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几人噤声靠近, 杨韶比了个手势,怕动静太大,让其余人止步, 自己钻进了草丛中。
这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山洞, 只有半人高,洞外堆着半尺高的积雪,极其隐蔽,杨韶弯下腰,才往洞中走了一步,忽然察觉一道冷风扑面而来。
杨韶眼瞳一缩, 及时俯下身子, 躲过了袭击。
抬头一看,一支袖箭直直插入石壁中。
杨韶拔下袖箭, 看了几眼后, 不禁狂喜。
这是王爷身边的侍卫薛木的武器!
“薛木,是你吗?我是杨韶!”杨韶小声问道。
无人回应。
就在杨韶要死心之际, 洞中传开了三声轻响。
是洞中之人在叩击石壁。
杨韶听出了暗号, 大喜, 唤人进来,几人一起钻入洞中。
只是眼前所见之景, 让几人震惊得瞪大了眼。
洞中有微弱的火光,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靠在石壁上, 他的旁边, 靠近洞口的位置, 躺着一具被积雪覆盖的尸体。
那血肉模糊的人是薛木, 他已无力气说话,只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尸体, 杨韶凑过去,看着他苍白的嘴唇不断翕动,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他在说,王爷……
杨韶大惊,扑到那尸体身边察看,扒掉脸上的积雪,露出一张青紫肿胀,血迹斑驳的脸。
杨韶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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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把守木兰坡的士卒冷得打了个寒颤,一人抱怨道:“这陈将军也真是,这么冷的天,还让我们守着,都过去小半个月了,诚王尸体估计都被狼给叼了吧?”
另一人跺跺脚,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也就是咱俩老实,你看老丁他们,早回营地烤火去了。”
两人此起彼伏地打着哈欠,忽然间,一人惊叫道:“不好!起火了!”
只见木兰坡的西南边上,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无数飞鸟被惊起,盘旋在空中。
“快去叫人来救火!”一名士卒叫道,其余人慌乱起来,冬日里山林起火,瞬间就能蔓延开,有的人不敢再进山,趁乱跑了。
杨韶杀了十几个士卒,让兄弟们换上了他们的衣服,顺利逃出了木兰坡。
下了山,山脚处,一群王府亲兵正在等待着他们。
两队人马混合后,有人便着急地问道:“杨大人!王爷呢!”
杨韶双目赤红,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沉痛道:“王爷……在此。”
薛木在临死前,将诚王的调兵令和一件血衣交到杨韶手中。
血衣是诚王的衣物,里侧是薛木用血写下的木兰坡战役的细节。
诚王在踏入木兰坡时,便已察觉到有陷阱,他本想撤退,却见一支朝廷军队向他奔来,本以为是援军,然而他们冲过来,二话不说便杀了两个岷州军。
这是一场谋杀诚王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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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州军极力掩护诚王,但因为对方人数太多,纵使诚王武艺高超,依旧受了重伤,趁着夜色,薛木将诚王拖进了一处狭窄山洞中。
他们在洞里待了好几天,直到外面的打斗声停止,又躲过了一批又一批搜寻的人。
诚王自知命不久矣,便吩咐薛木,他死后,要将虎符交给世子,并将他的尸首火化。
薛木流泪答应了。
在一日夜里,诚王便悄无声息地去了。
薛木不忍毁掉主子的身体,从洞外挖了很多雪,想要留住诚王的遗体。
他自己则默默守在一旁等死。
杨韶咬牙道:“王爷已被奸人所害,我等速速回府,禀报世子!”
众人怔愣在原地,任由呼啸的北风吹拂,脸上流下的热泪,很快冻成一层薄冰。
曾经威武不凡,立下汗马功劳的战神诚王,最终化作了一捧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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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岷州最冷的一个冬天。
李翊站在城楼上,遥望苍茫的天空,凛冽寒风裹着鹅毛大雪,席卷而来。
他心里计算着杨韶等人离开的时间。
如今,已经是第十三天了。
无论如何,都该有消息了。
他望着城外出神,忽然间,看见漫天风雪中,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黑影。
渐渐地,那些黑影越来越近,李翊心头大惊,急忙下楼去。
“吾乃诚王近卫军首领杨韶!速开城门!”远远的,就听见了杨韶浑厚的呼喊,李翊命人打开城门,立在城门外迎接杨韶。
约摸一炷香之后,杨韶和一众亲卫到了。
李翊一眼便看到他们红肿的双眼,心生不安。
杨韶翻身下马,还未等李翊询问,便流下两行热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中,呈上布袋,痛哭道:“世子爷,属下将王爷带回来了!”
李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手中的布袋,心里已乱成一团,但仍故作镇定道:“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父王呢?你们没有找到他吗?”
他多期望杨韶摇头,此时此刻,没有消息竟然成为了最好的消息。
但杨韶残忍地打破了李翊的期望,他与身后二十几个兄弟都淌着泪,杨韶深深俯首,再次重复道:“回世子爷,王爷已遇害,属下遵其遗愿,将王爷骨灰及虎符带回,望世子节哀!”
一瞬间,李翊的大脑嗡嗡作响,眼前发白,只觉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喃喃道:“不,我父王可是大燕战神!他不会死!不会死!”
杨韶猩红双眼望着状似疯癫的世子,心中涌上无边无际的哀痛。
他起身,将布袋和虎符珍重地放入世子怀中。
“世子爷,王爷之死,薛木已于血书中说明,为今之计,当重振岷州军,为王爷报仇雪恨!”杨韶在路上已经冷静许多,他跟随诚王多年,深受诚王信任,王爷去世,辅佐世子,便成了他的责任。
李翊眼中滚出热泪,他紧紧攥住布袋,这不过两斤重的骨灰,便是他的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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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流着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王府走去。
即便早做好了准备,韦氏在看到诚王的骨灰时,依旧昏厥了过去。
李翊先让人将韦氏扶进内室休息,自己去了诚王的书房,另选了一只精致的檀木匣子,将父王的骨灰装起来。
他恍惚着,仿佛还能看见父王坐在书房里看书,但一眨眼,那伟岸身影却又消失。
诚王的书房中,挂着一幅巨大的大燕舆图,每次打完仗,他都会在这幅舆图上做上标记,几十年过去,这舆图上,四处都是朱笔印记。
父王的愿望是彻底消灭策鞑,为此,他冲锋陷阵了几十年,最后却死在自家人的手中。
滔天恨意将李翊淹没,他狠狠拭去眼泪,拿起剑,往外走去。
“杨韶,在王府设灵堂,岳齐,虎符交给你,剩下的岷州军都听你指挥,我要去手刃陈宗文,为我父报仇!”李翊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杨韶和岳齐大惊,两人合力将他拦住,杨韶大喊道:“世子!不可!”
“为何不可!”李翊嘶吼一声,挣脱二人束缚,杨韶又往前一步将他挡住。
“世子冷静!陈宗文此时早已回了京城,凭你一人,如何杀他!”杨韶劝说道。
李翊知晓他说的在理,但他此刻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冷笑一声道:“冷静,我怎么冷静?我只要陈宗文给我父王偿命!”
杨韶和岳齐锢着他不要他离开,李翊的力气之大,让二人都有些费劲,正僵持着,韦氏的声音忽然响起。
“长生,回来吧,你父王不想看到你这样。”韦氏被张嬷嬷和锦心扶着,面如纸色地立在垂花门外。
李翊愣了愣,忽然不动了。
片刻后,他扔了剑,掩面痛哭。
十一月十七日的晌午,风雪天,街道上少有人闲逛。
连珠坐在窗边看书,忽然听见一声雄厚钟声。
她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岷州城内的大闻钟,非大事不得鸣钟。
一声,两声,三声……
连珠心跳如鼓,数着钟声,直到敲到第五下,钟声停了。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五声……亲王薨逝,鸣钟五声。
诚王……亦如前世一样,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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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珠奔出院门,巷子里站满了如她一样呆滞的百姓,他们听懂了钟声后,不约而同地痛哭起来。
治理了岷州十几年的诚王,没了。
连珠随着人群走向大街,方才还因寒冷缩在家中的百姓们,全都涌了出来,一边哭泣,一边往诚王府走去。
“天杀的,为何要带走王爷,老天爷,你不公啊……”站在连珠身边的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用拐杖敲着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连珠的脸上,也早已淌满了泪。
她如李翊一样,敬佩着诚王。
文能治国,武能定天下,这样一位大英雄,却死得如此凄惨。
连珠依旧记得幼年时,诚王将她高高举起,带她坐大马的场景。
他给过她温暖,连珠亦想去送一送他。
乌压压的人群,汇集在诚王府的门口。
诚王府门外已挂上白幡,百姓们痛哭流涕,俯首叩拜。
不多时,一身孝服的李翊走了出来。
与上次见面相比,李翊憔悴了许多。
“各位父老乡亲们,多谢你们来送我父王一程。”李翊掀袍,对着百姓们笔直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众人鸦雀无声,无声的沉痛席卷着每个角落。
李翊站起身,双目赤红,冷声道:“我父王受封以来,唯知循分守法,今上即位,信任奸佞,谋害忠臣,吾义与奸恶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注)
他要反!
凭什么还要拥护一个昏庸无道的君主!
岷州的百姓们全心信任诚王一家,多年来,在诚王治理下,岷州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外面的世道百姓们多少也知道,新君年轻,无法掌权,又喜好奢侈,任由官员搜刮民脂民膏,若没有诚王庇佑,他们岷州百姓,岂能活下去?
只是毕竟是打仗,打仗定会有伤亡,作为手无寸铁的平民,众人也害怕死亡。
一时间,百姓们都无人言语。
李翊眼眸中无波无澜,他静静看着众人,不论百姓们支不支持,他都已下定决心,要为父报仇。
“好!我听世子的!”
一个老汉站了出来,大声喊道:“不就是死吗?小皇帝打过来,咱们一样活不了,跟着世子爷,还有条活路!”
一呼百应,有了带头的,还在犹豫的其余人也纷纷举手附和。
李翊缓缓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容,他举起剑,振臂高呼:“既如此,尔等便与我同生共死!咱们一起杀小人,定天下!”
震破天的呼喊声,盘旋在岷州城的上空,久久不息。
李翊起兵的第一步,就是拿陈清淮祭旗。
陈宗文去长兴时,带上了长子陈清澜,却没有将陈清淮带走。
陈清淮怕死,不肯去长兴,亦舍不得府中的姬妾们,陈宗文劝说无果之后,留下几百人护卫陈府,便带着陈清澜走了。
此时此刻的陈清淮,正躺在自己的小妾床上,悠哉悠哉地吃着梅子。
“爷,您上回说带妾去京城,是真的吗?”
小妾柔荑似水,缓缓拂过陈清淮胸口。
陈清淮浑身酥麻,抱着小妾亲了一口,笑道:“自然是真的,爷什么时候骗过你?放心,等老爷回来,咱们就要去京城住大宅子了,你啊,想买多少首饰就买多少!”
小妾娇笑着,忽然间,外面传来几声惨叫。
小妾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爷,外面怎么了?”
陈清淮喝的醉醺醺的,色心大发,外面天塌了也不想管,他将小妾扑倒在床上,一个劲儿地亲吻。
但小妾却听见了外面的喊杀声,她推着陈宗文,颤抖着声儿道:“爷,有人来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陈清淮嫌她事多,正要找东西堵住她的嘴,骤然间,房门被人一脚踹破。
小妾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缩在床角。
陈清淮仍不知死期将至,满脸不耐地跳下床,对着门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擅闯你陈爷爷的屋子!给爷滚出去!”
“是我这个不长眼的。”
来人提着剑,一身素白孝服,宛如罗刹般立在门口。
陈清淮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大为震惊,“李,李……李翊!你怎么回来了?”
又看见李翊那冷冽怨恨的神情,和他手中滴着鲜血的剑,陈清淮彻底清醒了,他冷汗直冒,颤抖着问:“你来做什么?我告诉你!我爹可去京城告你父王了!你再过不久就是阶下囚了!”
这些话此刻宛如火上浇油,李翊的怒火迅速被点燃。
他本想给陈清淮一个痛快,但此刻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李翊冷笑一声,慢慢逼近,“我来做什么?我来,当然是为了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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