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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纪兰舟和景楼与太子在戏院分别,刚回到雍王府便被霍言起告知顾千亭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

两人马不停蹄地朝书房赶去,只见顾千亭正攥着茶碗面色阴沉地坐在桌前。

“舅舅,”纪兰舟大步上前,“事情办的如何?”

顾千亭撇嘴答道:“我按你教的,只说有人在军辅外散布谣言趁乱抹黑禁军,还在老皇帝面前撒泼求他让我领兵镇压来着。”

见顾千亭依计行事,纪兰舟顿时松了口气。

武将在老皇帝心中就是头脑简单的莽夫形象,顾千亭更是直来直往的性格。

若是他遇到对武将不平的事后安静如鸡反而太假,还不如直接莽上去求老皇帝做主来得真切。

此番到老皇帝面前演一出戏,或许还能将幕后黑手给钓出来也不一定。

顾千亭不会说谎,纪兰舟便让顾千亭把在军辅外发生的事掐头去尾原原本本告诉老皇帝。

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七分真三分假,将事实顺序打乱后重新组装起来最为可信。

“皇帝怎么说?”纪兰舟问道。

顾千亭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自然是将我骂了一顿轰出来了。”

纪兰舟轻笑出声。

一旁的景楼也幸灾乐祸地挑眉。

这对夫夫的态度仿佛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顾千亭登时拍桌怒道:“你们以多欺少,胆敢调侃长辈!”

“舅舅可别冤枉我。”纪兰舟连忙一本正经敛起笑容,又用手偷偷戳了戳景楼的后腰。

景楼被闹得痒痒,猛地抓住那只不安分的爪子禁锢在身后。

两人的小动作被顾千亭尽数看在眼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大口喝茶。

纪兰舟装作没看见,任由景楼揉捏着自己的手指沉声道:“接下来只要有人在舅舅你之后去面见皇帝,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雇流民做戏的推手。”

闻言,顾千亭骤然蹙起眉头。

“舅舅可是在宫里见到了什么人?”

“什么人……”

顾千亭眉头紧皱,说道:“我出御书房时恰巧撞上皇后娘娘面圣。”

皇后?

纪兰舟和景楼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不出意外果然是晋王的计谋,皇后怕不是替晋王试探老皇帝的口风去了。

看来御书房的事已经传到了晋王的耳朵,顾千亭演的这出戏能不能骗过晋王想必很快就会有分晓。

晋王的阴谋已经摆上明面,他们时刻如履薄冰凡事都要谨慎应对。

顾千亭托着下巴问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漠北鲜少有那些弯弯绕绕,顾千亭和景楼并不精于朝堂算计。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屋内唯一一个能说会道的人身上。

纪兰舟被二人灼灼的目光刺痛,无奈地在心底叫苦不迭。

他只是个破演戏的,什么时候变成运筹帷幄的军师了?!

然而事到如今,他早已无法置身事外。

纪兰舟沉思片刻,答了一个字。

“等。”

他们只能沉住气耐心地等。

晋王之所以能够设计阴谋,正是因为他了解所有人的行为特征。

正如之前陷害扈王那般,晋王想要故技重施简直信手拈来。

他们要做的就是打破常规突破预期,让晋王的种种计划落空,绝对不能自乱阵脚,必须要等晋王自己露出破绽。

纪兰舟只恨自己从前是个不问政事没有志向的闲人,若是能在宫中提前安插眼线也不会这般被动。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三个人在寂静中沉默许久。

就连往常插科打诨的纪兰舟也目光深邃正襟危坐,可见这一步想要走好究竟有多难。

纪兰舟紧紧攥住景楼的手,心中惴惴不安。

他怕稍有差池,不仅是自己,所有人的戏份都要提前杀青-

日落西山,夜色降临,月光如水洒在大齐的京城中,渗入东宫的窗棂内。

纪兰庭站在书房中,正望着神武将军的画像出神,眸中闪着晶莹只怕再多看一眼便就会落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摸着画像,仿佛能够感触到战马的鬃毛和冰冷的铠甲一般。

早些时候在戏院,一出《神武将军破阵曲》唱尽戏中人的无奈与悲凉。

不过是场虚构的戏曲,却又像是即将面对的现实一般那么真实,引得他落泪。

纪兰庭深深地看了画像中的人,然后用另一幅寻常山水图把将军画像仔细挡住才放下心来。

他转过身去重新回到书桌前。

在画像对面的书桌上堆满了从各处递上来的折子,像层层叠叠的小山看得人心累。

奏折被分为三类:可由太子自行决定的,待皇帝拿主意的,未读的。

桌上摊开的折子凡事纪兰庭批阅过的都用朱笔详细勾画写了批复,哪怕底层的官员写来问安的折子也收到了一丝不苟的回复。

他的字正如其人一般方正,笔尖在纸面上来回往复如行云流水。

纪兰庭又拿起一封未读的奏章展开来,清秀的面庞上眉头微微蹙起。

“拨款……三十万两?”

当他看到工部递上来请旨修建“承天庙”的折子后,纪兰庭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数字,俯下身子用指尖在纸上反复确认。

然而白纸黑字写的不是三万两也不是十万两,是整整三十万两,不仅如此还要占用四周村民的百亩良田。

纪兰庭猛地将毛笔砸到桌面,气得嘴唇发抖怒道:“修个庙宇竟然要如此劳民伤财,简直荒唐!”

即便大齐国库充盈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况且谁不知道修建庙宇是个肥差,届时究竟有多少真金白银用在实处各方都心知肚明。

纪兰庭既生气又痛心。

皇帝宁可花三十万修建一座可有可无的庙宇,也不愿拨出一些钱来犒劳驻扎在边塞的将士们,哪怕三万两也能够让士兵们吃上好几顿肉菜,能让马匹吃上更精细的草料。

看着桌上何不食肉糜的冰冷文字,纪兰庭重新拿起笔想要直接将工部的奏请驳回。

然而笔尖落在纸面上的一刻停了下来。

纪兰庭的手顿在半空中,纠结地闭上眼睛。

自打城郊出现了奇石,朝堂中“上天恩泽”的声音甚嚣尘上始终没有停歇。

皇帝本就信佛,随着年事愈高对于神佛更是依赖。

对于修建庙宇一事老皇帝嘴上不说,实际心底是应允的,甚至怀着大兴土木的心思。

太子虽然笨拙,但是对于这件事也算看透了。

若是从东宫将奏折拦下,必然会惹得龙颜大怒。

“唉……”

纪兰庭叹息一声,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或有过制之嫌,诚宜损上益下啬用节财用而有节,当减之」

随后,他不甘地将奏折合上放在了待老皇帝审校的一摞中。

他望着桌上堆叠的奏章,其中吹嘘者、宣扬功绩者众多,而当真体察民情、忧国忧民者少之又少。

文臣引经据典辞藻华丽,洋洋洒洒万字不过是表面功夫,又有何用?

一丝念头从纪兰庭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如果是他早些坐上皇位,或许就能改变朝中的风气。

或许也能让武将们在朝中不在那么卑微……

向来循规蹈矩的太子殿下被自己心中滋生的想法吓了一跳,颓丧地跌坐到椅子上。

“殿下。”

正在这时,东宫的小太监小心翼翼提着灯推开门:“入夜了,小的帮您把灯掌上吧,小心别伤着眼睛。”

纪兰庭回过神来抬眼看去,这才发现窗外已经黑了下来。

他抬手允太监进屋,而自己则揉了揉酸胀地眼睛再度拿起了一封奏章。

小太监将书房内的灯都燃了起来,书房内变得亮堂许多。

“啪——”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脆响,小太监转过身去只见太子殿下目眦欲裂捧着奏章,而批阅奏章的朱笔掉落在地上。

朱砂溅了一地,像是鲜血似的蔓延开来。

“殿下您没伤着吧!”

小太监一惊,赶忙走上前去想要询问。

“出去……”纪兰庭怔怔地说道。

“殿下?”

忽然,纪兰庭合上手中的奏章高声呵斥到:“出去!”

小太监从未见过温和的太子殿下发过这么大火,吓得慌忙提着灯行礼后匆匆退出书房。

等到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纪兰庭才卸下劲来不断喘着粗气。

他的脸上写满惊慌,即便再努力强撑也丝毫掩不住心神不宁。

纪兰庭双手颤抖着捏着奏折,甚至没有勇气再度打开。

奏章上的内容过于惊骇,只看过一眼就好像烙印一般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怎会如此……”

纪兰庭喃喃自语,攥着奏折的手指节发白。

过了许久他才从震惊中走了出来。纪兰庭做足了心理准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奏折再度打开。

「平远侯景梧五日前密会蛮族密探,罔顾君恩图谋逆之事,其昭昭之心可当死罪……臣劾平远侯里通外敌统惟陛下明辨忠奸圣裁施行翦除贼子」

居然有大臣弹劾平远侯卖国通敌!

夜幕降临,京城的灯火点点,犹如星辰点缀在夜空中。

东宫的灯彻夜亮着,纪兰庭捧着奏章翻来覆去看了整夜,不眠不休,满脸憔悴。

末了,他不曾批注也并未将折子放进任何一摞之中。

纪兰庭把奏折藏进了袖子里,匆匆忙忙地推开书房的大门。

第102章

纪兰庭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揣着奏折叫下人套了马车匆匆忙忙离了东宫。

此时天还未大亮,京城中一片寂静,只有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叮咣作响。

纪兰庭坐在马车上面色惨白忧心忡忡,双手紧紧攥着袖子里的奏章。

他万万没想到在在这种时候会收到弹劾平远侯的奏折。

若被皇帝看到奏章,无论真假必定会追查到底不会轻饶。

回想皇帝往昔对武将的态度,纪兰庭只怕皇帝连查都不会细查直接就会降罪平远侯。

顾千亭和景楼都在京城,届时定然都会被牵连无法逃脱。

一想到这里,纪兰庭顿时心如刀绞。

为何他当初这么傻,居然天真地相信皇帝赐婚是改善文武之间关系的开始。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皇帝的真实目的。

纪兰庭撩开车窗看向窗外仍被笼罩在夜幕中京城眉头皱得更深。

“再快些。”纪兰庭开口催促到。

此刻他希望将消息尽快递到雍王府让纪兰舟和景楼早做准备,也能让顾千亭尽早离开京城。

车夫扬起马鞭抖动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疾驰在大路上。

马车过了宽街后很快便行至雍王府外的巷子口。

纪兰庭将奏折重新收回袖子里,稍稍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袍后正准备下马。

忽然,宽街外的街道上一个中年妇女推着一辆板车缓缓路过。

板车上挂着“张三姐馒头铺”的招牌,招牌旁还画着一个模样不算精致的怪异图像。

妇女推着车,经过宽街巷口的时候好奇地转过头来朝雍王府的方向张望。

纪兰庭猛地回过神来,踏出马车的一只脚也倏然收了回来。

先前他收到奏折后慌了神,竟然头脑发热冒冒失失地想就这样闯进雍王府。

京城行人如织,四面八方多少双眼睛盯着王府。

若是被人瞧见他私自走访雍王府,传入坊间众说纷纭暂且不提,万一被有心人告到圣上那里白白引皇帝猜忌。

那样子一来非但不能救顾千亭和景楼,反而会将雍王府和东宫都牵连进去。

残酷的现实让纪兰庭背后惊出一层冷汗,要不是有妇人推车经过提醒了他,今日可就犯下大错。

他回到马车内,迷茫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雍王府。

兄弟无法相见,爱人无法相认,一道围墙竖起多少规律将人们分割开来。

纪兰庭深深地看了一眼雍王府的大门,俯下身子从马车内的书箱中翻出一本《方舆图志》又将笔墨纸砚统统摆了上来。

初次做此等“大事”的太子殿下没甚经验,不知如何伪装才能掩人耳目。

他撩起袖子,用牙咬住里衣猛地一扯。

布料“嘶啦”一下应声裂开,纪兰庭拽下白布摊开在马车内的方桌上,提笔在破碎的绢布上写下几行小字。

末了,他将绢布垫在盛放果盘的食盒中又将书本压在上面。

纪兰庭盖上食盒,叫来马车外的太监说:“将食盒送进雍王府。”

小太监疑惑地望着太子,问道:“殿下,您都来了难道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纪兰庭垂下眼眸叹了口气,“没什么要紧的,你且去把东西送去就行。”

“是……”

小太监接过食盒转身要走,却被太子抓住手臂。

“切记要让雍王身边的富贵公公亲自收下,让他提醒雍王务必仔细品味,”纪兰庭紧盯着太监嘱咐道,“万万不得假手于人,也绝对不可中途打开。”

小太监郑重地点了点头,抱着盒子一路小跑到雍王府前敲响了正门。

纪兰庭隔着车窗紧盯着马车外的情况。

雍王府的大门打开一道缝隙,小太监上前说了两句,不一会儿一个胖胖的太监走出府来。

胖太监朝马车的方向疑惑地望了一眼,终于接下了小太监手中的食盒。

直到雍王府的大门重新关上,纪兰庭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他的八弟那么聪明,定然能想出办法助平远侯度过危机,也定然能保全景楼和顾千亭。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脱身。

小太监送了东西,小跑着回到马车复命。

“殿下,富贵公公问您要不要进去坐坐。”

纪兰庭深吸一口气,道:“没甚要紧的,回府吧。”

“是……”

一大早被叫起来的小太监不解地挠了挠头。

太子着急忙慌赶到雍王府门口却不入内,难道只是单纯为了给雍王送一份吃食?

虽然太子行事怪异,但马夫和随行太监也不敢多问,当即打道回府了。

东宫的马车重新驶上宽街,路过了张三姐包子铺,消失在逐渐变得热闹的街道上。

殊不知,在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始终有一双锐利的目光盯着东宫的马车。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普通百姓的麻布衣物,那人隐藏在巷子的阴影中,小心翼翼地与马车保持着距离。

直到东宫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那人才缓缓收回视线。

“喂,愣着干嘛呢?赶快搬!”

身后传来一声怒骂,男人转过身去瞧见工头正不耐烦地指着地上推挤成山的菜篮。

男人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轻而易举地提起了一旁两人才能勉强抬起的菜篮子。

而在他肌肉隆起的手臂上赫然有一道横亘着的骇人疤痕-

日头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清心堂的庭院中,小院一片寂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院内的花草时发出的细碎响声。

然而,府邸内的气氛却远非外表的宁静。

雍王府的书房内,纪兰舟、景楼、顾千亭三人围着书桌聚在一起皆是一脸沉重。

在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个敞开的食盒,一本《方舆图志》和一张残破的锦缎。

纪兰舟一起床便被富贵告知太子殿下天不亮就送了一份吃食过来,不许人打开不说还要雍王细细品味。

原以为是太子闲的无聊搞了一出,却不料一打开食盒竟然是本毫不相干的书。

向来警惕的纪兰舟登时便觉得不对,再仔细翻找果然发现盒子里另有玄机。

食盒中用来垫书的白色缎面里暗藏金线断面粗糙,一眼便知是从身份显赫的人方能使用的布料上扯下来的。

而在白布上方正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有本劾平远侯暗通蛮族,京城危」

纪兰舟眉头紧锁,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物品出神。

顾千亭和景楼愤怒地咬牙切齿,目光如剑仿佛要将绢布看穿似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顾千亭愤然怒道,“姐夫镇守漠北几十年,即便被羞辱至此也从未有过怨怼,他恨蛮人入骨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他的口中咒骂着,声音如同雷霆一般回荡在书房中。

“别让我找出写弹劾折子的歹人,否则我定要将他的手剁下来!”

顾千亭怒气冲冲口不择言,纪兰舟不知如何安慰。

太子在秘信中并未言明究竟是谁递的折子,八成是了解顾千亭的性格怕他冲到府上去杀人吧。

反观景楼,被污蔑的平远侯是他的亲爹,虽然眼中同样充满了愤怒和忧虑但是仍旧比顾千亭显得更冷静许多。

景楼眉头紧锁,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知道写奏折的人是谁也无济于事。”

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他想除掉平远侯随便找个由头就行,无所谓是真是假。

然而顾千亭似乎并没有听进景楼的话,他脸上的怒气依然没有消退:“难道就等着老皇帝治了姐夫的罪?”

“舅舅且冷静些,”纪兰舟沉声说,“皇兄将奏章扣下是在为我们争取时间,难道你想让他的努力白费吗?”

纪兰舟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将书房的火热气氛稍稍冷却了下来。

顾千亭不甘地砸向桌面,愤愤地坐了下来。

一阵微风缓缓地吹入屋内,桌上的书页被翻起发出唰唰的声响。

纪兰舟外表冷静,心中却从没有一刻感到如此无助。

太子送信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他想对策。

可惜这件事并非纪兰舟能控制的,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在老皇帝面前开脱的。

一旦皇帝看到奏章,平远侯必死无疑。

纪兰舟不过是个戏还不错的演员,从现代法治社会穿过来的他何时轮到为性命担忧。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太多从未料想过的困难。

如今祸事近在咫尺,他头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任何能破局的法子。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步死棋。

平远侯、景楼、顾千亭,甚至连他自己都将难逃一劫。

纪兰舟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屋内的人最后落在顾千亭的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道:“趁着皇兄将折子扣下来的功夫,舅舅你带着景楼走吧。”

只有顾千亭和景楼逃离京城回到漠北,事发之时才有一线生机。

书房中陷入一阵寂静。

闻言,顾千亭惊诧地看向纪兰舟。

景楼猛地瞪大双眼错愕地瞪视着纪兰舟,手中的茶碗被他紧紧握住仿佛要将它捏成粉末。

随后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深井中溅起水花。

“你说什么?”

景楼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质问道。

纪兰舟嘴唇紧抿不忍再看景楼,他避开景楼的目光说:“我留在京城和太子一同周璇,舅舅和霍副将带上景楼今夜就出城。”

景楼怔怔地盯着纪兰舟,仿佛在寻找他话语中玩笑的成分。

然而纪兰舟言辞笃定,目光坚决,没有一丝说笑的痕迹。

他这才意识到,雍王是认真的。

下一刻,景楼猛地站起来。

他揪着纪兰舟的衣领将人推到墙边,后背和墙壁相撞“嘭”一声发出钝响。

桌子被景楼起身的动作带得颤抖,他的动作极快,就连顾千亭都没能反应过来将人拦住。

景楼怒不可遏,眼神犹如燃烧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纪兰舟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

然而纪兰舟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与畏惧甚至还含着笑意,一如大婚当晚那般镇定。

但唯一不同的是,成婚那晚景楼一只手就能将纪兰舟拎起来,而如今纪兰舟已经比他个头更高,结实的胸口也不再骨瘦嶙峋。

其实纪兰舟只要用力就能挣脱景楼的桎梏,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景楼抵住他的胸口。

“你再说一遍,”景楼咬紧牙根声音微微发抖,“你说你让我走?”

纪兰舟惨然一笑,故作轻松地说:“正君再说下去只怕晚了就走不掉了。”

景楼的手臂猛地使劲:“胡闹!”

什么时候了这个人居然还有心思说胡话。

“我曾说过,有一天定要放你回漠北。”纪兰舟抿起嘴唇。

“但你也说要同我一起回去。”

景楼正想发火,却对上了纪兰舟充满痛苦和决绝的双眼。纪兰舟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好像要食言了。”

“……”

那双眼睛甚是迷人,从始至终都让景楼心动。

那一瞬间,景楼竟猜到纪兰舟下一句会说些什么。

“我不能让你送死……”

纪兰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攥着景楼手腕的手指微微颤抖:“我不能让你冒险,也不想看你再受伤。”

看来他终究没有本事改变雍王和驭北将军之间的悲剧,若非是他出现改变了剧情景楼本该活到一年后自由奔向漠北。

这个结果纪兰舟早有预料,分别也是曾经写在剧本中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离别来的这么仓促,来的这么突然,没有给他和景楼任何准备的机会。

但此时纪兰舟没有其他选择。

他心知肚明景楼会生气,甚至会恨他。

纪兰舟并不奢望景楼的原谅,只知道他想让景楼活下去。

书房中,沉默再次降临。

景楼浓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刺入纪兰舟的心中。

两人相顾无言,景楼手上的力道逐渐卸了下来。

他垂着头,将头顶抵在纪兰舟的胸口,像条舍不得离开主人的小狗似的轻轻磨蹭着。

“我不怕死,”景楼低声说到,“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纪兰舟浑身一震,排山倒海的复杂情感袭来。

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愿意将最宝贵的性命交给过他。

沉重的信赖和爱意让他眼眶发酸。

“景楼……”

纪兰舟张开嘴,发现喉咙中像是堵着一坨棉花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胸前的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阴狠地说:“既然他们说我爹要反,那我便反给他们看。”

第103章

“你说什么?”纪兰舟怔怔地问道。

景楼挑了下眉,冷声说道:“我先行潜入皇宫将老皇帝杀了,你随舅舅和霍副将在城外与谢参将汇合……”

少年用不符合年龄的沉稳语气说着惊世骇俗的狂妄之言,每一个字都是大逆不道可当死罪的。

“送信至漠北告知父亲让他率十万大军上京,先锋轻骑快马加鞭五日便可至城郊,届时从城西疲软处突入可直取京城。”景楼沉声说道。

顾千亭双拳紧攥咬紧牙关,凝重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景楼的部署。

而在一旁听着的纪兰舟缓缓瞪大双眼,定定地看着面前英武沉稳的少年。

他万万没想到景楼居然有如此大胆且缜密的计划,连谋反的动线都说的如此清晰,显然是在脑中思虑已久了。

不仅如此,听景楼的意思谢琛和城郊禁军已然被策反,随时做好要搏命的准备。

景楼整日在府上,究竟什么时候独自筹划了这么多事?

纪兰舟惊讶的同时又觉得自责。

是他无能,没给景楼足够的安全感,以至于景楼不得不时刻为他们谋求退路。

哪怕到了现在的时候,景楼仍将他的性命放到了首位。

“你怕了?”

景楼见纪兰舟犹豫,眼神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来。

纪兰舟回过神来,摇头说:“不,不是……”

他不是怕,只是心疼。

听起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策,但是真打起仗来必定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血路。

到时候京城血流成河,景楼也成了谋害天子的反贼。

在这个万事讲述名正言顺的时代,景楼会被世人唾骂口诛笔伐。

而这一切不过是被逼到绝境为求一条生路而已,分明不是景楼的错,为何要让他背负如此沉重的代价。

纪兰舟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景楼会错了意,后退一步垂下眼眸说:“我知你本性善良不愿杀人,如若事成可还愿意与我一同离开?”

纪兰舟何时见过自己的正君语气如此卑微又委屈地低声恳求过?

他的心中隐隐抽痛,情不自禁地摸上景楼的脖颈将人拉近,倾身上前低头让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就好像两只受伤的野兽相互舔舐伤口一般,纪兰舟闭上双眼痛苦地陷入沉思。

先是军辅流民闹事,后有奏章弹劾,为何突然冒出这么多事都针对平远侯?

晋王接连几番大动作俨然是坐不住了。

漠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真的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是能在折子被递到老皇帝面前转移视线,若是能让老皇帝离不开平远侯不能治罪的话……

正当屋内的气氛陷入一片死寂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被敲响。

霍言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将军,侯爷派人传来密信,”霍言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急切,“送信的说此事重大,请您速速查看!”

顾千亭蹙起眉头,走上前将门打开。

纪兰舟和景楼也缓缓分开。

书房外霍言起喘着粗气显然跑了一路,他郑重地将一封蜡油封着的信件交到顾千亭的手中。

顾千亭使了个眼色,霍言起了然地退下后将房门关严并守在门外。

“一起看吧。”景楼朝纪兰舟招手说到。

以往漠北送来的信件只有景楼独自看过,虽然也都同纪兰舟讲过但却没让他见过实物。

顾千亭轻哼一声,算是应允了纪兰舟看信。

三个人围聚在书桌前,各个面色忧愁。

不过既然还能收到了平远侯的来信,也就说明先前他们对流民的推测没有错,是有人故意设计顾千亭意图激怒他。

不知怎的,这种时候从漠北送信过来总让纪兰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顾千亭把信封上的油蜡在烛火上烤化,将信件从中掏出摊开在桌上。

平远侯的字苍劲有力,字体方正力透纸背,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信纸上写下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令屋内三人纷纷惊讶地瞪大眼睛。

“没想到蛮族竟自己先乱了……”顾千亭环着手臂地说道。

景楼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沉声道:“南大汗暴戾好战早就不服大齐压制边境,我此前上京正是中了他的埋伏。”

纪兰舟回想起成婚当晚景楼鲜血淋漓地虚弱模样以及身上骇人的伤疤,不禁对未曾谋面的南大汗竖起敌意。

顾千亭摸着下巴说:“之前我出巡时抓住个口齿伶俐的蛮人,没想到竟是个要紧的。”

“南大王派人进城暗杀不成,一定会以此为由跨过边境……”景楼担忧地抿紧嘴唇。

他和顾千亭都在京城,漠北只剩下平远侯独自镇守。

虽然平远侯比他们更加老练,但是无法同父亲一同上场厮杀景楼还是心有不甘。

顾千亭认真地看着信件中的内容,说:“姐夫的意思是京城有人暗中与南大汗勾结,泄露墨城城防图?”

景楼冷哼一声,与纪兰舟对视一眼。

晋王当真好大的胆子。

只是晋王为何要与蛮族做此等交易?

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

如果只是为了争储怎么会需要与外族里应外合?

从头到尾晋王的目的都很迷惑,纪兰舟实在想不通。

书信中平远侯的文字中透着沉稳和镇定,甚至在信的末尾问候了景楼和纪兰舟。

同时平远侯也说写信来是为了让顾千亭回漠北前有所准备,边疆蛮族内部动荡,兹事体大自然是要呈报给大齐皇帝的。

“看来过不了几日,漠北的急报就会送到京城。”景楼攥紧拳头。

父亲到这种时候竟然还在惦念大齐的江山和京城的安危,殊不知正有一封污蔑他通敌叛国的奏折正等着呈交给皇帝。

功勋爵位皆是虚名,若是连命都没了那忠诚还有何用?

景楼自嘲地笑笑:“我们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毕竟已然到了生死关头,能不能过这一关都还未可知。

从旁听着顾千亭和景楼的对话,纪兰舟忽然眼前一亮。

“等下!”

他猛地握住景楼的手,激动地说道:“你方才说既然要反便反给他看?”

“难不成要等治罪的圣旨下来吗?”景楼苦涩地说道。

“不,”纪兰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他一把抱住景楼猛地在嘴上亲了一口,兴冲冲地说:“我有办法了!”

景楼是个正直内敛的古人,哪里在光天化日下做过如此直白又亲昵的事情。

原本还阴沉着的脸倏然变红。

“你怎么……”

顾千亭嫌弃地翻了个白眼,猛地一拍桌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占阿擎的便宜,还要不要脸!”

然而来自现代的开放人纪兰舟却毫不自知,他将景楼的话改了一改说道:“晋王既然想让我们以为漠北乱了,那我们就把事情闹大乱给他看!”

景楼敛起羞色,不解地看过去。

顾千亭也蹙起眉头,问道:“什么意思?”

纪兰舟一边慌乱地将桌上的绢布扔进碳盆中烧掉,一边解释道:“谎话说了一千遍也就成真了,我就要把事情闹到全京城皆知。”

太子将奏章扣押下来为他们争取了几天时间,纪兰舟有信心能将事情坐实。

等到从漠北来的军报一来,即便不是真的也能让老皇帝慌上一慌。

毕竟在剧本设定中,满大齐只有平远侯一家人有领兵打仗的将才。

一旦老皇帝得知漠北的蛮族动乱且将危及京城威胁他的皇位,以他惜命的性子来看一定会稳住平远侯助他平乱。

届时,折子的事自然就不再追究不了了之。

平远侯的消息来得真是时候,不止是一场及时雨,更是一道保命符。

纪兰舟和景楼心意相通,他能想到的事情景楼自然也想到了。

景楼先是一愣,随后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急切地问道:“时间如此紧迫,你要如何做?”

“放心,”纪兰舟将《方舆图志》收入怀中自信地说,“导群戏,我经验丰富的很。”

景楼虽然不知道“导群戏”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纪兰舟说的他便相信。

如果当真能日日安稳,又有谁愿意走上谋反一条不归路呢?

“我与你同去。”

“好。”

纪兰舟和景楼四目相对,两人终于露出今日第一道轻松释然的笑容。

而一旁的顾千亭则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对夫夫在打什么哑谜。

“你俩什么意思?”顾千亭疑惑道,“究竟还要不要依计行事?”

可惜屋里并没有人搭理他。

“舅舅你先去京郊大营和谢副统领汇合,我与景楼去去就来。”

纪兰舟撂下一句话,拉着景楼并肩跑出了雍王府。

眼看着雍王拐带走自家小外甥,顾千亭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喂,你们两个臭小子说什么呢!”

只可惜,回应他的只剩下大敞着的房门以及瞬间跑没影的两个少年。

“今日的《神武将军破阵曲》不演啦!”

茶楼和戏院外纷纷挂起停演的牌子,围聚在门口等着看戏的观众顿时不满地叫嚷起来。

“为何不演啊?”

“才刚看到神武将军被奸人污蔑,为何就不演啦?”

“是啊!我们还想看神武将军手刃奸臣呢!”

“对啊……”

一时间,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不满。

站在门口接应的百晓生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诸位且稍安勿躁,并非小生不愿意演,实在是有大人不让咱演啊……”

“大人?什么大人?”

“这……”

百晓生故作为难,沉思良久后朝围聚在门口的人招了招手。

众人好奇地围上去,各个好奇地伸长脖子。

“不瞒诸位,”百晓生压低声音说,“是晋王殿下不允许京城茶楼戏院再演这一出戏。”

“晋王?此事与他有何干系?”

“当今圣上都不曾反对,晋王为何阻拦?”

“作怪得很。”

百晓生佯装惊诧地张大眼睛:“怎么,诸位难道还想不到吗?”

众人疑惑地摇了摇头。

“害,”百晓生摇了摇头高深地说,“自然是戏文写得好,惹得晋王与戏文对号入座,心虚喽。”

忽然,人群中有人出声说道:“莫非晋王殿下与那奸人……”

百晓生伸出手指抵在嘴唇间,并不曾言明。

“这……”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戏院外的观众皆骇然,像是得知了什么天大的事情那般面面相觑。

众人的反应正和百晓生的心意。

他微微一笑,复又痛惜地摇头说道:“小生在京城这些日子承蒙诸位捧场,日后怕是无缘再见喽。”

“先生要去哪里?”

百晓生沉重地说:“小生得到消息,蛮人已经跨过边境突入大齐地界,京城怕是就要乱喽。”

说完,他长叹了一口气,竟生生地落下一滴眼泪。

那模样真是要多悲痛就有多悲痛。

百晓生在京城素有“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名号,经他的口一说,人群顿时慌乱起来。

“先生,您说的可是真的?”

“这可如何是好啊!”

“咱么可能!有平远侯镇守漠北,蛮人怎么敢来犯?”

“可是平远侯的儿子被困京城,据说忧心忡忡无心应战。”

“京城当真就要乱了……”

消息如同长出翅膀,飞快地在京城之中传播开来。

每一个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不是人们聚在一起紧张地议论着。

宽大的大街上,人们群聚在一起神色忧虑小声地交谈。

躲在暗处的纪兰舟满意地望着众人的反应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不就是造谣吗,谁不会啊。

想他纪影帝纵横娱乐圈一辈子,有谁会比他更懂如何制造舆论呢?

第104章

纪兰舟安排京城内与之合作的所有茶楼全部停演《神武将军破阵曲》,并且统一换上百晓生的那一套说辞。

亏得纪兰舟先前在城中戏文铺开的范围广泛,生意早就做大做强遍布大半个京城。

舆论的力量强大到无法想象。

不多时,几乎街头巷尾都流传着“晋王意图残害忠良”和“蛮人来犯”的消息。

京城中的柴米油盐价格开始飞涨,仍有无数百姓涌入街头铺子囤积粮食和油烟。

所有人都面色忧郁,只怕有朝一日打起仗来再无安生日子。

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日功夫京城内便传言纷飞人心惶惶。

在这个信息传递不发达的古代,想要传播谣言只需要一张嘴就够。

既然晋王要和他们打信息差,那纪兰舟就要让全京城的百姓帮他一同做戏。

纪影帝片场经验丰富的很,断然不会像晋王那般草率,他要做戏就要把戏做全套。

军辅外一时间多了一大群蓬头垢面形容憔悴的“流民”,他们哭喊着叫嚷着想要进城求一条活路。

“求求大人放我们进城吧!”

“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求您放我们进城吧!”

“皆是大齐的子民,圣上不会弃我们于不顾的!”

“我们只想求一条生路,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了啊!”

“求您放我们进城……”

随着流民的哭嚎,把守在军辅外的禁军也左右为难摸不着头绪。

往常何时见过如此多的流民,放眼望去少则百人。

只是近百人规模的队伍涌入军辅外,导致原本就狭窄的巷子水泄不通。

正当军辅外聚集的“流民”作乱的时候,街头巷尾已经围上许多看热闹的人。

他们低声讨论着,神情都带着几分忧虑。

在人群中,一个模样瘦削的书生焦急地喊到:“你们可都是从漠北逃亡而来的?”

“是啊……”

流民们纷纷点头。

“我们从漠北一路逃亡至京城,”其中有一位满脸污垢的老者哽咽着说,“那些蛮人毫不讲理,毁了我们的屋社,烧了百亩良田,还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老人神情悲痛,话还未说完便痛哭起来。

随着他的悲痛的哭声回荡在巷子里,人群中也陆陆续续响起起此彼伏的啜泣声。

眼看着自己的同胞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围观的群众也不忍地落下眼泪。

一时间小巷哭声一片,更有书生志士激愤赋诗。

如果说原本从百晓生口中传出的谣言还有待考究,现在一切都毋庸置疑了。

流民大量涌入京城,不是外面乱了又是什么呢?

正当众人慌乱绝望的时候,先前询问老者的那名书生站上军辅外的草垛,慷慨激昂地说:“诸位请放心,大齐天子仁慈,定然不会让子民陷入水火!”

“你懂什么,天子若是仁慈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大兴土木修什么庙宇!”

“就是!毁了庄稼人的田又要征收壮丁,让我们怎么活啊!”

“说的对……”

万万没有想到兴建庙宇的事引起了众怒,百姓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叫喊起来。

百姓只想过安稳日子,至于坐在龙椅上的君主是谁并不重要。

已然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刻,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改朝换代,大家也没了对皇帝的敬畏和尊崇。

什么恭敬避讳统统抛诸脑后,多年来的积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这倒算是意外的收获。

那名书生尴尬地站在草垛上下不来台,他红着脸喊到:“即便如此,漠北有平远侯镇守也断不会让蛮人侵犯我大齐一步……”

然而不等书生的话说完,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反驳声。

“平远侯无诏不得出兵!徒守城池也总有弹尽粮绝的时候!”

“皇帝忌惮平远侯,连粮草都不送,边塞将士吃不饱穿不暖!”

“唯一能保护我们的将军寒了心,谁还能护住京城!”

“难道你没听过神武将军破阵曲的戏文吗?”

“就是!你不知道神武将军的戏在京城被禁演了吗!”

“分明就是说了真话揭穿了一些大人的真面目才会被禁!”

“……”

经过纪兰舟几个月来在京城坚持不懈地推广,京城的百姓早已默认戏文中的神武将军就是大齐的武将。

自然而然也对朝中的局势有了些认识。

老皇帝从前只当百姓作愚民,而纪兰舟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就是要开放民智,让百姓们看清朝廷的真面目。

也让百姓知道,他们有大声说出自己想法的发声权力。

目前看来,纪兰舟的目的已经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效果。

再加上先前百晓生散播出去的传闻,此刻所有人都知道京城的“大人”做贼心虚要害平远侯。

正当百姓乱作一团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骚乱之中那名哭泣的老者默默退下朝小巷走去。

只见老人灵巧地一跳便翻进一处小院中,动作敏捷矫健,丝毫不像一个一路流亡过来的年迈长者。

老人跳上围墙后平稳地落在地上,刚一抬头正对上一张笑盈盈的脸。

“事情办成了?”百晓生将手中的湿帕子递上前去,“没有被人认出来吧?”

老人接过帕子,用力在脸上蹭了蹭。

原本干净的帕子染上一层污泥,老人脸上黝黑的皮肤下露出一抹雪白。

待到白色的帕子变成黑色,白皙的脸颊重见天日。

“老人”脸上的染料和泥土被擦干净后露出一张清秀俊美的面庞。

“并非我自夸,”俊美男子自信地说,“京城中能识破我伪装的除了你也就只有那个刁钻的雍王殿下了。”

百晓生微微一笑,道:“洛行首易容的本事了得,一出手没有办不成的事。”

原来装扮成年迈老者的正是京城戏院赫赫有名的洛行首。

洛行首随手将脏了的帕子扔进缸里,说道:“雍王让咱们演了这么一场大戏,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百晓生想到雍王找上他时笃定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甚。

他饶有兴致地说:“咱们的雍王殿下当真是个惊世骇俗的奇才。”

洛行首深以为然,清秀的眉眼微挑说:“能在几个月内让京城百姓对武将态度转变,你说这戏文当真有如此大的功效?”

“嘿,”百晓生眯起眼睛,“咱们殿下说过这叫……叫什么文化作品改变意识形态,哦也称为洗脑。”-

深深的阴云压得整个京城都显得沉闷不堪,几只乌鸦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京城军辅内外的动静闹得实在是大,终于还是“不小心”传进了京城老皇帝的耳朵里。

御书房内,老皇帝面色阴沉地坐在上位。

太子殿下恭顺地站在一旁,而在他身边的不用问正是不嫌事大的纪兰舟和黑着脸的晋王纪兰轩。

纪兰舟挺直腰杆站在大殿之上,望着跪在老皇帝面前的谢琛。

“谢卿,方才你说军辅外的流民闹起来了?”

谢琛一脸疲惫,点头说:“回陛下,大量漠北来的流民涌入京城实在难以控制。如今城中百姓怨声载道,都说……”

说着,谢琛顿了一下。

老皇帝皱起眉头问道:“都说什么?”

谢琛像是难以启齿似的,犹豫道:“说……说晋王殿下与朝中奸臣沆瀣一气意图迫害平远侯!”

皇帝听到这话,面色立刻大变。

他严厉地看向晋王,似乎在寻找答案。

晋王连忙跪倒在地,惶恐地申辩:“这些都是无耻小儿的荒谬之言,儿臣万万不敢啊父皇!”

“此话从何说起啊?”老皇帝疑惑道。

弹劾平远侯的奏章还扣在太子手中,他此时并不知道京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晋王高声辩解道:“儿臣素来敬重平远侯,实在不知流言从何而起!”

正在这时,从不主动发言的纪兰舟站了出来。

他走上前去拱手道:“儿臣相信兄长。”

老皇帝的视线被纪兰舟带走。

而太子则不解地看向为晋王说话的纪兰舟。

伏跪在地上的晋王表情一僵,警惕地斜过眼去。

只听纪兰舟朗声说道:“儿臣虽相信兄长不假,只是担忧若日后当真有人污蔑武将,百姓只会认为是兄长一手遮天。”

他先发制人将晋王的路堵死,也算帮老皇帝提了个醒。

老皇帝的眼神顿时一沉。

“父皇,臣万万不敢有此等想法!”晋王赶忙上前迫切地解释。

而纪兰舟则用更大的声音悲切地喊到:“悠悠众口,人言可畏啊父皇!儿臣是为了您,为了皇家天威着想啊!”

老皇帝按住胀痛的太阳穴,沉默片刻后说道:“朕知道了,是否是谣言朕自会查明。”

“还望父皇明鉴!”

纪兰舟先晋王一步跪下叩首。

而晋王则咬紧牙关不甘地拜了一拜。

老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御书房外,纪兰舟没走两步便被晋王横插一脚拦下。

“八弟真是好手段。”晋王冷笑一声说到。

纪兰舟拱手,谦虚地说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不及皇兄的万分之一。”

两位都是聪明的,早就看穿对方的手段计谋。

晋王善于在暗地里玩阴谋,纪兰舟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万事明着来。

他不按常理出牌,剑走偏锋的出格当时反而让晋王措手不及。

放眼满朝堂,不会再有人想到用百姓的民声来度过危机。

纪兰舟的举动实在冒险,万一被人识破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

偏偏城里的传言越传越真,最后超出了晋王的预料。

想起最初用来对付顾千亭的法子被纪兰舟举一反三用在自己身上,晋王的表情变得阴沉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随即露出一丝阴险:“八弟当真要与我作对?”

纪兰舟的笑容也冷下来,不再维持表面的和谐。

他目光犀利审视眼前的晋王,哼笑一声道:“你我皆为亲王终究做不了皇帝,皇兄何必如此执着呢?”

“你说什么……”

“不如少害些人命为自己积点阴德,省的有朝一日死后游魂附体到寻常百姓家,那时可就没有皇位要继承了。”

说罢,纪兰舟也不再管晋王的反应,越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而在他身后的晋王早已失了先前的体面和镇定,咬牙切齿恨恨地盯着纪兰舟的背影露出杀人般的目光-

京城外,一匹飞驰的骏马极速穿过热闹的街道,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掀起风暴。

铁蹄声起,一个身着铁甲的使者骑在马上,他高举着旌旗,旗子上面笔锋凌厉地写着一个字——“急”。

“边疆军报,通通闪开——”

第105章

护送军报的使者骑着马,一路叫嚷着穿过御街。

本就陷入惶恐的京城百姓一听有从漠北送来的急报,更加相信先前的传闻顿时间慌了神。

战火还未烧到京城,这会儿城里的居民连热闹也不敢再看,纷纷躲进家中闭紧房门。

快马径直穿过空荡的街区,毫不停歇地进入宫中。

纪兰舟和富贵从御书房出来后刚走到皇宫门口,坐在马车上恰巧与进宫送军报的信使擦肩而过。

信使举着大旗,一看便知所送的信件内容不简单。

若非先前收到平远侯送来的秘信,纪兰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漠北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只见高头大马在连快走都不允许的宫里疾驰,纪兰舟不禁心中感叹他的岳父大人办事效率实在是高。

虽然从未沟通过,但是此时送来的军报恰好和他的计划天衣无缝地连在了一起。

老皇帝才刚受过刺激再收到漠北军报,八成会被气到吐血吧。

然而就算老皇帝再不甘愿,这会儿能守住边境保住京城的只剩下平远侯了。

“等下。”

纪兰舟叫住正准备扬鞭赶车的富贵,望着信使的背影说道:“还不着急回府,先在外面等等看。”

富贵疑惑地回过头去,不解道:“王爷,咱还等什么啊?不赶去京郊和正君汇合吗?”

“景楼比我稳重,办事也更稳妥,”纪兰舟轻笑道,“倒是咱俩,讲不好还得再回宫一趟。”

“啊?”

雍王高深莫测,所思所做皆出乎意料,富贵知道以他的脑子八成猜不出自家王爷的心思。

他不再问,而是听话地将雍王府的马车赶到宫外的树荫下。

纪兰舟坐在马车里,难得悠闲地吃起蜜煎。

正当他闲来无事撩开帘子朝窗外张望的时候,忽然瞧见工部的尚书大人提着袍子匆匆忙忙地朝宫中走去。

富贵好奇地嘟囔道:“奇了怪了,今儿宫里真是热闹啊。”

“是啊,”纪兰舟饶有兴致地挑眉,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微笑,“今儿真热闹啊。”

看来景楼那边的事也办成了-

另一边,信使进入宫中被传话太监引入御书房。

还沉浸在京城谣言中的老皇帝忧心忡忡,痛苦地抵着额头俯趴在书桌前摇摇欲坠。

太子纪兰庭则笔直地站在一旁,望着老皇帝的动作欲言又止。

传话太监一路小跑进入御书房内,脚下一个不稳竟摔倒在地。

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的额头上紧绷着青筋压抑着内心烦闷:“又有什么事如此着急,让朕一刻都歇不得。”

“陛下恕罪,”传话太监手脚并用爬起来慌忙上前,“是漠北信使传来军报,说此事十万火急。”

纪兰庭听到后整个人为之一振。

而老皇帝耷拉地眼睛倏然睁大,猛地抬起头去。

城中流言四起,有说晋王迫害武将,有说漠北动乱蛮人入侵。

比起城中的百姓,老皇帝反而更加恐惧。

他怕得很,怕城中的流言是真的,怕他的儿子与朝臣里外勾结蒙蔽他,更怕漠北真的乱了。

老皇帝本就因此事焦虑,一听是漠北来的军报他登时强打起精神。

久久没有收到漠北的消息,此刻他迫切想要知道闭塞的皇宫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快,”老皇帝赶忙撑着桌面坐直身子招手说,“快宣信使上前来!”

“是。”

传话太监领了命,高声将信使传入书房。

一个身着盔甲身材高大的男人昂首阔步走进屋内单膝跪地,朗声道:“末将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

老皇帝不等信使问安,迫不及待地打断他说:“不必多礼,快把军报呈上来。”

一旁的老太监立马上前,从信使手中接过装着密报的竹筒。

边疆军报乃是朝廷机密,太子虽然代理朝政但并无权过问机要。

纪兰庭正犹豫着是否应当退下,谁知老皇帝却招手让太子到身边同他一起看秘信。

“父皇,儿臣……”

纪兰庭仍有诸多顾虑,即便十分想看密报内容但仍徘徊在原地不敢上前。

老皇帝沉声说道:“日后总有一天你要继承大统,畏首畏尾哪有半分储君的模样。”

“是,”纪兰庭深吸一口气,“父皇教训的是,儿子知道了。”

说罢,他走上前去站到了老皇帝的身边。

殊不知,一旁的老太监眼神微微闪过一起暗光。

老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着把竹筒打开,又将里面装着的信纸取出展开来。

平远侯在信中详述了边境的动荡,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页的文字。

老皇帝浑浊的眼睛随着字迹上下移动,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纠结成一团。

站在一旁的纪兰庭更是惊讶地瞪大双眼,恨不得盯进信纸中。

蛮族老可汗穆金已死,其弟南大王自立为汗,屠杀北方部族追杀老可汗遗孤,磨刀霍霍筹谋南侵大齐。

南大汗与老可汗不同,不顾大齐与蛮族界定的边境,率领蛮族骑兵沿着塞外马场一路烧杀抢掠。

身处边塞的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纷纷往墨城的方向避难。

而镇守漠北的平远侯无召不得出兵,只能率轻骑小队沿路巡视驱赶。

然而南大王的势力逐渐变得庞大其野心也愈发膨胀,平远侯带队巡视示警的收效甚微。

信中平远侯言辞恳切地劝告陛下应当趁乱早日下令出兵镇压蛮族,若再不采取手段了恐怕会危机京城。

老皇帝看着这些文字,如同看到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他的手指颤抖着紧紧抓着军报,苍老的脸上毫无血色一片煞白。

“墨城如今可还好?”老皇帝紧张地问道。

信使朗声道:“末将上京前侯爷已下令加固城墙,派众将彻夜把守墨城。”

“百姓呢?”

“逃至城中的百姓也已经安置妥当,漠北虽粮草贫瘠但省吃俭用还能撑些时日。”

老皇帝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连连说道:“好,好……”

信使垂下眼眸,抿起嘴略梗着脖子说:“末将来前侯爷交代过,见到陛下时务必要问您顾将军何时能返回漠北?仅凭侯爷一人怕无力支撑墨城。”

纪兰庭的眼神一黯。

老皇帝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盯着秘信不断叹息。

“蛮人初次过境是何时发生的事情?”皇帝的声音苍老而绝望,他看着使者眼中满是忧愁。

信使低下头,恭顺地说:“数月前,少……正君入京后。”

老皇帝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

那时他听信庄士贤,召平远侯独子景楼进京述职,后又赐婚雍王。

本打算若平远侯一家对婚事有异议,那便正好找个理由将其铲除。

谁料平远侯和景楼竟然忍辱负重,双双将婚事忍了下来。

老皇帝一招不成,又想着留景楼在京城做人质也好掌控平远侯。

那段时日他只想着如何对付景楼,如今想来的确许久之前就不断有折子递上来说边境的事,而他都并未放在心上。

那些被他忽略的“小事”只是开端,真正跟在后面的是更大的祸事。

“还望陛下尽早决断,漠北十万将士还有大齐百姓的性命全都仰仗您了!”

信使高声喊到,说完将头深深地磕在了地上。

老皇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忌惮平远侯怕武将功高盖主夺权不假,但是更怕外族蛮人入侵边境。

大齐安稳富庶百年已久,如若真在他的手中乱起来那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日后被史官原原本本写入史书,后人将会如何评论他?

老皇帝极好面子,断然不会允许大齐基业毁于他手。

因而即便老皇帝再厌恶疏远平远侯,此时也不得不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父皇……”

纪兰庭上前一步,开口说道:“京城中流民作乱谣言四起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还请您尽早决断。”

“唉……”

老皇帝挫败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朕口述,太子你来写吧。”

“是。”

纪兰庭走到一旁拿起毛笔,墨水在撒着金箔的纸上落下行云流水般的痕迹。

“朕自即位以来,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然近来边境频现蛮族外寇,甚是猖獗,危及朕之社稷大计……朕深知国家安危事在于爻策,特赐虎符助平远侯景梧镇守边陲,见此符当如见朕亲临……”

纪兰庭边写诏书的手边在微微颤抖。

皇帝赐虎符的意思不就是给予平远侯调兵遣将的权力吗?

老皇帝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内,末了说道:“顾千亭在京城待得也够久了,就让他把朕的意思送回漠北吧。”

纪兰庭的手一顿,黯然地点头说是。

正说着,传话太监又匆匆忙忙地走进屋内。

太监躬身说:“陛下,工部尚书高大人求见。”

“工部这会儿又来添什么乱?”老皇帝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小的实在不知,”传话太监苦着脸说,“高大人也说是件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老皇帝叹了口气,示意太监放人进来。

纪兰庭将玉玺印下后默默地将圣旨收了起来。

在这沉闷压抑的气氛中,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臣颤抖着步入御书房。

“臣参见陛下!”高大人慌张地冲进了屋内跪下行礼。

“高卿有何事啊?怎么这时候着急忙慌地来见朕?”老皇帝问到。

只见工部尚书哭丧着脸悲痛地高声喊道:“回禀陛下,京城郊外的奇石崩裂了!”

这如同晴天霹雳,老皇帝瞬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几乎变得刺耳,如同一只受惊的牛马。

“陛下,城郊的奇石它……它裂成两瓣了!”

老臣仰头嚎着,霎时间泪流满面。

“怎么会,怎么会崩了……”

老皇帝仿佛受到巨大打击,眼前一黑,身体开始摇晃,然后就像枯枝般倒在椅子上昏迷过去。

第106章

“父皇!”

“陛下!”

老皇帝轰然倒下,御书房内众人登时乱作一团。

不等老太监反应过来上前,纪兰庭先一步冲了上去将老皇帝倾倒的身子托住。

只见老皇帝双眼紧闭,嘴唇不断颤抖着说着呓语。

“快,快传太医!”纪兰庭大喊一声。

一旁的老太监连连点头朝御书房外跑,然而还未跑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眼珠打转着犹豫起来。

纪兰庭撑着老皇帝,这才察觉手臂上的重量竟如此得轻,甚至隐约能够摸到皮肉之下骨头的轮廓。

不知从何时起,老皇帝宽大的龙袍下藏着的身体已然变得瘦弱不堪。

纪兰庭心中暗自惊讶,不免心痛又自责。

身为臣子,他竟然没有及时发现皇帝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工部尚书已然被吓倒在地上,惶恐地浑身发颤。

郊外那块破石头早不裂晚不裂,偏偏要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裂开了。

如果皇帝因为他送来的消息有什么好歹,那他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尚书大人越想越心慌,竟瘫坐在地上低声啜泣起来。

纪兰庭本就心绪不宁着,听到屋内传来丧气的哭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面色阴沉着厉声呵斥道:“陛下尚在,高大人哭的哪门子丧?”

尚书大人一愣,哭声戛然而止。

“殿下……”他定定地望着站在上位的太子殿下。

往常在朝堂上见多了太子软弱吃瘪的模样,他一时间竟然被纪兰庭的气势震慑住。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这位年少的储君身上猛然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威严气息。

太子的眉眼与老皇帝有七分相似,又带着少许元皇后柔美清秀的影子。

恍然间竟让人觉得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雄心壮志的帝王又回来了。

太子殿下难得严厉,只是怎么说话的方式有点像那个牙尖嘴利阴阳怪气的雍王殿下呢?

尚书大人慌忙直起身来跪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抬眼朝老皇帝偷偷看去。

而跪在大殿上的信使只是微微蹙眉,镇定地审视着屋内的情形。

纪兰庭恰巧和信使对上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信使瞬间会意,起身告辞后悄然退出书房大门。

不一会儿,老太监带着御医和一众人回到御书房内。

御医见老皇帝已然口歪眼斜涎水流了半张脸,赶忙上前为其诊脉。

“张太医,”纪兰庭凑上前去紧张问道,“父皇的病情如何?”

张太医并未立刻回答纪兰庭的问话,他的两只手指不断在老皇帝的手腕上按压,眉头越皱越紧。

纪兰庭见状便觉得皇帝的病情不妙,心也逐渐沉了下来。

御书房内,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张太医和老皇帝的身上气氛格外凝重。

“唉……”

张太医叹了口气,沉声说:“回殿下,陛下这是急火攻心……”

“可有不妥?”纪兰庭见张太医犹豫,赶忙上前追问。

“屋内通风不畅,”张太医顾左右而言他,“臣想着先将陛下抬回寝殿,躺下也能舒坦些。”

纪兰庭看出张太医话里有话也不再继续问,警惕地朝身旁的老太监瞥了一眼。

他命太监将晕倒的老皇帝抬上轿辇,一路小跑着回了寝殿。

待到老皇帝平躺在床上,张太医跪在床边打开药箱取出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银针,手腕一甩就将几根针精准地刺入穴位中。

张太医手法娴熟,捏着银针转动两下后老皇帝悠悠转醒。

“啊,啊……”

老皇帝挣扎着张开眼睛,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父皇!”纪兰庭放下心来,赶忙凑上前去。

只见老皇帝的眼眶凹陷眼下一片乌青,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张太医收回银针时手顿了一下,随后说道:“陛下的病来得及,臣只能先行控制接下来还需静心修养,切记不可再受刺激。”

纪兰庭慎重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躺在床上的老皇帝挣扎着抬起手臂抓住一旁老太监的袖子。

“陛下,您要说什么?”

老太监赶忙倾身上去,耳朵贴在老皇帝的嘴边。

“命……”

老皇帝眼皮颤抖着,干燥的嘴唇无法控制地抖动着喃喃说道:“太子,太子监国……”

老太监怔在原地。

旁边的纪兰庭自然也听到了老皇帝的话。

他浑身一震,定定地望着躺在床上再度昏迷过去的皇帝。

“陛下,陛下……”

老太监满头大汗,急忙摇晃着老皇帝试图将他叫醒。

张太医出手拦住急切的老太监,道:“陛下需要静养,公公莫要再惊扰。”

“是,是……”老太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纪兰庭将周遭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他敛起不安,深吸一口气负手站在老皇帝的床边扬声道:“陛下命本宫监国,本宫定当不负所托。”

说罢,纪兰庭转向一旁面露惊恐的老太监叮嘱道:“没有本宫的同意,任何人不得近陛下寝宫。”

“这……”

“张太医留下,日后呈上的饮食汤药皆要经太医之手。”

纪兰庭说完若有若无地观察老太监的反应。

老太监低垂着眼眸看似恭顺,然而鬓边的汗水和紧皱的眉心暴露了他的紧张。

这段时间纪兰庭在朝堂上屡屡受挫并非没有长进,他和纪兰舟学到不少看人的本事,也学到了如何将自己真实的心思掩藏在面具之下。

事到如今,朝堂内外形势如此紧要的关头他更加不能再掉链子。

虽然纪兰庭还不算熟练,但是他仍旧强压住内心紧张敛起神色冷声道:“陛下病重,宣京城中诸位亲王入宫侍疾。”-

皇宫的紧张气氛,像野火一般迅速蔓延到整个京城。

城郊奇石崩裂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京城,不少百姓认为这是天象,预示着大齐朝即将遭受大难。

短时间内,城里城外上至贵族下至百姓,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

有的人开始焚香祈福,有的人则瞪大眼睛盯着北方,仿佛能够看到蛮族的军队冲过大齐的国境。

与此同时,宫殿内也暗藏危机。

皇后娘娘紧皱着眉头在皇帝寝殿外左右踱步,她面露愠色不断朝屋内张望。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慌张地跑出来传话道:“回皇后娘娘,太子说陛下的病情尚未稳定任何人不得入内。”

“荒唐,”皇后一甩袖子愤怒地吼道,“本宫是皇后,哪里有不得见陛下的道理!”

小太监为难地说:“这……娘娘不要为难小的了,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皇后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脸上怒道:“让太子出来与本宫对峙!”

莫名挨打的小太监捂着红肿的脸颊,泪眼婆娑地跪下磕头。

然而,这并不能平息皇后心中的怒火与不安。

她在慈宁宫中听到老皇帝晕倒在御书房内地消息,登时便慌了神。

时机还未成熟,皇帝万万不能在这会儿倒下。

不等再有消息传来,皇后顾不得避嫌第一时间冲到了皇帝寝宫外。

谁知她却被门口森严的守卫拦下,连寝殿的大门都进不去。

她无法亲眼确认皇帝的情况,心中惴惴不安总像是有块大石头无法放下。

正当皇后在寝殿外大发雷霆的时候,寝殿的大门缓缓打开。

太子出现在门后。

皇后快步上前,质问道:“陛下病重,太子不许本宫进殿探望是为何啊?”

纪兰庭从阴暗处走进光中,冷着脸说道:“母后之前独自照顾父皇实在劳累,儿臣不忍看您累坏了身子。”

皇后一愣,想说的话停在嘴边。

太子分明是在用上次扈王将皇帝气倒时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来下她的面子,以此报复那时不让他近身侍候。

难道太子看出了什么?

皇后眉头紧皱,仔细打量面前的纪兰庭。

不仅如此,太子何时这么镇定又这么会说话了?

“但陛下病着本宫于情于理都要去探望,”皇后敛起异色说,“本宫还亲自熬了陛下最爱的汤来,或许能助陛下恢复精气。”

纪兰庭瞥了一眼皇后手中的食盒,说:“太医说父皇病着不宜见人,母后将汤交给儿臣便好。”

“这……”

“怎么,”纪兰庭学着纪兰舟的模样玩味地挑眉说,“莫非母后不信任儿臣?亦或是说这汤必得您亲自喂下才行?”

皇后面色大变,知道再犹豫下去怕会惹人生疑。

她大方地将手中的食盒递到纪兰庭的手中,冷声道:“既如此本宫就不打扰陛下修养,太子将汤代为转交吧。”

说罢,皇后冷哼一声带领宫人甩袖离开了寝殿。

直到皇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纪兰庭才松了一口气。

他捧着食盒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

没有人知道方才他的背后紧张到起了一层冷汗。

同时,纪兰庭更加敬佩起纪兰舟来。

他只是演了一会儿便耗费了大量精力,他的八弟究竟多么八面玲珑才能整日对着各式各样的人逢场作戏。

“殿下……”

一旁挨打的小太监哭丧着脸轻轻唤了一声。

纪兰庭回过神来,挥退下人抱着食盒朝寝宫深处走去-

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漠北,平远侯坐在屋内看着一份城防图出神。

他的家人远在京城,墨城内外十万将士也在等待他发号施令,而他现在除了等待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平远侯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

他仰望着那深邃无尽的星空,似乎透过星星点点的光芒能得到安慰。

黑夜之中,面对着的是未知的危险。

南大汗来势汹汹又与大齐探子里应外合,想要抵挡蛮族侵袭并非易事。

平远侯的眼角已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他的鬓角染上几根银丝,然而他的眼神坚决透着令敌人胆战心惊的光芒。

正当平远侯远眺塞外时,书房的大门被倏然推开。

穆雷大步走进屋内。

他径直走向站在窗边的平远侯,说道:“我已与流落在外的安达传信,三日之后就会带着我的族人到你说的地方。”

平远侯缓缓转过身看向来人。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穆雷能在城中自由活动不被怀疑,平远侯让人给穆雷准备了大齐汉人的服饰。

编着小辫的披散着的长发被发带束起,褪去一身外放蛮族服饰的穆雷倒是多了几分汉人的内敛与低调。

只不过他金色的眼眸和硬挺的五官一眼看去就与汉人不同,更不用说那张扬不羁的行事风格更是格格不入。

不知怎的,平远侯瞧见穆雷穿得有些邋遢的长袍觉得有些滑稽可爱。

他无奈地笑笑,说:“难道你们蛮族没有进门前先敲门的规矩吗?”

穆雷并未听出平远侯的话外之意。

他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受天狼神庇佑才能生活在草原上,和牛马一样天地为家没有门框可敲。”

第107章

纪兰庭拎着食盒回到殿内,躺在床上的老皇帝形容枯槁面无血色,身上盖的被子微弱起伏甚至不仔细看就无法察觉。

“殿下,”老太监瞥了一眼太子手中的食盒,“把东西交给老奴吧。”

“不必。”纪兰庭拒绝了老太监,转身将食盒交到张太医的手中。

老太监的眼神一黯,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张太医拿出食盒中的汤碗,碗中金黄色的浓汤散发出怡人的香味。

“这是……?”张太医嗅了嗅,疑惑地皱起眉头。

纪兰庭赶忙上前,问道:“张太医,可是这汤有何不妥?”

“倒也不是……”

太医从药箱中拿出试毒的银针插入碗中。

“如何?”纪兰庭凑上前去。

只见从碗中再拔出来是银针仍旧光亮,未见发黑。

张太医松了口气,拱手道:“回殿下,此汤无碍,臣闻着里面加了不少滋补草药应是极好的。”

纪兰庭悬着的心也不由放下,并非他怀疑只是这个时候容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只是不知汤里的草药是否与臣开的方子相克,还需让臣带回去瞧瞧再下定论。”张太医说到。

纪兰庭点了点头,默许太医将碗中的汤盛出一些在竹筒内。

他坐在老皇帝的龙榻旁,望着床边挂着用来祈福的琥珀念珠出神。

老皇帝整日盘珠子都将珠子包上一层油脂,金黄的佛珠在微光下流转着沉甸甸的光芒,

看似一心向佛无比虔诚,然而当真能够得到上天庇佑吗?

纪兰庭的面色复杂,眼神落在老皇帝皱纹深刻的脸庞上。

他是太子,理应时时刻刻守在父皇身边服侍。

然而皇帝要他监国理政,接下来就要由他独自一人应对朝堂政务了。

这一切的发生都让纪兰庭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怎么应对眼前的局势。

“殿下。”

正在这时,张太医走到纪兰庭的身边低声说:“殿下,臣有些话要私下和您说。”

纪兰庭心头一紧,看着张太医心中满是担忧。

方才他便察觉太医的话未说全,只是还不等他来得及问太医竟先开了口。

他点了点头,高声道:“陛下需静养,你们都退下吧。”

说完,纪兰庭又看向犹豫的老太监。

“公公也先退下吧,这里有本宫和太医在就好。”

“可……”

老太监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退出殿内。

待到寝殿内空无一人,纪兰庭和张太医这才能放开畅谈。

纪兰庭问道:“太医有话直说吧,可是我父皇的病情有变?”

张太医深深地叹了口气,答道:“方才臣不敢多言,只是陛下的病情的确不容乐观,怕是……好不了了。”

“什么?”

纪兰庭的脑中轰然一震,惊讶道:“张太医,你说的可是真的?我父皇……当真无法康复了吗?”

分明刚刚还在教导自己的父亲突然间倒下,现在又说无法康复,纪兰庭一时间慌了神。

张太医低着头,眼中闪烁着犹豫和痛苦,手中捏着的医药卷轻轻地颤抖着。

他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的病情……臣也只能尽己所能。”

春猎前皇帝已经晕过一次,醒来以后虽然太医院每天用上好的汤药进补,但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并不见起色。

这会儿再度倒下,八成无力回天气数将尽了。

纪兰庭默默听着,眼底闪过一丝痛苦。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

仿佛一切都离他而去,仿佛他一个人被抛在了前途未卜的路上。

分明已经入了春季,而他仍觉得自己正站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纪兰庭咬了咬牙,试图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

他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缩,更不能害怕。

床榻上老皇帝重重地喘着粗气,屋内的烛火跳跃着。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纪兰庭扭转回眸,将目光再次放回到张太医身上。

“张太医,”纪兰庭声音中带着一种强烈的决心,“哪怕是强弩之末,请您务必保住我父皇的性命。”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沉甸甸的铅块落在心头。

京城暗流涌动,晋王虎视眈眈觊觎皇位,大齐皇帝绝对不能现在死。

虽然纪兰庭十分不忍且自责,但还是狠下心让张太医下猛药吊住皇帝的性命。

老皇帝能多活一天,能够扭转局面的机会也就多了一分。

张太医先是一愣,随后眼中流露出一丝钦佩的目光。

太子远比他想象中更加果敢。

都说帝王家皆无情,他在太医院过了一辈子早就看透。

软弱心善的人永远无法活到最后,太子终究还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看向太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神色庄重地说道:“殿下,臣定当用尽毕生所学保住陛下的性命。”

纪兰庭点了点头,心中虽然充满了不安但表情依然坚定如初。

正在这时,殿外传话太监来报雍王殿下已经到了-

侯在皇宫外的纪兰舟和从城郊赶来的景楼在宫外相聚,两人赶到殿内瞧见了昏迷不醒的老皇帝。

纪兰舟设计打碎城郊的奇石本意是希望扩大影响让老皇帝心生恐惧,却不料竟把老皇帝吓成这个样子。

床榻上的老头脸颊凹陷,喉咙中不断发出如同老式发动机一般的嗡鸣声音。

纪兰舟眉头紧皱,逐渐陷入沉思。

晋王与蛮族内外勾结的事还没解决,太子又在朝中根基不稳,老皇帝这会儿倒下实在不是好时机。

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总觉得会有人趁着皇帝病危闹出些事来。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纪兰舟回过头去正对上太子殿下忧郁的目光。

太子纯善又孝顺,为了帮顾千亭和景楼已然做了太多,这会儿怕是心里不好受的很。

纪兰舟心中难得生出些自责,微微叹息后上前行礼。

“父皇要我监国,”纪兰庭压低声音说,“奏折一事暂无大碍,顾将军可顺利离京。”

“哦?”

纪兰舟饶有兴致地挑眉。

老皇帝终于在快死的时候做了一件好事,让太子监国正好解了这段时间的忧愁。

如果老皇帝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太子理所应当继承皇位后,那是不是就能全剧终了?

这边纪兰舟还在做梦,另一边纪兰庭苦涩地说:“漠北送来急报,边塞怕是要乱了。”

纪兰舟回过神来,点头说:“我们已然知晓,只是不知兄长打算如何处理。”

“父皇此前已经写下诏书,赐平远侯调兵虎符由顾将军送回漠北。”

“皇帝也放心?”景楼冷笑一声。

要知道从前在漠北时就连超过百人的队伍出城都要向京城递折子请旨,如今老皇帝居然直接将能调兵遣将的虎符赐给了平远侯,看来的确是怕极了。

纪兰庭苦涩地摇了摇头,一切不言而喻。

正说着,纪兰舟无意中瞥见老皇帝床头放着的玉碗中金黄色的汤。

他皱眉问道:“皇后娘娘来过?”

“你怎么知道?”

太子疑惑地看了纪兰舟一眼,心里闪过一丝疑虑,但还是老实回答:“母后得了消息,给父皇送来一碗汤。”

说完,他又补充到:“我已让张太医看过,汤里没有毒。”

纪兰舟并未理会。

他走上前端起盛放汤药的碗,说:“真正要人命的毒药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说完,纪兰舟将汤碗递到景楼的手中。

“如何?”

景楼接过碗,轻轻地嗅了一下。

他的面部肌肉突然紧绷,眼神中闪过一丝暗光。

“这汤里的确有脉脉的味道。”景楼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凝重。

纪兰舟早已想到,了然地点头:“果然如此。”

然而一旁的太子殿下却被夫夫俩蒙在鼓里,他疑惑道:“脉脉?那是何物?”

纪兰舟和景楼耐心地将百晓生所说的脉脉药性告诉了单纯的太子殿下。

纪兰庭听后一愣,脸色瞬间苍白:“你是说这种草药多食会有损身体?皇后她竟然……”

他尚且留了个心眼,本以为能保证万无一失,却不料最为亲近的人突然心肠最为歹毒。

纪兰舟瞥了纪兰庭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受到惊吓的稚嫩孩童。

这就是朝堂之争,明枪暗箭家贼难防。

在这座皇宫内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益和权力是永恒的。

忽然,纪兰舟又觉得老皇帝倒下的很是时候。

幸好当时在老皇帝身边的人是太子殿下,而且皇帝对太子也还有一丝父子间的依赖和信任。

若是老皇帝落入皇后和晋王的手中,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兄长日后定要小心提防那对母子。”纪兰舟提醒道。

晋王和皇后能悄无声息给老皇帝下|药,难保日后不会用同样的手段迫害太子。

纪兰庭沉声道:“我已命人召亲王入宫,届时会将晋王困在宫中。”

太子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一丝紧张的红晕。

纪兰舟看在眼里,内心不由有些惊讶。

单纯的太子殿下居然能有这番大胆的决心和作为,实在是不容易啊。

“殿下可将谢副统领调入宫中。”景楼提议道。

纪兰庭怔怔地点了点头,连声说道:“也好,也好……”

皇位争夺就如同演员争抢同一个角色,必须时刻进入状态以防被其他竞争对手抢占先机。

年少的太子就算还未准备好也必须要站出来顶起重担。

纪兰舟看着太子忧愁的模样,不免有些同情。

太子殿下在原剧情中亡国后自尽而亡,说到底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拍了拍纪兰庭的肩膀,安慰道:“兄长放心,京城还有我在。”

谁知纪兰庭一把将他推开。

“不。”

纪兰庭一脸正色,坚定地说:“你与景楼随顾将军一同离京,回漠北去吧。”

第108章

太子的提议着实让纪兰舟有一瞬惊讶和不解。

如果晋王当真有谋反之心,以他的手段和势力太子根本不是其对手。

纪兰舟皱眉,说道:“京城水深,皇兄一个人如何应对?”

纪兰庭轻笑一声,道:“明明我才是兄长,何时要你来操心。”

“……”

前后两辈子快赶上老皇帝一般大的纪兰舟无语地眯起眼睛。

他的“兄长在”今天之前都还是个莽夫,怎么可能不让人操心?

且不说朝堂上那些咄咄逼人的老头们,单说晋王诡计多端,纪兰舟真怕太子独自应付不来。

更何况京城还有蛮人潜伏其中,实在不是离京的好时机。

他虽然不善于处理政事,但是为太子出谋划策也还算绰绰有余。

如果此时与景楼回漠北去,太子在京城孤立无援难保不会手忙脚乱。

太子一个人留在京城究竟行不行啊?

纪兰庭看出纪兰舟的担忧,安慰道:“待你与景楼离京,我便将谢副统领调到宫中,有他带领禁军守卫也能放心些。”

“可……”

“莫要再说,我的心意已决。”

纪兰庭打断了纪兰舟想说的话:“父皇将大齐交给我,我当守在京城直至最后一刻,而你不同……”

两兄弟四目相对,竟然生出些难得的默契。

“我知道你与景楼早就约定一同回漠北了,”纪兰庭欣慰地拍拍纪兰舟的肩膀,“去吧,哪怕是一日纵马长歌也好过被困在京城。”

太子语重心长,纪兰舟的心中猛地一震。

他从未想过一个剧本设定中的角色会有如此丰富又人性的情感,就好像真的是一位最亲近的兄长那般在为他的将来谋划。

纪兰舟怔怔地望着纪兰庭,一时间竟忘记了言语。

纪兰庭微微一笑,说道:“况且蛮族凶猛,多一个人带兵也能让墨城多一分保障。”

说完,他又看向景楼:“我这弟弟从小长在宫中从未出过远门,替我保护好他。”

景楼眉头微皱,郑重地点了点头。

纪兰舟就像个不能自理的小孩子一样,被哥哥托付给了其他人。

太子心意坚定有理有据,纪兰舟无话可说也无法再拒绝。

他妥协道:“那皇兄在京城定要万事小心,有事可让谢副统领送信过来。”

“好。”

纪兰舟看着一脸严肃的太子轻声叹了口气。

还好纪兰庭不知道原定故事的结局,否则该有多么心痛。

“皇兄,”纪兰舟贴近太子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务必提防纪兰轩,绝不可让他离开宫中……”

纪兰庭听着,双眼逐渐睁大-

回程的马车上,纪兰舟悻悻地蜷在马车的角落一言不发。

短短几日功夫,京城早已不再像往日那样热闹,道路两旁摆摊的商贩和往来的行人寥寥无几。

纪兰舟望着窗外冷清的街道不由心生感慨,原来一个繁荣安定的国家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再无宁静。

景楼见身旁的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就觉得不对劲,果不其然看到纪兰舟在发呆。

“你在担心太子?”景楼开口道。

“倒也不是。”

太子比他想象中更明事理,只要稳住京城直到漠北事了亦或是老皇帝死即可。

真正另纪兰舟惆怅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纪兰舟摇了摇头,苦恼地说:“我是在想,太子殿下方才抢了我的台词。”

在纪兰舟的设想中,他会帅气登场然后凭借一己之力促成景楼回漠北一事。

届时,他要风风光光趾高气昂地带景楼回漠北。

纪兰舟甚至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他将景楼带走时要说的台词:

「走,我带你回家」

然而还没等到他来得及表现,太子竟抢先一步夺走了他的高光时刻。

一朝主角变配角,本该和景楼衣锦还乡的,现在反倒变成了“公务出差”。

雍王府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行进,纪兰舟颓丧地叹了口气。

景楼听出了纪兰舟的心思,轻笑一声安慰道:“若非是你奔走筹谋,或许我与舅舅已经被下大狱了。”

纪兰舟看向景楼,下一刻便哼哼唧唧“娇弱”地倒在景楼的肩膀上。

“闹什么?”

景楼嘴上嫌弃,但任由纪兰舟的脑袋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

雍王已然不是曾经那般瘦弱娇小的模样,如今强壮高大的纪兰舟仿佛一只毛茸茸的大熊拱得人直晃。

“你不必安慰我,”纪兰舟搂住景楼窄劲的腰身,“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亏得老皇帝身子虚才中招。”

说起老皇帝的病情,纪兰舟又不免担忧。

“老皇帝的病撑不了太久,此次去漠北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你怕晋王会……”

纪兰舟坐直身子,皱眉道:“你说晋王究竟为何要与蛮人勾结?”

这是纪兰舟始终想不通的一点,晋王与蛮人勾结究竟有何好处?

有什么是蛮人有而晋王没有又恰好需要的吗?

景楼沉思片刻,道:“或许……晋王自知无法继承皇位?”

纪兰舟猛地瞪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如果晋王早就知道自己无法继承大统,那么想要夺取皇位只能依靠武力。

然而京城本来兵力不足,加上禁军大多是跟随过平远侯的旧部,势必会与雍王和太子站在一边。

晋王在京城中无兵可调,因而只能与蛮人合作从蛮族手中调兵。

想必纪兰轩已经和蛮人做了交易,就等有朝一日里应外合攻入京城直取皇位。

终于想通缘由的纪兰舟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惊讶于血淋淋的真相,更惊讶于晋王对皇位的执着。

晋王当真不择手段,先是设计铲除扈王,然后又意图陷害平远侯,如今竟然被发现还暗藏乱臣贼子的心思。

看来京城终究无法避免一场混战。

还好太子提前留了个心眼将晋王召进宫中困住,也能为他们多争取些时间。

“得想个法子,尽快揪出城里的探子。”纪兰舟正色道。

目前他们只知道西街的妓|馆是蛮人与晋王会面的地点,至于其他潜藏的暗探怕是早已深入京城中。

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必须尽快锁定目标才有胜算。

景楼摸着眉角的伤疤,沉声道:“父亲已秘密派人入京,今晨我已命他们散布在城各处暗查探子下落。”

纪兰舟惊讶地看向镇定自若说出此话的景楼。

擅自调兵可是欺君罔上的重罪,平远侯不仅这么干了而且还派了一队人上京城到老皇帝眼皮底下来。

不得不说,此举实在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怪不得原来的剧本中景楼逃回漠北后没过几集就杀了回来,比起晋王需要寻找场外援助,平远侯简直堪称实力雄厚。

平远侯在京城有眼线在漠北有军队,若真是要造反可比晋王来的省事更多了。

亏得老皇帝日防夜防,事到如今看来想不想反全看侯爷的心情。

纪兰舟暗自惊叹,他的岳父大人着实不简单,这一大家子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反派因子在。

“景楼,”纪兰舟猛地拉住景楼的手,“快和我说说你爹喜欢吃什么。”-

漠北的草原上,一支浩荡的队伍缓缓前行。

十几匹骏马拉着一顶移动马车搭建而成的帐篷,数以千计的勇士和弓箭手气势滂沱围绕着帐篷随行。

马队招摇地行进在茫茫大漠之中,一眼望不到头。

帐篷内围坐着一群魁梧的蛮族战士,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有说有笑地对着帐子内扭动摇摆的舞姬指指点点。

而在营帐的正中央,一个肤色黝黑、胡须丛生的长发男人正懒洋洋地倚靠在垫子上。

那便是蛮族如今的南大汗——穆铁。

“大汗,快喝酒啊!”

“今日又抓到个蛮族叛徒,是不是得和大家一同乐乐!”

“大汗英明,居然料到他们逃亡的方向,这才能将其一举歼灭。”

然而面对部下的吹捧,南大汗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他眉头微皱,食指轻敲着桌面,似乎对舞姬的表演并不满意。

“跳的什么玩意儿,”南大汗大喝一声,“听说京城流行一种名为普拉提的舞蹈,等到日后进了京城都给本王去学!”

舞姬卑微地伏下身子叩首,连连承是。

幻想着过不了多久便能进入大齐的京城,帐篷内众人皆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这时,突然有人问道:“大汗,晋王当真会兑现与我们的承诺吗?”

众人的动作停了下来,纷纷转头期待地看过去。

南大汗嗤之以鼻:“晋王?一个蠢货而已。”

一旦他夺回代表天狼神认证的玉牌后率军入京城,晋王对他们就再无意义。

什么交易,什么约定,他从未放在心上。

“本王也并未说过会信守承诺。”南大汗冷笑着说。

身边的战士们听了这话,心中暗叹南大汗果然个自恃强大的人。

但是晋王如果真的和南大汗合作,必定有着他的底牌,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就在此时,帐篷的门帘被拉来,一名探子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探子抱拳向南大汗禀报:“大汗,晋王从京城送来了一份密信,说是要您亲自过目。”

“来,让我看看晋王殿下这次又想要点什么。”南大汗饶有兴致地接过探子手中的秘信。

他将封着油蜡的信封粗暴地撕开,用沾满油污的手展开信封。

南大汗浏览一遍信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抖动着手中的的信纸,高声说:“瞧瞧,晋王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居然连亲安达也杀哈哈哈哈,本王喜欢!”

说完,他将信封扔进碳盆中烧掉。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介意帮帮他。”

第109章

五月的京城春意盎然,城中的桃花、杜鹃盛开,远眺郊外尽是一片绿色。

这样美好的春日光景放在往日本该是街头巷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然而此刻的京城中弥漫着慌乱和离别。

京城门外,顾千亭身着金甲手持长枪骑在马背上。

与来时孤身一人不同,在他的身后跟着一支从禁军中挑选出来的近百人骑兵队伍。

顾千亭手中攥着一只包袱迎着朝阳远眺,前方离京的道路曲折,一眼望不到头。

在京城不过短短几日时间,外面居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京城内外都不安稳,这一去怕是不一定有机会再回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顾千亭调转马头看去。

只见传旨太监骑着马匆匆赶来,而在太监的身后一辆华美的四驾马车晃晃悠悠从城中驶了出来。

马车四角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与城外严阵以待的队伍形成强烈反差。

“怎么来这么迟?”顾千亭不悦地蹙起眉头喊道。

纪兰舟从马车中伸出头来招了招手:“富贵磨磨唧唧,就差把雍王府搬空了。”

雍王如同向家长告状的孩童一般,坐在马车中的景楼不由轻笑一声。

赶着马车的富贵苦着脸嘟囔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王爷,咱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漠北,那山高水远的不得收拾齐备些啊。”

说着,富贵回头瞅了一眼专门拉行李的马车。

雍王殿下养尊处优从没离开过京城,漠北那地方苦寒异常,王爷怎么受得了啊。

一想到这里,富贵忍不住抹起泪。

他的王爷真是命苦啊……

雍王府的马车驶出城门停下,纪兰舟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

传旨太监也从马上翻身下来。

“将军,”传旨太监向顾千亭施礼后转向纪兰舟,“殿下,请您接旨吧。”

纪兰舟挥了下宽大的衣袖,撩起衣摆跪到地下。

顾千亭奉旨回漠北率军出征,太子让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随军。

表面上是为了监视平远侯,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由头罢了。

纪兰庭虽然无法让景楼恢复官职,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纪兰舟将景楼藏进马车带出了城。

“雍王勤勉端正,雍和粹纯,性行温良……特命其任监察御史随军出征,检校大军,以安社稷……”

传旨太监的声音尖细而高亢,悠长地回荡在城外。

纪兰舟深深一拜后双手抬起,高声道:“臣接旨,吾皇万岁。”

“王爷,万事小心。”传旨太监将圣旨放进纪兰舟的手中。

纪兰舟站起来,点头说:“多谢公公。”

传旨公公微微一笑,说道:“王爷且等等,太子殿下即刻就到。”

不等纪兰舟开口,一旁的顾千亭先一步问道。

“太子要来?”

他意外地挑眉,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包袱。

“是,”传旨公公颔首说,“殿下说要亲自为将军和王爷践行。”

纪兰舟瞥见顾千亭纠结的模样不由扬起嘴角。

他这个舅舅分明就对人家太子殿下有点意思,否则怎么会连听到太子要来都会这么紧张。

正当纪兰舟在心里默默八卦的时候,顾千亭恰巧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笑容。

“笑什么笑。”顾千亭冷声道。

纪兰舟赶忙敛起笑容,调侃道:“瞧着舅舅似乎并不是很想见到皇兄的样子。”

顾千亭一愣,反手将手里的包袱扔进纪兰舟的怀中。

“给你,”顾千亭仰着下巴不自在地说,“等下帮我把东西交给太子。”

纪兰舟接下包袱,疑惑道:“舅舅为何不自己去送?”

顾千亭横了他一眼,嫌弃道:“哪有储君收受武将礼物的道理,被人知道徒增烦恼,你也不动脑子想想。”

说完,顾千亭一抖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兰舟捧着包袱,嘴角的笑意终究是压不住了。

他三步并两步跑回马车中,兴冲冲地将刚刚发现的“秘密”告诉了景楼。

景楼听后疑惑地挑眉:“我怎么不知舅舅和太子何时有过往?”

“但我瞧着两人皆有意,只是不曾言明。”纪兰舟遗憾地叹了口气。

古人啊,哪怕是剧本设定中并不真实存在的古人也是那么含蓄。

“说来也怪,”景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舅舅一把年纪不曾成亲,也从未见过他对谁动心。”

纪兰舟好奇地凑上前去,小声说:“等咱们到了漠北问问你爹,或许他知道。”

“也好……”

景楼下意识地点头,复又察觉不对。

他抬手轻推了纪兰舟的肩膀一把,撇嘴道:“胡闹,我怎么被你带着在背后编排起长辈的私事了。”

纪兰舟脸皮厚的很,笑盈盈地又贴上去说:“早就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离我远点。”

夫夫俩窝在马车里“打情骂俏”,不远处一辆六驾马车朝城门口驶来-

太子殿下一身素净的白衣,不染一丝尘埃地从马车上走下。

纪兰庭的脸上满是疲惫,望着车队的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不安地紧紧攥拳,这一刻,只觉得身边的人都在离他而去。

“殿下。”

顾千亭并未下马,而是隔着一排队伍远远望过去。

纪兰庭并未指摘他不敬的罪过,隔着人群喊到:“万望将军保重,本宫在京城等你的消息。”

顾千亭牵着缰绳,微微一笑:“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负重托。”

“好,好……”

两人四目相对,竟相顾无言。

纪兰舟从旁默默看着,只觉得太子和将军好像言情剧本中的男女主,明明张了嘴却谁都不说清。

那他不介意演一回连接爱情的丘比特。

纪兰舟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拱手喊了声皇兄。

太子回过神来,打量着已经长高长大的弟弟。

“此番去漠北路途遥远又危机四伏,你一路上万万要小心……”

纪兰庭像送孩子出远门的家长再三叮嘱,眼中尽是不舍。

纪兰舟的心一软,上前紧紧地将自己的兄长抱进怀中狠狠地拍了拍太子的后背。

“咳咳……”

小身板的太子殿下被纪兰舟的力道拍得咳嗽两声,红着脸后退两步不断喘气。

“给你。”

纪兰舟将顾千亭给他的包袱递到太子的手中。

纪兰庭止住咳嗽,疑惑地抬起头,“这是……?”

“舅舅让我转交给你的。”

“顾将军?”纪兰庭的眼睛倏然亮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神色黯淡地垂下头来。

纪兰舟全都看在眼里,大致也能猜想到太子的顾虑。

他抬手重重按住太子的肩膀,正色道:“兄长需记得,只有强大起来才能做改变规则的人。”

纪兰庭浑身猛的一震。

纪兰舟不再多言,能否理解他所说的意思就要看太子的心思了。

不远处顾千亭看着纪兰舟将画和信交给太子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别扭地搓了搓鼻子。

他怎么可能忘记初次入京时在大雪纷飞的皇宫中遇到的小团子,像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

只是顾千亭知道,有些感情不可宣之于口,需得一辈子藏在心里。

将来太子必定要继承皇位,国之储君怎么能与武将在一起呢?

顾千亭不愿让纪兰庭有期待,更怕自己会有一瞬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们之间注定没有缘分。

但若真是任命,顾千亭又觉得不甘心……

他们被束缚在条条框框中压抑太久,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顾千亭远远地望着与雍王说话的太子,不等纪兰庭抬眼望过来便先行一步收回了视线。

“咚咚——”

城楼上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击鼓声,随着沉重的号声响起,城外身着铠甲的将士们大喝一声后迅速列阵。

以顾千亭为首,队伍伴着鼓声缓缓进发-

待到队伍渐行渐远消失在地平线上,纪兰庭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回到马车上。

他将包袱放在案几上小心翼翼地展开来,里面赫然是一副花卷和一份书信。

画卷打开,前面用拙劣的画工和稚嫩的勾线挂着一副《两小儿垂钓图》。

画中两个垂髫小儿,一个身披红色斗篷坐在岸边巨石上钓鱼,另一个则躲在石头后面偷偷地招手。

虽然画工不佳,但却将小孩的神态画的活灵活现。

纪兰庭看清画上的内容后双眼猛的睁大,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纤长的手指缓缓抚上纸面。

“怕得鱼惊不应人……”

他读着花卷一侧写着的诗词忍不住轻笑出声:“原来他没有忘记,还在记我的仇。”

纪兰庭将画卷放在一旁,又拿起顾千亭写给他的信轻轻展开来。

「顾千亭顶上太子殿下千岁……」

只看到第一句,纪兰庭的眼眶瞬间湿润,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他压抑着啜泣的声音,慌乱地用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抹去。

顾千亭的字迹潦草,和本人一样狂放不羁又直来直往。

唯独在装作不认识他这件事上顾千亭隐藏的很好,从始至终没露出一丝破绽。

纪兰庭能猜想到顾千亭此举的考量,只是当他真看到顾千亭陈情的信件后又十分不甘。

只因他是储君,便要隐藏心意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就连婚事也做不得主。

若不能改变,那做这个皇帝又有何用?

“做改变规则的人……”

「春寒料峭万望珍重,敬希赐复顺颂时祺」

纪兰庭缓缓合上信件,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坚定。

他展开帘子望着骑队离开的方向。

远处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光芒普照大地。

他将画和信抱入怀中,闭上双眼默默祈福,只盼着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们能够早日平安归来。

春日的相聚十分短暂,只盼能在花谢之前再度相见,不必苦等年复一年。

第110章

大齐地域辽阔风景秀丽,然而一路上纪兰舟却无心欣赏。

在这个交通道路并不发达的年代哪里有什么柏油马路,出了官道之后全都是没有压实的泥土路。

才刚出城一日,纪兰舟被马车颠的腰酸背痛,只觉得往日剧本中写的什么行车几百里还能活蹦乱跳的全是谎话。

车轮卡到一块石头猛地一颠,纪兰舟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他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环顾车内,却发现马车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景楼?”

纪兰舟喊了一声。

富贵撩开车帘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王爷,正君说坐累了要去骑马活动活动筋骨。”

景楼不愧是骑马打仗惯了,离开京城之后简直如鱼得水习惯的很。

纪兰舟伸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也朝富贵要了匹马。

虽然已经过了五月,但是越往北方走便越能明显感觉到一匹不同于京城的凉意。

车队为抄近路走的山林小道,透过树丛的天空阴阴沉沉,微风拂过树林吹来的风仍旧十分寒凉。

“景楼,等等我!”

纪兰舟扬鞭策马,追着景楼和顾千亭的方向追去。

景楼听到声音勒住马,回头便瞧见雍王乘着快马衣袂飞扬。

雍王本就生的一副好样貌,去掉了往日死板拘束的装扮后乍一看仿若恣意江湖的侠客。

看到这样的雍王哪里能想到几月前他还只是个骨瘦如柴的病秧子,要说是个武将也不会惹人生意。

“吁——”

纪兰舟追到景楼身边。

“醒了?”景楼扯下马背上系着的水囊扔给纪兰舟,“方才我见你睡得熟便没叫醒你。”

纪兰舟自然地打开塞子喝了口水,打趣道:“还好我身强体壮,否则这一路非得给我颠散架不成。”

景楼上下打量一番,哼笑道:“空长这么一身腱子肉。”

说罢,双腿一夹马背悠悠哉哉地向前走去。

“啊?”

纪兰舟一愣,赶忙放下水囊追上前去。

一黑一白两双大马并驾齐驱,鬃毛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这一身肉是不是白长的你难道不清楚吗?”纪兰舟扬起下巴笑盈盈地说。

景楼回过神来,脸上登时一片通红。

雍王光天化日之下又在说什么混账话!

这种暧昧的私房话是能随口乱说的吗?!

他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后抬手用马鞭抽了纪兰舟一下,怒道:“胡闹!”

景楼没舍得下狠手,纪兰舟只觉得像是被人轻轻撩拨了一下。

“驾——”

纪兰舟向来不要脸,笑盈盈地跟在景楼地马屁股后面朝树林身处走去。

顾千亭被孤零零地扔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地望着纪兰舟和景楼的背影。

末了,顾千亭愤然赶马朝另一处走去。

纪兰舟与景楼并肩同行,一边听着景楼将漠北的风光一边为即将见到岳父大人而紧张。

他侧过身子,说道:“临行前我让富贵去仁和酒楼带了几坛贡酒,又买了些京城特色的糕点,还从张三姐哪儿拿了许多吃食,你说爹能喜欢吗?”

说着他一顿,又补充道:“我还从家里收拾了些古籍书画文玩玉器,看爹有没有能看上的……”

雍王絮絮叨叨难得紧张,俨然是对回家见平远侯的事放在心上着重对待了。

景楼颇有种被珍视的感觉,心中暖洋洋的。

“放心,我爹与舅舅不同,”景楼出言安慰道,“他定不会为难你的。”

一想到在教场与顾千亭过的那三招纪兰舟就脑瓜子疼,若非景楼出声相助他怕是连一招都过不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又起了一阵狂风。

树林中的落叶被狂风卷起,树枝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风声呜咽着穿过树林扬起两人的发丝。

纪兰舟被风沙迷了眼,抬起宽大的袖子将他和景楼挡了起来。

直到狂风逐渐停下,景楼抬起头望着天边阴沉的乌云沉声道:“回去叫上马队快些走,要下雨了。”

说罢,两人赶忙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因着要尽快赶到漠北,纪兰舟一行人刻意走的是捷径,想要穿过树林需得经过一条黑水河。

黑水河贯穿了大片的平原和丘陵,将京城与漠北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若是下起雨来,河水变得湍急起来过桥时定不安全。

眼看着天色阴沉将要落雨,马队纷纷加快速度朝着河边赶去。

然而还不等见到河岸,天色骤然变暗。

黑压压的乌云如同潮水般涌动,短短几息之间,整个树林如同被漆黑的布幔覆盖。

下一刻,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犹如撒下的银珠,激起一片片涟漪。

雨水垂直倾斜而下迅猛无比,打在树叶上几乎将叶片击穿。

顷刻之间,雷霆翻滚,电闪雷鸣,雨声、风声和雷电声掩盖了周遭一切动静。

“王爷,雨太大啦!”

富贵撩开车帘,他躲在马车飞檐下也被淋得浑身湿透。

纪兰舟摆手催促道:“你去和小九一同坐车,莫要在这里淋雨。”

“不行啊王爷,”富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小的还是先把马车赶到前面大树下避雨吧。”

富贵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轰隆——”

车外又响起一道惊雷,纪兰舟九年义务教育的基因被雷声激活。

他扑上去撩开帘子拦下富贵:“不可,不能去树下。”

富贵疑惑地回过头来,催促道:“爷啊,这雨实在是太大不躲到树底下哪儿行啊!”

纪兰舟没法短时间将雷电形成的原理向富贵解释清楚,也就没法和富贵说明为何雷雨天躲在大树下会遭劈。

他从马车中的蓑衣和斗笠递给富贵,指着前路说道:“向前找找看有没有山洞,万万不要留在树下。”

“可……”

“继续走,不要停!”

富贵还想辩驳,但见雍王说的坚定也无法忤逆。

他穿上蓑衣,高声喊了一声指挥着车队继续沿着原定的方向行进。

马车内,纪兰舟握着把玩已久的茶碗,瞥了一眼窗外淅沥的雨水感叹道:“在京城许久还未见过这么大的雨。”

景楼侧身看去,道:“漠北也鲜少下如此大的雨。”

纪兰舟猛然想起上辈子娱乐圈中流传的迷信。

他的眼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与景楼分享道:“我曾听人说若是出行的路上遇到下雨便是要发达的征兆,雨越大越好。”

景楼一愣,轻笑道:“你久居王府,知道的倒是挺多。”

雍王行事作风向来怪异,所说的话也时常新鲜闻所未闻。

“人人都说树大好乘凉,你为何不让富贵把车停在大树下?”景楼的眸子亮若繁星,求知欲和好奇心全都写在脸上。

纪兰舟想了下,解释道:“也有人说树大招风,风雨召来雷电会遭报应。”

景楼将信将疑地斜睨过去,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我竟不知你还信神佛报应。”

别说神佛,就连轮回转世鬼魂附体纪兰舟都经历过了。

他轻笑一声,倾身上前神秘地说:“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曾经险些病死吗?”

景楼一愣。

“弥留之际我当真见到神仙了,”纪兰舟狡黠一笑,“神仙说我还没到死的时候,放我回来见你。”

景楼瞪了他一眼并未回应,心里却隐隐抽痛。

纪兰舟总是这样爱用嬉笑的口吻说着些让人心惊的话。

哪怕遇到天大的事,纪兰舟怕是也能笑着打趣说“天要塌了”。

景楼严肃地板着脸说:“日后莫要总将生死挂在嘴边。”

纪兰舟眼中闪过一起讶异,随后心瞬间融化成一滩春水。

他敛起嬉皮笑脸,正色道:“不说了,以后再不吓你了。”

两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在彼此之间建立起一道约定。

对话间,雨外的风雨狂暴,马车内的人含情脉脉。

他们在风雨中,找到了彼此-

大雨渐渐歇了下来,马队匆匆赶路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黑水河边。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只见连接河两岸的唯一一座石桥已经塌毁,断桥残壁依稀可见。

“将军,看样子桥是被河水冲塌了。”前方探路的士兵回报道。

顾千亭眉头紧皱,抖掉身上的雨水翻身下马。

纪兰舟和景楼得到消息,带着斗笠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探查情况。

“怎么回事?”纪兰舟赶上前问道。

“桥断了,”顾千亭摇头沉声说,“瞧着像是被水冲垮的。”

“冲垮?”

纪兰舟探出身子观察岸边的情况。

石桥的断面十分粗糙,并不像是被冲散的反倒像是被凿断似的。

精通服化道的纪兰舟蹲下身子,眯起眼睛朝石桥断裂处看去。

“这桥应是有人破坏的。”

跟上来的景楼也一眼看出了端倪,他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色:“那块碎石下的泥土还是干的。”

众人顺着景楼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石块下的泥土果然是干的。

雨下的这么大,若桥真是被水冲塌怎么可能会是干的?

只可能是桥先前就被人破坏,石头盖住泥土这才没能让雨水打湿。

纪兰舟望着近在咫尺的对岸,仿佛中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究竟是谁费尽心思抢在他们之前把桥搞垮,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只是纪兰舟现在没有时间去深究桥塌的真正原因。

此时此刻,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新的路线尽快抵达漠北。

纪兰舟目光凝视着断裂的桥横跨在咆哮的黑水河之上。

河水狂暴地冲撞着残破的桥墩,溅起水花在暮色中闪烁着寒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对顾千亭和景楼说:“看来我们只能改道了。”

“嗯。”景楼凝重地点头。

顾千亭嗤了一声,转身大喊道:“众将听令,改道!”

他们调转马头,沿着黑水河边的羊肠小道向另密林深处走去。

狭窄崎岖的道路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树林,月光在树叶间穿透,洒下斑驳的影子。

道路边的草丛在风中摇曳,发出低低的沙沙声。

殊不知,在车队不远处的山头上正有一群人隐藏在黑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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