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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搞事日常 三毒六欲 123790 字 1个月前

第61章 奔

◎凌昭,我找到你了。◎

*

袖摆带起的凛风止在何皎皎面门前, 吹得她额发散乱,杏眸闪烁泪光,“九殿下, 我把眼睛还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她流下清泪,几乎是哀求他:“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我在北梁活不下去的。”

燕东篱攥住她手腕, 素白手背上曝出青筋。

“没关系的殿下。”

他白着唇,颤出虚弱的笑来,犹带后怕。

他轻声犹如诱哄:“都过去了, 没关系的殿下。”

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她总是怕他,要避着他, 不敢看他。

然而。

燕东篱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悲凉。

那是她欠他的对么?

那他不介意的,他喜欢她,想要长久地呵护她, 怎么能让他“放过她呢”?

依旧没关系的。

怕他, 怨他, 恨他…都没关系的。

燕东篱朝她俯身而去,阴影倾倒。

少年黑黢黢的独眸中,人影模糊不清, “殿下,你已经是我的妻了。”

他擒住她的双手, 语气柔和, 然态度强硬。

燕东篱掰开她的手, 取走了金簪。

何皎皎颤着眼睫同少年的独目对视, 忽地一阵胆寒。

她听他温声缓缓, “这一路上,我不想绑着你,好么?”

燕东篱下了凤辇。

丫鬟们进来,取走何皎皎身上所有尖锐的首饰,她身边再没有离过人,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不知燕东篱吩咐了什么话,丫鬟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她要寻死。

何皎皎不会寻死,先前举动不过是赌。

她赌,就算燕东篱不会心软,那他多少……会有一点点愧疚吧。

眼睛,她是真得想还给他的。

第二日,何皎皎头晕脑胀,发起高热。

她衣衫单薄在雪夜里冻了大半天,大喜大悲之下,病倒了。

他们进了沧州。

沧州知府在他府邸里,腾出了一座后院,给何皎皎养病用。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雪积得厚了,四处凝白一片,寒意摄人。

何皎皎成日卧榻,屋子里地龙闷香,睡得昏昏沉沉,丫鬟们把小猫抱她床边来,跟她一起睡。

何皎皎便睁眼喝药,她意识不清,闭上眼便翻来覆去地做梦。

梦里是十年前。

她在找凌昭。

周围人都说,十年前,何皎皎傻过一段时间,但其实没有,她仅仅忘不掉。

何皎皎忘不掉白绫在脖颈上收紧,濒死的窒息感抑住她所有知觉,眼前大片发白发眩,徘徊着她娘尖锐疯癫的哭喊。

她让这一切困顿在原地,所以,对周身的事物都拿不出反应。

但何皎皎都知道。

何皎皎记得雪蕊紧紧抱着她,马车一路上的颠簸,记得满身檀香的老人拥她入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慈祥悠长,忍不住的小声啜泣。

她说,“皎皎啊,你哭一哭啊,哭出来就好了。”

何皎皎每日都听着她娘在她耳朵边哭,自己哭不出来。

但还有凌昭。

何皎皎不哭,不笑,一个字也不说,周围的人渐渐都随她去,不跟她讲话了。

只有凌昭还是一趁人不注意,跑过来喊她小傻子小哑巴,揪她辫子,戳她脸蛋子,往她嘴里塞东西。

都是甜的。

他偷偷把她往自己屋里藏,带出去跟他玩伴们炫耀,“你们看她乖不乖?”

事后他挨了板子。

一瘸一拐地依旧往何皎皎跟前凑,“爷为了你挨这么惨,你跟爷说句话啊?”

何皎皎说不话,呆呆望着他,觉得他有点儿烦。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不见了。

宫婢们用药布蒙住嘴,半天功夫不到将他的住处腾空,东西全堆在空地烧了个精光。

何皎皎的屋子离得近,她也被关起来了几天,宫婢们来去匆匆,人人自危。

出来后,她听见小宫女们聚在回廊说闲话,“十三殿下这回估计是撑不过来了,不过……”

有人偷偷往后瞥了何皎皎一眼,看她一脸无知无觉,毫无顾忌道:“这位便宜郡主可真是命大,没让她娘勒死,十三殿下天天往她跟前凑,他屋里的宫女太监都遭殃了,她半点儿事没有。”

六岁的何皎皎听不太懂,她脑海中拥挤纷乱着她娘的哭声,陡然分出一丝清明思绪。

她明白了,凌昭染上天花,要死了。

何皎皎怕死,所以想要去找他。

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人说,她听见凌昭在坤宁宫的偏院里,她便深夜里偷偷溜出去,去坤宁宫找她。

竟还真让她小小的一个人儿,趿拉着鞋子,走到了坤宁宫大门口去。

守值的宫人发现何皎皎后,将她牵到偏院外的一间堂屋里。

苏皇后彻夜守在那里。

她抱起何皎皎,温柔地问她跑出来做什么。

何皎皎当时,觉得那会儿的苏皇后瘦得很吓人,让她想起了她娘。

她无措地四处看,再看向苏皇后时,眼中噙出泪。

何皎皎从裕阳来到京城后,她说了第一句话,是问凌昭。

她问:“他死了么?”

雪蕊让人喊了过来,刚好听见何皎皎的话。

她当即骇得跪下去,忙磕头请罪,“皇后娘娘,郡主童言无忌,皇后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记忆中的苏皇后,从来都是温和的人,眉眼秀美,包容而怜悯。

她谁都没怪罪,搂紧何皎皎,红着眼在笑。

她用力抚着她小小脊背,仰头看向别处,呼吸缓慢而沉重,半晌什么话都未曾说出口。

何皎皎看苏皇后艰难忍泪的模样,“哇”地一瘪嘴,伤心地大声哭了出来。

她不想他死。

雪蕊焦急地想要上前抱她走,苏皇后示意她起身退下,又笑着来哄何皎皎:“好了,好了,没事了。”

“哭出来就好了。”

没哄住,何皎皎记得最后,苏皇后搂紧她,和她一起小声啜泣了许久。

她说哭出来就好了,何皎皎真把她娘的声音从脑子里哭出去了,再也不去想,权当自己忘光了。

过了十来天,凌昭也好了。

他从偏院搬进偏殿,何皎皎可以去看他了。

他虚弱的睡着,宫婢搬来个小凳子。

她乖乖坐在凌昭床塌前等,等他一醒,对他笑了笑:“我找到你了。”

凌昭揉揉眼睛,先露出点儿呆傻的神情,随即仿佛受到惊吓般,他掀开被子蹿下床,光脚丫子一溜烟儿跑到了外头去了。

何皎皎无措地愣在原地,听他喊了一路:“母后、老祖宗,她好了,她是不是好了?!”

后来,何皎皎在慈宁宫正式与皇子公主们相见。

温荣大姐姐送了她一支绢花金簪,摸了摸她的脸,喊她:“妹妹。”

凌行止送她一块玉雕兔子的小摆件,揉了揉她的发髻,也喊她:“妹妹。”

轮到凌昭了。

他送的是一只会自己在地上乱扑腾的木头机关鸟,难得老实地跟着喊:“妹妹。”

他马上挨了太后打。

老人家巴掌轻轻拍到他背上,语气严厉,故意逗他呢:“不是妹妹,你不许叫妹妹。”

他们唯独不许凌昭喊何皎皎妹妹,他满脸不服,最后给气哭了:“凭什么啊?!”

惹得满屋的大人们都笑起来。

等他们年纪大一点儿,凌昭搬出慈宁宫,雪蕊知道了太后与苏皇后的打算。

她起初可嫌弃凌昭了,她那时远没有现在稳重,私底下在何皎皎面前哭了好几回,“小姐,您……您要是不愿意的话,奴婢拼死也要带您回裕阳去。”

何皎皎半知半解,只装傻哄雪蕊别哭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裕阳去。

她也一直没好意思跟雪蕊承认。

她觉得,挺好的呀。

“叩——”

雕花窗蓦地磕出一声闷响,轻浅的梅花冷香唤地何皎皎掀开了眼。

她从梦中醒来,滚下一滴泪。

燕东篱身姿毓琇,立在窗边唤她:“殿下,大夫说你身子没有大碍了,明日我们便启程了?”

何皎皎便了偏头,从说出要把眼睛还给他的话后,她再没有理过他。

燕东篱从善如流,毫不在意。

他铁了心,一定要带她走的。

但何皎皎身子时好时坏,赶几天路,便要病上一两天。反复折腾着,原本半个月不到的路程,硬是花了月余。

十一月初十,冬至的当天,寒风如刀,天气竟然意外的晴朗。

蔚蓝琼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盛烈阳光照积雪璀璨,他们到了裕阳。

离进城门关卡且有一段路,何皎皎靠坐车辇窗边,掀帘支窗远远看过去。

见天地苍茫间耸然一座巍峨城楼,雪景萧瑟,不见一根杂草。

过裕阳,出了函谷关,再走百来里路,便进了北梁的国界了。

阳光微微刺眼,旁边照来一道阴影,燕东篱打马过来,俯身替她挡了阳光,撑起窗户。

他一如既往的周到体贴:“殿下,你身子还未好全,少见些风吧。”

何皎皎眺目远方,多日来终于同他说了话,轻如一叹:“裕阳是我的家乡。”

燕东篱心中踌躇,垂眸不见神思。

又听少女似乎笑了一声:“十年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近日来精神好了些许,面颊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红晕。

语毕,何皎皎没等燕东篱反应,退回了车厢后。

好一会儿,窗子方轻轻让燕东篱放下来。

裕阳守将叫张岳,他率人在城门口,迎接令仪公主出嫁北梁的仪仗。

何皎皎端坐车厢内,听一男人声若钟洪,说话毫不客气,“这丫头从小命苦,让我这当叔叔的送她出嫁。”

张岳拿了副长辈的姿态。

和亲的队伍要直接过裕阳城,不会多作停留,他想亲自率人送何皎皎出关。

却听燕东篱声音谦卑道:“殿下久归故土,小侄想领她住些时日,还要叨扰叔父了。”

他是何皎皎的长辈,他也对他敬了三分。

何皎皎登时松了口气,筋疲力竭地安了心。

她赌赢了。

接下来,再赌,赌张岳……她十年未见的叔叔,肯不肯冒着大不讳,帮她一帮了。

燕东篱决定在裕阳留五天,没等何皎皎有动作。

就在去张岳指挥府的路上。

她凤辇窗棂边投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是张岳打马过来,他敲了敲车壁,男人声音低沉:“你姑姑寄信过来,说你非那北梁人不嫁啊。”

“他娘的当时给老子气的啊……”

他说着骂起来,很快止住,问道:“你只肖给叔叔说,是与不是。”

窗外顿了片刻,张岳似乎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是你敲两下窗,不是你敲一下。”

少许,那漆红镂花的窗轻轻震了一下。

然而,住进裕阳指挥使府邸后,何皎皎没有再跟张岳单独见面的时机。

张岳倒老是把燕东篱叫过去闲谈小酌,贤侄都喊上口了。

张岳家眷们都留在京城,指挥使府中有个小妾余氏,来陪过何皎皎几回。

丫鬟们都在屋里,没有由头撵她们出去,何皎皎话里有话地,试探了几次余氏,只见她一脸茫然。

何皎皎绝望地快要放弃了,余氏却忽然朝她眨眨眼,笑容狡黠:“您安心。”

何皎皎别无他法,等着。

白日里得空,燕东篱换乘一辆朴素马车,带何皎皎出门到处逛一逛。

他从来寡言少语,何皎皎只偶尔笑一笑,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眨眼,到了裕阳的第四天,晴日朗朗。

晌午,张岳大摆了筵席,慰劳北梁一众,斗酒声传都进了何皎皎住的院子里。

余氏给她的陪嫁丫鬟们也陪了张席面,陪着她们一起吃席。

何皎皎入冬后长久地病怏怏的,她无心吃酒耍乐,另摆了张小几坐在一旁,晒太阳逗小猫玩。

红俏和绿阿本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余氏巧笑颜然拽她们去落座。

“哎哟,这可是我家老爷专程犒劳各位伺候公主辛苦了,公主都发话让你们不必拘着,还站着干嘛啊。”

她们两个年纪都不大,到底被余氏说动,反正何皎皎不管她们,也没怎么闹腾过,便去坐下了。

酒过三巡,一群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着,“咚——”一声,一个人忽然栽倒桌上。

其它几个还大着舌头笑话她:“醉了。”

结果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的,纷纷扑倒,不醒人事了去。

何皎皎起身,惊诧望向余氏,“她们……?”

余氏眼疾手快捞住一个要摔地上去的丫鬟,“公主殿下,且稍稍。”

“老爷让我告诉您,您旁的都不要多想,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张岳跟燕东篱套了好几日近乎,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

估计谁也想不到,他敢直接把好几百号人药翻了,放何皎皎走吧。

张岳还琢磨先发制人,问他们怎么把公主搞丢了。

哦,原先怕燕东篱要直接出关,计划更简单了,直接让他手底下的兵蒙上脸,装强盗抢人。

亏她家老爷想得出来,余氏懒得说他了。

她安置好那丫鬟,走来递给何皎皎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朝院子一侧的月亮门努努嘴:“您只管往那边去罢。”

何皎皎很是愣了一会儿,回神过来半是感激,半是彷徨,朝余氏福身拜了拜,“多谢多谢……”

她转身后盯着月亮门,脚步却犹豫一瞬。

后咬了牙,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何皎皎抱着匣子和小猫转身跨过门,狂奔起来。

风掠过耳旁,吹乱额发,寒意升腾间,她心腔鼓动,时隔数月,她终于感觉到片刻欢愉和轻快。

可接下来该如何?

她犹有不安无措,凌昭伤得很重,她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来裕阳,但何皎皎信他,他肯定会来的。

何皎皎拿不定主意。

她是藏在在裕阳等凌昭呢,还是去找他?

余氏为何皎皎指的门后的游廊,通往指挥使府邸的后院,游廊便立着个小丫鬟,同样指给她看,“您往那边走。”

小丫鬟脸上带着窃笑,弄得何皎皎脚步慢了下来。

她狐疑地问她:“怎么了?”

小丫鬟摇头只笑,神神秘秘。

何皎皎生怕事情有变,闷头顺着游廊往下走了。

边塞苦寒贫瘠,后院积雪深厚,稀稀拉拉种着几颗梅树,冷香若有若无。

四下无人,安静异常,何皎皎还未下游廊,便听一声黏糊的“喵呜~”

衣襟忽然一紧,何皎皎低头,她抱着的小猫死死往她怀里扒,在发颤。

“啊—”

何皎皎不由得惊讶出声,她此刻反应过来。

她刚刚过于激动,把小猫一并抱走了。

“对不起啊,我没法带你走。”

何皎皎揉了揉猫脑袋,弯腰想将它放下来,动作蓦地顿住。

并非舍不得,只是……

她对上小猫漂亮的鸳鸯异瞳,于心不忍了。

若这样这样把它扔在这儿,万一它跑丢了,万一没人管它,怎么办?

小猫不懂何皎皎的顾虑,扒着何皎皎衣襟往她怀里钻,好像下边有什么它的死敌。

“喵!”

却听前方又一声响亮的猫叫,听着竟然恶狠狠的。

刚才不是小猫在叫?

何皎皎将小猫抱回怀里,抬头见前方屋檐广角,雪地空阔,洒落一地嫣红梅花,正中堆出一团圆滚滚的橘黄色。

是一只橘猫。

它来回踱步地冲何皎皎大声叫喊:“喵喵喵喵喵!”

何皎皎杏眸瞪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绒绒?”

她忙放下小猫,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地,弯着腰招呼橘猫到她身边来。

离橘猫还有几步,它跟个炮仗一样,圆硕的身子身子扑进何皎皎怀里,撞得少女往后跌坐进雪地里。

猫狂往何皎皎身上乱蹭,“喵喵喵”叫个不停,热情地何皎皎招架不住。

她边躲边仔细地打量它,越看越像绒绒,

绒绒怎会在此地?

身前光影一暗,风挟花香来,冷不丁听少年朗声含笑:“何皎皎!”

何皎皎抬眸,确信了她怀里的是绒绒。

因为她面前,已经站过来一个讨厌鬼。

少年眉目英挺,眸光清亮,可何皎皎觉得他就是讨厌。

“怎么,看傻了?”

凌昭弯腰俯身过来,抵住她额头。

俊脸在眼前放大,他长而直的睫毛撩过何皎皎眼皮,若有若无的痒意直漾到她柔软的心尖儿。

更加讨厌了。

何皎皎往后退了退,然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对着凌昭额头撞了过去,“你怎么才来啊?!”

她很用了力,凌昭脑袋瓜子“嗡”地一响,几乎要给她撞散了七窍儿。

他负伤跋山涉水来找她,她一见面给他脑瓜子来一下?

这什么人呐。

但没等凌昭恼,她霎时扑过来搂他脖子,少女满怀盈香,瓮声瓮气,含着哭腔:“凌昭。”

结果又压着他肩上的伤。

凌昭:“……”

算了,不疼。

“是你怎么才来啊,爷可十天前就到裕阳了,不然你以为张岳干嘛弄这阵仗。”

他便就这般环住何皎皎的腰,把她搂了起来,大步踩着雪地,稳稳抱着她朝角门走去。

绒绒迈着小步子跟在他脚边,踩出一串梅花印。

“你那叔叔真不是个东西。”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叙旧,凌昭且行且跟她告状:“他可刁难了爷好久。”

“喵~”

身后又是一声怯弱的猫叫传来。

何皎皎来不及回答凌昭,往后一看,小猫跟了上来。

它不敢靠得太近,纯白的皮毛几乎融入雪地,一双鸳鸯眼又惹人注意得很。

“走了。”

凌昭如今知道这是燕东篱的猫,对它没有好气,视若无睹。

何皎皎收回目光,狠了心,埋在凌昭肩头没有说话。

可小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在他们将要走出角门的时,绒绒似乎忍不住了,炸毛弓背低嘶一声,冲了过去跟小猫厮打起来。

另一边儿。

“她去哪儿了?”

眼前虚实变换,燕东篱撑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张岳在席上的酒里下的软筋散,量不多,配合烈酒不会引起人怀疑。

可燕东篱至今早起便眉心直跳,让张岳灌了几碗后,借口打翻酒盏下来换衣,偷偷从后门溜走。

他脚步虚浮赶来何皎皎的住处,只堵住了余氏。

“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残眼的少年失了稳重从容,阴沉神色吓得余氏肩膀一抖。

“北梁的皇子殿下,你醉得可真厉害,妾身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快下去醒醒酒罢。”

余氏不至于让他震住,可架不住心虚,嘴上与他打着哈哈,然眼神慌乱,往何皎皎离去的月亮门看了好几眼。

燕东篱看个正着,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径直朝月亮门行去。

余氏没敢拦。

燕东篱四肢乏力,走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要倒下。

他咬破舌尖,硬撑住了,下游廊,未过拐角,听得少年忍着烦躁的声音:“何皎皎,你走不走?!”

燕东篱认得,是凌昭。

他登时内心惶恐,无以复加。

不,她不会跟他走得。

可燕东篱一声没喊出来,后颈一疼,眼前黑暗骤现,倒在了地上。

张岳发现不对赶了上来,一手刀要打晕他。

燕东篱在地上弓了腰,意识恍惚地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让她走。

“嚯,还挺抗打。”

张岳奇道,正要再补一下,让余氏拦住,“老爷,你差不多得了,别真给人打出问题来。”

冷汗流下额角,燕东篱挣扎着,却起身不能,视线模糊,恍惚中少女温软的语调传来,“哎呀,你和个畜生计较什么嘛。”

“咪咪咪咪……”

“咪咪咪咪咪咪……”

彻底被黑暗吞噬意识前,燕东篱用尽全部力气递出目光,他看见了。

阳光虚影,照少女鬓发华彩,裙摆姝丽,她踮起脚,站在一颗梅树下张望。

她在唤猫,“咪咪…”

小猫被绒绒咬伤了,挣开后吓得蹿上一颗梅树,何皎皎也抱它搂它一两个,没狠下心。

只是只猫而已,养着也没关系的。

她没给小猫起名字,只能“咪咪”地唤着。

凌昭长身依在角门边,不耐烦地等她。

和燕东篱记忆的初始,重合上了。

此去经年,浮生若梦。

如同多年前,小小的女童奔到男孩身前,牵起他的手。

如今亭亭的少女扑到少年怀中。

她跟着他走了。

还是这样啊。

第62章 死了

◎他到处说何皎皎死了。◎

*

指挥使府后院外, 青砖绿瓦两道院墙隔出一条狭窄小巷,拐出小巷,就进了熙熙攘攘的长街。

角门外停来一辆粗麻赫布毡的马车, 两个常服打扮的汉子守在旁边。

积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便见一肩宽腿长的高大少年,手上倒提一只橘色的肥猫,沉脸大步跨出角门。

汉子们刚要上前, 少年倏忽转身,挑眉不耐喊道:“何皎皎,你快点儿。”

“喵!”

他手里的橘猫空中挥舞了两下爪子, 圆硕的身子摆了摆, 跟着凶狠大叫。

“凌昭…”

里头传来少女软糯声音,带着些许埋怨:“你好好抱绒绒嘛。”

随后出门来一位秀美少女, 她怀里抱着一只品相上佳的玳瑁小猫。

小猫雪白皮毛上,却沾了团团刺目的血。

绒绒发狠把小猫咬得很惨,何皎皎实在看着可怜, 要带它走。

还让凌昭看好绒绒, 别让它再过来咬小猫。

凌昭很不高兴, 一路摆着脸色。

“殿……”

两位汉子顿了顿,改了口,“少爷, 小姐。我们快走吧。”

他们乃张岳派来的亲兵,护送他们出城的。

何皎皎上了车, 一边儿注意着隔开小猫和绒绒, 拉了拉凌昭的袖子, 问他:“我们去哪儿啊?”

凌昭坐她身侧, 还在生气, 小猫受了伤,铺着何皎皎裙摆蜷成一团。

他越看越碍眼,趁何皎皎不注意,一弹指给它戳得大马趴摔出去。

他且振振有词:“它把你裙子弄脏了。”

绒绒见状,呲了牙要过来叼小猫,何皎皎忙将小猫抱起来,转身把它藏到车厢角落里去。

她解了披风给它擂出一道屏障,自己坐在前边儿挡住。

“你们是狗啊。”

她有些恼了,连人带猫一起骂,但自知理亏,垂了眸软声劝道:“你就忍它几天,我不是要自己留着。”

“等我们安定下来了,找个好人家把它送出去,好不好嘛?”

何皎皎知道凌昭见不了跟燕东篱有关的一切,可这么小一只猫,到她身边来,天天被绒绒打。

它也没做错事啊。

“呵,找个好人家。”

凌昭看少女一板一眼,他喜怒不定的狗脾气,给她逗笑,“何皎皎。”

“嗯?”

“何皎皎。”

少年眸光沉下来,忽地极为专注地凝望于她,一声一声地唤,“何皎皎。”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片刻安宁间,仔细地看过她了。

“怎么了?”

何皎皎应过一声后,在凌昭逐渐炙热的眼神下红脸,慌张躲开。

肩上却一重,微凉发顶蹭过耳尖,身上残留霜雪冻过的梅花香气漾开。

他靠在她肩头,轻哼出一声:“想你了。”

马车驶上了长街,行人来往,各色小摊小贩叫卖,热闹非凡。

车厢里安静少许,何皎皎没忍住,低眸偷看一眼看他侧脸。

正直晌午,日光盛烈透,为少年英朗轮廓渡上虚影,他浅褐的眼睫往上撩了一下,何皎皎便望进他通透的黑眸中。

“何皎皎,我说我想你了。”

这声想你了,也迟了好久。

“何皎皎。”

凌昭脑袋撞她一下,硬缠着要她给回应。

外头驾车的两个汉子,何皎皎认都不认得,她不好意思,悄声道:“知道了,你小声些。”

她羞得去捂他的嘴,让他含了一下指尖,少年唇齿轻轻碾过,何皎皎犹如被酥麻感刺了一下。

“你……”

她收回手想捶人,又惦记他身上有伤,憋红了脸。

她好半晌才出声儿:“好了,你快跟我说说,我们到底去哪儿?”

“你都不晓得去哪儿,就跟爷走啊?”

谁让她脸皮薄,凌昭还逗她。

如是闲话说了一箩筐,何皎皎方知晓,他们先去五十里外的卫浪庄避避风头。

“那后边呢?”何皎皎又问。

凌昭却整个人向她倒过来,搂紧她的腰黏糊糊的蹭她,“再说嘛。”

他嘴上腻歪着,埋在少女颈窝却垂了眸,长直眼睫恍若荒草,掩了枯井的光。

他没想好。

从驿站被抓回去后,五天后,他就被放了出来。

苏相国出殡了。

为了给储君婚事让路,他死了大半年,尸体再如何妥善保存,也都烂了一大半,才得以入土为安。

凌昭扶灵抬棺时,浓厚香料冲鼻,混和着腐烂尸臭,难以言喻的气味阵阵翻涌。

他几欲作呕。

可凌昭抬眸看,看离他最近的二哥,看他执帕拭泪的娘亲,再看两个一脸肃容的舅舅……

他头一回这般揣摩、试探、质疑地看他们,却仍旧什么都看不出来。

好像等葬了外公,便能同从前一样,无事发生般,凌昭还是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被宠坏了的十三皇子。

短短几个月,自幼认定的一切事都翻天覆地,熟知的人都凭空生出了好几张脸。

凌昭不知道,撕掳了一身血淋淋,还是不知道。

“何皎皎。”

他往她怀里埋,即是茫然,又道心安,“我没想好,那你还跟不跟我走。”

至少,万幸。

她还在。

何皎皎只当讨厌鬼在烦人,不舍得推开他,娇声凶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呢。”

少年低低笑了一阵,“好。”

他搂着她不肯放手,好一会儿后呼吸匀长,何皎皎目光探了探,见他眼睫轻合,竟是睡着了。

她轻轻抚过凌昭眉头,不知为何心腔发紧,患得患失。

这一个月,他肯定累得够呛吧。

马车不急不缓驶出裕阳城,一路上再无风波。

至暮色四合,夕阳红橘一颗没入山脚,天边烧起了冬日难得一见的红霞。

雪地平原苍茫,零星几棵黑点般的枯树,一匹快马追上了小道的马车,来人喝了一声:“指挥使大人有急信!”

何皎皎后面,跟凌昭相依偎着睡过去了。

她惊醒后睁眼,凌昭已坐到窗边,手中展开了封信,借夕阳的余晖来看。

他侧脸逆光,明暗一半,拧着眉头,瞧着不像个好脸色。

“怎么说?”

何皎皎心提起来,紧张地凑过去问。

“哼。”

凌昭臭脸冷哼,信纸递来,“你自己看。”

何皎皎怕事情有变,接过信纸时脸都吓白了,细细地看完,秀眉跟着紧皱起来。

她心里忽上忽下地,小心翼翼地咬唇去看凌昭。

凌昭隔窗对传信的人道:“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后面的事儿我会看着办的。”

那人来去匆匆,便打马原路还回了。

车壁震了一下,马车继续往前赶,凌昭坐回何皎皎身边,双臂一环合目假寐。

他不理人,生闷气了。

何皎皎将信纸团吧团吧,故意大声喊,“我扔了啊。”

凌昭不吭声。

何皎皎真把信纸扔出窗外。

“啊—”

她脑袋一歪,轻轻撞到凌昭怀里,嗓子掐得矫揉造作,“我死了。”

凌昭嚯一下睁开眼,“呸。”

他心里怎么都不怕滋味。

张岳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

燕东篱一把火,烧了何皎皎落脚的院子,还拦着不准人去扑火。

燕东篱说,令仪公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张岳估计给他气得够呛,几行字写得歪七八扭,最后一排大字的怒气直要冲出纸面,“老子的宅子!”

凌昭也气,说不出来的气,把他燕东篱能的?

眼看着自己没戏了,作这一出干嘛,成全他们?

呸。

又听到她那句“我死了”,凌昭简直要气炸了,“何皎皎,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话能说么?

他拽了她到怀里,逼她,“你把话给爷呸出去。”

“呸呸呸。”

何皎皎给他顺毛,连忙呸三声。

“你冲谁呸呢?”

讨厌鬼胡搅蛮缠起来了。

何皎皎:“……”

她趴他胸膛上,去揪他脸,“好了,这不正好嘛?”

她的死讯要一传出去,不是少很多麻烦?

“你还念他好,他咒你呢?”

不过是凌昭生怕何皎皎,念燕东篱一丁点儿的好。

何皎皎给他闹地头都大了,全顺着他说,“我没念,他不好,咱不理他啊。”

凌昭横眉冷目,得寸进尺:“那你把他那猫扔了。”

何皎皎耐心地哄他:“进了城里再扔嘛?”

他犟得很,“爷不,这会儿就扔!”

“凌昭,你别没完没了。”

何皎皎耐心耗尽,最终没忍住,呼了他一巴掌。

子时末,他们方到了卫浪庄,住处是一方四合的小院子。

稍作休整后,何皎皎才有机会打开临走前,余氏给她的那个小匣子。

铺在最上面,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总计万两。

中间是两张裕阳城户籍和路引。

最下面混着碎金碎银。

何皎皎合上匣子,望着烛光,眼角起了湿意。

有太多的人对她说过,她命苦,然她想,她其实运气挺好的。

她分明,也遇到了很多愿意对她好的人。

第二日下午,张岳派人过来了一躺,说北梁使者的队伍出关了。

何皎皎最后在心里念了一念。

一切恩怨便如此了解了罢,还是希望燕东篱能平安归家。

十一月底,京中派人传懿旨到了裕阳,就令仪公主“死”在裕阳一事,对张岳作出了责罚。

他由裕阳指挥使,降成了副指挥使,罚俸一年。

张岳写信来宽慰何皎皎:“你叔叔我纵横裕阳这么多年,我当副的,谁敢来当正的,我还是裕阳的土霸王!”

何皎皎被逗得乐了一天,指着信跟凌昭讲,小时候张岳抱她玩抛高高,把她扔树上挂着了。

被她娘拎着耳朵拎到墙角罚站。

“啊?”

凌昭正在搓窜绒绒去揍小猫,没听清楚,气得何皎皎狠狠拧了他耳朵一把。

两人一直在卫浪庄住到了腊月里,要过年了。

凌昭没提要走,何皎皎也不问,跟邻居学着置办年货,竟然还忙起来。

腊月初十,下着细雪。

凌昭起了个大早,戴了斗笠牵马要出门。

他把斗笠压得极低,声音轻哑:“何皎皎,我去裕阳一躺,晚上回来。”

何皎皎披上披风,走过去牵他的手,五指相扣的牵法,“我也要去。”

何皎皎一直记着呢。

今日,四皇子的棺杦过裕阳。

她和凌昭一起。

【📢作者有话说】

今天保四争六失败,明天一定!

第63章 鸡零狗碎

◎十三爷,你这是把你全部家当都给我了?◎

*

为避人耳目, 凌昭让何皎皎换了身男装打扮,改乘马车走。

凌昭自己驾车,马车驶上官道, 天寒地冻,风凛凛,何皎皎掀开帘子,小心地侧目打量他少许。

笠檐横下的阴影遮了少年上半张脸, 只见他薄唇几欲抿成一条直线,神情凝重。

何皎皎无声一叹,往车前室挪过去, 靠上少年宽阔的肩背。

“你不冷啊。”

少女身躯柔软温软, 凌昭回眸,又似恍恍落了地, 轻笑出一声,呵气成雾。

何皎皎黏人,环住少年紧实腰身, 跟他撒娇:“你替我挡着嘛。”

天地间细雪飞舞, 凌昭给她紧了紧身上披风, 随了她去。

一路上二人再无话。

未时正,他们进了裕阳城。

路上早早有兵卒清道,架不住当地百姓见惯了兵马, 顶着利刃寒芒,也敢在路两旁围得水泄不通, 来看热闹。

“听说, 这位四皇子不到十五岁就去了北梁, 死的时候刚二十出头。”

“这人啊, 还是得服命, 投身天家又如何,到头落个客死他乡的下场,架不住命不好啊。”

“啧,那位北梁的九皇子不也是?来的时候我见过,才八九岁呢。”

路人毫不避讳地议论着,唏嘘惘然。

“凌昭,咱今天不惹事啊。”

两人五指相扣,下了马车混在人群里,何皎皎被凌昭牵着往前走,她担忧地拉拉他衣摆。

她怕他不爱听这些话,跟路人起争执。

“知道。”

人潮熙攘拥挤,凌昭用一副大个子在前边开路,他没有回头,何皎皎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只是少年握她的手愈发地紧。

未时三刻,裕阳城正西城门大打开了,为预防有人心怀不轨闹事,城门前后设卡严防,他们过不去。

远远听一声铜锣震天,有人高喝道:“避退,肃静!”

漫天的阴影扑了过来,如雪般纷纷飘落,护卫仪仗的士兵臂上都细着白绳,大把大把用力朝天穹上抛洒着纸钱。

张岳打马在前领路,十二人合抬的金丝楠木棺棂,便缓缓出现在何皎皎眼前。

招魂幡让风扯得七零八落,百家伞悬挂铜铃声响急促不断,往日重重浮现,何皎皎想起旁人那句客死他乡,不由得失了神。

何止客死他乡?

四哥哥身陨一年才回齐周,山高水长,北梁人……会好好安放他的尸骨么?

想着何皎皎落了泪,却听旁边陡然一声嗤笑,“不过话说回来,我死了能有这阵仗,这辈子也值了。”

听得何皎皎登时火起,朝人瞪了过去,骂道:“那你死一个去啊,缺阴德的玩意儿。”

何皎皎今日束得高马尾男装出门,瞧着就是位身量矮小,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满脸横肉地撸了袖子,“他奶奶的,你骂谁去死呢?”

何皎皎气性上头,才不怕他,抬脚要过去跟他拼了,被人朝后边一拽,凌昭挡她身前去。

他垂了点儿眼皮,居高临下递出目光,也不说话,那人后颈一凉,让少年阴沉脸色吓退。

那人缩缩脖子,不甘心嘀咕一句:“跟你们什么关系。”

何皎皎气不过,推了凌昭一把:“你给我揍他!”

凌昭:“……”

那人见势不对,钻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呜呜呜…什么人啊这是。”

何皎皎生气且伤心,呜咽着抹起眼泪,竟然听见凌昭低笑出声:“好了。”

凌昭是真被何皎皎逗笑了,周围人来人往,他干脆将委屈的少女圈进怀里,捧起她小脸给她擦泪时,又止不住心疼。

他竟然还有这样哄何皎皎的时候:“说好了,咱今天不惹事啊。”

何皎皎哪里不明白,她今日作了不一样的打扮,脸皮也厚起来。

她再不去管周围人目光如何,闷头闷脑埋进凌昭怀里,把眼泪全蹭到凌昭衣襟上,“我难受。”

四皇子的棺棂已拐出街头,何皎皎难受都来不及难受了,长出两口气止住了泪,拉着凌昭随人群跟了上去。

他们来送四哥哥最后一程,以后……也的确没有关系了。

队伍庞大缓慢,也不过两个时辰,棺棂从正南门出了裕阳城。

人群渐散,何皎皎还想跟,让凌昭在城门前拉停脚步,仍怅然地望着。

凌昭立在她身旁,垂眸却一直在看她,沉默良久。

何皎皎不会梳头发。

简单的男子发式都还是凌昭搭了把手才梳好,玉冠束得高马尾,还是歪了点儿,鬓角些许毛躁。

她着急和他出门,也就这样了。

目光再过去一点儿,凌昭看她哭红了眼,浓密睫毛碎着晶莹泪珠儿,还没止住断断续续的抽噎。

“何皎皎。”

半晌,凌昭才出声唤她,手指戳她梳歪了的马尾。

何皎皎正伤心呢,护住发顶回眸瞪他:“你讨厌。”

少年面上带出点浅薄的笑,耸拉着眼皮,他长睫倾下,眸中不见光,晦暗不明。

何皎皎被他看得怔住。

且听少年一字一顿,语气认真地问:“何皎皎,你恨他们么?”

他话音将落,忽听旁边高唱道:“见来人身高八尺,披甲持枪,且是那恶神凶煞,一人挑众忠良不落下风哇呀呀……”

城门角落搭了一小戏台,方登场一白脸武生扮相的角儿。

吹拉弹唱,锣鼓喧天,耍过一道回马枪,腔音越发高昂尖锐:“突兀那~窃国贼也——”

“咚——”

铜锣巨响,震得何皎皎一个寒颤。

恨什么恨?

她凝眸少年面上,没听懂他的话。

心头莫名一慌,何皎皎不解地笑起来,“我要恨谁啊,凌昭?”

凌昭却也朝那戏台上注目。

白脸的反角儿踩着四方步,动作利落大开大合,手中一杆长枪虎虎生风,打得一干人等四处避让,不敢与其争锋。

过路人络绎不绝,但没几个往戏台上看的。

甚至有人百无聊赖打了哈欠,“这出与虎谋皮唱了这么多年,还没演腻呢。”

原来那戏台上唱得是一出陈年老戏,叫《与虎谋皮》。

“怎么了?”何皎皎喊凌昭回神。

半晌,少年方应道,“没什么,回了?”

“好嘛。”

何皎皎面上平静,将心中不安一点点收拢。

这些天,她总觉得……凌昭有些变了。

转眼,何皎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二人相伴走回停马车的客栈。

何皎皎琢磨了一路,上了马车也不肯放开凌昭,她把脸贴到凌昭背上,环住他的腰,悠长地唤他:“凌昭…”

她琢磨出了个大概,认为凌昭大抵是不甘心的。

于是何皎皎去缠他:“知足常乐嘛,凌昭。”

恨不恨的,何皎皎说不清楚,想起来到底怨得很,可怨天尤人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恨又如何呢,她跟凌昭好好的就成了。

何皎皎便告诉凌昭,“我怕冷,过了年,我们去云州吧?”

她生在北塞的裕阳,长在年年大雪的京城,然从小经不住冻,怕冷得很。

四季常春的南方,她还真想去看看。

双臂下少年腰身明显僵硬一瞬,他很快松懈下来,回首蹭了蹭少女面颊,“好……”

他方才起了点儿心思,让何皎皎那句“知足常乐”登时掐灭。

算了,他两都好好的,还招惹谁呢。

雪转眼下得大了,谁知凌昭这狗东西,变脸比变天还快,“你给爷进去。”

“挡着爷了。”

他反手抵住何皎皎额头,一把将她推进车厢里头去。

何皎皎顶着门帘子,跌坐下去,“你……?”

少女杏眸瞪视他片刻,羞恼成怒:“哪个稀得陪你在外头吹冷风啊?”

这人吧,就不值当有人为他心疼。

凌昭往后依了车壁,一手持缰绳,一手扬鞭,马拉车从裕阳城大道拐上回卫浪庄的小道。

他还摇头晃脑起来了,“云州住腻了的话……诶,要不这样吧何皎皎,咱就行走江湖,仗剑天涯去?”

“你放心。”

凌昭回过头来,冲何皎皎挑了挑眉,“爷绝对不嫌你娇气拖后腿。”

少年眼眸精亮,恢复了那股没正形的讨厌劲儿。

何皎皎给他气着了,把帘子甩过去糊他一脸,进车厢不理人了。

这个年,他们却过得手忙脚乱的。

两人都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长大,然而今非昔比,院子里只有两个聋哑的老人看着。

忙前忙后忙不过来,吃穿住行,他们好多事儿都只有现学。

出乎何皎皎意料,凌昭竟然什么都会一点点。何皎皎还得他帮忙,才能把头发梳个简单的样式,应付起来。

反正也不出门。

只是凌昭一拿到梳子,总爱敲何皎皎脑袋,挤兑她:“你当爷这一年行军白混的,就你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

何皎皎被他挤兑狠了,把人撵出去关上门,每天要花个把时辰跟头发较劲儿。

凌昭第二天领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进门,说专门给她梳头,“是这里驻军千夫长家里的丫鬟,信得过的。”

二人且算落了难,东躲西藏的,张岳给他们安排的身份是远亲,不好太张扬。

小丫头还没何皎皎胸口高呢,她觉得臊皮,追着凌昭绕院子跑了好几圈,要捶他。

凌昭边躲边喊:“何皎皎,你不识好。”

何皎皎恼得面皮通红,跺着脚反驳道:“我自个儿会梳,要你管啊。”

这下不是好多人都晓得她梳不好头发了?

如此打打闹闹,算不上有烦心事。

倒不尽然,但是何皎皎没有烦心事的。

凌昭却长久地如同有根刺横在心头。

燕东篱留的那只玳瑁小猫,没能送出去。

小猫已长得大了,体态纤长优雅,皮毛雪白光滑,一双罕见的鸳鸯瞳,一看就是个金贵的麻烦物件儿。

卫浪庄大多为驻军及其家眷,老实点儿的直接说养不了,敢接过去的无一不眼冒精光,转手不晓得要卖到哪里去。

凌昭抱出去过好几回,又都抱回来了。

咳,何皎皎亲手把白猫抱给他,把他送到门口,让他去给白猫找个好去处。

凌昭抱着猫让她推到门口,满腹狐疑,指着自己奇道:“你让爷一个人去?”

少女眉眼弯弯,杏眸仰望他,软声道:“你一个人去怎么了嘛,我相信你的。”

说着她还垫脚亲了亲凌昭侧脸,“你早去早回。”

走的时候,凌昭心里明白,好个何皎皎,使得以退为进是吧。

可他架不住脚步发飘,心知肚明让她拿捏住。

白猫一直送不出去,何皎皎看着竟比凌昭还要发愁,蹙眉问他:“怎么办嘛?”

凌昭:“……”

“得了你,带上吧。”

他磨磨牙,松了口。

少女面色为难,语气倒诚恳:“不好吧?”

她还装上了。

“何皎皎。”

凌昭横了长眉,忽地沉脸逼近,何皎皎被他逼退到院中的槐树下。

背抵上树干,无路可退,她无端慌羞,垂眸躲避,“你、你要作甚啊?”

她伸手去推他肩膀,让其一把擒住手腕,紧接着腰上一紧。

少年肩身将她完全笼罩,他一言不发,凶蛮地吻了下来。

何皎皎眼角湿润,好半天挣开他的怀抱,捂着脸不敢再看他一眼,逃也似地跑回屋里。

她明明诚心不插手,让他去处理白猫的,他怎么跟个狗似的。

何皎皎羞得整整三天没有出门理人,绒绒撵得白猫满院乱窜,都没把她招出来。

两个人伴着两只猫,在卫浪庄住到了三月底,过了何皎皎十六岁生辰。

立春后,盛阳化雪,天气反而更冷了些,他们准备离开了。

为了方便赶路,何皎皎在布庄里再做了几身男装。

一日清晨,天气晴朗,凌昭赖了床,老人驾车随她去取,并采购一些物品。

回来时,马车驶进巷口,离门口不远了,何皎皎便听到一阵少年的吆喝声,“你傻啊,攻它下盘。”

凌昭趁她出门,在家里做什么呢?

何皎皎皱眉下车,撩着帷帽垂纱,一手轻轻地推门。

院子里明亮宽阔,风摇树影,凌昭蹲在地上,何皎皎定睛一望,见绒绒和白猫一左一右,弓背伏腰摆尾,拉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凌昭蹲在中间,给它两只猫做裁决呢。

风卷落叶过,气氛肃杀,少年扬臂喝道:“起!”

一白一橘两道残影飞扑到一起,撕打成一团。

白猫到底长大了,不再像幼猫时只有单方面挨打的份儿,和绒绒打得那叫一个儿难分难解,只见猫毛乱飞。

不是……

眼前一幕让何皎皎看得目瞪口呆,气血上涌,冲得她眼前一黑。

“凌昭!”

凌昭回过头来,愣了半瞬,神情如常起身,他清了清嗓子:“回来这么早啊。”

两只猫跟着愣在当场,绒绒前肢摁着白猫载倒,占了上风。

少年背了手,长腿儿一伸拨开它们,老神在在,“去去去,散了散了,不准斗殴。”

他装无事发生,说着要开溜,何皎皎把他抓个正着,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十三爷,您今年几岁?幼稚不幼稚啊你。”

“我就说它们处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老是打啊,好啊原来是你挑拨的。”

“你不能教绒绒点儿好的,它以前多惹人怜爱的一只小猫啊。”

“跟你学了个恶霸相!”

一人一猫挨了一顿训。

凌昭翻身上树,怀里躲着绒绒,任凭何皎皎如何骂他,都没反应。

反正他对白猫好不起来,随她骂呗,却看何皎皎抱起白猫,小心看它身上有没有伤。

凌昭见状猛一摇树干,树叶如雨般飘落何皎皎一身。

十三爷不干啦,直嚷嚷道:“好哇你何皎皎,你偏心眼儿!”

何皎皎腾不出手去扒拉树叶子,气红了眼眶,“王八蛋你下来。”

凌昭伸脖子看她帷帽下的脸色,无赖道:“有本事你上来。”

何皎皎转了身背对他,弯腰放下白猫,让它回屋去。

她且立在原地,头上帷帽没摘,雪白垂纱飘摇遮少女身形婉约。

她抬了手臂,似在擦泪。

哭了?

凌昭张望她数眼,没耐地住下了树,落地先放下绒绒,让他的威武侯过去探查情况。

绒绒蹭到何皎皎脚边,打了个滚儿。

何皎皎视若无睹,拔脚就走,耳旁轻风掠过,面前堵来一道人墙。

凌昭弯腰拦住她去路,跟她嬉皮笑脸,“不至于吧你。”

何皎皎眼疾手快,一把拧他腰上,巧笑倩兮道:“当然不至于了,你说是不是啊十三爷。”

少女眉眼秀美,笑得有多甜,下手就多恨。

凌昭疼得直嘶气,糟糕,又中计了。

何皎皎用肩膀撞开他,进了屋。

她看见他就烦,明天就要走了,他正事不忙,尽惹她生气。

用过午饭,何皎皎看不得凌昭的闲样,把他扯进用作书房的一间屋子,指着舆图问他:“明天就出发了,十三爷,咱们怎么走啊?”

凌昭坐得大马金刀,看也不看,开口一句:“爷早就想好了。”

“我们从淮阴取道,绕过京城进章州,一路南下,日夜兼程的话……”

他修长指节叩到桌上,一一指给何皎皎看,“不到一个月,能到云州。”

何皎皎没想到真能问出个章呈来,又听得皱了眉,不太赞同:“这么赶啊?”

“何皎皎。”

凌昭“咚咚咚”敲着桌子,敲得少女杏眼瞪他才停下,他问道:“怎么不赶?”

若不是不想担风险,不避开京城,能更快。

他依旧那副混不羁的无赖相,“爷过了今年虚岁二十了,你不打算给我个说法啊?”

凌昭计划,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必须得跟何皎皎把婚成了。

“高堂允是靠不住了,不过三媒六聘一样少不了,啊……还得置办个大宅子,也得七进七出,不能比爷那皇子府差。”

少年托腮琢磨起来,惦记他那皇子府呢。

怎么能不惦记,一砖一瓦他盯着盖起来的,不知道最后便宜谁了。

“你想得倒美。”

十八岁都还没过下来,想着过二十了。

何皎皎耳根子发烫,被凌昭瞎想的样子逗乐,泼他冷水:“哪儿有钱买七进的大宅子?”

她手上万把来两,便是有钱,要在一州州府买大宅子,没有官府门路熟人作保,难得很。

凌昭一脸茫然道:“爷没给你啊?”

他又一拍脑门:“啊,爷确实忘了。”

他比何皎皎先到裕阳好多天,从小到大没愁过花销的,一脱手转眼忘到脑后去。

语毕,凌昭大步流星出了门,再匆匆赶回来,双手抱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匣子,擂得老高。

扔桌上,沉重砸下去,声音闷响。

凌昭得意得不行:“你点点呗。”

点就点。

何皎皎掀开第一个沉甸甸的匣子,便被金光晃了眼,好家伙,一整匣金条。

第二个匣子更沉,果不其然,又是金子。

何皎皎被两箱金子震住,哆嗦着手开完了所有的匣子。

乖乖,银票就有近十万两,碎金子银子之类,她压根不想算了。

少女乍舌,“你来得时候带这么多钱啊?”

少年挑眉,“没钱怎么行?”

没钱怎么取媳妇儿。

何皎皎默念数遍清净经,平复心态,还是没忍住逗凌昭:“十三爷这是把所有家当都给我了?”

凌昭不以为意,且理所应当:“谁家老爷们儿管帐。”

噗。

何皎皎心里偷乐,嘴上嫌他道,“那你不早点儿说,搞得我要重新做帐。”

翌日下午,整点完毕,二人驾着马车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写日常过渡一下,下一章开始往反贼夫妇转折啦~

第64章 凌家娘子

◎我家娘子是来给我撑腰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

五月初四, 夏至,他们在荷花镇停了路程。

再过三十里,便入云州境内。

何皎皎打消了凌昭直接去云洲州府安家落户的念头。

他心心念念想在云州买个大宅子, 可他们两个外地年轻人,一出手好几万两,经不得有心人打听。

何皎皎跟他商量,先在小地方安顿好, 慢慢置办些产业,等过几年有了根基,再搬过去也不迟。

身份用得是逃兵荒来的裕阳人。

好说歹说, 凌昭不太情愿, 他说话越来越口无遮拦,“那咱两亲事怎么办?”

何皎皎半羞半乐, 也厚脸皮了:“你在荷花镇先看座宅子下来,拿到房契了,我给十三爷请媒人好不好?“

他们现下租了间院子落脚。

过章州时, 那儿近年来老受灾, 百姓日子不好过, 到处都在卖儿卖女的。

何皎皎捡了四个小丫头,又救下一名不愿被典妻的年轻妇人,身边事好歹有人帮手了。

她琢磨着, 等房子下来,还得找伢婆再招几个进来。

凌昭虽然着急, 但更挑剔, 何皎皎耳提面命, 说不要太招摇, 二进的宅子足够住了。

他嫌小, 这些天看了座三进的,是镇上老员外家的一间祖产。

定金给了,房契还得走手续,凌昭他找了工人忙着翻新。

外边儿抛头露面的事儿,何皎皎不管,全交给凌昭,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每日坐在窗下,跟着妇人……何皎皎喊她三娘。

她跟三娘学针线活计,凌昭十八生辰到了,她想亲手给他做身新衣裳。

凌昭偶尔一身灰扑扑地从外头回来,他来去匆匆,路过窗边儿突然喊一声:“嘿,何皎皎。”

然后随手抛进来某物,他从外边儿给她带回来的,点心果子小玩意儿,有时候单是一朵花。

但何皎皎穿针引线,全神贯注忙着呢,冷不丁总要被他吓一跳,东西也没接住。

她就跟凌昭生气,叉腰探出窗骂他:“你烦不烦啊!”

凌昭跑得飞快,三娘在一旁捂嘴笑:“爷跟您感情可真好。”

日头炎炎,一面墙角上爬满了牵牛花,迎风招展。

小丫头们不怕热,在院子里和两只猫玩,她们一天,要进来跟何皎皎告好几回状,“娘子,绒绒又跟咪咪打起来了。”

何皎皎没给白猫起名字,小丫头们用了乡下人的叫法,“咪咪咪咪”地唤它。

如此到了五月二十四,入三伏天了。

早上一睁眼天上就悬着个大太阳,热得人脚趴手软,偏生今日有得忙。

宅子翻修地大差不差,凌昭一大早雇佣来几个车夫,他们要搬新家了。

三娘先领了年纪稍微大的丫头过去作洒扫,何皎皎伴另外几个留在租的院子里面,清点细软。

不过个把月,他们置办的东西可不少,一来一回,车上都要有人看着,待新宅那边儿安顿好。

到晌午方忙完最后一趟,何皎皎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歇着,等凌昭过来接她。

一杯凉茶刚端到唇边,院门忽地从外边儿被人用力推开,随三娘去新宅那个小丫头跑得一脸通红,满头大汗,“娘子,爷在那边儿跟人打起来了!”

小丫头快急哭了,“您快随我去瞧瞧吧,突然来一群人把咱们东西往外扔,说他家宅子不卖咱们了!”

何皎皎心惊肉跳,当即往门外跑,还未跨出门又转回身,在匣子里翻来翻去,却只找到凌昭跟那员外家交付钱款时签的契子。

来不及了,她只得先跟小丫头急匆匆赶去。

热浪扑面,她边跑边问,“怎么不卖了,凭何不卖了?”

“对面有多少人?怎么打起来的?”

小丫头说,“那些人一动手,爷一下子就掀翻了好几个人,三娘见势不对,让我跑回来给您报信。”

单论打架斗殴,凌昭不一定吃亏,何皎皎略微松了口气。

路两旁毫无树荫遮蔽,但闻蝉鸣尖锐,热燥不止。

凌昭说要给她惊喜,没让何皎皎去看过新宅子。

她跟小丫头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小巷,一道沙哑老迈的声音远远哭丧过来,“有没有天理了!”

“光天化日,世风日下,竟让老夫遇着你这活强盗了?!”

“我家员外的宅子,你还能强买不成?!”

“呵,爷强买?”

一道少年声音冷厉,“收钱的时候,你怎地不说爷强买?”

另有各色人声哀嚎不绝,何皎皎彻底放了心。

凌昭没吃亏就行。

她加快脚步迈进门,见前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家丁模样的汉子,个个鼻青脸肿。

三娘手足无措站在旁边,“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你怎么来了?”

前厅门口,凌昭却是坐在地上……哦,一位花白山羊胡的老人垫他屁股底下呢。

老人右眼淤青,扭着脑袋瞪何皎皎,“凌家娘子来了?”

这老人是那员外家的管事,姓王。

少年面带温怒,屈膝搭臂坐王管事背上,大山般压得他动弹不得。

王管事年纪一大把,嘴上一点儿不服软:“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你们家当真无法无天了吗?”

凌昭一下拍他脑袋上去,凶恶道,“去你的,我家娘子来给我撑腰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两人用了未婚夫妻自居,凌昭在外头,早就一口一个“我家娘子”起来。

何皎皎谁也没理,她一口气跑过好几条街,额边儿淌下汗珠儿,累得要踹不过气儿。

小丫头搀她走进前厅,喊三娘倒来茶水,歇了好后,何皎皎方喊凌昭道:“你过来。”

凌昭在外人面前凶狠,到何皎皎面前心虚了,觉得自己办砸了事儿,起身后再不轻不重踹了王管事一脚。

“哎呦—”

老人痛呼声中,何皎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凌昭坐到她身边,低头拽她衣袖,“怎么办嘛?”

何皎皎看他焉头搭脑的,想他兴致勃勃,忙前忙后累了一个月,末了遇到这么一出……有些心疼。

她撑着案几侧身过去,软和了声音问,“房契呢?”

她忘记凌昭什么时候给她的了,没找到。

且看凌昭眼神飘忽不定,半晌道:“……还没下来。”

何皎皎咽了口气,瞪瞪眼,“这么久了还没拿到?”

他们在皇宫出生,伸手有绫罗作衣,张嘴有玉露为食。何皎皎学操持内务管理一府中匮,学得也是识人驭下,对民间庶务一窍不通。

何况买下这座宅子,谈的价格八百三十两,先给了二百两定金。

说实话,从小到大,两人都没把这数当钱过。

谁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何皎皎跟凌昭面面相觑一阵,少年面上讪然,“谁晓得他们会突然翻脸。”

何皎皎叹了一声,心里也有火气,这不就看他们脸嫩,欺负人么。

“王管事。”

她清清嗓子,从怀里掏出契子,笑道:“你家员外跟我家爷签的凭契,白纸黑字画了押,你们非要反悔,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办法。”

少女浅笑盈盈,礼貌端庄,“谈好的买卖不做了,总得给个说法吧?不然便是闹到衙门上,我们也占理的。”

王管事刚被他带来的家丁扶起来,脸色铁青,哆嗦着指向何皎皎:“我给你说法?你家当家的把我们打成这样,要我给你说法?!”

“哼,衙门?!荷花镇上就是县太爷也要给我家员外三分薄面,你们告到天王老子跟前也没有用!”

“哐——”

“老东西,指谁呢你。”

凌昭长腿勾来一根凳子,反手在墙上砸碎,他拎着半截凳子腿,尖刺横生的一端对准王管事。

少年压眉低目,凶神恶煞,“我娘子问你话呢,说。”

何皎皎没忍住,剜了他一眼。

王管事一抖,掂量着凌昭的身手,恨声道:“你、你们给我等着!”

他扔下句狠话,招呼了人要走,刚一转身,却听声后利物破空锐响,凛风袭来。

王管事右边耳朵一痛,凌昭手里那半截凳子腿掷过来,擦破他耳朵,狠狠钉入院门上。

王管事捂着耳朵惊惧回头,双腿软了下去。

凌昭起了身,高大身形站得懒散,拧着拳头眸光却锋利,笑容迫人:“想走啊?”

何皎皎巍然端坐,任凭凌昭在前头逞恶人。

她垂眸理了理裙摆,淡淡道,“王管事,你也见着了,我家爷脾气不好,你别跟他急嘛。”

他俩一唱一和,把王管事吓得脸上血色褪尽,打着摆子说清楚了反悔的原委。

另有高价者,说看上了这宅子的格局风水,用比他们翻了一倍的价格来买。

老员外随儿子搬到了别处安家,老宅一切事务全权交由王管事负责。

不过是这老奴见钱眼开生了异心,出尔反尔作这一出。

“那爷出三倍。”

凌昭豪横得很,当即一拍桌子要加价。

何皎皎把他拽回来,谁要当这冤大头。

可不等她开口,那边“扑通”一声,王管事竟然直挺挺跪在了烈阳下。

“您二人通身的气派,一看便知是大富大贵人家里出来的,是老奴鬼迷心窍作了错事……”

他嗑到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去,“您们给的银子、和修缮花费尽管报个数,老奴尽数奉还!”

“这宅子实在卖不了您二位,您们就当高抬贵手,放老奴一马罢!”

何皎皎听他话里不对。

然而,任凭凌昭再如何威逼利诱,王管事咬紧牙关,只说他得罪不起另一边儿的买家,求他们放他一条活路。

他不卖,他们还不要了,谁要受这闲气。

何皎皎腾起一肚子火,拉得凌昭弯腰与他耳语一番。

王管事看他们半晌没动静,眼神偷偷瞥过去,正对上少年眸光冷冷横来。

三伏天,烈日当头,他晒出一身冷汗。

凌昭大步走到他面前,“老东西,刚才不是要砸么?动手呗。”

王管事懵了:“啊?”

少年眉眼凶戾,喝道:“爷让你们砸,一块好地儿不许留,全砸干净了。”

到手的宅子没了,凌昭一个月白忙活,至少得出口恶气,想拿去讨好新买家,做梦。

王管事跟他带来的家丁们,被凌昭硬逼着,将宅子从里到外,砸了个精光。

何皎皎让小丫头,去镇上酒楼叫了桌席面过来,招呼凌昭过来吃饭,吃饱喝足了再跟他们撕掳。

凌昭塞了两口,还过去当监工,连院里的树都指着,让他们挖翻推倒。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晕黄,夜幕将至。

王管事喘着粗气,何皎皎方不紧不慢,递给他一张契纸,“王管事不是让我们报个数么,我们可不讹人,您仔细瞧瞧。”

她叫三娘取来笔墨,将损失逐一列出来,加上原本买房花费,共计,六千两整。

天光昏暗,王管事凑到契纸,费力地看,看得口干舌燥,低呼出声,“什么伤药费要五百两?”

“您带这么多人打砸,我家屋里头单一个男丁,可不是伤得厉害么?”

何皎皎惋惜叹道:“我们年轻,药得用好的,不然落下根怎么办?”

凌昭不太高兴何皎皎说这话,但此刻一致对外。

他环臂立到王管事身前,跟堵墙似的,挑眉淡淡威胁,“你有异议?”

王管事看看何皎皎,少女乖乖巧巧,再看看凌昭,少年玉面阴鸷。

他干咽一口唾沫,捏皱手上契纸,最后咬破大拇指,摁了手印。

却惹得何皎皎皱眉。

这么爽快?

王管事将信纸递回给凌昭,脸色灰败道,“我回去取银票。”

凌昭等他走出几步,上前踹弯他膝盖窝儿,王管事再度趴到地上去。

凌昭一脚踏住他背脊,跟哪儿来的强盗绑票似的,抖抖手里契纸,“你这些人使唤不得啊,让他们回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王管事敢怒不敢言,点了两个家丁,让他们走了。

何皎皎本以为还要折腾许久,不想一盏茶的时间不到。那两个家丁气喘如牛回来,诚惶诚恐将银票递给凌昭。

一个小镇的员外管家,这么快能拿出来六千两?

凌昭反手递给何皎皎,“点点。”

何皎皎接了,齐周全国流通万字号的银票,她没看出问题来,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那新买家究竟给王管事开了多少,他宅子要给新买家的话,可还得再花钱收拾啊?

还是有别的隐情?

钱既然赔了,累了一天,也不好再跟王管事不依不饶,一行人坐马车回租的院子里了。

幸好院子还没退。

天色黑透了,两人且都有些灰头土脸,凌昭皱紧眉头驾车,没再说话。

何皎皎展开银票当扇子,坐旁边给他打扇,哄他开心,“十三爷,咱一天倒赚三千两,赚大发啦。”

凌昭哼道,“爷忙了一个月,就值三千两?”

“哎呀,知道你辛苦啦。”

何皎皎抡起小拳头给他捶肩:“咱非他家宅子不可了?看他那做派,估计新买家事儿多得很,到时候我们住不清静,还得重新找。”

她将自己顾虑全说给凌昭听,反正除开他们花出去的,还多讹了三千两回来,没亏。

就是累着凌昭了。

“这破地方爷围着转了好几圈,就那宅子最好。”

凌昭懂,尤为不甘心,他缺得是银子么?

夜风清凉,月光明亮,何皎皎只好哄了他一路。

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车驶回他们租的院门前,隔了老远,何皎皎便看见院门上落了把大锁,一掌柜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伴着几个大汉。

留下来看家的三个小丫头站在旁边抹眼泪,他们还没搬走的一些琐碎物件全堆了出来,两只猫都给捆箱子上了。

“唔…娘子……”

小丫头们看见救兵似得,眼泪汪汪扑过来,“他们要赶我们走!”

那掌柜正是租房给他们的伢人,姓林。

他笑容可掬迎上前,先对二人一拜,彬彬有礼道:“可算等着您们回来了,您们的东西都在那儿,咱先当面点清楚了?”

“我们东家生了些变故,房子不能继续租给您们了,这是退的租金,您们点点?”

一汉子捧着托盘上来,雪白纹银漾开月色。

第65章 夏夜

◎他们在万物生长的夏夜里求生。◎

*

大半年了。

他们这大半年的日子, 无波无澜,闲适安稳至极。

何皎皎几乎以为,事情便这般过去了, 她和凌昭的以后,也能如此过下去了。

眼前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慌乱起来。

他们是被盯上了,还是被找到了?

燕东篱回北梁多久了?

和亲一事了结, 她在明面上,不已经是个“死人”了吗?而凌昭……

找到他们,又要做什么?

“别怕, 我过去跟他争两句。”

凌昭捏捏何皎皎手心, 唤得少女脸色苍白望他,何皎皎很快回神, 明白他的用意。

越是这般,越不能露出异状。

何皎皎攥紧手定了心神,跟着凌昭过去, 在旁边给他帮腔。

林掌柜跟那王管事一样, 作先礼后兵的一套, 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院子租给她们,除了余下租金,又添了赔偿。

他俩只好让三娘接了。

林掌柜带人离去, 三娘得了何皎皎嘱咐,与小丫头们将行礼搬上马车, 何皎皎跟凌昭在墙角下说话。

夜凉如水, 夜色静谧, 大盛月华下, 何皎皎背脊生寒, 甚至不敢往周边乱看,“凌昭,怎么办?”

她强作镇定,却找不到主心骨。

偏偏,在他们以为能就此安定下来的时候出了事。

三伏天的夜,怎么还这般冷。

凌昭微微俯身,替她挡了些冷风,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不管如何,先跑了再说。

凌昭思忖少许,补充道:“就我们两个走。”

“那三娘她们……”

何皎皎咬住唇,没把话问出来。

眼下情况不明,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想了想,“我们先去找间客栈,等天亮再走罢,万一有人跟着,好趁人多混出城去?”

少年神情凝重,顿了半息,点头应了:“也好。”

他早把莲花镇地形摸熟了,驾车带着一行人往离得最近的客栈赶去。

何皎皎坐进车厢,三娘忧虑地问:“娘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几个小丫头挤成一团,她们今日吓得够呛,眼里都还含着泪。

何皎皎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垂眸不语一路。

她打算等到了客栈,将身契给三娘她们,再补些钱财,各自听天由命吧。

孰料。

马车刚在客栈门口停下,凌昭还坐在车前室,大堂里的掌柜一见来人,直朝他摆手,“诶,客官留步,劳烦您嘞,小店今日客满,住不了店了。”

凌昭这暴脾气,马鞭往地上一摔,炸开雷鸣翁响,“你怎知爷来住店?”

那掌柜脸上慌乱一瞬,当即恢复如常,“小的琢磨,这个时辰,多是来住店的,不过您这会儿打尖儿的话,也不成了。”

他陪笑道:“咱灶上熄火,厨子睡了,小门小店,您体谅体谅,别处去吧。”

“你个开酒楼客栈的晚上熄灶?你把爷当……”

少年心中恶气横生,本欲下车要逮了那掌柜,非得从他嘴里问出实话来不可。

何皎皎听到外边官司,打起帘子喊:“凌昭,去别家看看?”

少女眸中哀求。

他们……究竟遇到什么了?

凌昭瞬息间得失计较,身形顿住,有了决断。

不能再等了。

他随即抽出腰间短刀,雪亮一扬。

飞快斩断系上车壁的绳索,凌昭翻身上了马,俯身展臂来拽何皎皎:“我们现在就走。”

何皎皎急乱,竟是退回车厢里去,“等一下。”

幸好她路上嫌金子沉,早换成了银票。

行礼也都收拾好了的,她捞过放着随身细软的小包袱,把在打瞌睡的两只猫全搂进怀里。

“娘子?!”

何皎皎不敢再看三娘和小丫头们,她在车厢门口略作停顿,愧疚道:“三娘,你们的身契都在最底下的盒子里,左边是个暗格,还有些银票银子,都留给你们了。”

“咱们就此别过吧。”

跟着他们,说不定更危险些。

“何皎皎。”

凌昭长臂一展,便连人带猫一起捞上马背,一抖僵绳,纵马急驰远去了。

月弦一线如钩,弯在墨黑夜幕上,阴冷注视。

“抓紧点儿。”

没来得及装上马鞍,马背上坐不太稳,凌昭腾出一只手来护在她腰间,叮嘱了一句。

何皎皎且护着绒绒和白猫,猫惊醒了,猫什么都不知道。

绒绒一睁眼看见自己和死对头脸贴脸,一爪子挥过去,和白猫在何皎皎怀里互蹬了起来。

但没占着便宜,绒绒又叫着用力挣扎要钻出去。

“绒绒!”

何皎皎焦急出声,却见绒绒钻出她怀里,稳稳踩着她肩头,跃到凌昭肩膀上趴着去了。

冷汗滚下额头,凌昭扬了扬唇,苦中作乐一笑:“这小畜生。”

笑声凝重。

“什么人?!今晚上不许出城了,下马!”

很快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兵正拖来尖刺路障。

再晚片刻,要封城了。

是想把他们困在莲花镇里头?

凌昭隐隐些许猜测,依旧迷雾障目。

把他们困莲花镇里,买的宅子不卖了,租的院子不租了,连客栈都不接……

究竟是谁,图谋什么?

但他与何皎皎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何皎皎,抓紧。”

凌昭再喊了声,用力扬鞭抽翻一拦路兵卒,却把缰绳递到何皎皎手里,“你来,直接冲出去。”

何皎皎虽不解,接过握紧,照做了。

“驾!”

随她抖绳一声清喝出,身后蓦地一轻。

凌昭勾紧马肚子长身斜下去,霎时夺下一士兵腰间长刀,惨叫应声而起,空中荡开血腥气。

“谁再追上来,死。”

他回身坐稳,扬刀厉声。

何皎皎不敢往后看,城楼桥洞火把跳跃,马蹄飞扬,迅疾掠风,载着他二人奔出城门口。

守城的人应是普通衙役,凌昭出手狠辣,吓得他们慌乱不堪,没有追上来。

“喵!喵!”

绒绒方才差点儿让凌昭甩出去,此刻扒住他肩头大声骂人。

何皎皎稍安下心,余光往后,瞥见凌昭手中利刀上的血迹,月光照刀身雪亮,映出身后城楼上,耸立起道道人形黑影。

她回了头,额发风往后挟去,少女杏眸微怔。

弦月如同一只眯起的细长眼睛,高悬夜空,万物在它的窥伺中无所遁形。

“哗—”

“哗啦——”

莲花镇矮小的城楼上,笔直站立数十名欣长黑衣之人,手持利刃淬寒芒。

他们绷身跃下城墙,如同离弦利箭朝他们的方向奔袭。

“哗啦——”

暗夜中锁链抖动声响似无处不在,令人无端胆寒。

他们追了上来。

何皎皎认得这锁链声。

是隶属于齐周皇室,直接听命历任皇帝的死士们。

“别怕。”

凌昭摸了摸她的脸,少年掌心滚烫,缓解了她面上僵冷。

可何皎皎喉咙发紧,心跳愈重,说不出来话。

他们,难道要赶尽杀绝?

便听风声急袭,咻咻数声锐响破空,月色盛亮下山林荒芜,马蹄踏地急乱,银亮闪现。

“铮——”

“哗啦——”

黑暗中人影蹿动,数不清的飞索袭来,凌昭举刀去挡。

铁器凛空相撞,飞溅火花,银白光芒如蛇如闪电,利刃铮然声登时如疾风骤雨,密集狂乱。

锁链声近在咫尺,响在何皎皎耳边。

马已脱了缰,速度越来越快。

眼前光芒乍现,何皎皎眼睫一颤,头脑空白中,横生惧意。

他们,竟然如此手段,为何不对马下手。

到底……?

此时,耳边闷响,猫叫声惊起。

绒绒掉了下去。

而何皎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脸上飞溅点点腥热。

凌昭举臂挡在她一侧上方,何皎皎抬眸望,系着三角刃头的铁锁穿透他手腕,衣袖登时大片湿漉。

电光火石之间,凌昭臂上肌肉绷紧,将铁锁反往手上缠紧一圈,借着马匹急驰奔力,将铁锁那头隐身黑暗的死士拖拽了出来。

可是,“哗啦——”

他一分神,其它暗卫攻势越猛,便觉脖颈上一紧,玄铁制的锁链飞缠住他脖子勒紧。

凌昭抬手去扯,说时迟那时快,他另一手臂也教那阴魂不散的锁链缠住。

“凌昭!”

一弯银钩勾住他肩膀,锋利尖端刺破少年血肉,浓厚血腥味儿中,凌昭被扯下马背。

看何皎皎面无血色要来拉他,坠地前凌昭用尽力气摸到腰间的短刀,狠狠扎向马臀。

“何皎皎,你先走!”

生死较量,他更敏锐,沙哑呕声。

是冲他来的。

那……至少让她先走。

天上云遮了月,光线暗淡。

四处黑影鬼魅涌现,他们的猫不知蹿到何处,凄厉的叫声瘆人,犹如婴孩啼哭。

马匹受惊失控,骤然加速的失力让何皎皎下意识搂紧马脖子,她伏在马背上往后看,却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响起低喝厮杀声,逐渐远去。

马不再听人使唤,不肯停下来,风声呼啸。

何皎皎咬破口中腔壁,心下一狠,侧身翻了下来。

她落地掼出去,顺着山坡往下滚,重重撞到树干方停下,已是头晕眼花。

她忍着浑身散架的痛楚起身,来不及缓一缓,揪住坡上的野草往上爬。

何皎皎不走。

死士们没有来追她,为什么?

她从里到外被浓稠不散的绝望笼罩。

究竟为什么?

何皎皎心中横起一股尖锐的戾气,口中血味腥甜,抹黑寻着声音往回走。

她要知道为什么,就算是死,她也要和凌昭死在一起。

何皎皎一瘸一拐小跑起来。

凛冽喝斥声逐渐近了。

夜风薄凉,却忽地吹来一道冷漠男人声音:“您不走么?”

身前挡来一道高挑人影,天上风吹云移,露出那只月作的长眼,月华亮了。

一名死士拦住何皎皎去路,兜帽挡住他上半张脸,“您不走么?”

他下巴惨白,唇一张一合,语气呆滞地重复问道。

何皎皎头皮发麻,骇得后退数步,目光一抬,那股绝望和戾气刺破心腔,到达了顶点。

她绕过死士朝前迈出脚步,不管不顾跑了过去。

然而,死士没有拦她。

可处处诡异的事态,阻挡不了何皎皎的步伐了。

月光照亮山林草地,溅满血色艳红,横倒数具黑衣死士的尸身。

遭围攻的凌昭发髻散开,一身血痕污,看到少女奔来时身形一滞,腰侧便结结实实挨了死士一刀。

他喊,“何皎皎,你干什么!”

死士们人多势众,杀招毕现,数人佯攻,一人横刀劈过凌昭膝弯,他猛地单膝跪下,举剑击退砍向脖颈的刀。

他也发现了。

死士们没有拦何皎皎,更没有向她出手。

少年从逼来锋刃的空隙间递出目光,他披头散发,双眼赤红,“不是让你走?!”

呼啸一刀劈过他背脊,少女悲恫呼唤惊飞林鸟,“凌昭!”

眼看又是一刀将要斩下。

他们难道真要杀了他?

何皎皎双腿发软,几乎连滚带爬,撞开那扬刀死士,挡在凌昭前面。

“何皎皎!”

风止,刀停在她面门三寸前,肩膀被占满血的手扣住,凌昭已快站不起来了,还在把何皎皎往他身后扯。

何皎皎便回了头,扎进他怀里,搂住他肩膀不放。

死士只对凌昭下了狠手他们不动她,也不管她。

那遑论他们究竟是何目的,何皎皎都不会放开凌昭的。

少女身躯单薄,在他怀里颤,凌昭扯不开他,他被穿透手腕的右手完全没了知觉,左手握刀脱力,拉不开她。

视线阵阵发黑,他竭力扫过在场所有死士,气弱游丝:“谁派你们来的?”

十六名死士,现下只剩九个人,他们下死手,凌昭难道不是刀刀见血。

而何皎皎一闯入占据,余下的死士们却是纷纷收了兵器,沉默地弯腰,将同伴的尸身抗上肩。

做完这一切,一死士走到他们面前,抱拳对二人一拜,“得罪了,殿下。”

兜帽遮掩他们脸上神情,语气都是枯井般无波无澜,让人无法窥得一丝异样情绪。

一拜后,死士们转身离去,眨眼与山林夜色相融。

走了?

何皎皎怔怔抬头,凌昭手撑了地,肩身摇晃着想要站起来,“我、我们也快、快……”

他没能站起来。

一句话未说完,凌昭朝何皎皎倒来。

他一番死战,身上多处致命的伤,意识全无昏了过去。

何皎皎搀住他,整个肩膀转瞬被他身上流来的血打湿。

她用肩膀顶住凌昭,好几次尝试扶他站起来,都失败了。

她跌坐于地,凌昭倒在她怀里。

浓厚不散的血腥气冲得何皎皎脑中浑噩,恍惚一阵,凝望少年虚弱面色。

山林虫鸣细碎,夜风徐徐,凉入骨。

何皎皎愣怔片刻,猛地摇头。

凌昭的伤……血再这么流下去,他会死的。

可何皎皎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能把他掺起来,带他去医馆的力气。

为什么?

明明今天白日,不过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满心欢心,等着搬新家,办喜事了。

何皎皎背脊又一次让少年压塌,她几乎跪了下去,眼泪砸下去打湿地面。

“哈……”

少女颤着肩膀,落着泪,却是颤出一声笑,声音低得变了调儿,似哭非笑。

何皎皎只笑了一声,抹掉眼泪止住了笑,再一次去搀凌昭起来。

“凌昭,没事,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她不晓得这话到底谁给谁听,但何皎皎明白,从未这般清醒过。

压垮她的不是凌昭,是由别人给他们的苦难。

凭什么?

何皎皎不甘心。

大抵靠着这股不甘心,何皎皎憋着一口气,肩膀终于撑着凌昭站稳了。

她还是直不起腰,艰难抬头分辨了方向,半背半拖地,缓慢沉重带着少年往前走去。

莲花镇不能回了,云州繁华,周边一带村落和镇子不少,她记得莲花镇数里外就又有一个小镇。

没事的,她不会放下凌昭的。

“喵呜~”

树后一声猫叫。

何皎皎抬眼看到一抹雪白,她脚步不停,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无瑕顾及,不知何时跑丢的白猫,蹭着树根朝她叫唤。

“咪咪咪咪,过来,跟着姐姐走好不好?”

何皎皎气喘不匀,话说得短促,哄猫跟上来。

她大半边身子撑着凌昭,被压得抬不起头,视线困在鞋尖儿前一点儿地。

不知是泪是汗,大颗大颗滴落到脚边,何皎皎一声一声喊着咪咪,眼前模糊,很快脚尖都看不清了。

她不知道猫会不会跟上来,她怕它丢了,她没办法。

“喵唔~”

脚后跟重了重,是猫脚步轻快地过来,蹭她的小腿。

猫不会为任何事情犯愁,惊吓过后,看到主人便又会欢喜奔来,要和她玩。

何皎皎酸涩尤甚,怕被它绊倒,略微停了停,拿脚拨开了它,哄孩子似得,“咪咪啊…别太近了,跟着就好……”

这一瞬时,她后知后觉,呜咽出声。

绒绒呢?

绒绒不见了。

何皎皎没有停下。

她用力眨了眨眼,眨落遮挡视线的泪,她没办法管它了,她必须快点儿,再快点儿。

她不能、不能让凌昭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

不知道猫还有没有跟着,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今晚,也不知道累似得,抬脚时仿佛很重,又仿佛轻飘飘。

何皎皎一身的血、泪、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必须要往前走。

他们在万物生长的夏夜里求生。

终于,前方看见了光。

青砖的城楼夜色下默然耸立,何皎皎从里到外都木僵了,只想。

快点儿。

“来者何人!站住!”

守城兵卒提灯照来,只见两个血人偎依着缓慢挪过来,他们亮了兵刃。

“官爷,官爷……”

何皎皎嗓子哑得厉害,“我们路上遭了劫匪,侥幸逃到此地,官爷,救命啊官爷……”

那守城兵卒们对望一眼,片刻后收了兵刃,为首小将往里摆摆手,不冷不热一句,“成了,我们还要值岗,你自个儿进城找大夫去罢。”

何皎皎脑子木僵着,思绪却转得飞快。

不对…不对劲。

她下意识要转身走,一兵卒嗤笑道:“怎么要走?那小子看着可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是一伙儿的,等着何皎皎自投罗网呢。

可是,凌昭怎么办?

她能往哪儿走?

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

何皎皎生生咬下腔壁内一块软肉,口中鲜血横流,她继续抬脚,踉跄磕绊走进城里。

路过那几名兵卒时,她冷不丁抬头,声音平静地问:“医馆怎么走。”

少女满脸血污,看不出本来样貌,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兵卒愣了愣,似反应过来,冷嘲热讽道:“进了城门,顺着道儿直走,左拐杏花巷里头就有一家,不过嘛……”

没等他说完不过嘛后面的话,何皎皎便走了。

不过…没事的,会没事儿的。

第66章 求药

◎她在磨一把刀(笨蛋情侣正式下线)◎

*

夜已深, 万籁俱静,不知何处传来梆子声响,三更了。

何皎皎寻到了杏花巷, 第一间小院就是医馆,兵卒们倒没有骗她。

“大夫,大夫救命啊大夫。”

少年身躯大部分压在她肩身和脊梁上,何皎皎不敢放他下来, 俯身弯腰腾出只手敲得门板咚咚震响。

“有没有人啊?!”

深夜少女的啼哭惊得远方犬嗅,好半晌,门用力地开了。

一小团晕黄的光拢亮个矮小的人形, 是个七八岁的童子举灯出来, “大晚上的谁啊——!”

灯光将二人凄惨模样照亮,坠地熄灭了, 童子吓得摔了灯,屁滚尿流往屋里跑。

“师父,师父, 有鬼啊师父!”

“大夫, 大夫, 救人啊大夫。”

何皎皎撑着凌昭,避开灯盏残渣往里走,她心里终于浮现出微末的希望。

“什么人啊?”

刚走进小院中, 屋里头有人喊到,一中年男人披着外衣提油灯出来。

他比小童淡定, 高举灯盏将二人头到尾一打两, 片刻后却拂须摇头道:“姑娘, 你去别的地方吧, 他这伤老夫治不了。”

“为……”

何皎皎慌忙改了口, “我有银子的,都说医者仁心,您救救他吧。”

说着她连忙从腰带里掏银票出来,几百几千,拖着凌昭吃力往男人手里塞。

男人往后一步全躲开了,让何皎皎抓皱的银票砸在地上,和她的泪一起,听见男人冷漠道:“你别在我这儿耽搁了,别处去吧。”

说着,他伸手连推带搡,将二人往院外推,何皎皎怕摔,一边护着凌昭笨拙地往后躲,退出到门外后找准时机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求求您了大夫。”

希望破灭,何皎皎泪流满面,内心仅剩麻木。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她猜不透,想不通,唯一的支柱倒在她单薄的背上,她几乎挣命一般方走到这里。

她只有去求别人。

“求求您了,你至少卖点儿药给我好不好?”

少女满手血汗的混合物,拽得男人衣袖乌黑,他失了耐心,一把甩开何皎皎:“你跟我有什么好纠缠的。”

何皎皎重重摔倒,凌昭从她背上滚了下去,她顾不得直往上涌的眩晕感,连忙爬过去扶他。

再抬头,医馆的门“啪”地关上。

何皎皎没再去缠他,是啊,跟他有什么好纠缠的?

她垂了眸,借着月色捧起凌昭的脸,想为他擦干净面上凝住的血。

可她也是满手的血,擦不干净,便放弃了,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尖,“没事儿的。”

她刚刚看得清楚,小院左侧的屋里,是那大夫的药房。

何皎皎把少年两条胳膊搭上自己肩膀,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似乎没废多大劲儿,便撑着他站起来了。

她带着他走出两条街外,拐进一条偏僻的死胡同,把凌昭放到了墙角。

“凌昭,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何皎皎扯过街边捡到一卷破草席将他盖住,轻声地祝嘱咐着。

她知道他听不见,可不跟他说话的话,她要撑不住了。

少女蹲在地上,埋着头缓了缓,小臂上忽然传来一阵柔软温暖的触觉,“喵呜。”

原来白猫一直不声不响跟着,此刻才有了机会跟她亲近。

何皎皎也才注意到它,她恍恍一笑:“你在啊,那你帮我看着他好不好。”

说完,何皎皎也不管它如何,掐紧手心掐出一把力气,一口气跑回了杏花巷。

她要去作贼,她没办法了。

巷子停了一架堆满柴火的推车,何皎皎靠它翻进医馆院墙。

落地时摔了,但她感觉不到疼,因此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轻手轻脚推开了药房的门。

何皎皎不懂药理,但治刀伤的金创药,补气血的四物丸、白芷人参她且认得的。

她也什么都不怕了,吹燃了火折子翻箱倒柜地找,若是被发现,她偷不着了,就明抢。

她动作很快,用裙摆系了个兜,很快将药房里能治外伤的药和大补药材搜刮了干净。

她抱着瓶瓶罐罐,快步跨出院门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何必呢?”

是那大夫的声音,“您回去跟家里人低头服软不就好了,何苦遭这个罪?”

“走吧走吧,老夫权当没看见。”

家里人,低头,服软。

笑话。

何皎皎只当听不懂他的话,头也不回,一瞬不停地跑回她藏凌昭的死胡同里。

还未进胡同口,她听见小女孩惊讶的声音,“这不是咪咪吗?”

“啊绒绒别打别打。”

“三娘,这儿有个人。”

登时猫叫尖锐,声音杂乱。

何皎皎心下一凛,跑过去,便见数道人影立在前方,一人正弯腰探向凌昭。

月光惨亮亮,少女登时犹如困兽般猛冲过去,“别碰他!”

她撞翻那人挡在凌昭身前,小女孩怯怯发问:“娘子?”

“娘子,凌爷,您们怎么弄成这样了?”

被她撞倒那人扶着腰起身,疑道。

是三娘和她捡回来的那四个小丫头们。

旁边猫在低嘶,橘猫和白猫一左一右趴在墙头对峙。

绒绒?

她们怎么来了?

何皎皎浑身都紧绷着,想不了太多。

她谁也没理,怔怔转身,偷来的药瓶药匣倒了一地,举起火折子,翻出人参片压到凌昭舌根下。

周围安静很久,小丫头们吓得不敢说话,半晌三娘走上前,接过何皎皎手里的火折子:“娘子,我帮您吧。”

何皎皎没拒绝,低头撕开凌昭的领口和衣袖,昏暗灯火下,少年面上惨白泛着灰。

她记得他伤得最重的手腕和肩膀,两个黑红血洞,何皎皎花好大力气止住手抖,金创药粉倒了下去。

“娘子……”

三娘看得落了泪,缓缓道:“您们突然走了,我心里怎么想都没底,我一个人带她们四个,也不晓得要怎么过活,干脆带上您们留下的行李,出城寻你们来了。”

月光亮,小丫头们眼尖,在城外的荒地里竟然看见了绒绒。

绒绒谁也不让抱,焦急地喵喵大叫,引着她们到了一片到处都是血的山坡。

一路顺着滴落的血迹,她们进了这座小镇,一进城门绒绒飞快地跑进这死胡同里,扑倒白猫和它打了一架。

她们因而与何皎皎重逢了。

三娘说完了经过,何皎皎彷若未闻,低头没有章法地往凌昭伤口上倒药。

“娘子,您这样不成的。”

三娘揩揩眼角,轻轻握住她手腕,“您和凌爷究竟……”

她欲言又止,后而委婉哀伤,“我其实看出来了,您们俩……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罢?”

妇人惆怅唏嘘,将私奔换了种说法。

“不是的。”

何皎皎不承认,一瓶子金创药用光了,她低头去找新的,低眸时呼吸一乱,抖出一声哭腔。

她再忍不住,扑到三娘怀里压抑着抽泣一场。

他们是被逼得,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三娘用干净帕子稍微给何皎皎擦了擦脸,待她情绪平复,提议还是找个地方落脚,再去寻郎中大夫为凌昭治伤。

今日一天的遭遇,何皎皎已不抱希望,但不能不去试。

不出所料,她们找了两家客栈,都被掌柜拒了。

一行人最后,扶着凌昭进了一间荒废的观音庙。

他背上一道由肩胛斜横到腰的撕裂伤痕,何皎皎在观音相下铺了干净的披风,扒了他上衣让他卧躺着。

少年从小打熬筋骨练出来的精壮身子,可大大小小新伤旧伤触目惊心,何皎皎看着便要落泪。

他该有多疼啊。

三娘是穷苦人家出身,何皎皎留在马车上的东西她不舍得丢,硬是和小丫头们带过来了。

她们今天要搬家的,铜盆水壶衣裳……什么小物件又都有一点儿。

此刻成了何皎皎的依仗。

庙院里有口井,三娘手脚麻利,打水生火烧了热水,又开了点心匣子端过来,让何皎皎填填肚子。

何皎皎真心感谢她,但实在没胃口,低低说了声谢谢。

小丫头们和两只猫都睡着了,深夜死寂,何皎皎彷惶不定,但总算没那么无措了。

她用热水拧干帕子,轻轻替凌昭清理伤口,重新上药,他的狰狞几处刀伤,总算没有流血了。

可少年无知觉皱紧长眉,脸色白得吓人。

她端了碗把糕点扔到水里泡化开,去喂他,也喂不进去,何皎皎只好用帕子沾水去润他干裂苍白的唇。

可无论如何,他没再睁眼,何皎皎喊不醒他。

三娘陪她一会儿,劝她歇歇吧,不然凌昭没好,她又熬垮了怎么办。

三娘说:“您歇着,我去镇上找找,不信这么多大夫,没一个肯出诊的。”

何皎皎听劝,三娘走后,她握紧凌昭的手在他身边蜷成一团。

破庙半边屋檐都塌了,她怔神望着夜穹,看弦月东落,眼睛合不上,天亮了。

阳光照到脸上,何皎皎忽然想起,今日,是凌昭十八岁的生辰。

她其实都安排好了。

搬家的第二天就为他庆生,他生辰过后,他们就请媒人换婚书。

租的那间小院还有两个月的租期,因为他们没有长辈亲人,何皎皎打算从那里出嫁。

“娘子…”

三娘踏着清晨的薄雾回来了,她立在坍塌的庙门口,愧疚地摇了摇头,“我把镇上都跑遍了,那些大夫伙计都像认识我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出诊,药也不卖。”

“我本来还想买些包子粥回来的,可……路边的小摊都不肯卖东西给我。”

何皎皎不失望,抹了把眼泪起身了,让三娘过来搭把手。

转目却发现他脸色通红,何皎皎一摸他额头,烧得滚烫。

她们将凌昭扶起来,给他喂了水。

何皎皎甚至没有力气着急了,她语气淡淡道:“三娘,你在这儿守着,我再出去试试。”

她没忘记昨天晚上放任她偷走药的大夫。

他是个好人。

何皎皎从小惯会看人下菜碟的。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挽了个不伦不类的单鬓,急匆匆地回到杏花巷。

“师父师父,她又来了!”

仍然是他的学徒童子开门,大约是得了叮嘱,门一开转眼用力关上,紧接着闸门落锁的声音传出来。

何皎皎并不意外吃了闭门羹,她扬高声音:“求求您了。”

来往行人不少,投来诧异目光。

何皎皎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得响亮,她声音很稳,无波无澜:“求求您了。”

她伏跪在医馆门口,内心同样平静。

她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只能这般去求别人,多寻常的事。

可直到炎夏烈阳在云后展露威仪,蝉抖翅尖鸣,何皎皎背如炙烤,医馆院门,没有再打开过。

这样啊。

何皎皎不难过。

她也不浪费时间了,撑着墙壁站稳了,双腿肿胀麻木,走得艰辛苦困。

三娘说,镇上有七家医馆呢。

她一家一家地跪了过去。

可是,没有人心软。

没有人肯帮他们,没有人愿意救他们。

何皎皎带了很多钱,可她买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

第七间医馆,少女佯装的平静破裂,她冲进医馆里头,抖着手大把大把地银票砸了过去,“我有钱,为什么不卖给我药,凭什么不卖给我药?!”

她声嘶力竭,要疯了。

医馆里头,却依旧没人肯理她,伙计将她推出门。

她摔到地上,砸过去的银票砸回她身上,和一泼凉茶,兜头浇下。

三伏炎夏,何皎皎一个寒颤,她敛眉低目,冷静下来,抹去脸上凉水,起身走了。

这样啊。

她尝试冲出城,在城门口被兵卒面色不善堵了回来。

这样啊。

何皎皎仰起头,眯着眼睛去盯高悬的盛阳。

她明白了。

为她和凌昭不知天高地厚,凭他们妄图以卵击石。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能豁出去?

那便过过一无所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吧。

何皎皎回了破庙里。

她头重脚轻,放佛遭烈阳晒化三魂七魄,木楞着听到小丫头们的哭声。

“娘子,三娘卷走您的包袱跑了!”

残瓦的阴影落下来,遮挡不了浮空翻滚的热浪,何皎皎怔然抬头,一眼扫过哭得凄惨的小丫头们,给不出反应。

绒绒趴在结满蜘蛛网的供桌上,白猫在垮了半边的断墙下打盹儿,唯独三娘不见了。

何皎皎临走前,把贴身收着、装着大部分钱财的包裹留下了。

三娘……三娘是她让凌昭在章洲的运河里捞上来的,她夫婿因为小半袋粟米,要把她卖给一个瘸腿的男人。

所以她跳了河,宁死不从,她被救上来后,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说这辈子当牛做马的也要报答他们。

这样啊。

何皎皎不怪她,钱对她没用了,如果三娘昨晚没有找到她,她可能撑不到现在。

“哈…”

少女眉眼静谧,笑了笑,她走到凌昭身边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边问小丫头们:“你们怎么不走啊?”

少年眼睫轻合,苍白虚弱,好歹身上没有上午何皎皎出门时那么烫了。

还是三娘教得她,用冷水拭身可以退热。

何皎皎便找来只水桶,到井边打了半桶水,她从未做过这些活计,半桶水都拎得摇摇晃晃。

听小丫头们在耳朵边哭,“娘子,您别不要我们,我们能去哪儿啊?”

最小的丫头才八岁,凑过来帮何皎皎,也是哭,“娘子,我饿。”

三娘带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件,何皎皎偷来的药,几匣子点心果子都没放过。

何皎皎没吭声,不知如何作答,沉默地拧着帕子给凌昭擦脸。

她手上沉重,动作很轻。

小丫头们看她脸色,哭了一会儿,也都慢慢止住。

耳边仿佛忽然间安静死寂下来,何皎皎手顿住,莫名抬了头。

阳光大片大片漏下破损的屋檐,似金光普照中,她看清了莲花台上龟裂的泥塑观音相。

南无观世音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金光抚发顶,何皎皎想起了一件事。

她放下帕子,绕过凌昭,双手合十跪到了莲花台下。

何皎皎语气神情,前所未有的虔诚:“观音娘娘,是信女不知敬畏,冲撞了口舌言语忌讳,是信女的罪过,信女知罪,您要罚罚信女一人,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昨日她用治伤为由,讹了他人钱财,所以神佛才降下这横祸的吗?

何皎皎走投无路了,什么都要求一求。

可观音低眉,无慈无悲垂目来,不言,不语,不怜她。

何皎皎等了等,等得低了头,起了身。

她明白了。

没有人救他们,这泥塑的观音更不会。

她面无表情走到莲花台旁,踩着边缘踏上去,用尽全力狠狠一推。

观音横倒向一边,轰隆巨响,尘土飞溅,七零八落碎了去。

“娘子!”

绒绒吓得飞蹿出去,小丫头们惊声尖叫。

何皎皎立在莲花台上。

她依然梳不好头发,单髻都梳歪了,一身素青的衣裙,青烟似得,孑然而立。

她柔笑着轻声安抚她们:“别怕,没事的。”

少女眉眼秀丽婉柔,浓密羽睫在她芙蓉面上落下阴影,花须般蔓延。

她最后看了凌昭一眼,灰尘在金光中漂浮飞舞,她没能看清。

但何皎皎再没有任何犹豫。

她走了。

小丫头们没敢追,以为她很久便会回来。

蝉噪声此起彼伏,何皎皎并未走出多远。

出了破庙外一条街,太阳晒空了街道,她便原地停下了。

“我该往哪里走?”

她自言自语般重复,“我们知道错了,我该哪里走?”

瓦片轻响,风滚热浪,檐下落来一片阴影。

黑衣的死士半跪于地,指向一方小路,“请。”

何皎皎跟着他,走进一间民居校园。

耳房内陈设素雅,幽香缭缭,看清珠帘后的端坐的人后,何皎皎仍旧愣了愣。

她猜过会是谁。

太子、建成帝、甚至是苏长宁或者苏盛延。

可她看见了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皎皎,怎么了,进来吧。”

苏皇后声音和缓,彷若一缕清风,吹散夏季闷热。

何皎皎对上她含笑的眼眸,妇人从来如此,不急不缓,万事波澜不惊,从来端庄得体。

当有人望进她眼中时,总会生出错觉来,认为她会是个再温柔包容不过的人。仿佛她知晓,并会原谅一切。

像那座何皎皎推到的泥塑观音一样。

她便学着苏皇后的模样,也笑起来,款款福身行礼,“皇后娘娘,我们知道错了。”

“凌昭今日满十八了,他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喊您十八年的母后,您饶了他吧。”

“皎皎,你皇帝伯伯本来不准我来的,他这回说什么也要挫一挫十三的性子,结果他刚一上船,气得病倒了。”

苏皇后缓步过来扶何皎皎起来,拉她进去落座。

妇人抚上她脸颊,目光露出柔软的愧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你们年轻,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非要在外头吃足苦头了,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家?

皇宫是家么?

何皎皎浅笑不语,怕稳不住神情,低眉顺眼地垂了首。

“你看看你,从小那么多人捧在手心里伺候着,连头发都梳不好,在外边儿要怎么活?”

“现在都知道令仪公主死在和亲路上了,聘为妻,奔为妾,皎皎,你如今要怎么办呢?”

“不过,没事的。”

苏皇后拥她入怀,像儿时那般哄她。

“以后还是喊我母后吧,跟母后回去,我这辈子,独独差个女儿了。”

妇人似苦口婆心,与何皎皎母女情深着,好像忘了她有一个命在旦夕的儿子。

为何来的会是她?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意思?

她的一字一句,真假占几分?

何皎皎心中千回百转,全都按捺住,摆出乖顺面貌,“是,母后,多谢母后不计前嫌,儿臣感激涕零。”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皎皎唯一确定。

苏皇后不会让凌昭死,要一个私逃出宫的皇子的命多简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要他们有用。

日落西斜,残阳如血,破庙里的小丫头们,没能等到何皎皎回来。

破庙外停来辆马车,数不清的黑衣人凭空出现般。

小丫头们吓得哇哇大哭,马车里出来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不嫌弃她们脏。

她抱起了最小的女孩,问她们的名字,哄她们不要哭。

她是个好人。

所有的小丫头都这般想,止住哭泣,乖乖上了马车。

苏皇后来把这几个小丫头给何皎皎带回去,虽说杀了最省事,像那个叫三娘的女人一样。

可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没必要惹这份杀孽。

妇人慈眉善目,提了裙摆要走,听到猫叫声又回了眸,笑道:“差点儿忘了,把那两只猫也给善祥抱回去吧。”

善祥,是苏皇后给何皎皎新的封号,她要重新走个章呈,换个新身份回去。

这对苏皇后来讲,轻而易举。

自始至终,她没有瞥凌昭一眼。

白猫很乖,没一会儿让死士抱上了马车,可那只橘色的猫……苏皇后记得是叫绒绒。

它凶得很,从死士怀里挣脱数次,每次都跑回了昏迷不醒的凌昭身旁趴下,朝人亮爪子哈气。

苏皇后撩着帘子,看得新奇,便扬声道:“它不想走就算了吧。”

小丫头们坐立难安,面面相觑,都没听懂苏皇后撂下帘子后,说的那一句话。

她说:“别让他死了、废了就成。”

苏皇后抱着白猫逗弄,淡淡牵了牵嘴角。

十八岁了啊。

但她想,还差点儿火候。

苏皇后在磨一把刀。

【📢作者有话说】

本章笨蛋情侣彻底下线了qwq。

这里解释一下,苏长宁、太子、苏皇后,这三个人目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和目的,甚至可以说是相互敌对的。

至于建成帝,一款不自知的苏皇后的背黑锅专用户罢了。

第67章 善祥

◎善祥,不用母后教你吧?◎

*

立秋的五天前, 何皎皎回到京城,住进了南山市。

立秋当日,满京便知, 皇帝病重,长住在南山寺为国祈福的太后,偶遇一妙龄少女。

太后识其慧根,深觉有缘, 由苏皇后出面将之收为义女,得封,善祥公主。

七月初, 今年第一场秋雨落下来后, 何皎皎却还没有见到太后。

她搬回坤宁宫住,每日清晨出宫, 往返南山寺一趟。

老人家不肯见她。

何皎皎在她日日诵经的佛堂外跪着,听梵音靡靡,前尘过往, 如梦似幻。

秋雨绵绵, 飘到七月底方停了, 白露。

清晨的浓雾许久不散,何皎皎目光凝在隐现的屋檐瓦砖上,发现落霜了。

何皎皎直直跪着, 出了会儿神,一道身影破开雾来, 取竹姑姑目光怜悯, 轻唤道:“殿下, 您起来, 进去歇会儿罢。”

“谢姑姑。”

何皎皎搀着雪蕊的手, 跪得太久了,她起身略有艰难,缓了好一会儿,随取竹姑姑走进佛堂。

佛堂中罗汉菩萨庄严肃穆,香缭缭。

看见端正跪坐蒲团前的佝偻身影,太后头发全白了。

何皎皎难忍酸涩,她有满肚子的委屈苦困,对老人家满腔不舍愧疚,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口。

“哪个年轻姑娘家天天进佛堂的,没得讨不吉利。”

老人双手合十,神情严肃,眼皮子不抬,还是撵她走。

何皎皎只当没听见,跪到她旁边的蒲团上去,慢慢捡起面前的佛豆。

宫里用的东西都顶好,青蚕豆色泽温润,玉一般的质感。

微凉触感落入掌心,指尖发凉,佛堂寂寥,木鱼声轻缓遥远。

何皎皎一时不忍悲从中来,弯下去的腰再直不起来,她伏在蒲团上小声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

半晌,太后沉声发问,听少女哭腔委屈,“老祖宗,您不要我了吗?”

“哀家不要你了?”

她一声引得老人再绷不住,涕泪横流,“是你不要哀家了,是你们不要哀家了!”

“你啊,你啊—!”

太后心疼她,又心疼又怨,她怨自己老迈无力,护不住她最心疼的孙儿,反而还被人用来威胁拿捏她。

所以她不愿再亲近何皎皎了。

可是,又教她如何舍得。

“这群作孽的东西!”

见老人哭得不能自已,何皎皎忙擦干眼泪,去哄她:“您别不见我不理我就好,旁人我们不去管他。”

“再说了,我现在还是公主呢,没人敢欺负我了。”

太后缓缓止住眼泪,塌着肩膀身形委顿,末了,她自欺欺人闭上眼,紧紧搂住何皎皎,“好,以后你便陪着老祖宗在南山寺,我们管他们怎么争,怎么斗。”

何皎皎轻轻应声:“好。”

说完这个好字,没过半个时辰,何皎皎出南山寺,回了坤宁宫。

她眼下,在苏皇后身边当值。

每日能出宫探望太后一遭,是她给她的“恩典”。

建成帝似乎病入膏肓有一阵子了,可太子即位一事迟迟未提上章程,凌行止…连监国的名号都给捋了。

如今大小国事,私底下都由苏皇后处置。

何皎皎上午从南山寺回宫,下午便守在坤宁宫偏殿,替苏皇后研墨递笔,候着她执朱笔,批阅周章。

苏皇后从不对她多说,好像万事皆不对她设防。

何皎皎便万事都不多问,不多说,苏皇后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苏皇后正式向宗亲引见“善祥公主”。

她执手垂眸立在苏皇后身边,任由诸多目光打量,不避不退,落落大方。

何皎皎清楚,在场的命妇贵女们,没有不认得她的,没有不知道她是死在和亲路上的“令仪公主”。

那又如何,苏皇后说她是善祥公主,所有人将眼珠子瞪出来,也得弯下腰行礼,尊敬地喊她一声,“善祥公主万福金安。”

是非黑白,凭何定夺。

初见礼后,宫女引何皎皎席落座,她低眉颔首,如常过去坐了。

身旁是嘉宁。

席上众人神色各异,略有些尴尬的笑,气氛一时凝固,何皎皎面上浅笑,谁也没理。

枯坐少许,旁边忽然想起啜泣声,温荣大公主声音传过来,训斥道:“嘉宁,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哭什么哭?”

从何皎皎坐到她身旁,嘉宁眼眶便红了,她一直在忍,没忍住。

何皎皎递了张帕子过去,觉得她再坐下去不大好,起身致歉告辞。

她起身刚要走,嘉宁拽了她衣袖,抽抽嗒嗒地,“谁、谁撵你了,让母后瞧见,当我们欺负新来的呢。”

何皎皎一笑,规矩地坐回去。嘉宁擦掉眼泪,起身把凳子搬近她,想跟她说悄悄话。

还是那副未出阁的女儿家作态。

嘉宁跟她驸马,一定很好。

今日宴上,唯有太子妃苏月霜缺了席,据说身体不适。

席快散时,东宫来了人。

是来报喜的,小太监高亢的公鸭嗓喊了一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妃有喜了。”

苏月霜方被太医诊断出,怀有三月余的身孕。

苏皇后赏赐流水一般送进了东宫。

储君储妃夫妇,何皎皎许久未曾见过了,但她内心平静,别无杂念。

过去几日,她照常伺候苏皇后笔墨。

案几上奏章快要摆不下了,何皎皎将苏皇后批阅好的一撂堆码整齐,搬到耳房里去放。

此时有人进来通传道:“皇后娘娘,大将军来了。”

这两兄妹如今相见,都不用避人耳目。

何皎皎正要出去,却听苏皇后扬声,“善祥,帮我找本书出来。”

她没提书名,何皎皎心念一转,退进耳房角落,借长柜遮掩住身形。

苏皇后言外之意,让她先别出去。

苏长宁风风火火地进来,外边声音轻乱少许,当值的宫人们都退下了,殿内只剩苏皇后与苏长宁两人。

“月霜这胎若诞下麟儿,便立他为皇太孙。”

苏长宁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何皎皎听苏皇后缓声答:“好,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她听不出她的情绪。

苏长宁没有多作停留,片刻后急匆匆离去。

他约莫对太子不抱希望,想要直接用孙子了。

何皎皎轻手轻脚走出耳房,在书案前跪坐下来,先往香笼里添了香,挽袖执起墨方研墨。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不看。

苏皇后伏案疾笔,两人皆无言语。

沉默至天色将黑时,苏皇后落了笔,到她去照顾建成帝的时辰了。

何皎皎领宫婢端水上来与她净手,若大宫室内水声微弱,半晌,终听苏皇后轻轻唤道:“善祥,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用母后教你罢?”

何皎皎双手递上帕子给她,恭敬应道:“儿臣明白。”

回宫数月,何皎皎没见过皇帝睁开眼睛过。

苏皇后不避着她,她从偶尔一撇到的奏章中,窥见了盘根错节,风雨欲摧的一幕。

苏长宁跟太子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若非苏皇后两边劝着,朝堂上早就稳不住了。

何皎皎看不明白苏皇后,不敢信她,但她的心思,她都照做。

抽丝剥茧,慢慢来。

于是大半个月后,何皎皎抱着卷宗回御书房,她在御花园的游廊,跟苏月霜偶遇了。

细算起来,她们有整整一年没见过。

昔年明媚张扬、行事恣意的少女梳起妇人高鬓,凤冠衔珠,竟是端庄威仪,不可直视。

何皎皎避让至墙边,俯身行礼道:“善祥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

何皎皎垂着眸子,听她免礼后再拜了拜:“善祥还有宫务在身,先行退下了,太子妃娘娘勿怪。”

初初一撇后,何皎皎垂着眸子,不再看苏月霜一眼,告辞离去。

她没出两步,身后少女颤声道:“令仪,这一个年头你在外边,是不是吃了好多苦?”

何皎皎停下脚步,又福身下去:“太子妃娘娘慎言,小女善祥。”

“皎皎……”

苏月霜看她的眸中沁了泪,好像吃了许多苦头的人是她,她身旁随侍低声一唤:“娘娘。”

苏月霜侧身敛去失态神情,她认出来伴何皎皎出行的都是坤宁宫的女官,提了口气,沉声吩咐道:“让她们去,你陪本宫走走。”

“是。”

宫婢们过了何皎皎手里卷宗,留她一人伴着苏月霜逛了一圈御花园。

“昨年你受封的时候……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是姑母不让。”

“我又去求了爹爹,还被他给打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儿……令、善祥,你怪我对不对?”

秋末初冬,院子里桂花未谢干净,初梅便露了花苞,两股浓厚香气混杂,嗅得何皎皎脑子发闷。

苏月霜自责的话语,何皎皎一概不理,倒一路沉默着看了她尚未显怀的小腹。

引得她身边伺候面露紧张,“娘娘,外头风大,要不咱们回了吧?”

何皎皎花了好大力气,方如从前那般对苏月霜笑起来。

少女杏眸纯粹好奇:“月霜姐姐,快四个月了吧?”

她低头打量她平坦小腹,伸出手甚至想摸一摸。

苏皇后不要这个孩子,让何皎皎来。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有一更。

前天晚上本来十点多就困了,就没吃药尝试自然入睡,结果闭着眼睛躺到了凌晨三点都没睡着,气得我爬起来嚼了小半瓶褪黑素和两片□□,给我干迷糊了两天。

呜呜呜呜这回彻底睡够了。

第68章 小寒

◎宜相逢◎

*

“善祥殿下, 您未免失礼了些。”

婆子立马挡在苏月霜身前。

何皎皎收回手,笑容如常,轻叹道:“我只是觉得, 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月霜姐姐你都要当娘了,真好。”

“让开, 主子说话有你放肆的地儿,自己下去掌嘴。”

苏月霜虽然有些奇怪何皎皎举动,但看她总算愿意理她了。她的性子哪容下人在面前说嘴, 发了通脾气, 单独拉何皎皎坐到亭子里说话。

“你突然说这话作甚?”

她向来有话直说,看何皎皎不似对她有怨怼之情的模样, 眉眼间不自觉染上几分愁色,“我爹现在和表哥总是吵,这个孩子……我都不晓得要怎么办。”

苏月霜似乎也没变。

“怎么会呢?”

何皎皎压低声音笑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我听见母后和大将军说, 等他一出生, 就要立他为皇太孙呢。”

一只麻雀立上枝头上叫了两声, 乌云布满天空,万物阴沉。

苏月霜白了脸色,目光滞愣在少女面上, 看她眉眼弯弯,杏眸含笑嫣然, “月霜姐姐, 你乐傻了?”

她后知后觉扯扯嘴角, 僵硬一笑, 问道:“皎皎, 你不是哄我开心吧?”

她哪里有半分高兴模样?

苏月霜自然比谁都清楚。

有了皇太孙,她爹,肯定不会要一个不听话的皇太子了。

何皎皎握住苏月霜的手,明知故问道:“月霜姐姐,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啊?”

苏月霜抽回手,难忍慌乱,“皎皎,我想起我还有事。”

她起身匆匆走了。

一个月后,寒冬至,大雪不休不止飘了三天,满天落白掩住了京城。

而东宫里头,却起了一出落红。

苏月霜小产,雪冻路滑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确实是个男胎。

当晚,何皎皎坐在暖阁里,念着超度宝忏,合目敲了许久木鱼。

她陪太后入佛门,也在坤宁里置办一座小佛堂,每夜诚心祷告,求菩萨恕罪。

不对,她什么都没做,何罪之有呢?

她不过有些羡慕苏月霜罢了。

月霜姐姐啊,有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姑母,苏家女啊,怎么养出得这样一个性子来的。

为了她的表哥,她可真豁得出去。

“雪蕊,我觉得月霜姐姐可真是好心肠。”

坐佛堂为苦修,何皎皎让人撤了炉子,冷风嗖嗖往屋里灌。

她到底年纪轻修为不够,念过三遍离苦得乐,放下木槌笑了一句,“你瞧,她为了不让人怀疑我,还特意隔了着么久。”

雪蕊侯在书案边儿,并未答话。

何皎皎拿起木槌,指尖僵冷,一声阿弥陀佛却蓦地哽在喉头。

下一瞬,木槌教她“咚”地用力砸到神龛中的菩萨金像上,弹飞出去。

她抬眸狠瞪了雪蕊,压不住的嗔怒相,“你这样看我作甚?”

雪蕊大她十岁出头,从裕阳陪她到如今,一直是姐姐。

她目光轻柔触过来,眸中缀亮灯火,似泪光闪动,“殿下,您若心里头难受的话,早些歇息罢。”

说不定睡一觉,便好了。

何皎皎低眉不语许久,缓缓散了横起的戾气。

她下蒲团捡起木槌擦干净,少女秀丽眉眼沉静起,却显漠然,“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了。”

雪蕊没错,是何皎皎自己心知行为有损,过不了问心无愧那一关,闹得草木皆兵。

因而,她才来拜佛啊。

从身语意之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雪蕊仍旧守着,听少女敲了一夜木鱼。

天际泛白时,何皎皎伏在案几上睡着了,雪蕊倒是一夜未合眼,末了替她收拾书案。

除去几本佛经,摆在书案上正中的,竟是一本《伤寒杂论》

往返南山寺的路上,每日空暇时候,何皎皎拿在手里最多的,便是各类的医书。

她不声不响地,在背医书。

雪蕊用玩笑般地语气问过何皎皎,问她怎地想学医了。

何皎皎也笑,杏眸中琉璃眼珠,遮云笼雾般,“看着玩儿的。”

雪蕊问不出她的真话来了,出走一年的遭遇,何皎皎同样只字未提。

“……”

伏案酣睡的少女忽然呢喃暗语,雪蕊凑近,方听清楚。

她在喊,“凌昭。”

雪蕊鼻尖一酸,坠落两滴泪。

十三爷,何皎皎也只在睡梦中喊一喊。

苏月霜落胎后第二日,凌行止顶着一肩落雪来不及抚去,强闯了坤宁宫。

何皎皎领着宫婢拦他,没拦住,她故意不拦住的。

进了殿内,苏皇后头也不抬,他强忍怒意的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令仪,你出去。”

他们总爱喊错她的封号。

何皎皎直直地与他对视,却未从男人如玉疏朗的面上看出半分不适或闪躲。

何皎皎心中微晒。

她还有的学呢。

她便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行礼,不厌其烦的解释,“太子爷,小女善祥。”

那边顿了半晌,男人扶手背身,声音软和了点儿,“你先出去。”

苏皇后没发话,何皎皎垂眸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凌行止没法强撵她走,应是被何人逼急了,眼睛都急红了,“母后,你应该清楚,不可能是孤。”

苏皇后淡淡道:“你跟你舅舅说去吧。”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苏长宁。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何皎皎更拦不住了。

但他们舅甥俩还真挺像,苏长宁神色恼怒闯进殿内,第一句话也是:“令仪,你出去。”

何皎皎不为所动,继续当她的门神。

可苏长宁是个暴脾气,踹翻一张案几,径直越过她跟苏皇后嚷嚷起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苏皇后疲惫且平静,劝他道:“哥哥,那是他的亲骨肉,怎么可能。”

送走苏长宁后,何皎皎同宫婢收拾他砸坏的物件。

“善祥。”

年关将至,国事繁忙,苏皇后提笔不放,空暇间问何皎皎,“看明白了么?”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话不能直说,她摇头道:“善祥愚钝。”

苏皇后轻笑了一声,从案上抽出一方奏折,递给她,“你再瞧瞧这个。”

何皎皎过去接了,翻开一看,不是正经的奏疏样式,大字写得随意至极。

隔着纸张,都能想象出他落笔时的漫不经心,“冬月回来过年。”

苏皇后批了一个准字。

是凌昭。

他原是回裕阳去了。

齐周北塞五洲一线,南边横谷丹大草原另有三十六部虎视眈眈,遇着年冬难熬,时常下来掠劫边塞商队百姓。

上边还说,凌昭又立了战功。

何皎皎盯着奏章失了神,眼睛发了痒,她忍不住用力眨眼,眨出一连串儿眼泪,字迹晕染开来。

这几个月来,她无处打听,第一回 听到他的消息。

“善祥,你记着便成,母后都是为了你们好。”

苏皇后方停了停笔,妇人笑意柔和,“你近日来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出了殿门,何皎皎以手帕拭泪,到进她的寝阁,抱起白猫逗弄。

少女转瞬收泪,语气轻哄地问猫道:“咪咪,你想绒绒了吗?”

何皎皎把自己逗笑了,白猫天天挨绒绒打,怎么会想它呢。

她方才并不想哭,也不至于哭,不过思忖苏皇后应该很乐意见她为凌昭哭,伤不伤心的,何皎皎起码得抹一会儿眼泪。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猜不透。

苏皇后明面上两头相劝,但她一边在逼苏长宁反,一边也在逼太子出手。

苏月霜知道要立皇太孙,自己落了胎,为了她的表哥,她没有透露半个字出去,咬死了是意外。

她越是这般行事,苏长宁只会越对凌行止不满。

毕竟不是头一回了,寿光惊马,春日宴劫匪,苏月霜的断指……除了凌行止,还会有谁呢。

而百口莫辩的凌行止,又该怀疑谁?

可苏长宁是苏皇后的亲哥哥,凌行止是她的长子,两人不都是她安身立命,一身尊贵荣华的依仗。

她暗中挑拨他们鹬蚌相争,她能得几分利?

至于她说,她为了何皎皎跟凌昭好?

且再看着吧,何皎皎不信。

冬日一显,天一连沉了月余,雪时急时缓,没有停过。

何皎皎的凤辇风雪无阻,每日都要上南山寺一道,苏皇后说快要过年了,寺庙苦寒,让她劝太后搬回宫里头住。

那日正好是小寒,冬月二十五,乙丑,已巳,宜相逢。

何皎皎愈发地怕冷了,佛说万般皆空,常苦消难。

她心境不够,一路上都捧着汤婆子不放,刚喊完车夫快些赶路,凤辇却在城门口遭拦下了。

风雪之声呼啸,扯得人说话调子飘渺模糊,是个年轻人扬声在喊:“停车,例行盘查。”

似曾相识的场景,何皎皎心中起了波澜,她不禁得朝车窗看去。

冬日厚帘子遮得严实,只听长靴踏过雪地得利落声响,冷风夹杂碎雪凛凛乱扑进来,吹得何皎皎往后躲了躲。

她再抬眸望去,刻金游龙剑鞘支起半边帘子,窗棂斜开,再后头又让他肩身堵严实,昏昏暗光,玄甲森然。

“善祥公主?”

少年细鼻薄唇,眼尾许是让风吹得戾红,他面上神情偏于冷漠,低眸投来的目光几乎赤/裸。

凌昭喊她,“善祥公主,跟你讨碗热茶。”

【📢作者有话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化用于《婴灵超度宝忏》

第69章 抱猫

◎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

“雪蕊, 给十三皇兄看茶。”

何皎皎低首避开少年注视。

日思夜想,真见到人了,如轻风掠过湖面, 涟漪起复,转瞬归于宁静。

可能习惯了。

自她十四岁开始,应差阳错,事事不由人, 总在和他分离。

“是。”

瓷盏琅珰响了一下,雪蕊莫名稳不住手,差点儿打翻案几。

她麻利收拾好, 冒着热气的姜茶捧到窗边。

凌昭没动, 目光未从何皎皎身上偏移半分,而少女容颜沉静, 垂眸端坐,仿若未闻。

又喊他皇兄啊。

“哒—”

他面无表情抿直薄唇,撂下帘子大步走远了, 冷风携雪漏进来, 融于炉火中。

“殿下?”

雪蕊还捧着茶, 泪眸望来,看何皎皎不为所动,心中凝现四个字。

物是人非。

到南山寺, 太后在等着她用早膳,何皎皎进殿先点燃一簇线香, 三拜后她执香合目, 于佛像前默立许久。

老人慈蔼唤她, “皎皎, 怎么了?”

何皎皎在还愿, 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心中念过一句信女无尽意。

香落炉上,她净手后走回太后身边,笑着说道:“没怎么,不过您一直在庙里头,没听说吧?”

“我今早路上遇着十三皇兄了,他回京后卸了军职,又进羽林卫领了副都统一职。”

少女俏生生地笑,边给老人布菜,神情像在同她说熟念之人的笑话般,“他这官升得可真够快,昨年还在当大头兵呢。”

“皎皎?!”

太后却是一惊,抓紧她的手腕,不可置信道,“你们……”

何皎皎低眉敛目,神色不见一丝异常,她轻声说:“老祖宗,我们现下这般,挺好的。”

他们总是临门差一脚,差了好多回,这辈子许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罢。

凌昭能平平安安回来,何皎皎已是得偿所愿,她没力气再去求别的了。

“我就陪着您,也不说什么嫁不嫁的话了,一辈子跟着您侍奉佛祖菩萨。”

少女声柔而缓,语气近乎虔诚,“佛说六根清净,我现在只想和您过些清净日子。”

太后落了泪,这一路她亲眼看着过来的,相劝的话说不出口,颤巍巍将何皎皎搂进怀里,“也好,也好。”

午时末何皎皎回了坤宁宫。

苏皇后竟抽空来劝了她,妇人蹙眉,似不忍不解,“善祥,你还不到十七,说这话作甚?”

她得找了多少人看着她啊?

何皎皎如此想着,登时跪拜下去,“母后,善祥命不好,唯求佛祖保佑。”

苏皇后长叹一声扶她起来,让她下去歇着了。

天黑时,宫婢捧了章折子,送到何皎皎殿里来。

何皎皎已歇在了榻上,披着绒毯接过来看,折子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语气。

书表,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檐下风寒雪盛,殿内暖香,炭火哔剥声响。

炉中忽一暗,扑开火星子四溅,一簇火苗腾起,红光映少女面颊明灭。

何皎皎垂眸似神思,不声不响将折子扔进碳炉里,默默看它烧成灰烬。

二日雪停,不到卯时,何皎皎便睡意全无。

她早早起了身,站在回廊灯下,看宫人铲干净凤辇上堆落的积雪。

如今的宫里头她待着喘不过来气,想快些去南山寺。

“殿下,公主殿下。”

远远一边且过来个眼生的宫女,天幕浓黑,冬晨寒意凛人,那宫女呵着白雾,笑得见眉不见眼。

“善祥殿下,十三爷抱来只猫,说送给您的,皇后娘娘让我给您抱过来。”

她双手在何皎皎面前一摊,露出只小臂长的小白猫。

看品相,鬃长毛鸳鸯眼,竟和她的白猫一模一样。

何皎皎不解凌昭用意,愣了愣神。

“殿下?”

宫女乐呵呵地催她接过去。

“殿下,可以走了。”

她出行依仗备好了,雪蕊迎上来要搀她过去。

何皎皎便收敛神情绕过那宫女,平淡留下一句,“养不过来了,你抱回去吧。”

她登上凤辇离去。

壁灯寒风中摇曳,过城门时,雪蕊忽然掀了帘子。

她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他一个副都统,哪里需得他出来站岗?

今日凤辇没遭拦下,何皎皎不朝外看,不吱声。

至晚间回了寝殿,苏皇后直接将折子交给了她,“你们两个说不清,他从小就不服我管,善祥,你劝劝他好么。”

同昨日一般。

折子上写,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何皎皎带回去,仍是丢进炉子里烧了。

第二日清晨,宫婢却又给她抱来只新的玄猫。

“昨儿那只奴婢抱回去了,十三爷说既然您不喜欢,又挑来只新的。”

几个粗使小宫女在庭院里地扫雪,嘻嘻哈哈的。

她们都是苏皇后新选进宫的人,对何皎皎一知半解,只晓得公主殿下成天拜佛,脾气好,不管人。

“你们听着了吗?前堂上传疯啦。”

她们聚到一堆,说小话都不压着嗓子,“说十三皇子非咱们公主不娶,明晃晃地上奏折请赐婚。”

“这十三皇子,竟如此不顾人伦纲常?”

“可不是,御史和太子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浑然不觉,喏…还来大张旗鼓给公主送猫呢。”

雪蕊沉脸福了身,抬脚要出去训人,何皎皎正抱着白猫,她唤住她,“雪蕊,无妨的。”

她将白猫交给随侍宫婢,接了玄猫抱进怀里。

送猫的宫女等了好久,来不及一喜,看何皎皎神情娴静,面上瞧不出喜怒,她却是大步跨出门,一把将猫扔了出去。

“别来烦我了成不成?!”

少女低喝出声,双臂脱力般垂落,鬓发钗环乱晃,失了仪态。

猫月份不大,被她吓着了,浑身乌漆嘛黑缩在雪地一动不敢动,像窝了团煤球。

宫女们悻悻然全散开。

卯时正,何皎皎出宫,凤辇压过积雪,吱呀呀过了永巷。

她且端坐着,雪蕊半蹲身前为她整理钗发,语气玩笑道,“您这佛经念得,怎么脾气还越念越躁了?”

少女垂着眸子,不说话。

不一会儿出了皇宫,到城门口了,雪蕊还是掀帘子,故作惊讶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何皎皎攥紧帕子,一声不吭。

自那日起,羽林卫城门关卡换防,正正好每回都赶在何皎皎出城的时候。

而凌昭如今堂堂一位副都统,也回回都在。

何皎皎换乘,绕路,避不开。

夜间一方燃尽的奏折,清晨一只扔进雪地的猫。

两人像卯上了劲儿,却没再见过,远远瞥一眼对方背影的时刻都不曾有过。

何皎皎不肯理凌昭,凌昭也不现身,可他在旁人的话语之中,无处不在。

过个个把月,路上雪蕊终于不撩车帘子,其它的小宫女凑热闹往外看,惋惜长叹不断:“怎么回回十三爷都在啊。”

京城里传疯了,说十三皇子对其义妹一往情深,非卿不娶啊。

这莫非还是个好名声?

何皎皎指甲刺进掌心,后慢慢松开,念了声罪过。

她想。

他也来逼她。

腊月二十六,何皎皎今年最后一次去南山寺。

太后打定主意不要回宫里头过年,她隐隐听到些风声,让何皎皎这一两个月的,先别出宫。

“皎皎,前段日子十三来看过哀家,哀家瞧着,混小子比以前沉稳多了,要不……”

她怕二人再纠缠下去,又要闹出事儿来,老人家提议道,“要不你二人找个时间说清楚,这样下去不是法子。”

“好。”

何皎皎笑着应了,没放在心上。

说清楚,要如何说地清楚?

她不打算去找凌昭。

何皎皎遣了人回宫里传话,陪了太后一整日,日落西斜时方准备回宫。

她搭着雪蕊的手一出佛堂大门,却见庭院空阔,白雪皑皑,留在院里的宫婢们围在凤辇前,皆是满脸悻然色。

雪蕊问:“怎么了?”

宫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废话,最后才讲:“殿下,咪咪让十三爷抱走了。”

猫不好进佛堂,偶尔跟出来,留在车上等。

何皎皎始终没给它取名字,她们把它喊咪咪,何皎皎倒不怎么喊。

因为白猫乖,黏人的很,也是她从小养到大,养了一年多的猫。

是她的猫。

凌昭按耐不住了,逼她去见他。

“殿下?殿下!”

凛风吹得何皎皎衣摆纷飞,她甩下所有随从,穿过抄手游廊,在峭壁间悬挂的回廊桥上看见了凌昭。

他换了常服,惯爱穿的玄色,衣襟绣着麒麟暗纹,嶙峋一个大个子,松垮依着围栏坐下。

山壁间常青的松柏茂密,挂落雾凇,一如少年侧目撩过何皎皎一眼,又眺向远方的眸光,冷得很。

“喵~”

白猫在他脚边,猫认得他,趴在他靴上玩儿,凌昭没管。

何皎皎隔着桥廊,看了他片刻,脚步慢下来,低头走到他面前。

她不晓得后头谁给他治得伤,他怎么去了北塞,苏皇后又如何跟他说的。

——何皎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所以她不见他,不理他。

是她撇下他走了,但她实在怕了。

就这样熬过一天算一天吧。

她一言不发过去,视线特意避开凌昭,抱了猫往后退,起身就要走。

意料之中,没有走成,骨节分明的五指扣住她手腕。

他缓声而沉重,“你躲我作甚?”

何皎皎让他一拽,手上失力,白猫掉到地上,还以为他们在玩,它过来蹭何皎皎裙摆,被凌昭一脚拨远。

何皎皎手上挣了挣,挣不开。

她便抬头,终是落进他黑沉沉的眼眸里去。

“你…你还想折腾什么呢?”

山间的雪风薄雾湿了少女的额发和眼尾,她声音软和,听上去也湿漉漉的,却道不尽疲惫,“凌昭,算了吧,我真得怕了。”

羽林卫副都统,好大的威风,回京不到两个月,掌北镇抚司的四王让他拿下大狱,太子詹事府三个少詹事教他满门抄斩。

他现在,彻底和苏家搅合到一起去了。

何皎皎知道,他在战场上做的前锋,谁想官场上,也给人打头阵呢。

苏长宁还为着苏月霜,再跟凌行止虚与委蛇,他先和他二哥闹得不可开交起来了。

可他顶着不顾纲常的名声,能得几分好。

“我六月十八从那间破庙里爬起来。”

凌昭却没问她怕什么。

少年低眸,压住满眼的阴霾与疮痍,笑了笑,“你不见了,绒绒死了。”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中秋快乐~

今天过节只有三千qwq

加一个不负责剧透:

再过一两万字就成亲了。

第70章 融于血

◎一起疯掉算了。◎

*

夏季燥热, 荒草凶芜,蝉鸣耳际尖嘶。

凌昭偶尔有力气睁开眼时,盛烈艳阳照化一切, 万物虚影。

而他在化脓、生蛆、腐烂。

破庙里的乞丐们,时不时端着破碗过来喂他点水,鲜少时从嘴里灌进去,大部分时间兜头泼下来, 再顺着脸流到唇边。

然后他们再踹他一脚,笑着骂:“这小子,命可真够大的。”

他大概便这般活了下来, 乞丐们算救了他的命。

可绒绒被他们吃了。

他的意识让黑暗和蚀骨髓心的痛笼罩, 拖着下坠,无休止的下坠。

剥皮、扒筋、去骨, 猫凄厉的尖嘶唤醒了他。

但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辨不明, 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只想。

人呢?

她呢?

凌昭以为, 他见到何皎皎时,大抵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想她还是怨她, 他拿不准。

可当他终于同她重逢时,那些从缝隙中淌出鲜血淋漓的千言万语, 最终却化为平静至极的一句, “你不见了, 绒绒死了。”

但她带走了燕东篱送她的猫。

“绒绒…?”

少女杏眸骤缩, 神情终有了动容, 她不自觉抓紧凌昭的衣袖,“他们、他们……”

他们竟然没有管他么?

何皎皎喉头哽咽,看凌昭黑眸寒潭般幽静,一瞬不瞬凝望过来,他如往日那般唤她:“何皎皎。”

他说:“是我没用。”

话音落,凌昭忽地展颜,少年眸光却薄而锋锐,赤裸裸、肆无忌惮的、恨不得将她剥开。

“何皎皎。”他声嗓沙哑,一声一声地低唤。

何皎皎心下莫名生怯,凌昭却赶在她垂眸后退之前忽然逼近,他扣住她的发髻,与少女额头相触。

让她将他眼底的晦暗和疯狂,看得清清楚楚。

“何皎皎。”

他笑得薄凉,笑意轻慢而不达眼底,“咱两没完。”

何皎皎挣不开,眼睫乱颤,未反应过来,凌昭的吻凶狠地压过来。

他勾住她的舌,唇齿纠缠,她于窒息感中生出绝望,泪不知不觉流下。

他也来逼她。

她狠狠咬了回去,腥甜弥散,凌昭低头舔了她唇瓣一下,吐息间全是血腥气味,“反正咱俩没完。”

他蓦地往后退去,总算松开何皎皎,抬手指腹碾开唇角的血迹,一张薄唇更为嫣红。

何皎皎失了力,往后靠着回廊梁柱轻喘,泪眼朦胧看凌昭离去。

“喵—”

他却是一把捞起白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干嘛?

“凌昭。”

何皎皎来不及缓神,提裙追了上去。

天要黑了,远处有僧人点起灯,他们在光未照过来的黑暗中。

庙宇静默,风夹着碎雪往人脸上扑,疼,从身上一直疼到心尖儿。

“凌昭,你放开它,你把它还给我!”

凌昭不愿意等她了,大步携风,何皎皎追得磕磕绊绊。

他单手掐着猫,白猫胆小,被他掐疼了也不挠人,胆怯地叫唤了一路。

“凌昭!”

少女哭腔传了很远,凌昭不为所动。

他说他在被她丢下的那间破庙里醒来,他说绒绒死了,他欺负了她一顿,还要抢走她的猫。

他要干什么。

何皎皎惊慌中泪流满面,心间燥意腾起,她咬了牙。

他也来逼她。

佛说贪嗔痴怒,乱人口耳眼鼻身识意,是为六根不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耳中嗡嗡地响,脚下踉跄,余光瞥见假山边一块青苔淤泥半掩的砖。

何皎皎捡了起来,抄在手里快步朝凌昭跑过去,她发了狠,“王八蛋,还给我!”

凌昭听到身后的动静,但他不躲,正正让她举起石头砸到后脑勺上。

何皎皎一怔,羽睫坠泪,少年挺拔身躯应声软倒,登时滚了一脑门血。

他没有就此晕死过去,躬腰想要起身,脱力又摔下去。

“哈哈哈哈哈……”

他干脆佝身仰倒雪地上,肩膀抖出呕哑一长串闷笑。鲜血打湿睫毛,视线模糊中他看少女身影虚实变换,他执拗地喊她,“何皎皎,你可真狠。”

她唯独对他,可真狠。

白猫落地后,吓得一溜烟儿蹿到了假山上,何皎皎原想不管不顾抱它走。

夜色四边合拢上来,她眼前发着白,挪不动脚,凝固在凌昭身边。

“哈哈……”

她望着凌昭,于是也跟着笑,边笑边落泪,且咬牙切齿地骂他,“你个疯子,你同我发哪门子疯?”

她颤着手俯身去扶他起来,凌昭不干,一把又拽得她摔到他身上。

他血淋淋地去贴她的脸,血在雪夜里冻成冰冷的铁锈味儿,他翻来覆去,魔障般还是那句话,“何皎皎,咱俩没完,我跟你没完。”

何皎皎推不开他,揪住他衣襟,哭似笑,笑也是哭。

揭谛,揭谛,婆罗揭谛。

一起疯了算了。

雪蕊带人寻了过来,凌昭让取竹姑姑领到远远一边儿的厢房里去上药。

太后拧干帕子,给何皎皎擦去脸上的血污,和红肿的唇。

何皎皎一动不动,乖巧而呆楞,久久落不回人间似得。

“皎皎,你们俩……”

老人叹息悠长,终究没忍住落了泪,“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何皎皎目光转向她,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她和凌昭怎么成这样了?

怕人再犯混,太后不放心让何皎皎独自回去,她想了想,喊手底下嬷嬷们手脚麻利收拾好行囊,决定跟她一起回宫去了。

队伍整备好,何皎皎搀起老人正要登车,夜色浓郁处马甩了蹄,兵甲锐响。

凌昭脑袋上缠了一圈白纱,外批件青碧的氅衣,长身立在朱墙碧瓦的雪景中望来。

灯火昏昏,他阴郁的视线紊绕不散。

取竹姑姑一脸为难地走近,“老祖宗,殿下,十三爷说山路崎岖,他领一队羽林卫护送你们回京。”

太后张嘴刚要说话,何皎皎拍拍她手背,“老祖宗,随他去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人家夹在他们中间,何尝不也伤心难受。

她们坐进车厢,帘子一搭下来,便将外头的风雪人声,全部隔绝了。

只是火把光亮汹汹,一侧窗纸上,印了一路少年高大的身影。

子时正,太后方在慈宁宫安置歇下,何皎皎还是回坤宁宫。

宫婢们进进出出,准备伺候何皎皎洗簌,她独自歇在交椅上出神,脑中堵胀。

绒绒死了,凌昭说要和她没完。

一幕幕回想,伴随着老人的哭声,“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烛火跳跃,光线一暗,何皎皎目光落到旁边小几上,雪蕊做针线活的竹篓没收,一把倒放的剪子刃尖寒冷。

苏皇后,凌昭……无数的面孔滑过眼前,何皎皎筋疲力竭,恍惚地想。

他这是在与虎谋皮。

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雪蕊端着铜盆伴两名小宫女跨进门内,她目光一转,铜盆当即摔落地上,水花四溅。

“殿下!”

“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呢殿下。”

殿内一阵惊慌失措,雪蕊扑过去攥紧何皎皎手,一时竟无法从她手中抢下剪子。

她急地嘶声哭道:“殿下,您干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呢?!”

拉扯间少女裙摆落满青丝,一边长发已是残缺不堪,何皎皎散开发髻,几剪子利落缴了自己头发。

脸色惨白的宫婢们死死拉她胳膊,何皎皎动不了,杏眸含泪,便笑着求她们,“雪蕊,雪蕊…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阿弥陀佛,我皈依佛门成了吧,我出家去,我六根清净,别逼我了,别逼我了。”

苏皇后闻讯赶来时,瞧见的便是何皎皎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模样。

闹了好半晌,众宫女投鼠忌器,居然都没抢下她手里的剪子,反让她挣脱了出去。

而何皎皎不剪头发了。

她鞋子都蹬掉了,赤脚站到大开的窗边,风雪凛冽吹得她衣摆发丝纷飞,少女杏眸亮得吓人。

“不许过来!”

剪子尖锐的一端,让她抵到细嫩脖颈间,脸上神情近于落入困境的幼兽。

“善祥,放下!”

苏皇后那慈眉善目的脸上,难得露出厉色,随即缓和下,“善祥,你怎么了?把剪子放下,过来跟母后好好说?”

她摈退众人走上前,轻声哄她。

“母后。”

何皎皎语气眷恋,泪眸向苏皇后露出笑,她心里却掂量了一下,与她之间的距离。

她有些魔障了。

满脑子想,她现在忽然冲过去,有几分把握,能用剪子刺进苏皇后脖子里,将她一击毙命。

然后呢?

她痴痴地盯着苏皇后,杏眸中似乎已瞧见温婉端庄妇人,血溅当场的模样。

少女心跳重起来,喉腔生津。

然后呢?

苏皇后死了,还有好多人,不让她和凌昭好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许是少女眼神实在不对劲,苏皇后左右随侍挡到她身前,跟着劝道:“善祥殿下,您切莫冲动,您有委屈尽管说出来,皇后娘娘会替您做主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许久,何皎皎一口呼出了心中的浊气,她泪眼汪汪,当真委屈的不行:“母后…绒绒死了。”

她手上一松,剪子掉到脚边。

何皎皎跪下“咚咚”直对苏皇后磕头,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母后,善祥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你让善祥走吧。”

“善祥去南山寺出家,自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善祥再别无所求了,您成全善祥吧。”

苏皇后怎么可能让她走。

她让随侍嬷嬷强行扶了她起来,眉目怜惜,哀婉道,“善祥,白天的事儿母后听说了,好孩子,你才多大的年纪,别说瞎话了。”

何皎皎隔着灯火望她,将妇人模样神情,皆仔仔细细镌刻于心。

不着急,她还有得学。

何皎皎发了一通疯,闹得坤宁宫人尽皆知。

没几天,流言蜚语随飞雪漫天,落满京城。

传,十三皇子跋扈恣意,逼得善祥公主自请出家。

自那日起,凌昭请赐婚的折子没有了,也不送猫过来烦她了。

何皎皎不去管这些,苏皇后图明面上的孝心,让她搬回了慈宁宫。

她陪着老人家吃斋念佛,清净过完了年。

转眼开春。

归京勤王的宗室子弟,陆陆续续要各自回封地去,二月初六晚,苏皇后办了场家宴。

何皎皎在女眷席上坐了会儿,香靡脂粉味混杂酒气,压得她呼吸沉闷。

她托辞走出宴厅透气。

是夜,春寒料峭,回廊桥绕着一座荷花池,何皎皎看水面波光粼粼,冷不丁听少年声嗓冷冽,“何皎皎,四月初三,如何?”

宴乐声杂乱,廊下灯烛照暗影四起,何皎皎一时没发现凌昭人在哪里。

她不找,掉头就走。

谁知,何皎皎转身一抬眸,便见前方拐角,凌昭环臂斜柱,肩头探来一枝廊外开得正盛的海棠花。

他目光灼灼地问她,“四月初三,你觉得这天如何?”

何皎皎脚步慢了一瞬,她随即低眸,沉默从他身边经过。

凌昭伸了手,但不是拦她。

少女与他擦肩而过,掠起一道清浅的香风,少年抚过她一边的发髻,空落了一手抓不住的风。

凌昭也未觉失落,只想,四月初三,差不多了。

何皎皎一边头发缴得长短不一,近来出门,都挽斜鬓,好藏她剪碎的短发。

到四月初三,她的头发应该长好了。

回到宴上,眼前觥筹交错,何皎皎且一身春夜的寒意,犹自不散。

她听不到朝堂上的消息,偶尔撞见宫婢们说小话,“十三爷不是太子爷的亲弟弟么,怎么二人一见面都没好个脸色。”

四月初三,凌昭要干嘛?

何皎皎一夜辗转反侧,找不到头绪。

二月初九,作今年的春桑礼。

太后不想同苏皇后打交道,借病不出面,何皎皎原要随她一起。

然,凌昭那句四月初三梗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内务府来人时,何皎皎便记了名。

一早春日盛,万里无云碧空下,贵女命妇们的车辇驶出城,何皎皎一下车,太阳竟晒得人头昏眼花。

嘉宁找何皎皎一起扶犁,何皎皎嘴上应着,眯起眼睛,目光却探向不远处绿荫下的苏月霜。

自小产后,太子妃鲜少人前露面。

何皎皎想跟她说说话。

春季多雨,水田更为泥泞,一脚踩下去好难再拔出来,何皎皎稳不住重心,和嘉宁扶着耕犁途径苏月霜身边时,便直直朝她摔去。

连同宫婢嬷嬷们,数十人人仰马翻,满身黑泥。

她们只得回庄子里洗簌换衣,何皎皎赖进了苏月霜的阁子里去。

何皎皎接近地十分刻意。

不过,搅混水嘛,没关系的。

宫婢们支起乌木搭在阳光正盛的游廊下,要给她们晾刚洗过的头发,苏月霜抬手,让周围伺候的都退下去。

“说吧,什么事儿?”

苏月霜先开口问,她没管自己还滴着水的湿发,把何皎皎头发散上木搭。

哪个大家出身的爱下田插秧啊,正好偷会儿懒。

旁边花架上爬满绿藤,花影斜疏,日光和洵,她们依在廊下。

听何皎皎语气轻轻,“我记得,儿时,凌昭总爱带着我去闹太子哥哥。”

她忽然陷入回忆般,“太子哥哥就总罚我们,站墙角、打手心、抄弟子规……”

凌行止大她十岁,大凌昭八岁,对何皎皎小女娃要和缓些,在凌昭跟前,一直板着面孔当严厉的大家长。

凌昭从小的狗脾气,越罚他他越闹人,罚站能趴东宫外头的游廊睡着,何皎皎让他带困了,也趴着睡。

凌行止听见外面没动静,放下书出来看,巴掌大约是扬了又扬,后头咬牙切齿,一手一个把他们抱回屋里去睡。

这样的时候有很多,何皎皎絮絮叨叨,全说给苏月霜听。

她安静地听着,看少女眉眼秀丽,侧颜恬静,不时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凌昭从小到大一箩筐的糗事,如何说得完呢。

但不知为何,何皎皎神情越沉思憧憬,苏月霜心跳俞重,逐渐不安。

“月霜姐姐……”

何皎皎最后低低唤,杏眸涌现泪光,她道:“我从小就把太子哥哥当亲哥哥,我不想看他和凌昭走到你死我活这一步。”

她垂下纤细脖颈,泫然欲泣,惹人怜惜,“四月初三,你让太子哥哥,万事小心一些?”

“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可是我……”

“只要最后,你们留凌昭一命,饶他一命就好了。”

苏月霜白了唇,捏得何皎皎手腕生疼,“皎皎。”

而何皎皎,话尽于此。

苏月霜知道的底细肯定比她多,她想得自然更多,她为了他的表哥,是可以去死的。

春日绚烂,一处檐角,蝴蝶困顿蛛网之上,垂死挣扎。

且看最后,谁入谁的彀中罢。

【📢作者有话说】

相信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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