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单准示意自己断掉的那只腿,“以前的我靠自己根本逃不出去,现在的我更不可能了,你不是说过吗?会不遗余力地帮我,那我想要从了解这所学校开始。”

万舒看着单准,镜片后那双多数时候都不像师长该有的眼睛微微眯起,是赞赏的眼神,倒是让单准感受到了强烈的,被上位者的肯定的感觉,这让他有些莫名。

“好的,我当然会帮你。”

万舒走到角落里的那个护士旁边,很礼貌地弯腰说了什么,那个男护士很愉快地起身走了。万舒又走回来。

“我让他今后都不用来了,以后由我来陪你复健,顺便作为老师,借此机会给你上上关于那鸥斯大学的课,对了,单准同学,我发现你还一次都没有叫过我老师,甚至没有叫过我的名字,这可不太礼貌。”

不知道为什么,万舒明明是笑着说这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亲和,站在单准面前的还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浅色T恤外搭衬衫,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但却突然有了一种让单准倍感压力的气质,于是他有点磕巴地说。

“老、老师。”

***

埃拉斯谟坐在餐厅里,窗外茂盛的植物被海风吹出“簌啦啦”的声音。中东风情的建筑搭配阳光海岛,看起来很像度假胜地,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栋建筑属于奥马利克的私产,奥马利克来的时候才会投入使用,而他一般每年会来一次,在新主显日(12月1日)之前,一般会提前半个月,在这座岛上度过新主显日后再回到内陆,新主显日之后的第十三天,是全世界所有人共同庆祝的人类团结日(12月14日),就是这一天,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结束,人类世界迎来了新纪元,各大陆的统领都要在这一天和他们的民众待在一起。

现在是十月末,奥马利克却来到了那鸥斯岛,比之前每一次来的都要早,除了因为角斗场上的冲突,前来安抚奎利,可能也与教会有关。

在侍者们将晚餐的餐具全部上齐后,奥马利克出现了,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圣子,那个男孩换了一身衣服,脖子上挂上了夸张的项链来掩盖淤青,两人在餐厅前告别,奥马利克俯首亲吻圣子的手背,神情并不算多么虔诚,但能够让奥马利克低下头的,埃拉斯谟只见过这个被奉为圣子的娼妓。

真是好讽刺。

仿佛是察觉得到埃拉斯谟难言的心境,圣子看了过来,轻轻笑了一下。

随后圣子离开,奥马利克走到长桌的主座处落座,他身形高大,举手投足都带着沙场烙印,虽然已经年逾六十,但先进的医疗保养,让他的脸看起来至多四十几,鬓边的几缕白发反而增添威严。

没有人说话,侍者开始上前菜,刀叉声响起,这一张十几人的长桌上只有父子两人,显得冷清。

“早上去哪了?”

竟然是奥马利克先开了口,这让埃拉斯谟切肉的刀不可控制地锉在了盘底,他连忙控制力道,也还是泄出短促的尖利噪音。

他索性放下刀叉。

“去见了一个朋友。”

“朋友?”奥马利克看过来,嘴里的咀嚼并没有停下,“上次你这么形容赛乐的时候,我好像指正过你,在我面前不要用意味不明的代称。”

“对不起,父亲……但他的确是我的朋友。”

埃拉斯谟说完这句话,放在桌沿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而奥马利克对这个答案意外,他也放下了刀叉。

“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父亲。我想告诉您,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就像所有其他18岁的年轻人一样,我有了一个在学校里认识的新朋友。”

奥马利克深吸了一口气,他牢牢盯着埃拉斯谟,用眼神告诉他的儿子,他在给予极其珍贵的耐心。

“我以为在你七岁以后,就不必跟你解释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一点了。”

埃拉斯谟愈发紧张,他把双手放到了腿上,好借着桌子掩饰他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他不断地在脑海中想着单准的吻,单准的声音就在耳边:「你愿意和我一起,摆脱这一切吗?」

他看向一直以来无比畏惧,但也无比神往的父亲,头一次,亮出了他不再顺从的尖刺。

“我当然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我比其他人拥有更多,像赛乐这样的盟友,像历山这样的对手,像奎利这样的战利品,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父亲,但除此之外,我还想要更多,那些普通人拥有的东西,一个心地单纯且熨帖的朋友,就像酒后的枕头,让我感到舒适和愉快,我会让他发挥作用的。”

奥马利克微蹙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展开了,他看着年轻的幼子,认为这番话并不逾越,且让他感到更加了解对方了,这种了解没有让他生厌,他重新拿起刀叉。

“就是那个叫单准的特惠生?”

平民学生是校内流传的称呼,它的官方名称是特惠生。

“是的。”

“你为了他把刀架在奎利的脖子上,这是你对待一只枕头的方式?”

埃拉斯谟微微停顿:“或许有我有些冲动,但并不比历山更多。”

奥马利克一边嚼着嘴里的嫩牛排,一边看着埃拉斯谟,算是认可了对方的辩驳。他看过角斗场上的整场录像,历岁天的儿子全然忘我地加入战斗,保护那个特惠生,打破了奥马利克对他一贯的印象,或者说,奥马利克对这个敌人的优秀继承人持有的微妙的嫉妒,完全变成了失望。而奎利这个眼里只有变种怪物的蠢货,确实应该有人制止他,只不过制止他的应该是校长源千忍,但是如果在这场冲突里自己的儿子因为畏惧一个“财政大臣”而什么都不做,也实在难看。

“而且这也让历岁天放松了警惕。”埃拉斯谟发现父亲态度缓和,重新执起刀叉,继续晚餐,“他显然认为这只是一场小孩子争风吃醋的戏码。”

“所以要为小孩擦屁股的家长就只剩下了我。”奥马利克接道。

埃拉斯谟有些紧张地看向父亲,他直觉这应该是句玩笑,但父亲从不开玩笑的。

奥马利克切着肉,抬起眼看了一眼儿子,随后笑了,虽然只是幅度极小地牵了一下唇角,但确实是个笑容。埃拉斯谟才意识到这确实是句玩笑,也终于放松下来。父亲的笑容非常难得,他觉得内心雀跃。

眼下,因为历岁天放松了警惕,而奥马利克亲自来到那鸥斯岛安抚奎利,现在,奎利已经完全偏向了奥马利克,亚欧大陆和中立区的贸易往来,奎利将会以奥马利克的政见为首要参考,而不再执行过去烛照集团和中立区的贸易协议,中立区的这块蛋糕,终究会被更多地分给亚欧大陆政府,而非历岁天的私人腰包,历岁天可能认为这点损失不算什么,毕竟烛照实在是太富有了,但对于奥马利克来说,和中立区建立良好的贸易,以及多出来的利润,对亚欧大陆来说,确是长计远虑。

而对于埃拉斯谟来说,他至少没有把事情搞砸。

“不要得意,你能获得原谅,主要还是因为那条狗。”奥马利克喝了一口酒,“那是一条好狗,比你小时候养的那条有用。你当时来见了奎利,而不是去见你那位断了腿的朋友,那么我也有理由相信,你确实长大了,懂得把狗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也会把朋友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奥马利克放下了杯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吃吧,你应该受够了禁闭室的伙食。”

奥马利克起身离开。

“晚安,父亲。”埃拉斯谟看着奥马利克的背影说,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他不觉得眼前丰盛的食物有多美味,哪怕是与禁闭室的伙食,他觉得最好吃的东西,还是和单准一起吃的早餐、午餐、晚餐,还有那些把游戏手柄变得油腻腻的零食。

父亲说的没错,他现在懂得把狗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自然也懂得把单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那条让埃拉斯谟获得原谅的狗,是埃拉斯谟一早便着手为奎利准备的,为了投其所好,而培养的一只生化犬,它有三个头,和神话中描绘的三头地狱犬刻耳柏洛斯一模一样。本来是想在与奎利深入交流后用以贿赂,却最终被用来当做了赔礼。

奥马利克登岛的那一天,校长秘书阿骨来通知埃拉斯谟,校长为奥马利克和奎利准备了酒会,那场酒会自然是用来让埃拉斯谟亲自向奎利道歉的,再由奥马利克安抚奎利的,阿骨告诉埃拉斯谟,他有三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时间一到,就必须回到禁闭室。而那时候,埃拉斯谟刚刚得知单准截肢,并且戴上了历山为其准备的义肢。

他有三个小时,本可以抽出一个小时去见单准,但最终,他选择了用三个小时来紧急联系岛外,将还在培育中的生化犬用直升机调到了岛上,准时在酒会开始的时候,将生化犬送到了奎利的面前,奎利是个疯狂的怪物粉丝,当即为这头三头犬命名为刻耳柏洛斯,并欣然接受了埃拉斯谟的道歉。

事实证明,他没有损失利益,最终也得到了单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