再次开了口,打断思绪。

手腕被松开,萧乙连忙缩了回来,将袖子捋下。

而后,扯着自己脖间玉佩,问道:“七爷先前送属下的这个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没有详说缘由,七爷便反问:“为何这么问?”

萧乙这次答了实话:“原本宋清琢欲对属下不利,见此玉佩后,反倒像变了个人,令属下颇为不解。”

他刚说完,就见七爷盯着自己的眼神变得冷冽几分,心知怕是问错了什么。

“他可有跟你说些什么?”七爷冷声问着。

萧乙随即摇摇头,想了想说:“他似是有什么想说的,不过却没说,属下也未曾多问。”

这话,似乎是在七爷意料之中。他淡声道:“萧乙,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这话有如一盆冷水泼下,将萧乙淋了个透心凉。

也是,身为暗卫,何来过多询问的权利,只管按照主子吩咐的去做就行。

这一次,是他僭越了。

马车又前行了一段时间,还未到使臣馆,便停了下来。

“肃亲王殿下,太傅庞大人携其夫人求见。”车厢外,驾马的小厮朝里说道,“说是有事求见殿下。”

听到“他夫人”三字,萧乙顿时心就提了起来。

他捏了捏藏于袖间的翠玉发簪,朝七爷垂首道:“属下这就出去,将车厢让给您二位。”

得到七爷肯定后,他便下了马车。

此刻应是过了子时,周围黑漆漆一片,仅有车厢内的一些光亮,待太傅上去后,布帘落下,又尽数遮挡起来。

那位曾经在禅风寺见过的老夫人就静静坐在另一家马车内,她掀开车帘,目送自家夫君上了马车,又似乎将视线投在了萧乙身上。

萧乙心中有太多疑问,原本急切地想要去见庞夫人,眼下人到了跟前,反倒耐下性子来。

他走到那架马车跟前,说道:“萧乙有事求见庞夫人。”

“我见过你。”老夫人端详着他,温声道,“你且上来吧。”

待上了马车后,萧乙又听老夫人道,“我们时间不多,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吧。”

“是。”萧乙取出袖间的玉簪,问道,“敢问这簪子庞夫人可眼熟?”

老夫人将玉簪接过去,尚未细看,便回他:“是我的,也是我托人在北浔给你传的消息。”

说罢,静静望着萧乙,目露慈祥,“几年未见,你有些变了模样,依旧俊得很。之前在禅风寺,我还有些不敢确定,好在你自己找来了。”

听闻这话,萧乙心中惊诧不已。他问道:“夫人此举,可是有何事告知萧乙?”

只见那老夫人点了点头,眸中露出一丝不忍:“我见你如今分毫都不记得先前的事了,你确定还要知道这些吗?有时执着于过往未必是件好事,无知,才能快乐。”

她这般说,萧乙心中便知,定是自己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他没有任何犹豫,定定回道:“若是不想知道这些,今夜萧乙就不会找过来了,还望庞夫人知无不言。”

车厢内,倏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萧乙,这不是你的名字,你本姓宋,名言穆,是西辽先太子和文淑公主的儿子。”

这句话,有如平地一声雷,炸在萧乙心间。他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老夫人似乎是预料到他的反应,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和怜悯:“穆儿,你这个名字,还是我和夫君一同给你起的。你是卯兔年生,在你刚满周岁时,先帝便赐你一块兔子玉佩,你从小戴到大。不知那玉佩你如今是否还戴着?”

兔子玉佩……又是兔子玉佩……

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他半张开嘴,想问些什么,又因为过于惊愕,喉间有如被巨石阻塞,发不出一个音来。

这时,马车外传来动静。庞夫人掀开窗帘一角探去,随即将玉簪塞进萧乙手中对他说:“今夜之事,你务必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明日下午你且寻个时间,我会在城中的秀月楼二楼包厢等你。”

说完,她将有些发愣的人朝外推了推,“快回去吧。”

萧乙这才回过神来,朝老夫人道了谢,浑浑噩噩下了马车。

与庞太傅擦身而过时,他看了庞太傅一眼,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

那个老太傅,眉眼间尽是沧桑,探来的目光意味深长,又如同先前庞夫人看他那般,满是慈祥。萧乙知道,他是在看故人之子。

那一瞬间,萧乙便想起了传闻中那位先太子的遭遇。

满门上下尽数被诛,究竟是何等的惨烈。可他又是如何得以存活的?

心头沉甸甸,在上马车前,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克制住心头澎湃,转身忘向太傅的那辆马车。

车轮轱辘着驶进茫茫夜色,直至看不见时,萧乙才上了马车。

直至回到使臣馆,车厢内都一片安静。

临下车前,只听七爷缓缓开口:“萧乙,本王有一个任务要派发给你。”

萧乙立即收拢思绪,回道:“七爷请讲。”

“本王要你去杀一个人。”沈铎寒眸色沉了沉,“就是方才来见我的,西辽太傅庞世忠。”

萧乙惊得一时抬起头望了过去,又察觉到自己此举太过突兀,赶忙低垂下头。

太多杂乱的疑惑在这一刻涌上心头,若是照以往,他定是想都不想直接应下,今日却是如何都开不了口。

马车逐渐停了下来,使臣馆到了。沈铎寒抬眸看向萧乙,语气带着不容置喙:“就明日吧,本王要见到他的项上人头。”

55

这一夜, 萧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到了第二日,有了七爷布置的任务在身, 萧乙很快便得了空,前往同庞夫人约定好的地点。

秀月楼是一座茶馆, 位处千叶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大堂, 二三楼是包厢。

一路来到二楼,寻到庞夫人所在的包厢, 刚一入室, 便闻到厢房内淡淡的松香气味。

庞夫人落座于窗边, 正在从茶饼上拨弄茶叶至器具中, 仔细碾磨。见萧乙来了, 她淡笑着道:“先坐吧。你闻到的这松香, 正是你母亲生前最爱用的熏香。”

待萧乙坐到跟前, 她将碾磨成细粉的茶叶倒入茶壶中, 浇上热水,再给两人的茶杯中各自添上一些, 将萧乙那份推到他跟前。

“此茶名为君山银针,是你父亲曾经最爱喝的。西辽的饮茶方式同北浔有些不同, 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萧乙闻言, 端起茶杯,吹拂几口气后抿上一口,唇齿留香。他并不多懂品茶之道,只觉惬意, 不由感叹一声:“好茶。”

随后便放下茶杯,看向窗外。

今日出门时还艳阳高照, 这会儿已经下起了淅沥小雨。太阳不知何时躲入乌云之后,风卷携雨丝时不时飘进屋来,落在人脸颊上,微微凉,打断了那份原有的惬意。

想起七爷的任务,萧乙心头便蓦地一沉。

“可是被这雨扰着了?”庞夫人见状就要起身关窗。

萧乙忙朝她摆手:“不碍事的。”

这雨丝令他清醒,清醒了才不会乱做决定。

“庞夫人今日唤萧乙前来,可是还有事相告?”他又道。

老夫人便从旁取出一副卷轴来,递给他:“这是你母亲生前的画像。”

萧乙心中一颤,喉头咽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仔细小心地将卷轴铺开。

印入眼帘的便是一位身着玫红绣花长裙,桃腮杏面、眉黛如画的女子。

女子正看着旁处的什么人,唇角笑意盈盈。而这位画师手艺极其精湛,将女子顾盼生姿的倩影描绘得淋漓尽致。

“文淑公主是个娇俏的可人儿,作画那时你约莫两三岁,刚学会走路。那时你母亲正是在看着你呢。”

耳畔响起庞夫人的话,萧乙看着画像上陌生又有份熟悉感的女子面庞,眼眶发涨,鼻尖酸涩不已。

他将画卷重新卷好,递给庞夫人:“还有劳夫人帮忙收好,萧乙现在没办法将它带回去。”

庞夫人将卷轴收了回去,看向萧乙的眸中露出凄哀神色:“若当年太子府未发生那桩惨案,你如今应该已是太子之位。”

太子之位吗……

这对于萧乙而言太过遥远,他只道:“已经发生的事便是发生了。萧乙只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曾听人说起,庞太傅是曾经背叛我父亲的人。”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庞夫人望向窗外,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

“要说起来,先太子也是个可怜人。他的母亲是我的胞姊,入宫后得先皇宠爱,却在诞下先太子后不久便病逝。说起来,我阿姊当年究竟是病逝还是遭人谋害,至今都无人知晓。”

“先太子自幼丧母,又身为太子,被先皇严加管教。后来我夫君看不下去,便请旨做了他的老师,教导他身为储君,要心怀仁德。却没想到他长大后,渐渐成了一个悲悯众生的人,可他是储君啊!”

“翊王虎视眈眈多年,夫君曾几次三番让先太子防备,可他却不听。先皇逝后,翊王在外界助力之下灭了太子满门,又劝夫君归入麾下。当时夫君想以死明志,被我劝了下来,如果连我们都死了,那先太子的冤屈就无以得昭了。”

庞夫人说到此处,已然泪如雨下,“夫君投诚之后,外界便传言是他背叛了先太子。我们忍辱负重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日。”

萧乙听完这番话,心中亦是悲哀。可他不明白一事,便问道:“那夫人是如何得知我还存活于世的?”

庞夫人擦干泪水道:“太子府出事后便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夫君在那之前曾派人去寻过,没找到你和你阿姊的尸身。起初我们只是抱了一丝希望,这些年间不断派人去找,在泽州大陆各国间都布置了人脉。直到有一日,你们北浔最顶尖的玉饰大师接了笔大官人的买卖。”

察觉到庞夫人话语稍顿,萧乙想起什么,从脖间摘下那兔子玉佩来。

“就是这个。”庞夫人只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玉佩是照着你原先那个复刻的,兔子外形和纹理都出自西辽皇室之手,全北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枚玉佩的模样。后来顺藤摸瓜,便找到了你。”

“那夫人为何不直接让人告知我真相,而是让我拿着发簪寻人?”萧乙不解。

庞夫人端起茶壶,给两人续上茶水,又道:“因为我需要给你选择的权利。你若不来找我,我便什么都不说,你那般活下去也未尝不可。你若是来了,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窗外,雨滴越落越大,被风吹得四处拍打在室内。萧乙听得心中阻塞,借着起身关窗的功夫缓了下思绪。

他本就不愿杀庞太傅,如此一来,七爷的任务更是不可能完成了。

也不知为何,七爷会给他派这个任务。

落回座上,喝了几口茶,原本品着清香的茶水此刻喝起来,却有几分苦涩的尾调。

复又开口问道:“夫人方才说起,翊王是借助外力,那这外力是……?”

只见老夫人摇摇头,眉心深深拧出几道褶子:“这实际上也是我们的猜测。太子府有亲兵把守,单凭翊王手下的人断然无法做到那样,所以定是有外界势力干预,且对方武力十分高强。只可惜我们现在还未曾查出究竟是何人。”

萧乙沉吟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但觉得不好开口,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有任何想问的,都可以道来。”老夫人见他一脸欲言又止,劝道。

“是宋清琢。”萧乙这才犹豫着开口。

“哦,那个孩子啊。”老夫人只听个人名,便揣摩了个大概,“勋王只比你年长一岁,原先你二人关系最是要好,尤其是你啊,打小就把他当亲哥哥一样,总爱黏着他。不过说起来,当年先太子出事后,他便请旨去守边,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啊。”

所以宋清琢才会在看到玉佩时,一眼便认出了他?

萧乙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那他这次入狱会如何?”

纵使过往曾经他一概都不记得了,但听庞夫人者这般讲,他便联想那天晚上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此人对他的情意,似乎超出了兄弟之情。

萧乙不忍多想,只听老夫人道:“宋清琢谋害皇帝的罪名一经成立,恐怕难逃车裂之刑,勋王府上下所有人也难逃一死。”

“车裂?!”萧乙震惊。

宋清琢定是不会开口辩解,而新皇上任,也必然不会放过他。如此一来,此人必死无疑。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喃喃问道。

谁知老夫人听闻这话,眼眸中凌厉一闪而过:“宋清琢是翊王的儿子,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留下他后患无穷,穆儿休要同你父亲一般心慈手软。”

如此,萧乙便知,自己说再多也无用。

“不仅是他,就算是新皇,一样不能留。”老夫人目光灼灼看着他,继续说道,“穆儿,这西辽的江山,本就该属于你。”

……

从秀月楼出来时,天色渐晚,雨依旧下个不停,阴霾笼罩万物。

目送老夫人上了马车离开后,萧乙便寻了家酒馆,进大堂坐下。

雨天人不多,小厮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着:“哟,这位客官就您一人,想吃点什么?”

萧乙心中烦闷不已,苦涩不已,千头万绪,无处排解。

“把你们这儿最烈的酒拿上来。”他说道。

“好嘞,您等着!”

待酒水上桌,他也不用碗,直接抱起坛子将满坛的酒一饮而尽。

“今日,咱们就来讲讲昨夜在皇宫里发生的大事!”酒馆内,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说书先生,即便客源稀少,依旧讲得绘声绘色——

“昨日是咱们皇帝陛下的生辰之日,可谁知,陛下却在宴席之上死于非命。究竟是为何?据说是咱们的三皇子殿下送的熏香出了问题,直接害死了陛下!”

“三皇子?可是那位勋王殿下!”大堂内有听客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声,“你休得满口胡言,勋王殿下是众皇子中最为忠孝仁义、最有治国之才的,怎会做这种事?!”

那说书先生却是不慌不忙回他:“看官莫急,据说这三皇子今日已经对谋害陛下一事供认不讳了,明日午时将于朝阳门前被处以车裂之刑。”

萧乙听闻,不由手头一抖,将坛子摔在地上。

他匆匆忙忙起身,刚想往外跑,却被小厮一把拽住:“诶诶诶,怎么吃了酒水不给钱的!”

萧乙取出荷包,拿出钱付完,便一头扎进漫天雨雾中。

夜色中,他跑得很快,但酒劲上来,脚步反倒越来越沉。雨丝如细针落在脸上,身上,却丝毫没有缓解酒意。

头脑发涨发热,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帮得上忙。

浑身淋得通湿,可他完全顾及不了。心里闷得厉害,一想到车裂二字,就令他心生恐惧。他无法接受宋清琢就这样为了他而送命。

一路狂奔,等停下步子时,已经重新回到使臣馆。

他跑到七爷的房门前,见到里面有亮光,心中微微松下口气。扣响房门,七爷低沉的嗓音响起:“何人?”

萧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咽了咽嗓子说:“是属下。”

不久,门被打开了。沈铎寒的外衣披在肩上,见到萧乙时神色一顿,随后眉心微微蹙起:“先进来。”

室内温暖许多,桌上的油灯旁摊开一本书,若有似无的淡竹香一阵接一阵引入鼻腔内。

“任务失败了?”七爷问着。

萧乙摇摇头,又点点头。浓烈的酒劲烧得他脸颊绯红一片,他抬起湿润的眸望向七爷,开口道:“七爷,属下有一事相求。”

沈铎寒闻到萧乙身上的酒味,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移开视线,重新坐回桌旁,拿起书问道:“何事?”

萧乙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也脱口而出:“宋清琢能不能不死?”

听了这话,沈铎寒将书放下,凝眸看了过来:“你今日来找本王,就是为了这事?”

若是平时,萧乙定能听出七爷话语中的不快。但今日喝了酒,大脑早已昏涨得厉害,全凭本能在说话:“是,求七爷救救他吧。”

只见沈铎寒站了起身,走到萧乙跟前,盯住他的双眸问:“为何要救他?”

萧乙嗫嚅着唇,迟迟未开口。心中又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七爷不同意,他就强闯天牢去救人。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宋清琢死!一定不能让他死!

“属下只是觉得,这事与宋清琢无关,他不该死。”萧乙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道。

谁知这话刚说完,他就被七爷一把拉了过去。

微凉的唇吻了上来,瞬间撬开口唇,攻城略池。萧乙先是一愣,待意识到什么后,他挣扎着将人推开。

“对不起七爷,属下先行告退。”

他匆忙转身,想离开这里,想去劫大牢,总归动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一定要救下宋清琢!

然而一只有力的手掌再次钳住他的后脖颈,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沈铎寒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扛到肩上,朝着里间走去:“他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被摔到床上的瞬间,酒劲也达到了巅峰值。这段时间以来的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萧乙红了眼,拼命地从床上爬起来,却屡屡被沈铎寒压在床上。

酒意燃尽了最后一份理智,萧乙无可奈何,直接朝沈铎寒出手,却被分分钟化解,双手都被钳住,扣到头顶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萧乙,你为了一个宋清琢,竟这样对待本王?”沈铎寒的声音又低又哑,暗藏一份薄怒和不知名的情绪在其中。

他低头咬上那张嫣红的唇,狠狠厮磨,直至血腥味溢满口腔。

萧乙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沈铎寒这才松开口,却听他开口央求:“七爷,求您救下宋清琢。”

垂眸看去,少年那双眼眸中已然噙着泪水。

“若本王说不呢。”沈铎寒一手扣住萧乙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扯下他透湿的衣裳。

身上顿时一凉,萧乙知道七爷要做什么,再次剧烈挣扎起来:“那就请七爷放我出去。”

他要亲自去救。

然而七爷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埋首到他耳边道:“你乖一点,本王或许会想办法留他一个全尸。”

留他一个……全尸……

身下忽然一凉,萧乙屈辱地闭上眼。一滴泪悄然滑落,无声地洇入枕巾。

是他无能为力,是他无可奈何,是他无倚无靠。

他忽然想起,那夜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

——我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陪你归隐山林。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

当时只道是戏言,此刻看来,却句句发自肺腑。

一阵猛烈的刺痛袭来,随后是狂风暴雨的入侵。

原本钳制住手腕的力道消失,萧乙死死攥住身下的床褥,颤声开口:“还望七爷垂怜。”

这场无声的折磨,不知尽头在何处。

56

幽闭无光的阴森监牢内, 一小队皇军有序踏入,走向其中押解最为严实的一间。

沉重的门锁落地,推开门, 为首那位皇军嗓音冰冷而机械:“庶人宋清琢,谋害先皇罪名成立, 于今日午时行车裂之刑,时辰将至, 即刻押至朝阳门刑场。”

牢房内,端坐着一位面容极为英俊的男子。纵使身处此般境地, 身着褴褛囚服, 却依旧凛如秋霜, 丰神如玉。

他缓缓睁开双眼, 一瞬间眸中万缕柔丝辗转。

方才小憩片刻, 竟再次梦回许久之前, 那些无比珍贵又难得喜悦的时光。

彼时, 他是翊王幼子, 自幼便接受最为严苛的管教,无论是文课还是武学, 不得有半点马虎。可即便他是同龄皇子中最优秀的,他也无法让父王得到皇爷爷的半分侧目。

皇爷爷的注意力, 都给了太子和他的独子。

那日宫宴上, 他第一次见到宋言穆。那个小小的人儿,生得冰晶粉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人见人夸。分明只相差一岁,他宋清琢被叫出来耍技献宝, 而那宋言穆,却能被皇爷爷抱在怀里哄着, 看他献宝。

同为皇族,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命。他心有不甘,开始蓄意接近那个小人儿。

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吃过一丁半点儿人间疾苦,最开始总是被他整得哇哇大哭,却从不告状。每次哭哭啼啼一番过后,又眼泪汪汪黏上来,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跟屁虫。

“清琢哥哥不要不理我。”这是小跟屁虫最常说的话。

即便是再冷硬的心都会被小可怜软化,更何况他宋清琢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性子冷,又孤傲,事事要争第一,没什么朋友,只有那小跟屁虫会每日关心他,成天“清琢哥哥”前,“清琢哥哥”后的。

渐渐的,他便将那小人儿放在心上,当亲弟弟一般悉心呵护着。

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已经无迹可寻了。他向来较同龄人成熟几分,只记得某日午夜梦醒,身下一片濡湿,再忆起梦中场景,已是一切都回不去。

如此,他只能将那份心思埋藏在心底。他期盼着等那小人儿长大之时,将一切相告。

他自是年少,以为什么都看得透彻,要什么皇权富贵、至尊权利,哪比得上心上人来得重要。

直至那日,太子府一夜被诛满门,世人皆道是翊王所为。他难以置信,他歇斯底里向父王讨个说法,却被杖责三十,关入暗室自省。

那时他才意识到,什么都是假的。他一无所有,连保护心上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恨自己的无能,便请旨戍守边疆,磨练出一身本事。他恨自己的无为,便费尽心思调查那夜动手的是何人。他恨自己的无用,他就拼尽全力去争那皇位,他要成为万人之上,他要为他的穆儿报仇!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押上!”

“是!”

耳边传来几个士兵之间的话语声,宋清琢回过神来,眸中恢复一片冷肃。

他站起身来,任凭皇军将他扣上,一步步踏向死亡。

他不畏惧死亡,甚至在那段无比黑暗的痛不欲生的时光当中,他一度觉得活着比死痛苦多了。

如今,能看到穆儿还活着,已经是最大的慰藉,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无法长长久久地陪伴他了吧。

监牢通往外界的那条通道似乎格外漆黑,格外漫长。宋清琢脚踝间扣着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走到尽头,坐上囚车,押至刑场,铁索套上四肢和脖颈。

喧嚣的人声统统成了背景音,日光迎面,宋清琢忽然松了口气,闭上眼。

几日前的那个午后,也如这般阳光明媚吧。

那时他穿过假山花圃,绕过水榭长廊,轻手轻脚踏进那间宁静的屋室内。

心跳扑通,扑通,越跳越快,如擂鼓敲打耳膜。空气中有安神的熏香,也有淡淡血腥味,他贪婪地嗅着,再一步步靠近床榻上的人。

那是他朝思暮想,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儿。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只能得了空就来看几眼,守上片刻,生怕眼睛一闭,一切又都像从前那些梦境一般,睁眼时就消失不见了。

他一步步靠近,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跟前,那俊秀无双的脸庞清晰出现在视野内,他才放心。

是他的穆儿,真的是他的穆儿。

他小心翼翼蹲下身,再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床榻上的人还在昏迷中,眉心微微拧着,纵是闭上双眸,面容依旧精致得不似凡人。

他轻轻吻上那双好看的眉,一路向下,吻上眼眸,鼻尖,再到嘴唇。

他贪婪不已,又克制万分,最终浅尝辄止。那抹甘甜,足够留香许久。

“午时已到,行刑——”

我的穆儿,愿你余生,长乐久安。

*

使臣馆内。

一只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到某间屋室的窗台上,用红喙细细梳理羽毛。床榻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惊得它一声啼鸣,拍拍羽翼又飞走了。

床褥倏而滑落,露出那少年身上斑驳的痕迹。似是被鸟鸣扰梦,他缓缓睁开眼,恍惚间想起什么,猛地起身,随后又重重跌落床褥之间。

被折腾了一夜,身上烧得滚烫,从里到外都极度不适。

宋清琢……

萧乙心里有惦念,望了眼窗外,天光大亮,俨然已经过了午时!

连忙调动内力调节身体,待逼出一身肺热后,他随即起了身,套上衣服冲出屋外。

一路赶到朝阳门,却见几名壮汉在用水冲洗地面上大片的血痕。萧乙心头重重往下一坠,上前拦下其中一人问道:“请问……这里午时可有……”

一时间心慌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反倒是那壮汉听出了名堂,对他说:“午时?午时的车裂之刑已经过去好久,旁边一圈围观的人,你来晚了。”

壮汉说罢,便继续提着木桶浇地。萧乙不敢相信,又把人一把拽了回来,继续问:“那这被车裂之人是?”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谋害皇帝陛下的三皇子嘛!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那壮汉盯着萧乙看了几眼,似乎是觉得这人神情古怪,又嚷道,“你这是没看到现场,那叫一个血腥残忍呐!瞧瞧这地上的血,冲都冲不掉哎!啧啧啧,不过对待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就应如此!”

说着,那壮汉便一把将手里那桶水泼到地上。

水混着血浆蜿蜒淌到萧乙脚下,沾湿鞋底。他顿时一阵揪心的反胃,连忙避到一旁,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干呕起来。

“哈哈哈哈,小兄弟还是世面见得少了啊……”

那头,不知原委的壮汉调侃两句,便忙着冲洗旁处去了。

萧乙一顿呕吐,分明什么都吐不出来,却像是要将整个肠胃都给掏出来一般。

吐完后,整个人也泄了力,颓然抬起头,看向头顶当空高悬的太阳。

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一波接着一波,试图洗净这方土地。鼻尖缠绕着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如梦魇般久久不散。

七爷啊七爷,分明说好留宋清琢一个全尸,为何食了言?

日光刺眼,恍惚之间,不知身处何方,亦不知是梦是真。

直到双目胀痛,眼眶泪盈,萧乙才垂下头,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离开此处。

这世上,终究是少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也不知宋清琢在车裂极刑之前,可曾恐惧过,后悔过,替他做的这一切。

茫然地走在街道上。街道两侧,小商小贩乐此不疲地吆喝着、张罗着,人来又人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无论发生什么,这座西辽皇都一如既往热闹兴盛。

可这热闹,却似乎再也达不到萧乙心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他无法毫不犹豫地执行主上派发的任务,无法对任务目标真正做到冷酷、冷漠、冷血。

今后,还要继续跟在七爷身后做他的暗卫吗?

就在这时,萧乙身后的两个路人之间的对话声传入耳中——

“诶,听说了吗,后日新皇举行登基大典,到时还会进行封后仪式!”

“这么快?那这皇后是何人呐?”

“据说是北浔来的公主,来的也挺是时候,直接就册封为后了!而且我还听说有位一同前来的王爷,也会在同一天迎娶太傅孙女为王妃呢!”

“真的假的?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你不是知道吗,我那二叔在官衙里头当差,都是千真万确……”

那男子话还没说完,只见走在他前面的俊朗少年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满是不可置信地问:“千真万确?”

男子顿时傻了眼,被这般冒犯不由得心中恼意上涌,却见那少年眸中露出三分凄哀,三分惊诧。

面对如此俊秀非凡的一张脸,男子心头的火也消了,只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松开那男子,萧乙心头顿时万千思绪翻涌。前日七爷还要取庞太傅首级,今日便传出要迎娶太傅孙女的消息,是为何意?

虽不知七爷究竟为何要杀庞太傅,但七爷决定的事向来不会轻易改变,如此这般必有蹊跷,莫非是要假借娶妻之名义,试图对太傅不利?

一时之间,萧乙心乱如麻。庞太傅和太傅夫人是这世间所剩不多知晓当年真相的人,也是为数不多真正关心他的人。

这一次,他绝对要阻止任何悲剧的发生!

57

太傅府。

萧乙匆匆赶至门外, 朝守门的侍卫抱上名讳,等待片刻后,便见一名管家走了出来, 对他躬身道:“萧公子,请随我进来吧。”

顾不得欣赏府内风貌, 一路来到议事堂,便见庞老夫人在沏茶。

见萧乙进来, 老夫人将下人都退下,优哉游哉斟上两杯热茶, 浅笑道:“穆儿来了, 可是先前我同你说的那事想清楚了?”

萧乙自是记得昨日茶馆相聚时, 老夫人最后同他说了什么。

她说:“这西辽的天下本就是你的。如今新皇登基大典尚未举行, 夫君这些年在朝中也培养了一些势力, 若是你有意, 我们可以出面证实你的正统皇室身份, 如此皇位也就会归于你。”

最开始萧乙听闻这话, 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他尚且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失去了曾经的记忆, 皇位与他而言,太过虚无缥缈。

临走时, 老夫人同他说:“不着急, 等你想明白了,有了更准确的回答,再来告诉我也不迟。”

眼下,老夫人是以为他想明白了, 来给说法来了。

萧乙倒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听闻庞夫人孙女与肃亲王定下婚约, 您可知此事?”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喝一口茶水,只等着庞夫人的答话。

庞夫人闻言,眉眼笑得舒展开来,显得更加和蔼:“知道,今早宫里就来了消息。那位肃亲王殿下前些时日来过府里,生得芝兰玉树,又文武双全,为人性情温润有度,这般男子,世间已经不常见了,倒是一门好亲事。”

看着老夫人满意的神情,萧乙心头不由得一拧。这太傅夫妇显然同七爷相处得不错,丝毫没有察觉七爷对他们的杀意。

可萧乙知道,七爷想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做不到的,也不会轻易改变。

如此一来,他究竟该如何劝阻下来呢?

想了想,他开口说道:“庞夫人,经过这一夜思索,萧乙想明白很多事,我可以答应你们,夺回属于我的皇位,只是萧乙有一个不情之请。”

庞夫人道:“什么不情之请?”

萧乙顿了顿,“我想取令孙女为妻。”

“这……”庞夫人面露诧异。

还未开口答话,就见管家匆匆行至:“夫人,老爷和肃亲王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闻一阵脚步声和话语声逼近。

萧乙立即站起身,对庞夫人道:“此间可有何处可躲藏?今日我来太傅府一事,还望夫人不要告知王爷。”

庞夫人点点头,指了指里间,萧乙连忙躲了进去。

然而桌上的茶碟还留着,沈铎寒一踏进来就看到了庞夫人杯子对面的另一个杯子。

茶水还冒着热气,显然人刚走不久,然他走进来时,并未见到又旁人出现。

待走近了细细一瞧,沏的倒是上等云山毛尖茶,且是庞夫人亲手所沏,想来是招待了一位重要的人。

沈铎寒轻轻掀起眼帘,朝着议事堂里间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是冰冷,很快又不着痕迹移开视线,恢复一脸温润的模样看向庞老夫人:“夫人有礼,快请坐。”

几人都落座后,庞老夫人复又倒了两杯茶,叫丫鬟给沈铎寒和太傅送去,说道:“不知殿下今日前来,老朽恰巧闲来无事研磨这新茶,殿下快些尝尝。”

沈铎寒低头轻抿几口,温声道:“果然好茶。”

里间的屏风后,萧乙尽量收敛气息,听着外间的动静。就听七爷又开口道:“本王今日一来,是想见见媛儿。在北浔有这样一个传统,就是在婚娶之前,男方会前往女方家中,拜访女方长辈,并与女方共同相处一段时间,以巩固二人婚后感情。”

听闻这话,庞世忠原是想要答应,却被庞老夫人先占了话机:“殿下如此说来,在我们西辽也有一个传统,那便是女子在出嫁前不得见夫君,更不得将面貌展露给夫君看。日后你二人相见的机会还很多,这次就算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事情多些,还按照我们西辽的传统来吧。”

她这话说得很是轻柔客气,让人听起来如沐春风,挑不出半点毛病。

萧乙知道,庞老夫人这是将自己方才的提议听了进去。

如此一来,沈铎寒便也没有强求。

又闲谈几句过后,他站起身道别。待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几步踏入议事堂里间,与藏匿于此的萧乙四目相对。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萧乙方才打探过,里间的窗户都是封死的,没有办法逃出去。如此当面碰上,若在往常,他心中定是惶恐不已,唯恐七爷怪罪,唯恐七爷不开心。

而今日,他却是那样澄然地看着七爷,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沈铎寒就这样看着眼前少年的双眸,那眼神中有质疑,有悲伤,有愤怒,唯独没有曾经的仰慕、依恋、小心翼翼。

仿佛一夜之间,少年就变了。可实际上,大概从很久之前开始,萧乙看向他的眼神就已经不那么纯粹了,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会习惯性忽略。

“你怎么在这儿?”沈铎寒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又冷冽,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萧乙半张开嘴,还未言语,便见庞夫人走到跟前,像是要替他解释的样子。

他立即开口回道:“是我自己来的,为了……执行任务。”

为了执行什么任务,自是不可明说,他微微低垂下头,不再与沈铎寒对视。

“跟我回去。”

这话说完,沈铎寒却依旧不动身,亲眼看着萧乙一步步走出这间议事堂,才向庞太傅夫妇道别。

*

夜深,萧乙被七爷唤去。

他原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宋清琢望向他的眼神,便会想起庞老夫人说的被灭门一事。

使臣馆的侍卫前来传话后,他心知七爷不会就这么不闻不问,便穿上衣裳过去。

临近五月,夜间的风吹在人身上很是舒适。萧乙走在使臣馆内的庭院里,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了眼天上那轮弯月。

月色皎洁,即便孤零零挂在夜空中,也依旧潇洒自在,无牵无挂。

萧乙想起,大概在一两个月之前,他也是这样的状态。什么都不知道,便什么都不忧愁。

如今的他,已然被牵扯进了这滚滚红尘之中,愿或不愿,都由不得他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七爷的屋室前。他顿在门外许久,直至屋门从里被打开。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睫,踏了进去。

“跪下。”谁知门刚关上,就听到七爷这声令下。

萧乙抬起眼眸,和沈铎寒无声对视,却不动弹。

屋内灯火不算多亮堂,沈铎寒背光,大片的阴影落在他面颊上,衬得那双眼眸格外深邃冷然。

无声的对峙,最为令人窒息。

沈铎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萧乙,在他的印象中,萧乙从未忤逆自己的指示,也从来没有萧乙完成不了的任务。

良久,在七爷的注视下,萧乙缓缓跪下,尽量克制自己心中情绪问道,“属下有不解之事,能否请七爷告知?宋清琢一事,七爷分明答应属下,为何又……”

为何言而无信?为何不守约定?为何让那无辜之人惨死?

后面的这番话,他哽在喉间,没能问出口,只有一双眼眸灼灼看向七爷。

沈铎寒深吸口气,居高临下望着他:“你来,就是为了问他的事?”

萧乙咽了咽嗓子,继续问:“庞太傅在重要时刻站出来,力保二皇子登上皇位,于南丞相于七爷都算得上是盟友关系,七爷为何执意要除掉他?”

这次,沈铎寒没有直接回答。他深吸口气,反问道:“本王也想知道,你为何要保庞太傅?”他走近几步,蹲下身来,手指掐上萧乙的下巴,“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萧乙无法作答。他轻轻睁开沈铎寒的桎梏,从脖颈间摘下那枚玉佩,小心收好放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先前生辰,七爷曾说过,这生辰礼可以许一个心愿,七爷必会答应。属下想请求七爷,放过庞太傅一家。”

抬起身,他望着七爷越发阴沉的面庞,又继续道,“承蒙七爷救命之恩,萧乙原本应永世追随,然萧乙能力有限,自认为无法再担任七爷暗卫一职,属下……”

在那双冰冷眼眸的注视下,他一字一句道:“恳请七爷让属下离开!”

58

沈铎寒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萧乙, 忽然就想起了多年之前,似乎也是这般场景。

当时失明的少年刚被治愈,睁着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眸望过来, 跪在地上跟他说,这条命从此就是他七爷的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少年长大了,变了许多, 如今再开口,道出的却是一句离别语。

心中莫名的情绪起伏, 令人无法忽略, 令人捉摸不透。沈铎寒深吸口气, 长长吐出。

下意识想要拒绝, 然而看着萧乙那双丝毫没有退缩和胆怯的眼眸, 沈铎寒却犹豫了。他没有多问, 只开口说道:“你可以离开, 只不过离开后, 便再也不能回来。你可想清楚了?”

说完这句话,他静静看着萧乙, 似是在等待一个答复。

萧乙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心头亦是各种思绪环绕, 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而后坚定回道:“萧乙想清楚了。”

良久,室内再无一人出声。

“好。”沈铎寒从地上捡起那枚玉佩,而后起身,背过身去, 不再看跪立于地的人,“今夜, 你便离开吧。”

*

两日后,登基大典在金銮殿举行。

新皇为上,群臣在下,就连前段时间出使西辽的北浔使臣,也一同见证这一时刻的到来。

然而就在冠礼进行之前,意外发生了。

太傅庞世忠站出群臣队列,面朝文武百官高声道:“本官有一要事想告知各位,事关江山社稷,家国大运,还望冠礼暂停。”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窃窃私语声一片。太傅是两朝元老,为人老练沉稳知轻重,今日这番举动,确实教人意外。

“今日登基大典,庞大人有事启奏陛下,大可以等典礼结束后。”一旁,南舟礼探究的眼神投来。

庞世忠完全没有理会他的目光,继续道:“南大人先莫提‘陛下’二字,这皇位究竟属不属于他还当另论。”

说着,他从衣袖中取出一道明黄的手谕,“想必在场诸卿都记得,当年灵帝驾崩后,曾留下传位诏书,令先太子继承皇位。然而翊王狼子野心,先灭先太子满门,再夺皇位,并将开口阻挠的官员一一诛杀,此等恶行,有违君王之仁义与德行。众卿家也都看到,翊王最后的下场,便是作恶多端的报应。”

“大胆!来人,将这信口雌黄的庞世忠给朕拖下去!”大殿之上,宋清瑞气得脸色铁青,高声喝令。

只见殿中央那位发须斑白的老太傅将明黄手谕高举过头顶,厉声道:“冠礼尚未完成,登基大典尚未结束,二皇子便不可以‘朕’自居。国运当属正统,本官手持灵帝圣谕,见此诏如见灵帝,何人胆敢冒犯?”

此番言论,倒是冲入殿中的皇军一时愣在原地,没有再向前半步。

这时,百官中出现了一道声音:“纵使太傅有灵帝圣谕,可先太子全族被灭,皇位空虚,是当如何?”

随后,便有其他声音应和着——

“对啊,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这般处境,还是只能让二皇子继位了。”

“正是如此。”

……

“诸位莫急,先太子当年并未全族被诛,众卿可记得先太子幼子宋言穆,他还活着!”庞太傅镇定自若,高声道来。

这话有如巨石落水,惊起千层浪。

众人有难以置信的,有惊恐万分的,有若有所思的,一时间,大殿内纷嚷更甚,人人都开始好奇这位先太子幼子。

而身穿一身侍卫服混入宫中的萧乙,此刻正守候在金銮殿外。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殿内场景,听到殿内动静。听闻这番话语,他理了理衣裳,正要踏入殿内。

“且慢。”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低沉的嗓音响起,定睛望去,正是沈铎寒。

见他施施然走出,众臣皆纷纷停下话语,定定倾听。

“这本是西辽国事,本王不欲干涉。只不过本王亦出身皇室,本王的皇妹也将嫁入西辽皇室,既然庞太傅提出‘正统’二字,本王不若也略微发表一下拙见。”

“皇权之争向来是强者胜,弱者败。无论是北浔还是西辽,得皇位者,即为正统。如今西辽皇帝已逝,留下传位诏书,二皇子继承皇位是为正统。此刻且不说先太子幼子是否真正还存活于世,庞太傅今日登基大典上此番言行,又与谋反有何差异?”

一袭话落,众臣皆是惊哗,原本已经被庞太傅说动的一些人心中渐渐有了着数。

这天下,早已易主了。

沈铎寒不着痕迹朝南舟礼看了一眼,南舟礼立即心领神会,亦站出来,躬身对宋清瑞道:“庞太傅干扰登基大典,意图篡权谋反,臣以为,此罪当株连九族。还望陛下降旨,先将其押入大牢,再审出关联人员,尤其是那位谎称是先太子幼子之人。”

这话一听,宋清瑞心里长舒口气,一挥手臂下令:“来人,将庞世忠押下去,听候发落!”

“是!”

殿内,那些原本要跟着庞太傅一起谏言的官员见局势扭转,无一再敢多言。

皇军逐渐靠近,庞世忠眼见大势已去,仰天长笑几声,颓然道:“先太子仁厚有德,待翊王待众臣皆礼数周到,是为贤良之君主。奈何天道不公,遭奸人所害!本官奉灵帝之命,自其七岁时便辅佐其身侧,一数三十多载。自其亡后,本官每念其遭遇便心生遗憾不甘,故生今日之事。一切皆本官一人所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官无愧天地,只愧对先太子一人。唯望先太子幼子能自保自重,臣去也!”

话罢,他一头扑向身旁一名皇军的刀尖上,利刃刺穿胸膛,垂垂老矣的两朝重臣就此殒命。

庞世忠的尸身很快就被皇军拖走,大殿之上的血迹也很快被打扫干净,登基大典继续进行。

殿外,萧乙拼命攥紧拳头,克制住自己想要冲入殿中的冲动。眼睁睁看着庞太傅的尸身从面前拖走,心痛如刀割,却什么都做不了。

登基大典结束后,就是封后大典。

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缓缓从外步入殿中,她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明媚而婀娜,好似天下所有期盼嫁予夫君的女子一般。然而那抹笑意却不及眼底,无人能看出,那双盈盈双眸中泛着点点红丝。

待到了殿中央,沈铎寒牵起她的手,将她交到新皇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

*

“天舒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西辽新皇登基,封北浔怀思公主为后,改年号为天瑞。当日,太傅庞世忠于典礼上谋反被俘,自戕而亡。”

“三日后太傅府被查封,太傅嫡系皆流放至边疆。然而就在昨日,流放队伍刚出千叶就遭遇拦截。据说拦截之人武功极为高强,一人力压众皇军,将那太傅嫡系几人尽数救走,是以今日千叶周边几座城镇都严查进出之人!”

临近千叶的小镇襄城一处茶馆内,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言说天下事。

茶馆对面的客栈里,缓缓走出一位沧桑老妇,而她身旁,一位模样格外俊秀的少年搀扶着她,上了一辆马车。

待老妇坐稳后,那少年便一跃而上,驱车赶马。马蹄错落,车轮滚滚,载着这二人驶离街区。

到了城门口,眼见前方出城排起长队,萧乙停下马车,询问前面的人缘由,再探头望去。只见那些个官兵人手持有一张画纸,正对照着出城之人一一检查。

车内,庞老夫人听闻此事,心中担忧,便放轻声音对萧乙说:“穆儿,你我分开走吧,万一我被查出来,也免得连累了你。”

萧乙却掀开车帘,半探进身安慰庞夫人道:“没事的,萧乙必定会将夫人平安送去荔城与令郎他们会合。”

等了一阵子,轮到萧乙二人的马车。一个官兵围了上来,毫不客气说:“马车上坐的什么人,还不赶快下来!”

车厢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萧乙商量着回他:“这位爷,马车内坐的是我外祖母,年岁大了身子不好吹不得风,还请您体谅一下。”说着,他悄悄往那官兵手中塞了一淀银子。

然而那官兵却立即眉眼一横,将银子扔了回去,拔出腰间佩刀喝道:“现在就下来接受检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萧乙微微眯起双眸,正欲出手之时,只听旁侧传来一声“慢着”。

扭头望去,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由远及近,手中朝那官兵展示一块令牌,便见那人顿时没了嚣张气焰,埋头跪在地上。

“贵人有令,此事不可声张。”

“是!属下遵命!”

收起令牌,黑衣男子看向萧乙道:“公子,我家贵人有请。”

驾着马车来到一处茶馆外,萧乙搀扶老夫人来到二楼,却被黑衣男子拦下,“太后只说见公子一人,她在三楼雅间等候。”听闻太后二字,萧乙心中惊诧,再回首看向老夫人。

见老夫人朝他点点头,他这才放心将她交给黑衣男子保护,独自一人上了三楼。

整座茶馆空无一人,一上三楼,便看见唯一门外有人看守的那间。走了过去,轻轻敲门,室内传来女子话音:“进来吧。”声音听起来格外婉转悦耳,分毫没有太后的威仪感。

萧乙倒是略有耳闻,这位新太后实则是上任皇帝的一个宠妃,早前只是得宠,膝下却无一子女,位份也不高。新皇生母早亡,一直都是这位宠妃抚养长大,如今新皇继位,她便被推上了太后之位。

推门而入,落座于窗边的妇人侧颜姣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也能看出保养得体。

听到关门声,妇人回过头来,定定望着萧乙,神色哀哀,似是在透过他看着别人。

“不那么像,却又很像。”她开口道。

见这少年面上流露出一丝疑惑,妇人回过神来,轻轻抬手点了点眼尾,拭去零星泪渍。

“坐吧。”她又道。

虽是茶馆,桌上却放着一壶酒。萧乙只走到茶桌旁,温声道:“见过太后。”

这位太后看起来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年轻许多,容貌清丽秀美,眉眼间似是笼罩着淡淡的清冷与凄哀,不似传言中“宠妃”的形象。

“哀家在那次晚宴上见过你。”见萧乙不欲落座,李太后也不强求,淡声道,“从那日开始哀家便派人调查你,跟踪你。”

见萧乙眸色惊讶,她淡然一笑,“不必惊慌,你是屿白的儿子,哀家不会对你怎么样。”

宋屿白,正是先太子的名讳。既是父亲旧人,萧乙也不再犹豫,坐到对面的席位上,问道:“太后认识先太子?”

李太后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望向窗外,话语间尽是无限回忆:“是啊,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同屿白哥哥自幼青梅竹马,我知他一直将我当妹妹,但我还是无法控制地一点点爱上他。然而那年家道中落,父亲遭人陷害,深陷牢狱之灾,是屿白哥哥保下我全族。”

“后来我向屿白表明心中爱意,然而他却婉转地告诉我,他只把我当成妹妹。那时他已经迎娶你母亲为太子妃,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母亲吗,她拥有全天下最温柔的男子全部的爱。”

“为了断了对他的念想,我那时便答应了翊王的求亲。在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也抱过你。再往后的事,也许你都有所听闻。太子府一夜被灭全族,呵呵呵呵,我都不知道那段时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完这番哀婉的话,一滴泪悄然从她面颊流下。

她抬手掩去泪珠,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语气立转,“从那之后,我便想着,有招一日要杀了翊王,替屿白报仇。可翊王此人阴狠且狡诈多疑,我便用慢性毒一点一点、一日一日地毒害他的身体,就算没有晚宴那日的意外,他也断然活不了多少时日。”

一席话说完,酒也见了底。

萧乙全程没有打断李太后,静静听着她将话说完,而后看到她再斟上一杯酒,举起酒杯,倚靠在窗边。她目光中的爱恨纠葛,最后都化为一杯酒,饮入腹中。

“太后今日找到萧乙,就是为了说这些吗?”萧乙问道。

李太后将酒杯轻轻扣下,眉眼间再度笼上一层淡淡的清冷与疏离感。“有一件事我一早就知道了,但一直无人能提及,也无力处理。我想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是何事?”

“当年翊王能够对付太子府,是因为得到了外界势力的帮助。这些年里我一直想方设法从翊王口中套出信息,终于被我打听到了其中一方势力。”

萧乙心头一紧:“其中一方?”

“没错,皇位更迭,牵扯多方利益。”李太后话语中隐隐透露出恨意,“我不知那狗贼是为何能请到无湮阁出手相助,但这个地方我只听说过,丝毫无法查出其位置,也不知阁主是何人。”

无湮阁……

这三字从李太后口中道出时,萧乙只感觉胸口一阵钝痛,他曾在七爷口中听说过这个地方。

关于宋清琢的情报,七爷是从无湮阁获取的。他与无湮阁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眼见萧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太后拧眉问道:“你可是知道这个地方?”

萧乙摇摇头,心却越揪越紧。他不知道无湮阁,但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太后可确认,翊王当年是借助了无湮阁的势力?”他依旧挣扎着多问了一句,却得到对方更加肯定的回答,“这是我亲耳所闻。”

……

离开茶馆,在李太后的帮助下,萧乙带着庞老夫人顺利离开襄城,前往荔城。

一路上,庞老夫人明显感受出来,自从那日茶馆与太后相碰后,萧乙整个人就变了。

原本少年心中背负着事,话很少,成天绷着一张脸。然而这几日萧乙却像是放松许多,也时不时跟她开开玩笑,逗她开心。

老夫人活了一辈子,看出少年的异常,然而几次询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抵达荔城,将老夫人平安送去与家人团聚后,萧乙才告诉她,他要离开。

“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原先不是说好会放下一切是是非非,跟我们一起生活?”临走前,老夫人拉住他不解地问。

那时已经到五月中旬,萧乙估摸着,沈铎寒应该已经到了北郡城。

他怎能真正放下这一切是非,每逢想起无湮阁和太子府灭门有关,他便心如刀割,彻夜难眠。他定是要找沈铎寒问个究竟的。

“庞夫人,萧乙有一件事不得不去做,做成之后,萧乙自会回来找你。”留下这句话,他翻身上马,日夜兼程赶往北浔。

*

“北浔八十七年五月二十日,宫廷惊现巫蛊之术。经查实,此巫蛊之术十分歹毒,竟是意图谋害皇嗣,且实行巫蛊之术的嫔妃指证,自己受肃亲王示意为此。”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勒令肃亲王暂停一切职务,由锦卫司押解待审。五月二十二日,镇北将军林慕远试图替肃亲王求情被驳回。”

“五月二十三日,肃亲王被人从牢中劫走,不见踪影。五月二十五日,肃亲王手持先皇遗昭,在北郡城郊安营扎寨,镇北将军携十万大军压阵,此二人是为谋反。”

北郡街头,一男子站在人群中央,手中拿着邸报大声宣读。而他身旁,一位头上戴着斗笠遮面的高挑男子一手将邸报夺来,将上面的文字看了又看。

日以继夜赶回北郡,萧乙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北郡城昔日的繁华热闹不复,十万大军压境,城内人人自危。可仔细一想,这件事究竟是谁挑起的开端,尚未可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人在哪儿,至于他的性命……

萧乙将邸报重新塞回男子手中,手掩斗笠离开喧闹的人群。

天色渐晚,城门酉时关闭,任何人无法进出北郡。萧乙混入出城的人群中,赶在酉时前驾马而出。

今日进城前那条路,那个方向,没有看到兵马的痕迹。这次,萧乙便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夜幕落下,一路疾驰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看到前方出现稀微火光,萧乙小心靠近,发现那处确实是沈铎寒的兵营。

外围有最强悍的精兵守卫,营帐安扎在中心位置,想必沈铎寒就在那处。

下了马,萧乙拿出匕首,在夜色中悄然靠近。

然而越走近看,令他惊奇的是,出了身穿兵甲的士兵外,还有另一拨人身穿黑色劲装,与士兵一同守夜,看身手极为利落,想必武艺高强。

萧乙心中不觉想起什么,皱起眉头,一步步靠近。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群黑衣人的觉察能力十分惊人,在第一个人察觉到他存在并高声喝令后,所有官兵都严阵以待。

以一敌多,几乎没有胜算可言。萧乙声东击西,将人引到旁处,再趁势手刃一名官兵,扒拉下那套盔甲换下。

刚换完衣服,只见火光靠近,有人问到:“这里有没有查到什么?”

萧乙粗着嗓子回道:“没有,一切正常!”

所有人都对外围的一切格外警惕敏锐,殊不知人已经悄悄混入当中,并悄悄跟随另一波士兵,进入内部营帐区域。

四处看了一圈,所有营帐都是一般模样,难以辨别出沈铎寒在哪顶营帐内。

就在这时,萧乙被一个士兵头子喊住:“你,就是你!”

萧乙顿时心头一跳,停下脚步,头低垂下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乱逛?” 那兵头子喝道。

萧乙连声道歉,提步就往外走,却又被兵头子拉住,“等等,方才肃亲王殿下要的那坛酒,送进去了没?”

心头一动,萧乙摇头道:“还没,我忘了殿下营帐在哪。”

那兵头子一脸气不过,给他指了帐篷位置,这才离开。

等人走远,萧乙取了坛酒,一步步走进那顶帐篷。跟看守的侍卫说明来意后,他很快被放了进去。

进入帐篷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酒味让他不由得拧起眉头。桌上,地上,一坛又一坛随处可见。

而沈铎寒,依旧坐于案桌旁,似乎在批阅何物。

自上次离别之后,已有近一个月未见,这位原本俊美无双的男子消瘦许多,憔悴许多。

想来许是为了争夺皇位而操心。萧乙忽然很想转身离开,永远不再见此人。然而沈铎寒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了,酒放这里。”

他没有抬头,萧乙也未言一语,只是走了过去,将酒坛默默放到案桌上,立即转身离开。

手触上门帘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风声。萧乙侧身闪躲,却被沈铎寒将双手擒于身后。

冷冽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萧乙,本王曾经放你走过。既然你自己回来了,从今往后,你就只能呆在本王身边,哪里都别想跑。”

59

营帐之内, 一股淡淡的竹叶香混杂着酒味,逐渐将萧乙包围。

沈铎寒的话语声就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 含着醉意,令萧乙不由得绷紧身子。下意识的, 他不想开口,亦不想回头面对, 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日夜兼程,只为求一个结果, 然而等当真到了跟前, 却又似乎迟迟开不了口。

那些西辽发生过的事一件件从他脑中闪过, 七爷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七爷, 而他, 亦不是曾经的他。

“不说话吗?”沈铎寒看着眼皮子底下假扮成士兵的人, 想将他的身子扳过来, 对方却执拗地不肯转身。

“七爷, 萧乙无心打扰,此番前来, 是有一事相问。”萧乙咽了咽嗓子,艰难开口, “等问完, 我就走。”

身后没有立即传来回话,寂静之中,只听到营帐外经过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半晌,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为什么觉得来了, 还能走得掉,你当本王的军营是何处?”

萧乙无奈地深吸口气, 他知道七爷想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完不成的道理。

七爷想让宋清琢死,任凭百般乞求都无用。七爷想让庞太傅死,曾经的允诺亦无用。

终究是一纸承诺比不上他心中所愿。

缓缓呼出心头浊气,萧乙不接沈铎寒的话,而是问道:“先前曾在七爷口中听闻‘无湮阁’三字,敢问七爷与这组织是何关系?”

这句话问出口,沈铎寒随即拉着萧乙的手臂将他转过身来。

从冬日将少年从无湮阁中带出来,直至今日,少年个头抽高不少。那双向来清澈纯净的眼眸低垂着,眼下有淡淡的淤青,似乎这段时日休息不好。少了几分曾经的少年感,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比一个月前更为坚韧内敛。

这段时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心中有所触及,沈铎寒的声音也放柔了些:“抬起眼睛来看着本王。”

萧乙却是不应:“七爷,我已经不再是你的暗卫了。况且七爷曾经说过,让我面对你时,不必那般诺诺。”

他说这话时,口唇张开的幅度很小,唇色很淡。沈铎寒盯着那双唇,一时间心头微动,抬起手来,想触上去,却被萧乙偏过头躲开。

少年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看过来,里面不再是信任、忠诚和迷恋,而是冷静、苍凉、以及一丝迷茫。

“还望七爷回答萧乙之前的问题。”他说话时也不如曾经那般小心翼翼。

沈铎寒避开他的视线,望向旁处,冷然道:“无湮阁是泽州大陆最大的情报组织,本王与这个组织有过几次交易,从中购买线索,仅此而已。”

“那七爷可知道,这个组织在何处?阁主又是何人?”萧乙目光灼灼看着沈铎寒,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话语中隐隐的恨意。

但这恨意,沈铎寒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回眸看来,淡声回道:“本王不知。”

那一瞬间,少年眼眸中失望和沮丧一闪而过。沈铎寒又道,“为何这般问?”

萧乙摇摇头,心中忽然间松下一口气来。也是,七爷在北浔,又怎会与西辽的夺嫡之争扯上干系。

他抿了抿唇,再次垂下眼眸:“如此,打扰七爷了。”随即转身,想要迅速离开此处,然而就在一瞬间,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意识消失前,萧乙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

主营帐内,案桌上铺开一张地图。

只见案桌一侧站着一位男子,身高体长,容貌格外英挺,斜飞的刀锋剑眉直入鬓角。男子伸出一只手,点上地图一处,凛冽双眸散发出肃杀之气:“殿下,北郡城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然城内精兵不过五万余人,且日常补给都来自相邻几座城池。这十日来我方大军已经切断三波对城中的补给,物资紧缺,想来眼下城中局势已然不尽明朗。已经沈泽卿如今只能仰仗云翎军团,或者从西南方调兵过来。”

桌子另一侧,沈铎寒一手托腮,凝眸静听,随后“嗯”一声道:“西南方的兵他们恐怕调不过来,早在几日前西辽二十万大军就已然压境,将西南每一处边防要塞都盯得死死的。沈泽卿就算再急于救火,也决计调不来一兵一卒。”

说完,他抬眸看向林慕远,“已经等了些时日了,倘若明日出战,胜算几成?”

林慕远回:“近几日城中应该会临时征兵,再加上一些周边城镇的散兵,保守估计兵力在七八万上下,我手下十万镇守东北边疆的英勇将士定是能敌。就不知这云翎军团……”

“云翎军团确实是个不可控的点,至今本王都不知此军团作战能力上限如何。若是能够摁下云翎军团,倒是稳妥得多。”沈铎寒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按了按眉心,沉声道,“不过也不用过多畏惧,本王的白虎殿猛士云集,此番出手,亦是不遑多让。”

林慕远略微沉吟,点头:“如此,胜算足矣。”

“报——”就在这时,军帐外传来士兵声音。

“何事?”沈铎寒道。

“回禀殿下,萧公子醒了。”

“知道了。”沈铎寒一手指向地图上的北郡城,冷眸微微眯起,“明日卯时出征。”

“是,殿下。”

离开主营帐,沈铎寒来到临近的一定营帐前,掀开门帘而入。

床榻上,身着里衣的少年挣扎着起身,却又身形不稳,重新跌落床褥之间。

“不用费力了。”沈铎寒走近些,坐到床边。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萧乙不甘地躺在床上,眸中满是抗拒。

“你中了谢神医特制的软骨散,如今一丝内力都用不上,可能连行动也不方便。不过没关系,过几日你就能行动了。”沈铎寒将萧乙扶起,端起一旁的银耳莲子羹,舀起一勺喂到少年唇边,“先吃点东西吧。”

萧乙紧紧咬着牙关,不肯张嘴。一双好看的眸子固执地瞪着沈铎寒,似乎在发泄无端的怒火。

他的脸颊两侧染上微微红晕,煞是好看。明知是因为恼意,却教人看了春意波澜。沈铎寒眼眸略微一黯,低头喝下一勺羹汤,再凑过去,捏住少年的下巴,唇对着唇,将那甜而不腻的莲子羹渡了过去。

“你!……”萧乙一时间羞恼至极,羹汤卡入喉间,却是呛得重重咳嗽起来。

他的面色顿时有些发白,眉头紧拧,徒增一抹破碎感。沈铎寒眸色沉沉地盯着看了会儿,待人咳嗽干净了,再次凑过去,托着萧乙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那唇齿间还残留着甘甜,如浓厚酒意般让人沉醉不已。撬开皓齿,侵入内壁,舌尖肆意地追逐,纠缠,似乎要将口腔内每一寸柔软都触及到位。

“唔……唔……”萧乙吃力地承受着凶猛的风雨之势,不断后仰,然而沈铎寒却依旧不肯放过他,直到两人双双倒在床上,唇齿这才分开。

萧乙大口喘息,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只感觉脸颊滚烫,而他身旁,沈铎寒重重的鼻息尽数喷洒在颈侧。

他感觉到对方的吻一点点落在,从脖颈,到耳垂,再到他的唇。

这一次,沈铎寒温柔许多,唇齿厮磨,似有无限情意与缠绵,令人沉醉其间而不自知。

就在气氛逐渐沉沦、愈发灼热时,沈铎寒却忽然抽身。

萧乙睁开眼,看到那张向来冷淡俊美脸庞满是克制与隐忍。

“七爷……为何又如此?”萧乙不禁开口询问,声音嘶哑。

沈铎寒望着他湿润的双眸和嫣红的眼尾,眸色越发深沉。他捧着萧乙的脸庞,低头轻轻吻上那双眸:“萧乙,等本王回来,会给你一个解释。”

*

因为沈铎寒的一句话,萧乙竟当真等了起来。

第一日,萧乙依旧全身发软无法下床,沈铎寒一整日未出现在他面前。第二日清晨,萧乙在睡梦中察觉到营帐外的动静,骤然睁眼。

然而为时已晚,几名黑衣人已然潜入帐篷内,身手极为矫捷,左右迅速将他擒住!

而后又有一人走进帐中,从衣襟里翻出画纸,对着萧乙左看又看,低声朝另几人道:“是他,带走。”

“是!”

萧乙本就全身动弹不得,扣着他的两名黑衣人又力道极大,带着十足的内力,似乎生怕他出手反抗一般。

随后他的眼睛被蒙上一层黑布,后被人拉扯着扛到马背上。

不知行进了多久,一路颠簸,萧乙只感觉自己像是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然而渐渐的,情势有了变化。耳边逐渐传来刀剑相碰声、浴血厮杀声、哭喊声、求救声……

无数种声音袭向耳膜,令人闻之悚然。这里宛如人间炼狱。

马匹最终停下后,他又再次被人扛起。

“呵呵呵呵呵,沈铎寒,你看看这是谁?!”

这嗓音由远及近,透露着疯狂。眼布一把被摘下,萧乙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随后看清眼前的男子。

这男子容貌虽是上等,却教人看了心中不适,上挑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他,眸中满是血腥与疯狂。萧乙心头一惊,此人并未见过,却令他莫名感觉到一丝熟悉感。

再往旁看,这里俨然是一座威严的大殿。而此刻,威严不复存在,到处充斥着杀戮之意。

而在这大殿之下,则是满身是血、眸色森冷的沈铎寒及他身后一众士兵。

萧乙四肢无力,缓缓朝地上滑落,却被沈泽卿一手捞起,狠狠钳在身边:“萧乙,我们又见面了。”

60

沈泽卿的视线如毒蛇一般缠绕上眼前的人。几月未见, 少年似乎有了不少变化。那双原本澄澈的眸子警惕又茫然地盯着他,而后环顾一周,眼神中充满陌生感。

“听说你失忆了, 看来果真不假。”沈泽卿将人架在身前,贴近他耳边说道, “需不需要朕提醒一下你,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萧乙顿时心生抵触, 挣扎了两下,在沈泽卿看来却不痛不痒。他话语里带着阴冷笑意, “看来你不仅失忆了, 连武功都废了。可怜啊, 真是可怜。”

大殿内骤然回响起沈泽卿近乎疯癫的笑声。

就在这时, 林慕远率领一小队弓箭手踏入殿内, 拉弓上弦, 几十道锋利的箭尖瞬间直指殿上两人。

“住手。”沈铎寒一声令下, 众人纷纷放下弓箭。

“殿下, 不可!”林慕远见状,拧眉相劝。

早在年初的冬日围猎上, 这位向来冷淡的肃亲王找到他,托他帮忙前往沈泽卿营帐中救下这少年时, 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少年在沈铎寒心中的份量, 林慕远这几日更是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昨日攻城以来,云翎军团强悍的威力让他们兵力损耗严重,好在有白虎殿众将士相抗衡, 才能一路艰难攻入皇宫。

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断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一点,沈铎寒亦是深知。他反手从身旁弓箭手那处取来箭弓,抽出箭支,拉弓直对上那穷途末路的帝王,神情冷然。

然而,大殿之上,沈泽卿却立即一柄剑架上萧乙脖颈,尤为放肆地嚷道:“沈铎寒,你尽管放马过来,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快!”

他躲藏在萧乙身后,丝毫不给对方攻击的余地。在他身旁,有十多名云翎军拔剑相护,大有拼死一搏之势。

须臾,沈铎寒深吸口气,放下弓箭,“放了萧乙,本王便放你一条生路。”

“殿下!!”

“呵呵呵呵呵呵呵!七弟啊七弟,朕早就说过,你这软肋留不得,你偏不……”

沈泽卿话音未落,只见沈铎寒又以迅雷之速重新张弓拉箭,利箭瞬息之间脱弦而出,以雷霆之势朝着沈泽卿飞去,重重扎在他持剑的手臂上。

“啊!”沈泽卿一声痛呼,下意识松开挟持着萧乙的手。

萧乙脚下不稳,朝着大殿之下跌去,从台阶上一级级滚落。

“放箭!!”几乎同一时间,沈铎寒一声令下,漫天箭雨纷纷而至,将大殿之上的众人扎成了筛子。

“你……”沈泽卿发出最后一个字音,重重倒地。

“慕远,你速速去将谢琨带来。”沈铎寒留下一句话,疾步朝着萧乙走去。

只见少年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神色似有痛苦。沈铎寒蹲下身,将人扶起,手碰到萧乙后脑勺时,却是满手湿润。抬起一看,一片腥红。

*

“北浔八十七年六月四日,肃亲王沈铎寒携镇北将军林慕远,率领十万大军及一万精锐攻入北郡城,是以拉开皇位争夺之战。六月五日,睿卿帝于广阳宫伏诛,先皇遗诏公诸于世,睿卿帝篡权夺位、谋害族亲坐实,肃亲王实为除祸安平,当以继承大统。六月八日,肃亲王于广阳宫举行登基大典,天下大赦三日。”

御书房内,史官冯克读完这番话,合上《北浔要闻录》,躬身道:“陛下,这些内容都已记载入册,也将于明日刊印入邸报发放。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斗胆进言。”

案桌旁,沈铎寒的目光仍落在奏章上,并未抬头:“冯卿但说无妨。”

“是。这天家血脉向来是宫内宫外最为关注的,如今陛下三十有一,后宫仍空虚无人,是否是时候,纳上几位嫔妃了?”

听闻这话,沈铎寒从奏章中抬起头来,眸色微冷:“朕还是肃亲王的时候,冯卿从不和朕谈论纳妃一事,为何今日刚举行完登基大典,便开始迫不及待催促起来?想来冯卿家的女公子亦是已到摽梅之龄。”

冯克顿时跪到地上,状做忐忑,实则话语铿锵:“臣不敢,臣惶恐,臣也是关心皇室血脉一事,方开口询问。如今宫里已经有不少人知道陛下后宫中住进了一位男子,臣担心陛下继位不久,恐惹闲言碎语。”

“你且起身吧,朕没有要怪罪于你的意思。”沈铎寒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话音里听不出语气,“睿卿帝尚能纳男妃,朕为何不可?”

“陛下!”冯克抬首望去,“陛下是圣主,睿卿帝怎可相比?天家不可无后,望陛下三思!”

一时间,御书房内一片沉寂。

“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先下去吧。”半晌,沈铎寒抬手,按了按微微蹙起的眉心。

“是。”

待人走后,沈铎寒合上奏章,唤了一声“萧策”,一名深色衣裳腰间佩刀的侍卫立即踏进御书房。

“属下在。”

沈铎寒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他怎么样了?”

“回陛下,谢琨拒绝医治萧公子,太医院的医师换了好几个,萧公子却依旧昏迷不醒。”萧策一五一十回道。

沈铎寒眸中凌厉一闪而过,终究是轻叹口气:“罢了,将谢琨送出宫去。”

“是,陛下。”

“前几日我让你去无湮阁办的事,如何了?”

萧策垂首道:“陛下让属下从玄武殿挑一个年纪小的,听话些的带回来,如今人正在外面,是否要宣进来?”

闻言,沈铎寒回头看了眼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

暮色将至,余晖在这偌大的皇宫内镀上一层淡金色霞光,那些巍峨的建筑一半仍在光明中,一半却隐在黑暗里,倒显得有几分寂寥。

“不了,你随朕去一趟碧溪宫。”看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站起身来,“将人一并带上。”

“是,陛下。”

*

碧玺宫并不是宫内最为华美的宫殿,却是距离沈铎寒的寝宫最近的。

踏入寝殿内时,一股浓重的药味悠悠传来。萧策守在宫门前,沈铎寒进去时,将躬身请福的宫女太监都给遣退。

偌大的宫殿内,安静得闻针可落。他缓缓走近床榻,看着床上人苍白的睡颜,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少年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后拧起俊眉,眼皮上下翻滚,似乎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沈铎寒弯身凑近些,修长的手指落到褶皱的眉心处,轻轻抚过眉梢,像是要替他抚去一切痛苦。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少年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沈铎寒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即便收了回来。垂首之间,他没有注意到,萧乙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滔天恨意。

“醒了。”沈铎寒淡声开口。

萧乙没有回话,而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无悲无喜无忧无怒,堪称冷漠,又似乎暗藏隐忍,竭力克制。沈铎寒只道他是责怪自己给他下了软骨散,声音放柔些道:“萧乙,你如今应该已经能正常活动了,只不过无法用内力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只要你不想着离开,朕会将解药给你。”

只见萧乙缓缓闭上双眸,似是有些疲乏,良久,再睁眼时,却已恢复到曾经那般澄澈的模样。

“七爷,我饿了。”他道。

他的嗓音微微哑,又带着刚醒来时的虚弱,让人听在耳中,莫名察觉出一丝撒娇的意味来。

沈铎寒眸色微闪,从旁端起还温热的汤药道:“先将药喝了。”

萧乙头上裹了一圈纱布,艰难坐起身来,拧着眉想用手摸一下后脑勺。

“别碰,伤口还没好。”沈铎寒连忙开口阻止。

“我这是,怎么了?”萧乙放开手,轻轻眨了两下眼,茫然地看向七爷,“我记得我被带到了大殿上,再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记不得就不要再想了。”沈铎寒舀起一勺汤药,喂到萧乙唇边,“如今,朕是北浔的皇帝。”

萧乙闻言,不动声色垂下眼帘,收起眸中一切情绪。

待喝完一碗药,沈铎寒将药碗放下,唤萧策道:“把人带进来吧。”

片刻,高大威猛的侍卫踏入殿内,身后跟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细细望去,那少年一袭黑衣,估摸不过十四五岁,生了张清秀的娃娃脸,眼眸正低垂着望向地面,安安静静随着萧策走到床前。

“萧乙,这是朕给你寻的侍卫,今后将由他保护你的安全。”沈铎寒道。

随后,只听少年清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属下韩辛,见过萧公子。”

“韩辛,寒心……”萧乙默念了两声,望向那少年,“这个名字不好,陛下,我能给他换个名字吗?”

“他以后就是你的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沈铎寒回他。

萧乙略微思忖,道:“不若就叫随风吧。”

这回,倒是沈铎寒不乐意了:“随风而去,此名亦是不好。”

“陛下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萧乙不依,又是嘟哝起来。

“妥,便叫随风吧。”沈铎寒对萧乙这态度很是受用,难得一见的让了步。

少年闻言,立刻单膝跪地:“随风叩见主子!”

待沈铎寒离开碧溪宫后,萧乙从床上起身,将自己所有的衣裳都翻了个遍。

好在,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还在。

“随风。”他轻声唤道。

少年很快便推开殿门,迈了进来。

“萧公子。”走到跟前,少年依旧低垂下眉眼。不知怎的,见他这般,萧乙便想起曾经的自己。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需得如实回答我。”萧乙道,“若是我与陛下之间,你只可效忠于一人,告诉我,你效忠于谁?”

几乎毫不犹豫,随风答道:“属下只效忠于您。”

“很好。那么今日,我有一任务派给你。”萧乙将手里的匕首递给他,“去给我寻来软骨散的解药。”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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