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过往(1 / 1)

女驸马 孟今看 13555 字 1个月前

李青梧仿佛被她话里的内容震撼住了,久久无言。

两厢沉默许久,就在车子行至公主府门前时,李青梧低下头,苦笑道:“没有用的。”

秋澈起身下车的动作一顿,回首看她,动了动唇:“什么?”

李青梧没有面向她。

她整个人都坐在马车的阴影里,仿佛被这分割的光与暗囚禁在了另一个世界,固执得活在自己的规则里。

她低声道:“你说的,是太后和你的祖母吧?可是……你也知道,你祖母年四十又二病逝,秋家大权旁落。太后三十五岁被夺权幽禁甘雨寺……古往今来,所有创造奇迹的女人们,下场都不怎么好。”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不行的。”

“是不行,还是不敢?”秋澈淡淡道,“她们的结局是她们的,你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你不行呢?”

“我既没有太后果断聪慧,也没有你祖母铁血手段,有的只是一身相夫教子的本事,注定没办法成为……你们一样的人。”

李青梧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很快收回了视线,盯着自己手里的帕子,轻声说,“我不敢试,既是因为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也是因为我失败的后果必定比她们惨烈数倍百倍——常人都说,只要有家人在,家人就是永远的退路。”

“可我身后没有退路。我身后是万丈深渊。”

秋澈一时没有说话。

很快,她转身下了马车。

是……对她失望了吗?

李青梧心跳一滞。

随即又出了点神,略微苦涩地想,也是正常的。

毕竟她的苦,又不是旁人必须要体谅的。

秋澈劝她是为了她好,可她不听,倒是白费了秋澈一番好意。

也许……她们真的不是一路人吧。

然而下一刻,就在李青梧愣神之际,一只素白纤长的手再次掀开帘子,朝她递了过来。

掌心朝上,手指微曲,呈静候姿态。

秋澈的声音也随之传进她耳朵里:

“下车。”

说来很怪,秋澈的手,不似寻常女子,但也并不粗犷,虎口指腹处虽有些老茧,却并不影响她整只手看着纤长秀美,骨节分明。

又因为手背处很显眼的青色血管,有种隐忍的爆发美——

李青梧伸手握上去时,如是想着。

在公主府众下人面前,两人脸上带着笑,手牵手同行着,看着恩爱又和美。

李青梧却因为摸到她虎口的老茧,脱口问了句:“你习过武?”

秋澈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你父亲……知道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秋澈笑,“就是他要我学的。”

李青梧忍不住道,“你父亲分明知道你……为何还会让你习武?”

“你这话说错了。”

秋澈收敛了笑,认真道,“首先,并

非是女子就不能习武。其次,他正因为知道,才会让我去学的。”

李青梧为她前半句话羞愧,为她后半句话奇怪:“此话怎讲?”

秋澈:“想听?”

李青梧听着她循循善诱一般的语气,犹疑地点点头。

“我这个人不喜欢吃亏,所以,等价交换吧,”秋澈想了下,点头道,“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

李青梧迟钝地想起了上次在那间别院时,两人互相坦白的场面。

她默了默:“好。”

反正……她的过去灰暗又无趣。

尽是没有光彩的陈年旧事罢了,秋澈想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行,”秋澈缓缓道,“你爹不允许?怕被发现?”

李青梧被她这个“你爹”的称呼逗笑了下,随即摇头,又点头。

然后微微出神道:“是他们都不允许。”

“他们?”

“我父皇,母后,还有我母妃。”

李青梧是庶女,她的生母只是一个常在。因为皇帝宠爱,生母又因病去世,才被记在了皇后名下,成了嫡长女。

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但很少有人会去深究,她的生母,一个普通的常在,为什么会生下这样受宠的公主。

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母,其实并非因病去世。

而是被皇帝秘密赐死的。

她不知因为什么触怒了皇帝,在刚怀上李青梧时,就被贬入了冷宫。

宫里的荣宠来的快,去的也快,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但常在怀上孩子时满心欢喜,即便后来进了冷宫,也一直期盼着,指望生下孩子后,皇帝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将她接出宫去。

可是没有。

李青梧出生时是个大雪天,可冷宫里连接生婆都没有。

常在忍着疼生了几个时辰,发现生下来的是个女孩。

她原本还希望皇帝看在这是亲生骨肉的份上,能来看她一次,那时她再使点手段,被接出冷宫就不再是梦。

但皇帝始终没来。

常在日盼夜盼,夜盼日盼,盼不来,便开始怨李青梧。

怨她来的不是时候,怨她是个女孩。

她把所有见不到皇帝的痛苦和在冷宫受到的刁难委屈都归咎到了李青梧身上,认为是她给自己带来的这些不幸。

假如她是个皇子,皇帝必定不会对她冷眼相待。

女孩有什么用,总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如不生。——她这样说。

抱着这样的恶念,常在对李青梧非打即骂。

男人比女人生来就要高上一等的概念,就这样成了种子,种在了李青梧的心里。

五岁之前,李青梧就是这样在冷宫里渡过的,挨着打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看到的只有满院子的,或疯或病或

死了的女人。

还有母亲总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责骂埋怨。

她从未见过外面的景色。

也不明白,自己已经处处顺着母亲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为什么母亲对自己还是不满意。

那时太后还未下台,各个党派的权利斗争还都放在私底下,皇帝还是无权的傀儡皇帝,丞相也尚未投靠他。

皇帝整日焦心忧虑,动不动就雷霆发怒,根本无暇顾忌冷宫里的什么女人还盼着他去宠幸。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直到有一日,想到一直有人不断往他宫里塞女人,借此来窥视他的一举一动,皇帝突然由此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点子。

他要培养一个优秀的,完美的女儿。

美貌、才学,无一不有,温柔、贤惠,样样齐全,身份、地位,越高越好。

要人人都想做她的入幕之臣。

而皇帝则会将她嫁给他最看重、也最忌惮的臣子,让他温柔乖顺的女儿,来做他监视权臣的眼。

那时平邑公主尚未出生,宫中唯一的,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

于是他就这样选中了李青梧。

这个出生五年,他从未看过一眼的女儿。

也许他是在乎他这个计划的,不然不会让皇后亲自来。

也许是不在乎的,不然不会只让皇后来。

李青梧被皇后接出去时,常在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她还追着李青梧,在演母女情深,以期能够让皇帝心软一起接她出去。

可她追出来的下一秒,就被金吾卫统领抹了脖子。

她死时,李青梧就在一旁看着,被身后的宫女紧紧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却叫不出声。

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一顿一顿的、困兽般的嘶鸣。

时隔十一年,李青梧仍然记得那双眼睛。

震惊、愤怒、埋怨、狠毒。

那不是母亲看待女儿的眼神。

那是疯子看待仇人的眼神。

她不记得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了,总之不是因为母亲死亡而伤心,也不是因为自己被接出去而开心,大概是……

她的眼睛已经提前一步,替她预知了自己的未来。

——在兔死狐悲罢了。

巧合的是,十一年前,是秋澈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她的。

只是她们各自走向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罢了。

年幼的她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她前脚刚出了冷宫,母亲立刻就当着她的面“病逝”了。

后来年岁渐长,她才终于看懂,这不过是政客用来威慑她的手段罢了。

——赐死常在,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她的生死,也只是皇帝一念之间的事——

那个男人对权力、名声非常渴望,向来注重能臣,又忌惮能臣,同时还鄙视弱小。

尚未见面,他就已经给李青梧留下了不可磨灭

的一课。

常在悲哀仓促的一生结束了,但李青梧的,才刚刚开始。

五岁之前,她被困于冷宫,五岁之后,她被囚于寝殿。

没有区别。

除了她能见到的地方,从冷宫的那一方天地,变成了凤阳阁中的那一片宫墙以外。

她被要求学习皇家礼仪,学习如何侍奉男人讨男人的欢心,学习如何做一个识趣的、令男人喜爱的女人……学习他们口中一切女人该学的东西。

却不被允许接触外界事物。

但才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甘心就这样被困在一个地方呢?

恰好皇后不止一个孩子,三皇子李恒宇,同她一样,也是养子。

皇后对她和养子三皇子李恒宇非常严厉,对亲生的太子却和颜悦色。

那时的李青梧还是有些贪玩的孩子本性的,怯生生的,又很容易相信与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

这个仅仅比她大一岁的,时常和她一起,因为贪玩被罚跪挨板子的三皇子,自然也就让她生出了信任的心。

李青梧以为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断断续续的,在对方的循循善诱下,把自己对外界憧憬全都讲给了三皇子听。

对方甚至鼓励她逃跑。

李恒宇说:“自由是争取来的,不是空想。”

“没关系,跑吧,只是出去玩一玩,被发现了我就给你打掩护。”

“真的?”

“真的。像玩游戏一样就好了,你这次出去,下次换成我出去。你替我打掩护。”

李青梧真的信了。

她年纪太小了,也太天真了,真的以为这个哥哥会帮她隐瞒一切。甚至在第二天尝试翻墙跑出宫殿的途中,还想过要去找李恒宇一起玩。

却被皇后逮了个正着。

李恒宇没有遵守游戏规则。

他向皇后告了状。

他把李青梧当做向上的跳板,成就了自己的翻盘。

因为年纪小,所以不能用刑,会留疤。

所以皇后让李青梧跪着,抄书三百遍。

佛经三百遍,她跪坐在皇祠之中,写到双手发颤,写到双腿发软,眼前发黑,提不起笔才罢休。

从那以后,李青梧仍旧时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或是礼仪不够标准,或是站姿不够笔直……被皇后惩罚。

但李恒宇却因为告状之事一跃而上,成了太子屁股后头的跟班。

皇后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好了一些。

李青梧不太懂这是为什么。

虽然因为对方不遵守游戏约定,她远离了李恒宇,但李青梧还是偶尔会犯倔,时常想要偷溜出去,想要见见外面的景色。

她总是想,凭什么别人都行,就她不行呢?

直到某一天,她在贴身宫女的帮助下,成功了。

那是她最亲近的贴身宫女。

皇后平日对她规矩繁多,什么都不许她做,对方有时却会偷偷塞糖给她吃。

是京城最好吃的糕点铺子的糖,一小块放在嘴里,就能甜很久很久。

她喜欢糖。

也喜欢这个姐姐。

那天她在御花园躲着心惊胆战地玩了一个下午,都没有人发现。

她吃着糖,看着天,觉得再没有比这一天更开心的时候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宫殿以外的天空。

虽然距离宫外的世界还很远,可是也足以让她开心很久了。

确实是没有比这一天更开心的时候了。

因为她再也没有第二次翻出去过。

晚上她高高兴兴地翻墙回去,却看见皇后高坐堂上,周围金吾卫团团围坐。

有人将她的贴身宫女拎到了她面前。

对方浑身鲜血淋漓,满目血红。

她死了。

死不瞑目。

李青梧当场僵在了原地。

她听见皇后嗤笑着,慢吞吞地说:“玩?你没有资格。”

那谁才有资格呢?

李青梧张口想问。

但她说不出话了。

皇后不愧和皇帝是夫妻,连威慑人的手段也一模一样。

李青梧开始平静,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

或者说不是平静,而是终于发现了这个世道的规则。

她终于明白,她是个女人,所以,她本就是不被人喜欢的,不受人重视的。

作为一个女人,她生来的意义,就是为了取悦男人,为了嫁给一个不错的丈夫,为了和不同的女人相争,生下一个不错的“儿子”。

而作为一个公主,她生来的意义,是为了巩固父亲的权利,为了用美貌和才学掌控权臣的心。

总之,一切目的,都不是为了她自己。

李青梧顺着他们的心意,看着那一角宫墙,再也没有试着爬出去过。

就这样慢慢长大,长成了皇帝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儿模样。

温顺,乖巧,习惯了低着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没人在乎她心底痛苦悲鸣的声音。

而人命的威胁太痛苦,也太刻骨铭心。

让李青梧从此以后十余年,都只能困于方寸之地,被囚在自己画下的规则牢笼里。

让她日日夜夜,每当想要踏出那片地,就会想起那双血红的、狰狞的、已经死去多时的眼睛。

不得安宁。

即便后来她甚至已经记不太得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了,对方因她惨死的模样,也仍然历历在目。

于是哪怕圈外没有野兽,她也再不敢往外踏出哪怕一步。

自由——这个词,她也曾短暂触碰过的。

李青梧想。

但可惜的是,最后又与其失之交臂。

说起这些时,李青梧自嘲般低下了头,动了动唇,像是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再说出口了。

秋澈不知道的是,因为无人可爱,也无人爱她。

所以迈出踏向秋澈的那一步,其实就已经花完了她攒够了十几年的力气。

这或许是十几年来,她大家闺秀典范的人生中,一生只此一次的叛逆了。

所以她几次三番地争取,不仅是为了秋澈,更是为了自己。

她怕她错失这一次,就再也没有第二回脱离既定命运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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