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逗弄(1 / 1)

屋中降着尘灰,飘着一股子霉味,地中央搭着一簇火,橘光融融,驱散了此地的阴冷与潮湿。

柳云峤托着下巴,火堆的光辉点染在他漆漆瞳孔之中,染上一层斑驳的碎金。

他支起一条腿,若有所思地倚着墙檐摆弄石头。

迷魂槐,行尸,怨绝。

柳云峤以石作笔,依次写下这几个词,又将它们圈了起来,逐一连接。

乌衣镇诡谲奇异,齐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么……它外面环绕的迷魂槐便是为了将这些东西掩盖么?

“咔哒——”

柳云峤思绪戛然,循声去看。

陆京尧自安置着温钰的房中走出,身上的玄衣几乎与窗枢漏进来的夜色融作一团,却又因为眉梢过分的锐意而与漆黑撕裂,颀长的身影一眼便撞入人的视线。

柳云峤“嗳”一声,指指他身后:“温钰现在如何?”

几刻之前,他与陆京尧左找右找,找到了这间破落屋子,虽说荒草丛生,但此屋地理偏远,易守难攻,用来藏匿再好不过,哪成想温钰甫一踏入这屋子便昏死过去。

那时二人方才注意到他早已变成了一巨大的人型黑茧。

“在睡。“陆京尧一撩衣袍坐到柳云峤身旁,头微微往他的肩上垂,似乎是想靠在上面,却终究没落下。

他解释道:“温钰煞气入体极重,这段时间不宜使用灵力,方才醒来一回,我已重新点过他的睡穴。”

“那小子醒来还需好好感谢你,无问宗财大气粗,你不妨讹他一讹。”柳云峤毫无负担的给他传授坑人之技,“不过……”

他哼笑了下:“倒是没想到你还会医理。”

陆京尧很是谦虚地说:“只一点,不多。”

“停,打住,打住。”柳云峤伸出两根手指,扯开大约一厘,旋即靠拢只留下几乎不看见的一道缝隙,幽幽感慨,“不许在本尊面前谦虚,若你是前者,那本尊便是后者也不如。”

柳云峤本人不善医理,譬如煞气入体这东西他只会暴力破除,但此番行事势必会对温钰的识海造成不可逆的影响,而陆京尧不过是在昏死的温钰身上点过几下,那厮的面色便好转不少,实在是远超他的预料。

若是这都不算厉害,那还有什么叫?

陆京尧有一搭没一搭的朝火堆添柴,闻言,动作一顿,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生动又明艳:“哥哥谬赞,不过是技多不压身罢了。”

“技多不压身?那倒也是。”柳云峤随口地答,余光映入一道冷白的光,乜去一眼,见是陆京尧腰上横插的软剑,便不禁想起他与温钰交锋的一幕,饶有兴趣地问,“你这把剑唤作何名?”

陆京尧的眸光垂落在剑上:“怎么?哥哥感兴趣?”

柳云峤单手托着下巴,说:“是啊,你那柄剑软却又锋,动起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它的名字是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柳云峤以为他那柄剑是不是什么惊天神器,其名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时候,陆京尧忽然闷闷笑了下,眼里盛着星屑似的光。

柳云峤一个激灵,心下诧异,暗想:不会吧?难道这剑跟他还有一段不可言说的爱恨情仇??

“止干戈,休战事,其名止戈。”陆京尧轻轻地说道。

柳云峤一愣:“止戈?”

他念过这两字,心说,怪不得本尊能捡到你呢,这倒还真是有些妙不可言的缘分。

自己的剑是“执澜”,他的剑是“止戈”,换句话说,不都是欲平河山之意?

陆京尧眼底滑过细碎光影:“赠我剑之人也曾对我这样说过,止戈二字乃平山河之意。”

柳云峤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将才把心里话道出了口,他面色不改:“哦?那是师友所铸,还是亲长所赠?”

陆京尧摇头,他垂下首,鸦羽低落,神色看起来有些受伤,让柳云峤一时想到失去依靠的可怜幼兽。

他说:“都不是。”

“都不是?”

柳云峤眼皮蓦地跳了跳,下一刻陆京尧叹息般说道:“是我求而不得的人。”

柳云峤:“……”

听这语气,柳云峤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有幸一览少年人的风花雪月与情情爱爱,忍不住微微坐直。

……没想到陆京尧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为情所困?

他暗戳戳压下浓郁的好奇与八卦,想着少年人多少要给几分面子,低咳一声,拿出一副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地劝:“……若不是用情至深,你大可换个歪脖子树继续吊,之后……之后总会有更好的。”

陆京尧琥珀色的眸定定凝看他,无奈地叹息:“可是哥哥,我脑子里是他,心里也是他。”

柳云峤:“……”

……这就不必给本尊说了。

陆京尧很是苦恼地歪了歪脑袋:“哥哥,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早上想他一百遍,晚上想他两百遍,到了梦里还要再想他三百遍,再一再二再三,我这叫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既如此,怎么可能在有朝一日将他忘了呢?”

柳云峤猝不及防被少年人炽热露骨的情话砸了满脸,作为百来年孤家寡人的他后槽牙莫名的泛起一丝酸意,干巴巴道:“那那棵歪脖子树呢?”

陆京尧目露委屈,说:“他将我甩了。”

柳云峤:“……”

柳云峤神色复杂,默默道:那姑娘的眼光可真是高啊。

陆京尧觑他:“哥哥?”

柳云峤咬牙,支了个昏招:“那你再追回去!”

陆京尧眉尖一抬,似乎来了几分兴趣,十分迫切地问:“追不上又如何?”

柳云峤想起少时话本里看到过的手段,神色一定,稳住威严,不动声色的支出第二招:“烈女怕缠郎。”

“烈女怕缠郎?”陆京尧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过了会儿,笑意仍未消,低低一啧,看向某人的视线愈发意味深长,“好……我便这么试试。”

说着,他又侧首瞥着柳云峤写下的东西,问:“那哥哥将才在做什么?在想乌衣镇?”

柳云峤巴不得他赶紧将话题揭过,也连忙垂首看向自己写过的东西,言简意赅:“到现在为止,事情越来越乱了。”

“是啊。”陆京尧指腹轻轻滑过他写下的“迷魂槐”与“怨绝”,眯了下眼,意有所指,“这两物乃魔道所制。”

柳云峤眉峰微抬。

陆京尧说的不错。

乌衣镇煞气盎然,想必也没有哪个以天地灵气进修的仙都修士闲得蛋疼来做这些东西,思来想去,便只剩下与其相对的魔道之流。

只是,他们做这些所图为何?

“刺啦——”

柳云峤思绪骤止与陆京尧彼此相视,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向窗外。

瓢泼墨色自天际倾洒,一轮血月悬挂苍穹,星星点点的亮光突兀的出现在喜堂的方向。

“行尸当道,诡物复生。”陆京尧的眸中倒映着窗外灯火熙攘之地,一点料峭的冷意自眼底升起,若霜胜雪,“戏就要开唱了。”

柳云峤嘴唇微动,正欲出言,却陡然瞳色一颤,猛地站了起来。

陆京尧清俊的脸庞被燃烧的火烛全然吞噬,硬朗的轮廓在光影当中变得模糊不清。

砰砰——砰砰——

柳云峤听到自己的心脏不可抑地跳动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凝望那张脸,喃喃:“怎么……怎么会像……?”

怎么会像……幻境中那张五官模糊的脸?

陆京尧见柳云峤站起,神色有异,不由也跟着站立,细细端看他:“怎么了哥哥?”

柳云峤心头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他狠掐手心,一阵细密的痛意涌现,方才逐渐冷静。

他欲掩弥彰地舔了下唇,垂下的睫落下两道扇形的阴影,一副状如平常的模样:“……没怎么,本尊的意思是,本尊倒要出去看看到底什么东西、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那个还不急。”陆京尧忽道。

柳云峤一顿,不清楚他打的什么哑谜,莫名:“你说什么?”

陆京尧取下止戈,在它刃上叩了两下,徐徐开口:“哥哥,看这里。”

嗯??

柳云峤目露狐疑,依言看向那柄摆正的软剑,借由那通身雪白而明亮的剑身,他终于得以窥见哑谜谜底。

令人闻风丧胆,屁滚尿流的魔尊柳云峤此时不知何时满头飘零草叶,虽说加上样貌也不辱尊荣,但到底让人忍俊不禁。

他都不用想……

……那草草叶叶定是为蹲点怨绝进草丛之时而作弄出的。

柳云峤神色崩裂,无言地看了看陆京尧,艰难地问:“我……你……刚刚……??”

陆京尧微微笑,打破他的侥幸:“是啊,哥哥。”

“……”

柳云峤表情霎那扭曲。

不敢置信。

不能理解。

陆京尧居然现在才提醒他??

他刚刚就这样顶着一头鸡窝见的温钰?!

柳云峤顶了下上颚,感到某种微妙的憋屈之感,但到底没有拔出执澜造成血溅当场的惨案。

陆京尧善解人意的安抚:“温宗主中了煞气,想必看不清的。”

柳云峤:“……”

柳云峤冷笑,所以你早就知道偏就不说??

……那本尊可真是谢谢你啊。

*

乌衣镇,东南角。

一男子顶着月色而来,停在一间漆黑的寺庙前。

那寺庙破破烂烂,门梁前挑挂着两盏红灯笼,颜色鲜红如血,在黑暗中宛如蛰伏凶兽的眼睛。

“嘎吱——”

摇摇欲坠的庙门被他推开,男人踏进半脚,庙里嗡嗡的钟声扑面而来,又疾又重,仿佛是在催命叫魂。

“啧,没完没了。”他愈发不耐,径直走进了大堂。

一尊佛像映入眼帘,那佛面带笑本应和蔼可亲,可因着掉了漆色露出了黑色底胚,白黑相间,显得十分阴森可怖。

这地荒凉,这佛破败,一看便知久久无人光顾,可令人奇异的是,佛前的供桌上竟摆放着整齐的贡品。

而那男人也不忌讳,随手摸起一个鲜艳圆润的苹果,脆生生咬了口,复又蹲了下去,双手对着佛台一通摆弄。

下一刻,轰然巨响,那掉着漆的佛像慢吞吞地背过身去,墙壁应声而动,堂而皇之地露出一道暗门。

男人吃着苹果,哼着不知名的曲儿走入暗门。

夜风呼啸吹过,门内传来嘶哑低沉的吼叫,铃铛声如同哀乐一般幽幽响起,以及——

那如雷般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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