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单准想起那次埃拉斯谟差点困死在数据流里,语气柔软下来,“他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人。”
一时间房间里再无声响,单准觉得疑惑,抬起头去看段悠,只看到段悠的侧脸,他看着窗外,脸上很冷淡:“我走了。”
“你要去哪?”
“去找关于地下神庙的线索,那才是我该做的,作为灵体的出路,而不是满足你的英雄情结。”
“我的英雄情结?”单准不太爽,“我只是希望能和你一起逃出这里!”
“和我一起?你确定吗?你最信任的人不是埃拉斯谟吗?”段悠扭回头来,单准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嘲讽,“你最信任的人的是这里的权力顶端,我没想到你那么愚蠢,单准。”
“喂!”
段悠轻牵着嘴角:“埃拉斯谟的父亲是亚欧大陆的统领,他或许会许你小恩小惠,但绝不会背叛他的家族,他的阶级。”
“那不叫背叛……”单准争辩道,“他很痛苦,他也想摆脱那一切。”
“你把他们的痛苦看得太有价值了。”段悠从未有过的尖锐,刺破了他的忧郁,“他们那种人的痛苦,只是达摩克利斯之剑而已,他们每天都要面对悬于王座之上威胁,但也绝不会将王座让出。”
单准怔住,就算他不太清楚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什么,但也隐约能够明白段悠的意思。
可是沉睡在数据流里的埃拉斯谟,说着“所有人到最后,都会希望我消失”的埃拉斯谟,和绝望的蓝圆那么相似的埃拉斯谟。他的痛苦如果真是一把剑,哪怕那是他自己要放在头顶的,那单准也想将那把剑移开。
“我相信他。不,我只能相信他。”
然后我才可以救他。
段悠看着平静而笃定的单准,分明看到一种无比温柔的情感在支撑这种笃定,尖刻的酸涩升起,直逼喉头,他想也没想,问出了口。
“你爱上他了吗?”
单准似乎因为这个问题困惑了一秒,随即惊讶得快要跳起来。
“没有!”
“最好是。”段悠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奇怪,胸口堵塞了一般,他转身走向病房门,“不要妄想暴动……我会再来找你。”
说完段悠打开门走了出去,并迅速隐没在空气中。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留下“我会再来找你”就走,都觉得我会很期待吗?
单准很郁闷,他确实是在冲动下提出了暴动的建议,但段悠拒绝得那么不留余地,外加一顿冷嘲热讽,他越想越气,当天晚上没睡着,很有种以前比赛踢输了的憋屈。
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他也一边思考着自己面临的问题。
单准不得不承认,段悠比他聪明,段悠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自己就更别想了。
但那不代表他不可以换个方法。
没有能力攻破网络,就放弃求救。没有能力对付荷枪实弹的守卫,就不正面冲突。总会有办法的。
关于集结同伴,单准没有死心,他隐隐觉得,跟他说了那些话的万舒,是在暗示他什么。万舒一直以来确实在帮他,帮他振作,帮他认清形势,还给他提供了这样的信息,从未有人在单准面前提到两年前发生的暴动,这样讳莫如深的信息,万舒作为老师,透露给他肯定也需要担风险,那承担风险也要说的话,是否包含着信息以外的意图?
至于那意图是鼓励他还是劝诫他,只有之后才知道了。
单准不傻,就算他认为万舒应该是个好人,也不会对他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和盘托出。段悠提醒了他,目前和自己处于相同阶级的人只有段悠,那对其他人的信任,都应该有所保留。
那么埃拉斯谟呢?
想到埃拉斯谟,单准觉得焦躁的情绪被抚平了。他看了一眼阳台,门没锁,一缕风从门缝窜进来,轻轻吹动纱帘。
单准在床上翻了个身,手臂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回想起和埃拉斯谟一起躺在草地上,遥望那面无比真实的夜空,和夜空下埃拉斯谟的眼睛。
单准突然觉得慌乱席卷了全身,他在床上蜷缩起来,感受着身体逐渐发热。因为就在刚刚,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竟然开始想念埃拉斯谟。
***
第二天单准挂着黑眼圈来到复健室,发现万舒已经在那了,戴着渔夫帽穿着短裤,腿边还有一包钓具一个给氧箱,他还是那样,笑着叫单准同学,说自己早上去钓鱼了,然后打开箱子,里面却一条鱼都没有,万舒笑着推了推眼镜,说自己是新手,希望下次能钓到。
单准一脸睡眠不足的疲倦和卯着劲儿要做什么的狠意,并不理会万舒的新爱好。
他失眠一整晚,除了想埃拉斯谟,也对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有了大概的方向。如果要集结同伴,那没有比球队里的那些人更合适的人选了,刚刚经历了惨烈的角斗,明白了自己的性命完全是观赏性的存在后,他们应该是最容易被说服的人,只是自己必须拿出有说服力的条件。而他别无所长,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以及刚刚得到的这副武器然而困境也在这里,他直到现在都没办法用这支义肢好好走路。
所以单准开始更卖力地做恢复训练,当他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第十七次,感应带发出尖锐报错后,单准控制不住,满脸汗水面无表情地用义肢尖端划破了感应带。
秦医生被气走了,万舒站在旁边冷静而专注地看着单准,直到单准连面无表情都维持不住了,他弯腰把义肢一把拔下来丢了出去,人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单准坐在地上狼狈地喘气,看着万舒走到墙边把义肢捡回来,在他面前蹲下来,将那条漂亮但让人痛恨的义肢横呈在他眼前。
“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它,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
万舒从眼镜后面直直地看着单准。
“如果不是,”他将义肢竖起来,放在了一边,“那你需要的就是心理医生。”
单准露出排斥的表情:“我不需要。遇事不决,心理医生,就连这里都流行这个?”
现如今的社会,心理健康已经和生理健康同等地位,对精神和情绪的管理和预后都越发细化。这也是由于大规模的战争创伤,战后重建过程中,人们发现哪怕将建筑复原,将身体医治,自己拥有的一切也很有可能随时被夺走,而导致这一次的战后重建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困难的一次,那时候开始,心理重建头一次排在了物质重建的前面。
但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单准一直觉得,心理是私密的,且心理创伤是肉眼不可见的,他会在掩饰的过程中挺过去,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忙。事实也的确如此,单准之前所在的足球队,有一整支心理医疗队,但是单准从未接受过一次心理咨询,哪怕是15岁断了腿的那次。
单准拿过义肢,重新戴起来:“我会搞定的,你不用操心。”
然而这一整天的训练,再次以失败收尾。
单准坐在病房里,对着面前精致的晚餐毫无食欲,压力大到他看着手里的三齿叉,都联想到了自己,而想把那把叉子掰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