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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陈管家说了一句让阿金很扫兴的话:“我知道的先生。所以上校让我看好您, 不能踏出元首府半步。”

阿金:“……”

他知道还不怕我,不愧是上校的管家。阿金心里想着。

生物一被污染,就要被猎杀者杀掉。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会迷失自己。

在阿金看来,被污染的生物是很可怕的东西。

所以,知道自己被污染了以后, 连阿金都有点害怕自己。

陈管家却不怕。

其实往深了想, 陈管家也是生物,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不怕, 一定是有所倚仗。

他倚仗上校。

可上校不在的时候,他倚仗什么呢?

阿金胡乱猜测的时候想到了赛维。

对了。

或许是上校也给了他“处决”的权利。

譬如:“看好阿金,如果他污染严重了,你就枪/决他。”

即便阿金心里记着上校给他的承诺, 即便他百分之九十九地相信上校应当不会对陈管家进行这样的示下。

可他还是会有百分之一的不确定。

承诺是很轻的东西。

像他朦胧记事起, 身边一些说着永远保护他转眼却偷偷逃走的侍卫。

像最后一次吃掉老布鲁斯烤鱼后, 在暗礁石面看见的“后会有期”。

——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以及庞大的不安全感。

所以阿金问陈管家:“你有枪么。”

陈管家愣了一下,像是话题突然跳跃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点头:“有的。”

阿金苍白的手指描绘着一片郁金香的叶子脉络:“上校给你的。”

陈管家道:“是的,上校给我的。”

“防身的。”阿金轻声道。

陈管家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回答:“是, 上校给我的。”

阿金沉默了一会儿:“污染源是什么。你知道么?上次我问上校,但是他说的话我没懂。你知道的,上校说话总是惜字如金。”

阿金跟在郁宸身边久了,郁宸的谈判逻辑他也学到了点皮毛。

真假交织的话术, 成功地给陈管家造成了上校跟阿金聊过这些, 所以上校也会准许他和阿金聊这些的错觉。

陈管家蹲下身跟阿金一起浇花锄草。

在他们脚下, 是城里城外绵延无止的硝烟。

在他们头顶,是沙尘滚滚硝石味扑鼻的雾霾。

元首府屹立在茫茫战火之间, 安静如被世界遗忘的童话城堡。

陈管家剪掉一丛郁金香上的枯枝败叶,语气没有起伏地道:“忒修斯城。”

“什么?”阿金似乎没有听懂。

陈管家又说了一遍:“忒修斯城,污染源来自忒修斯城。你还记得西尔德?”

阿金沉默了一下。

和老布鲁斯分别前夕那场铺天盖地的毒液海潮,曾经几度入梦掐住他的喉咙,让他差点以为自己醒不来。

这个名字单是听到他心底就有恨意。

可是阿金知道他后来死掉了。那时候和哥哥重逢,哥哥哄他睡觉的时候和他说了好多话,阔别了一整个他的童年和少年,十八岁的阿金在哥哥眼里仍然是孩子,但哥哥不像郁宸那般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哥哥愿意和他分享他知道的一切,有在平等地把他当成一个成年王子。

阿金闷闷地点了点头。

陈管家仰首,指了指天:“忒修斯城很少看到晴天了,十天里除了偶尔的大风天,九天都是雾霾天。你以为是什么,真的是雾霾么?”

阿金猜测:“是……毒雾?”

可是毒雾都被销毁了,在卡诺斯山谷。

为此,卡诺斯山谷变成了白星的弃谷,已是生物不能靠近的重度核污染区。

而且,毒雾就像是毒液一样,碰到就会杀人。

如果空气里弥漫的真是毒雾,他们也早就被毒死了。

陈管家道:“真正的毒雾还没正式问世,就被上校他们毁灭了。现在忒修斯城的雾霾是城民们燃烧后的尸体。”

陈管家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努嘴:“看见那儿了么,一个一个大烟囱拔地而起,从前是工厂的冶炼烟囱。现在都成焚化炉了。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阿金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他站起来扶着墙栏往下看,看到忒修斯城变成了炼狱。

远处的硝烟像是狰狞的鬼脸。

阿金趴到墙边一架小型瞭望镜便,往略近一些的地方看去。

这架瞭望镜在围墙四周的每个角落都有一架。

和普通的望远设备没法比,而且年久失修,似乎只是拿来做装饰用的。

一开始阿金也以为是装饰,有次无聊到处摆弄才发现原来有望远的作用。

清晰倒也不清晰,只是多少能看得更远些。

然后阿金就在云遮雾绕的广场上看见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三辆最大规格的大卡车,被改造成了焊满钢筋的“大笼子”。

笼子里关着试图冲出笼子的歇斯底里的人们。

还有,人鱼。

他们被关在同一座笼子里,一时之间,似乎连物种的区别也没有了。

统统都变成了“囚徒”。

阿金离开瞭望镜,跟陈管家道:“你看那边,囚车怎么开进基地了,三辆车……这么多人都要关进基地的重点牢狱么?”

陈管家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觉得阿金的说法不贴切,他辩解道:“不是囚车,是救援车。”

陈管家神情复杂地道:“大铁笼不是为了囚禁他们,是在救他们呢,他们没有被污染,是在被送往收容仓。基地后方有一片空荡的园区,是西尔德在时发动建筑的,建成之后没装修,西尔德下台了以后,上校就没有继续该项工程了。特殊时期倒是可以当作收容仓。现在城里城外,被污染的是大多数,没有被污染的,才是极少数。”

阿金一边玩瞭望镜一边听陈管家说话,忽然间在救援车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克莉丝?!

他揉了揉眼继续看。

的确是克莉丝。

她小小的身子被挤到了救援车的一角,被挤得像是喘不过气了,她的手透过铁笼子伸出去,似乎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看上去惊惶无措到极点。

阿金瞳孔紧缩,又仔细看了几眼,发现克莉丝的手并不是自己要伸出去的,而是身边有人一直在挤,她是想要收回手的,她歇斯底里狰狞着脸大声地喊叫,应当是想要身边的人暂时把那笨重的身体挪开,好让她收回手。

那只手的皮肤也呈现出紫红色,扭曲的形状在挤压下也越来越畸形。

阿金的心怦怦跳起来,喃喃道:“再不让她收回去,那只手的骨头会断掉的……”

陈管家看不清那么多的细节。

但他能猜出来他家的阿金小先生在做什么。

准时在对着那些苦海里的芸芸众生发善心了。

陈管家一早就知道这孩子是个善人。

但能离开古地星来白星求生存的生物,哪一个不是在苦海里呢。

陈管家没有什么情绪地点头:“那就断掉吧。上校他们能够保住这些人和人鱼的命已经是他们的福分了。一条胳膊,不算什么的。”

“可那是克莉丝的胳膊!”阿金的嗓音在颤抖。

他道:“在人鱼保护协会的时候,是克莉丝陪伴我,她还把她形影不离的玩偶送给我……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要去救她……”

阿金丢开瞭望镜,转身就要狂奔。

被陈管家拦住:“你不能离开元首大楼。”

阿金急得声音都变了:“我不离开!”

他用手指着广场:“我就去广场,我去去就回来!”

陈管家仍然拦着阿金:“上校说不能离开的,那就是半步都不能。我不能让上次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否则我将无法面对上校了,阿金先生。”

阿金脑海里全是克莉丝被挤得窒息的脸和变形的胳膊:“她快无法呼吸了!我只是把她从人堆里解救出来不行么!”

陈管家一点通融的意思都没有:“不行。阿金先生,别忘了你被污染了。上校留着您在这里,其实已经把整座楼上的居住者调走了。整栋楼里除你之外,只有我和门外、楼下的护卫。上校是把我们的命和你的命绑在了一起的——即你抵抗不了污染开始发狂,说明你已经把我们也污染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处理掉的。这些本不愿告诉你,但现在不得不说了。”

陈管家一字一句:“如果你接触了要去往收容仓的人,他们就变成了你的接触者。你的污染不严重就没问题,但是,一旦你也变成活死人。那么这意味着整座收容仓全部都要沦陷!忒修斯城,将没有一方净土拿来收容了。”

阿金愣愣地止住脚步,他急切地道:“那你呢,你也不能去么……只需要到广场,只需要把她救出拥挤的人群……”

阿金看着陈管家的脸,语带祈求:“求你了……”

陈管家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他沉默片刻,道:“指给我看吧。我传讯给救援车的车队负责人,他们处理起来比你过去更快。”

阿金想到车上的环境,以及克莉丝的瘦小的身体。

他忍不住想克莉丝还只是一个孩子,她还只是一条小人鱼。

在车上,在有车队负责者们严控的车上,都能被挤到墙角没有挣扎的力气。

去了乱糟糟且男人占了三分之二的收容仓,她会不会死在仿佛失去智力的癫狂的人群里啊?

阿金喉咙滚了滚,提出了自来到元首府以后,唯一的一个要求:“能不能……把她带来……”

“什么?”

“能不能,带她来元首府……”

“你被污染了。”

“她那么小,跟在被污染的我身边,也会比在那些地方安全一些吧……至少,她心里不会害怕了……”

“这……”

“我会对她负责!带她来这里吧,你说过,在这样的忒修斯城还能活着就是福分……你可以让那个人帮忙递个话,问她,‘你愿意待在被污染的阿金身边,还是愿意待在收容仓’,按她自己的意愿选择吧……可以么?”

阿金说话的时候,就看见陈管家脸上的神色忽然变了。

陈管家盯着他然后恭顺地垂下了头。

阿金还以为是陈管家同意了。

可是下一刻,他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上校的声音。

声音低沉,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你要对谁负责。”

第52章

阿金被上校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是说, 克莉丝。”

郁宸看了阿金片刻。

“她在第几辆车。”郁宸问。

“第三辆。”

阿金被郁宸注视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阿金的注意力都在广场那边,他都没看见上校是从哪个方向回来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他的身后站了多久?

阿金以为自己是忐忑的,他只是没察觉在看见郁宸那瞬间,他眼底忽然亮起来的光。

郁宸从阿金脸上收回目光以后, 就呼叫了一个执行官。

阿金听到郁宸在安排克莉丝了。

在挂断的时候, 郁宸说的是“带她到我套房”。

“……谢谢你。”阿金小声道。

郁宸盯着阿金看了三秒之久,沉声道:“不用你负责。”

“什么?”阿金问。

郁宸又看了阿金片刻:“字面意思。”

他说完转过身, 招了招手:“下来。”

阿金连忙小步追紧。

陈管家也在身后亦步亦趋下了顶楼。

在走过楼梯甬道的时候,阿金又听到楼外浩大的轰鸣声,脚下的砖石都在轰鸣声里震颤。

这样的轰鸣声阿金是听过的,在上一次人鱼暴/乱的时候。

阿金心头一跳, 忍不住拽了拽郁宸的衣袖:“警报声。”

郁宸侧身低头, 注视着阿金的眼睛:“S+级集结讯息。”

陈管家难得在郁宸面前对此发表意见:“……战前号角。”

郁宸沉声:“是。”

阿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战前号角, 就有几道嘈杂的脚步声闯进了他们的范围。

最前面一名执行官抱着已经昏迷的克莉丝快步而来:“上校,人带来了,情绪反应太强烈很不配合,注射了一支镇定, 睡着了。”

“放到沙发上。”郁宸淡声说道。

“是。”执行官将人放在郁宸套房的沙发上,汇报道:“救援车修整后已重新出发,半个小时候抵达收容仓。上校,集结警报已经启动, 救援队等候调遣!”

“不用, 救援队各队保护收容仓。立即执行。”

“是!”

人都走了以后, 阿金望见郁宸在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熹微的天色被窗牖隔开几道斑驳的光影落在郁宸的肩膀上。

郁宸一只手攥着盒子,一只手为自己扣上代表猎杀者最高级别的元首帽子。

在连绵不绝的警报声里, 他在阿金好奇打量的目光里走向阿金,然后他伸出了手。

阿金想要后退。

可是郁宸此时的目光太柔和。

阿金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

任由郁宸把一枚金色的七芒星徽章戴在了他的肩上。

“七芒星……”阿金的目光从徽章上挪开,抬眼看郁宸。

郁宸深深看了阿金一眼。

他的手从阿金肩膀上落下,而后又重新放在了阿金肩头:“陈管家会照顾你。”

还想说些什么,可更多不同意义的警报声一波跟着一波响了起来。

催促着核心基地所有猎杀者。

郁宸没有再看阿金,对陈管家道:“照顾好他。”

然后他大步流星远去。

阿金只能来得及看见他消失在门外的衣摆。

阿金飞快地追出去,朝着郁宸的方向大声喊:“你要出很远的任务么?”

郁宸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阿金根本就追不上了他还在喊:“上校,你回来,是为了给我这枚徽章么?……”

最终,阿金垂着头回到了房间。

陈管家等在那里,道:“阿金先生。上校似乎是回来向你告别的。”

阿金侧眸看了看肩膀上的七芒星。

也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

他伸手就去扯那枚无辜的徽章,扯下来,用力摔在墙上:“我不要!我要哥哥!我想哥哥……上校坏死了!上校坏死了!”

说着说着,阿金像是忽然间崩溃了。

他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哭了起来。

陈管家捡起徽章,蹲到阿金身边:“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了。”

阿金颤着声音:“你也走开!”

陈管家不说话了,就蹲在阿金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孩子,你根本就不知道七芒星徽章的意义。这枚七芒星徽章上边有上校的讯号连接器,只要唤醒就能够直接联通上校的讯号,只要上校的讯号器在身边,你就能连接到他。

不仅如此,只要戴着这枚七芒星,走在白星,不论是人类还是人鱼,见七芒星如见上校,可以凭这枚徽章拿到一切优质的资源——食物、武器,你不需要付出报酬,只需要刷这枚徽章就能记在上校的账户上。”

“我要这些做什么!”阿金仰起脸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阿金像是被压抑太久太久了,把乖巧善解人意外表之下,所有的心酸委屈和迷惑都发泄了出来:“郁宸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人看!他把我关在笼子里,战前的号角吹得天昏地暗我都不知道外边在发生什么!他把我的哥哥派遣去了遥远的战区,却一丝一毫不愿透露给我他们都在做什么!”

阿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走了。我不要在这里工作了!我要离开这儿!不是说全城都只剩下污染者了么,我就是!我就是个污染者!”

阿金捂着脸扶着墙起身跑开。

陈管家站在原地并没有去追。

不一会儿,就看见阿金抽抽搭搭退了回来。

在阿金面前,三个手执霰/弹/枪的护卫拿枪/口/指着阿金,把阿金往回逼。

阿金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

他气得笑了。

他不再说离开,他跑到窗台,看着楼下猎杀者们像是蚂蚁一样上了一辆又一辆开往基地之外的战车。

他也不再理睬陈管家,任凭陈管家把七芒星徽章重新戴在他的肩膀上。

陈管家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情绪起伏:“阿金先生,我想,上校他并没有错。他的确限制了你,但也保护了你。

既然一无所知对您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我不妨违反原则来告诉您——天下已经大乱了。还记得在您从卡诺斯山谷回来之前,忒修斯城发生过什么?”

“人鱼暴/乱。”阿金抽着鼻子说道。

他眼前浮现出布莱克的脸。

陈管家点头:“没错。人鱼暴/乱。一开始,所有人——包括上校,都以为人鱼的暴/乱是针对人类的,是人鱼和人类之间的种族冲突。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人类才知道,他们的方向在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陈管家道:“错了。因为,人鱼的暴/乱,并非为了向人类示威,也并非为了对人类赶尽杀绝。那些作乱的人鱼,只不过是第一波被污染的‘献祭者’,他们针对的并不是人类。而是整座白星的生物生态。他们通过杀戮、焚烧,传播来自久远时代神秘复苏的暗物质……”

“什么暗物质?”

陈管家道:“以我的信息接触面,还涉及不到最核心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暗物质可以让忒修斯城的人类和人鱼,全部变成活死人。而这种‘共沉沦’的状态,才是暗物质的本意……所以才说,人类都错了……上校在忒修斯城的时候,这种物质的污染缓慢。可上校去了一趟卡诺斯山谷……那种暗物质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在上校展开卡诺斯之行离开忒修斯城以后,暗物质忽然全面大爆发!”

阿金瞪大眼睛,听得入神。

陈管家耸了耸肩:“上校回来以后,忒修斯城其实已经全面沦陷了……只是他还想力挽狂澜。也的确撑持了一段时间,但终究阻挡不了暗物质的污染速度。再后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阿金先生,其实上校对您真的很关心,这些事你真的没必要知道。你能改变什么呢?他只想把你保护在世界的一角……你也看到了,这一次所有警报全面拉响,猎杀者已经进入终极战备。此战告捷,上校会回来重整废土……此战若是败了,古地星的历史将重新上演。而这一次,不会有方舟给我们逃难了……”

阿金喉头滚了滚,他有时很聪明,比如现在,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些重点:“为什么在上校离开的时候,这种东西才在忒修斯城全面爆发……难道它们有自己的意识,它们害怕上校……更或者……”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阿金脑海里冒了出来,阿金艰难地道:“连‘毒雾’也只是一个调虎离山的幌子……从一开始,那些东西的目的就不是使‘毒雾’在白星蔓延……而是……为了吸引上校离开忒修斯!好让忒修斯成为它们暂时的温床……它们好实现短时爆发……如果是这样,那么猎杀者……人鱼族……西尔德……全部都是它们的棋子!”

阿金打了个寒颤,他喃喃地道:“棋子……都是棋子……为什么呢,它们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阿金瞪着墙角的阴影,忽然间眼睛发了直。

他脚底在一瞬间漫上一股寒意,他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

他想起了那些困扰他许久的梦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窗玻璃碎裂的声响。

阿金扭过头的时候,就看见不知何时醒来的克莉丝,正砸了窗户,往窗沿上翻去。

阿金一愣,下一刻箭步奔过去,几乎是闪电一样将克莉丝从窗沿拽到了地上:“克莉丝!”

克莉丝显然仍然在惊恐里,她缩成一团,似乎还想要慌不择路继续逃离,可是逐渐聚焦的眼神在看清眼前的人是阿金之后,她哇地一声,一下子大哭起来,扑在阿金身上,抱住了他:“阿金……”

像是穷途末路捡到一根赖以生存的浮木,却怕被浮木抛弃一样,讨好地喊道:“阿金哥哥,我害怕,我和莱尔失散了,找不到了……好多活死人,好多好多……你保护我好不好……”

第53章

“你别怕, 我会保护你的……”阿金抱住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克莉丝,安慰她。

克莉丝在他怀里发着抖,阿金在沙发上拿起人鱼玩偶, 塞到克莉丝手上:“它会让你好点么?”

克莉丝吸着鼻子,半晌才从惶恐里回过神来。

她抱住了玩偶,点了点头。

阿金放开了她。

顿了顿, 他轻声道:“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 这里很安全。”

克莉丝点头。

阿金转过身去厨房,走两步又拐过来。

他看了窗户一眼, 又看了看克莉丝:“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相信我的对么?”

克莉丝的眼眶湿湿地,她抬头用大眼睛盯着阿金:“我相信你的。”

阿金点了点头:“那你乖乖坐着。我去给你准备甜咖啡。”

这时一直在门外守着的陈管家走了过来:“阿金先生,让我来做这些就可以了。”

阿金愣了下。

陈管家道:“是上校的意思,上校临行之前那句话的意思, 是让我照顾好你。像照顾他那样。从本质上来讲, 现在我们是主仆关系。”

“我是来工作的。”

陈管家点头:“理论上来说是的。但生活不是理论。更何况, 你的工作是服务上校,上校外出任务的时候对你来说等同休假。”

阿金眼睁睁看着陈管家去厨房煮甜咖啡去了。

直到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即便是上校在的时候, 他似乎也总是在“休假”。

他的工作,太轻松,太容易了。

轻松到他没机会了解人类工作的艰辛。

容易到他只需要站在元首府,就等同于完成了工作任务。

从前他很少往深了想。

是因为他不想去想。

他的报酬和他的工作大不相匹。

不论是在卡诺斯山谷被他弄丢的黑蜂鸟, 还是这一次上校给他的七芒星。

都是在白星上极其珍稀的东西。

其实如果阿金愿意仔细想, 太轻易就能看出上校对他和对别人的不同。

阿金有些恍惚。

有些东西不想就好了, 还能自欺欺人。

一旦刻意想要拉开某种微妙的帷幔,看到一些暧昧的端倪, 那端倪就挥之不去了。

阿金现在的脑袋里全是郁宸的样子。

郁宸沉默着看着他的样子,郁宸抱着他低头和他说话的样子,郁宸把他困在怀里教他用枪的样子……

严肃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拍着他睡觉时候语气柔和的样子……

从前阿金没有想过。

但就在刚才陈管家说生活不是理论时,他的脑袋忽然像是开了窍。

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郁宸在他面前所有“不正式不严厉不计较他是否有在好好工作”时的样子,全部都是——

他在被宠的样子。

但阿金没有来得及任由内心某个细小的萌芽展开叶子。

因为在安全区域里镇定下来的克莉丝,已经抱着人鱼玩偶拉着他开始问东问西了。

克莉丝毕竟是个小孩。

孩子们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忘记,以及,善于适应。

阿金就这么和克莉丝、陈管家在元首府郁宸的住所住了一个星期左右。

没有上校拍着他睡觉,他的梦魇又来了。

好几次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他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虽然这些日子陈管家也不能回家,得在这里看守阿金,但陈管家毕竟上了年纪,睡觉睡得很香,往往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看着阿金黑黑的眼圈叮嘱阿金要早些睡。

阿金内心有些难言的委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之后,在陈管家再一次叮嘱阿金早睡的时候,阿金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上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陈管家有些讶异:“战争结束。”

阿金就搬个椅子坐到窗台往楼下眺望。

猎杀者基地已经空了。

只有一座一座高大的建筑以及城墙脚下,有扛着枪的猎杀者守卫。

基地内外,无边的浓烟滚滚。

可见度越来越低,有时候简直给阿金造成了一种极夜的错觉。

因为不论白天黑夜,外边的天气都是阴郁的,空气也因为黑色的浓烟和雾霾,像是搅上了墨。

最开始的那几天,浓烟只是被风带来的。

直到渐渐地,再大的风都吹不散那些浓烟了。

阿金透过窗外,也无法全然看清楚窗外的光景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

阿金的精神越来越差劲了。

因为不知道是天气原因,还是空气里的污染越来越重。

哪怕天天关着窗,阿金都能闻到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那味道像是潮唧唧黏糊糊的沼泽地,又像是陷入梦魇时他梦里的味道。

以至于阿金睡觉的时候,陷入梦魇的时候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久。

有一次睡着了他醒不过来,是脸颊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他才醒来的。

醒来的时候他倚着陈管家,半坐在走廊里,身边是面色复杂的守卫,以及一脸惊恐的克莉丝。

陈管家却很平淡,陈管家说:“你只是梦游了。”

从这个时候起,陈管家开始搬到上校的卧室打地铺,跟阿金和克莉丝一起睡。

阿金把床让给了克莉丝,上校离开以为阿金都是在睡沙发。

现在加上一个打地铺的陈管家,照理说开着灯睡觉的时候会热闹些。

但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窗外环境造成了内心的恐慌还是因为别的,三个人睡在这里,没人说话的时候,比一个人都恐怖。

有好几次,阿金都看见墙上映出的陈管家和克莉丝的人影在自己动。

但事实上这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阿金心里有些害怕,加上他一睡着就被梦魇给魇住,导致他根本不太敢睡觉。

看不见外边的世界,困又不敢睡,因为怀疑自己眼花也不愿意看墙上的影子,他脑袋就开始乱想。

他想念从前在基地之外的时光,想念哥哥,还想念郁宸。

阿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念老布鲁斯了。

从前他委屈了,寂寞了,会想念老布鲁斯。

但现在,他委屈了,寂寞了,脑袋里就装满了上校。

这一天窗外黑得分不清白天黑夜,陈管家和克莉丝反正都睡着了。

整个元首府内外都静悄悄地。

阿金实在太困了,本来睁着眼睛,逐渐也开始眼皮打架。

可就在他将要沉入睡眠的时候,窗外雷声忽然炸响。

阿金吓得打了个抖。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掀开了他的被子,有什么冰凉湿滑,又黏腻的东西,爬上了沙发,顺着掀开的被角钻进了他的被窝。

阿金瞳孔缩成一个点,他撑着手连踢带踹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踹开被子,去看灯光下自己的脚。

原本他以为是一条蛇。

但竟然什么也没有。

阿金以为自己刚才是做梦了。

正要合上被子重新睡,可是就在他捏住被子的时候,眼睛忽然大睁开来。

一个念头,让他浑身在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头顶就是天花板的灯。

他打开了被筒,他的脚是在灯光下,应该是被灯光照亮了才对!

可是,他灯光下的脚,竟然违反了科学,陷入在一片凭空遮挡住他的阴影里!

定睛看时,那阴影像是故意在挑衅他,竟然顺着他的脚踝、小腿,往他的大腿、小腹上爬去!

阿金大叫一声跳下沙发。

可是那影子仍然缠着他。

阿金胡乱地去摸椅子上陈管家的枪,他大声地喊:“陈管家!护卫!护卫!”

可是陈管家睡得比他陷入梦魇的时候还沉。

克莉丝更像是睡死了一样,胸膛似乎都没有起伏。

阿金觉得惊悚极了。

“梦……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可是为什么,梦境的地点变成了元首府?

有谁能告诉他,他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啊?!

阿金咬着牙,用枪指着自己的小腿肚。

他的手有些发抖,他嗓音嘶哑地道:“滚……滚啊!从我身上滚开!从我梦里滚开!我……”

阿金很很地道:“我要开/枪了!”

就在他咬着牙要按下扳机的时候,窗外又是一声炸雷炸响。

炸雷响过之后,窗户轰然碎裂!

无数玻璃碎片在地上碎成冰凉的星星。

有几颗迸溅到阿金光着的脚上,划开一道一道细细的红线。

“判……徒……”

一个声音从窗外由远及近传来。

并不是人的声音,发出的却是人类的词语。

“谁!”

阿金无暇顾及黑影将要将自己吞噬。

他后退一步,靠在墙面上,双手握着枪,指着窗户外边:“是谁!”

窗户外边,闷雷一样荡开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叛徒”。

却看不见影子。

仔细倾听这音节,有狂风呼啸着组成的发音,有金属撞击发出的,有河水激荡着发出的……

仿佛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物都在被某个力量控制着,一齐来声讨他。

就在阿金还想再问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灯光下,被潮湿黏腻的黑影包裹住了。

他的行动不再受控于他的思想。

他先是浑身一阵绞痛。

像是被一阵大风灌满了浑身的神经,连思想都被绞碎,灰飞烟灭了一般。

可这感觉只是片刻。

片刻后,痛觉消失。

他能够清晰地感知自己的身体,还保有自我的意识。

但是他却一丝一毫都操控不了。

他想要发出声音呼喊,可是喊不出声,舌头、嗓子,都不受他的控制。

在某种莫名力量的支配下,他肢体僵硬地向前走了几步。

而后,像是好奇一般,举起手里的枪,生涩地滚动着眼球去聚焦。

聚焦了好一会儿,视线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枪上。

他的嗓子自己发出一声“咯咯”的声音,而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像是揉碎纸一样,把枪揉碎,丢在了地上。

阿金内心恐惧之极。

紧接着,他听到嗓子在发出“咯咯”之后,开始自说自话:“尼罗……圣教堂……蔓生植物保护区……尼罗……圣教堂……尼罗……”

阿金心里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多想一切是梦,但是清醒的意识和刚才一瞬而过的痛都在告诉他,他没有做梦。

或许是他的大脑和意识,一直在苦苦挣扎着向身体发讯号。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身原本就拥有对暗物质的净化能力。

在他的挣扎之下,偶尔竟然找到了对身体瞬时虚弱的支配权。

比如,嗓子在念着那个梦境里出现了无数遍的地址时,忽然一抖,变成了阿金的语气:“你……是谁……”

那身体显然没有意识到阿金还能够在它的霸占之下,抢到片刻支配权。

那声音竟然开始回答他:“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到……尼罗以后……我们……不分彼此……”

“你是塞壬!”阿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情绪激烈地吐出了这句话。

然后阿金的嗓子发出“咯咯”笑声,不再说话了。

阿金拼尽了全力净化,可是那点力气根本就像泥牛入海。

他刚才挣扎得逞之后,一时之间竟然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了。

他的精神力虚弱下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翻窗一跃而下。

阿金以为自己要没了。

可这具身体在暗影里就像是投入海洋里的鱼,自由驰骋,来去如风!

他落在地底被浓雾包裹的阴影里,竟然毫发无伤!

然后,他看见他的身体在树影、墙影,以及各种物体的影子下,快速地穿梭起来。

速度像是在飞。

阿金在期间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身体仍然自顾自地在黑影里穿梭来去。

阿金揣测这具身体要去往哪儿……

很有可能是去往尼罗圣教堂。

但也有可能不是。

他没有想过,梦里不知名的力量有朝一日竟然打破梦境壁垒,控制了他的身体。

就在身体的奔波颠得他的精神力再一次昏昏沉沉之时,阿金察觉到身体的速度竟然逐渐慢了下来。

他看见他的身体蜷缩在阴影里开始休息。

他还听见嗓子发出无意识地低/喘,自顾自地说话:“没用……的东西……这具身体……太弱了……我用最好的材料……炼出了这具……废物么……”

什么?

阿金一时之间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但并不清晰。

还来不及细想,他到处窥探的余光就捕捉到了一个让他心神一颤的东西——

郁宸的雕像。

其时他的身体缩在一座小型方尖碑的暗影里。

而在他的对面,月光透过一层又一层黑色浓雾还是投下了一星光影。

那光影落在他视线尽头伟岸的雕像上,在雕像的轮廓边镶了一层薄薄的纱。

上校,上校……

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向哪儿。

此时此刻,我也没有气力去思考我将要去向哪儿……

倘若我还能说话,我多想在这一刻问一问这座雕像,就像从前无数次问你问题:

我还能够再见你一面么,我的上校……

第54章

阿金的意识越来越恍惚。

失去身体控制权的精神力像是飞在半空的雾气, 茫茫然无法落地。

因无法落地,便像是一个幻觉。

阿金便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已经死掉了。

就在意识朦朦胧胧的时候,他察觉到他的眼睛正在朝郁宸的雕像上聚焦。

然后,腿脚朝着郁宸的雕像缓慢地挪过去。

阿金正诧异是不是自己又夺回了片刻身体的控制权, 下一秒他就知道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操控他身体走到郁宸雕像下的, 是入侵他身体的那个强盗。

阿金听到他的嗓子发出古怪的低语:“破……坏……者……”

这低语裹挟着怒气,在声音的结尾搅动狂风呼啸。

然后暗夜里的所有黑影扭成漩涡顺着地面朝着雕像里风涌而去。

月光在黑雾的遮掩里并不明显。

只在黑雾浓淡交织的斑驳里透下星点光影。

借着这熹微苍白的光影, 阿金看见郁宸的雕像被黑影爬满之后,正在一寸一寸地皲裂。

不要……

阿金无法发出声音,只在内心里无声地大喊。

不要摧毁上校的雕像……

不要……

阿金眼睁睁看着郁宸的雕像在眼前崩毁。

前一刻还高大伟岸犹如神祇的身形,在这一刻, 炸开轰轰烈烈的粉尘, 散落在无边无际的黑烟里。

阿金那一刻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心, 竟然随着他意识无声的尖叫厉喊而急促地跳动起来。

仿佛倾塌崩毁的不是一座雕像,而是上校本人。

“不……”

嘴里发出了声音。

阿金被夺走的身体伸出右手,机械地抚摸着这具身体的心口,脸上露出生硬的疑惑之色。

然后, 那怪异的音调再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的语气里透出不解:“心跳……加速了……”

这只手在胸口放了一会儿:“吵……”

然后,这只手似乎想要戳进心窝把心掏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可是下一秒刹闸了。

似乎是想到这只是一个刚刚才被自己嫌弃过的废物身体,不能伤害, 伤害了, 就无法被他继续使用了。

阿金当然意识到了他的意图。

阿金的精神力似乎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在那只手贴近心口的时候,他的精神力已经骤然断裂, 意识也像是顷刻间被什么东西炸成了齑粉。

阿金太累太累了,似乎再也撑不住了。

他陷入了深沉的昏昧。

*

与此同时,在白星极北的方向,一辆又一辆的战车从冒高的灌木丛林里浩浩荡荡地穿出。

车队背后是苍茫的北方荒原,正前方是通往南方的戈壁滩。

而此刻车队身处密林之间。

北方的黑雾污染没有那么严重。

空气比起东南方向要清澈了几分。

至少在夜间能够看见被月光照耀的密林。

只是他们行驶得并不十分通畅。

时不时会有粗细不一的蔓生植物顺着车胎爬上车身,甚至像眼镜王蛇一样盘踞在车队的道路前阻挡他们。

在再一次遇到变异的蔓生植物拦路时,琼恩从为首车顶的天窗上跳出来,站在车顶扛着一把冲锋/枪向这些触/手一样的植物根茎扫射。

紧接着,身后的车队里不断有人爬出来扫射。

杀出了一条路来。

满地汁液飞溅。

那触/手一样的根茎仿佛也知道疼,不一会儿就缩进地底去了。

琼恩朝袖扣上的讯号媒介发布指示:“撤入!”

随着指示的发布,他和身后车队上的猎杀者们纷纷进入了车内。

琼恩的手指有些发抖。

身边的后勤队长凑过来往他身上喷/射消毒水:“大人,您受伤了么?”

“没有。”琼恩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不知是不是这片区域的藤蔓有毒,沾了一些在身上,我心悸。”

后勤队长不敢大意,连忙拿着仪器测量琼恩的心率。

后勤队长道:“您的心率太快了。我给您打一针镇定。”

琼恩道:“不用。”

他的身体的强韧度一向是优级。

况且,他的精神力也是高星级。

这种程度的毒,很少能够对他造成身体上的实质性影响。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状。

这种心悸并非来源于身体受到伤害与否。

它来自一种难言的情绪,看不见,摸不着,是一种无刻形状,却能够攥着他心脏的情绪入侵。

他捏着眉心闭着眼睛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阿金的画面。

他的心跳在阿金模糊的音容笑貌里震耳欲聋。

“阿金……”他无意识地低喃。

他直觉胸口沉闷难受。

后勤队长听见了,低头沉思起来。

琼恩不太和他们聊天,在战斗的时候像是一把无情的刀刃。

对他们发布指示也向来不带情绪。

琼恩在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稍有地外露了情绪。

他斟酌这个人应该对琼恩很重要。

轻声道:“他在这里么?我要不要传唤他进来?”

琼恩呼出一口气:“不用。”

然后他点燃了一支烟,对后勤队长笑了笑:“他是我弟弟,没跟来。只是忽然有些想他。”

后勤队长看了看墙面上的“禁止抽烟”提示,决定把这几个字无视掉。

殷勤地给琼恩倒了杯咖啡:“只需要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到忒修斯城,您弟弟就在家吧?”

“是的。他在家等我。”

“真好……”后勤队长把咖啡放在琼恩面前,在琼恩的身侧坐下,自己拉开了一罐啤酒:“只可惜我们这次任务……完成得并不完美,可能要面临上校的处罚了。”

说到这儿,后勤队长叹了口气。

他猛灌一口啤酒:“不剩多少活人……虽然我们临行之前给他们搭建了坚固的地下堡垒,搜刮来的食物和用水足够他们在地下生活一年半载直至地上的有毒物质散尽。但这么久的时间他们都不能爬出来见见太阳……”

琼恩闭了闭眼。

他想起在北方战斗这些时日的景象就头痛欲裂。

明明一开始,只是大型暴/乱而已。

可是后来,所有在暴/乱里受过伤的人都开始失去人智,变成行尸走肉。

这种变化竟然还是不可逆转的!

先是受伤变异,到后来不受伤也会变异。

后来经过观察,琼恩发现被这种变异影响到的主要群体其实只有三类:一类是对于绘画雕塑等怀有兴趣的艺术者,一类是年幼年老缺乏锻炼的体弱之人,一类是不惊吓的胆小之人。

在这场动荡里活下来的,几乎全部都是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女或者雄性人鱼。

琼恩道:“也不知道忒修斯城怎么样了,忒修斯城的传讯媒介断了。让人忧心。我们需再快一点。”

后勤队长劝慰琼恩:“也未必是忒修斯城的信号塔失联。也有可能是我们这边的信号塔出了问题,收发不到远处的讯息。”

但是后勤队长的观点很快就被否决了。

就在他们三天后途径东南方时,发现东南方的小镇也发生了和北方战地类似的大型异变情况。

只是东南方因没有强有力的救援,所以几乎全程覆没。

等琼恩等人抵达忒修斯外城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忒修斯头顶笼罩的黑云震颤了。

忒修斯城所在的区域就像是被撕裂开一个黑暗的空间,在等待着将所有临近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车队飞速朝忒修斯城内行驶,琼恩的瞳孔越来越紧缩。

忒修斯城门处,没有侍卫把守了……

城内黑色的浓烟从城墙上、城门里随风飘出。

城里寂静一片。

开到内城和外城的接壤处,琼恩看见忒修斯城的标志性建筑——郁宸的雕像,竟然坍塌焚毁了。

他的心跳出了嗓子眼,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后勤队长知道琼恩一定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后勤队长艰难地道:“应该……和北方及东南方的情况一样……”

“不可能……”琼恩疾言打断后勤队长:“不可能!忒修斯城有上校守护怎么可能沦陷!”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阵轰天彻底的摇晃。

所有车队里的人都感觉到了,纷纷探出头。

琼恩循着声音,看向不远处的窄巷子。

窄巷子里有一条雄性人鱼举着火把大声呼救。

他一手举火把,一手牵着一个人类的女人,惊慌失措地把那个女人往身前推,试图保护她。

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群黑气缭绕的行尸走肉。

琼恩扛起枪就朝着人鱼和女人身后的行尸走肉扫射。

可就在这时,一道枪响声比琼恩先行一步在巷子里炸开,随后“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那子弹没有虚发,每一颗都正中那些行尸走肉的要害,直接震断了他们身体的形容能力。

顷刻之间,那子弹将射/中的行尸走肉炸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是镭射枪。

琼恩抬眼,看见从窄巷里走出的郁宸。

郁宸手里的镭射枪枪/口还在冒烟。

琼恩一愣,旋即疾步上前:“上校,忒修斯城……”

“如你所见。”郁宸沉声道。

三十分钟后,琼恩跟郁宸走到了一处废旧的工厂里。

工厂深处有一个大铁笼子,有猎杀者扛着枪押着人往铁笼子里塞。

琼恩道:“这里竟和我跟您汇报的北方基地的战后情况一样,北方基地的幸存者被我们收容在地下城了,我们加固了进入口,建筑成堡垒……撑过毒源消散才能重新建设……这里呢,也是这样么?”

郁宸说话一直是自带寒气:“如你所见。”

“收容在哪里?”

“核心基地的重点地下监狱,正在加筑防辐射设备。和北方地下堡垒的计划异曲同工。”

琼恩喉结滚了滚:“阿金呢……”

“在元首府,我派人……”

保护着他。

可是下边的几个字还没有说出来,郁宸的话声忽然止住。

他的余光在远处火光照耀的乱象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琼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看见元首府的陈管家正在押解他进铁笼的猎杀者手里拼命挣扎。

隐约间,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真的是上校的管家,我有自由出行的权利!”

“你他妈的想要被污染啊?特殊时期天王老子来了都要进铁笼子!除非你想吃枪子儿!”

“我为自己负责!你放了我,上校重要的人丢了,我得去找,你耽误我没关系,但你拦着我耽误的是上校!上校恐怕会杀了你。”

琼恩看见郁宸的脸冰冷到极点。

他大步朝着陈管家的方向而去。

琼恩握着拳,紧紧地跟了过去。

第55章

自从跟了郁宸, 陈管家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衣衫褴褛,捉襟见肘,浑身污泥混合着血迹,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潮湿的臭味。

一点都不体面。

最气的是抓着他的猎杀者不但对他言语不逊,还动手打他。

陈管家吃了一脚,还被扇了耳光。

但他已经无法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只是不断祈求猎杀者放开他, 让他找人。

眼看着猎杀者抬起拳头像是要把他打晕。

陈管家下意识伸手挡着脑袋,紧闭住眼睛。

可是预期的疼痛却没有落下来。

抓着他的猎杀者忽然松了手, 两脚一并,把自己站得笔直。

冲着他身后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大声叫道:“元首好!”

陈管家愣了半秒,迫不及待地转过身,不等他说话, 郁宸先问:“阿金丢了?”

琼恩也一脸焦灼地抓住他的袖子:“我弟弟呢!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陈管家一五一十地, 把大清早起来不见阿金但是窗玻璃碎了一地的事情讲给郁宸和琼恩。

陈管家眉头紧锁:“走廊里的侍卫都没有见过阿金出去!我调查了监控, 侍卫们说的是真的,阿金的确没有出去过。但是房间里没有监控,什么都看不出来。”

顿了顿,陈管家接着道:“唯一可循的痕迹是碎了一地的窗玻璃。窗玻璃前几天还刚换过一次, 就是克莉丝那女孩醒来的时候砸烂的,我看有安全隐患就让人换了防弹防爆玻璃。这才刚换没几天,就烂了。普通玻璃也就罢了,奇怪就奇怪在这是防弹防爆玻璃竟然还碎了一地, 这绝不是阿金能够做出来的。况且, 这碎掉玻璃后大开的窗户底下, 也只有残渣……没有人。”

陈管家道:“像是被人破窗而来,带走的。上校……是我的错, 您罚我吧……那些天我睡太熟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陷入梦境就很难醒过来。那么大的动静……如果我醒过来就好了,阿金先生就不会失踪。”

琼恩急得上去给了陈管家一拳,陈管家捂着脸,任打任罚。

琼恩大声地道:“废物!”

郁宸自打陈管家说话以后就没有发表意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心已经被汗湿透。

他的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像是翻涌的深渊。

直到陈管家说完最后一个字,郁宸道:“现在有比罚你更重要的事。”

他转过身,一边套上黑色的皮质手套,一边沉声道:“回元首府。”

郁宸在元首府自己的套房细细地审查,听到隔壁房有女孩的怪叫声。

他看了陈管家一眼。

陈管家道:“是克莉丝。嚷着要出去找阿金。她还那么小,自己都顾不好自己,我让人看着,一天三顿饭的送。”

郁宸没有理会隔壁房的克莉丝,只是微微颔首。

他走到半落地窗前。

陈管家跟上来道:“您看,防弹防爆玻璃是不该碎成这样的,几乎碎成了齑粉。这里自从发现阿金先生不见之后,我就没有动过。”

琼恩走到窗户的缺口处,向外大声地喊着阿金的名字。

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弟弟召唤回来似的,活像个疯子。

喊了会儿,琼恩抹了抹眼睛,又发着癫冲出套房,往楼下跑去。

郁宸蹲在地上,用手指拈起一缕细碎的玻璃片。

陈管家看见郁宸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动。

陈管家连忙问:“您发现什么线索了么?”

郁宸一时间没说话。

他抓了一把玻璃碎片,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就像是在玩着一把普通的沙漏,可是陈管家看见那玻璃渣将他的手心、手指都割裂出骨肉分离的血肉模糊。

陈管家有些心惊,正要提醒郁宸不要伤了自己的手。

就看见郁宸脸上露出一丝讽然。

他眼睛里明明带着浓烈的愠怒和杀意:“牠终于到了极限,藏不住了。”

不知为何,陈管家觉得此时的郁宸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

他身上有一种森寒阴鸷的气息,比杀意更加疯涌。

能让郁宸生出杀意的事物有很多,但是能够让郁宸动这么大情绪的时候却不多。

陈管家没理解郁宸的话,知道不能问,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去探究:“果然是有人带走了阿金先生么……是谁呢,什么样的劫匪竟然劫持猎杀者核心基地元首府的人……”

如陈管家所料,郁宸并不对他解释,仿佛他就算知道了也没用似的。

郁宸只是打开了传讯低声呼叫:“琼恩。”

一阵电流声过后,琼恩的声音从对讲媒介传来:“你说过会保护好我弟弟!”

郁宸沉默等他发了一阵疯,安静下来之后,才道:“半小时后,我会通知开启城防系统,撤回在城里清扫的所有猎杀者队伍。全部撤入地下城防,倾力保护收容仓的所有城民。”

琼恩爆发出怒喝:“他们都有人保护,我弟弟呢!郁宸,你特么就是个混球!如果早知道弟弟在你这里会丢……”

郁宸打断他:“我会保护你弟弟。我带你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

“我有办法知道。”

“我知道。但详细位置,我需要借助一点外力。你给我一点时间。且我有用到你的地方。”

“什么外力?”

“帮我找一座大型雕塑。”

“找个什么?”

“大型雕塑。”

琼恩原本想说郁宸是不是神经病啊!

但咀嚼了“雕塑”这个关键词以后,像是被什么抓住了神经。

雕塑……

他想起来了。

他出任务的时候对于这些世间的调查结果,第一条就是,最容易被污染的一批人几乎都是雕塑狂热者,不论是泥塑、还是浮雕,只要和雕塑相关的艺术狂热者,无一不是最早一批被污染透的。

雕塑……

琼恩喃喃:“难道污染源并非是出自人类的科技制造,而是——污染源本身,就是有意识的?……像因图腾崇拜而有了生命的邪神传说那样?”

郁宸微阖眼眸:“反了。”

“反了?”

郁宸给一把黑色的枪/支上弹药,一边道:“先有邪神,后有图腾。”

郁宸道:“塞壬,你不陌生。”

咔嚓一声,弹药装满。

琼恩瞪大了眼睛。

*

阿金醒来的时候,觉得脸上黏黏的。

睁开眼,看见眼前一个黑影晃来晃去。

等到能聚焦了,发现是一大团泥巴在蹭它的脸。

泥巴很丑,上身是一团抽象的橡皮人一样的人体,下身是一条黑黢黢的泥尾巴。身后两根枯枝一左一右,每根枯枝上延展出败落的枯藤,像是两扇枯叶蝶的翅膀。

“什么东西……”

阿金脑袋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

他发现他竟然可以操控他的身体了。

眼前的泥巴怪露出了“嗬嗬”的吃力的笑声,他的声音像是砂纸在岩石上刮擦:“小阿金啊……”

阿金身体动了动,发现不是他的错觉。

他真的找回了身体的自主权。

他想要试图逃跑,却发现——

满天满地都是拔地而起直冲天际的藤蔓。

这些藤蔓从沼泽地里伸出,向着天际而去,竟然一望无际。

太恐怖了……

和他最害怕的梦境重合。

一时间,阿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泥巴怪像是看透了阿金的心事,他身后的枯枝伸出一根藤蔓触须,游弋到阿金的脸上,细细地摩挲:“怎么。在外边待久了,不认识你的家了?”

阿金退无可退,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惧。

他瞳孔紧缩:“这里不是我的家……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放我走!”

泥巴怪伸出更多的藤蔓触须,把阿金包裹在茧里,任由他挣扎。

泥巴怪只给阿金露出了嘴巴鼻子和眼睛,剩余的触须全部都在折磨他。

泥巴怪嘿嘿笑着,怪腔怪调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是……哪儿?”阿金艰难地发声问道。

泥巴怪抽象的脸凑到阿金脸上,和他脸对着脸。

阿金看着凑过来的大泥盘,呼吸都急促起来。

大泥盘声音嘶哑地道:“尼罗古城区,圣教堂,蔓生植物保护区遗址。”

阿金气息微弱地道:“是你……是你一直在召唤我……”

大泥盘绕着阿金转了一圈:“你不来找我,我只好自己动手把你请来了。小阿金啊,你是一个坏孩子……好孩子会自己回家,只有坏孩子,才会忘了家。”

“这里不是我家!”

“不是你家?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含义。King。”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金的精神状态几乎是崩溃的。

大泥盘却一点都没有饶过他的意思:“King的意思是王。你有一个愚蠢的鱼类哥哥,按照你们的秩序,King只能是长者的名字,因为长者才有继承权。你只是一个皇子,为什么你会拥有这个名字。”

阿金开始喘/气。

大泥盘阴森森地笑着:“因为,你的名字是塞壬赐予的。而我,就是塞壬。”

大泥盘用两只手托起被裹成茧的阿金,就像是一个人类把阿金给公主抱了起来。

大泥盘低着头仔细打量阿金的脸:“我创造你,不是让你在海洋里和陆地上逍遥快活的……King……我花费了那么多的代价,才创造出你。这样一个完美的艺术作品……这样一个……完美的……能使我实现永生大计的备用身体……我对你,满意至极……那么,来完成你的使命吧,我的……备用身体……”

“不是这样的……我……我是父亲和母亲生的,我是……我是人鱼王的弟弟……我和你没有关系!”

“哦?没有关系。那我就让你看看,你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56章

阿金还在挣扎, 对于塞壬的话语油盐不进。

塞壬起初还会哄一哄他,见收效甚微,用藤蔓缠紧了阿金的脖子。

不一会儿, 阿金的脸就开始发紫,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塞壬这才将他放开,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愉快:“真想立刻占据你, 可惜你的脑波及信息库和我还不同频……强行融合, 容易产生排斥效应……罢了,就给你一点时间吧……小阿金, 你做好被唤醒的准备了么?”

“不要……我不要……”阿金眼睛雾蒙蒙地,有气无力地喃喃反抗了一句,最终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席卷了意识。

*

感受到阳光的时候,阿金的意识还是恍惚的。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看见了一片清澈的蓝色水池。

深邃但清澈, 甚至能够透过水面看见水底蓝色细沙上游来游去的小鱼、扇贝……

水池里的水是咸的。

是海水。

阿金有一种回到故乡的错觉。

不一会儿, 脑袋清醒过来,眼睛也能聚焦了。

他看见他置身在一座宽大的水池里。

水池周围是修剪平整的草坪、低矮的灌木树丛,开着不知名的彩色小花。

阿金睁大了眼睛。

下意识想要把自己缩起来,再仔细观察这陌生的环境。

但他发现他的行动十分费力, 且迟缓。

低头一看,发现他变成了人鱼形态。

尾巴上的鳞片几乎脱落光了。

连蹼爪都像是烧焦的树皮,皱巴巴的。

但下一刻,他觉得不对。

因为这具身体, 不是白色。

而是一种像泥鳅一样泛着灰黑的颜色, 这种颜色, 在人鱼层级里属于最低级的,比纯灰色的人鱼等级还低。

但是极其少见。

阿金还没有想通自己为什么会在陌生的身体里时, 就听见岸上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呼唤着什么。

“塞……”

阿金支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听清。

直到声音随着脚步近前,他才清楚地听见这个声音在喊:“塞壬。”

阿金瞳孔一缩,扭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极其文雅的男人,身材很高,戴着金丝边眼镜。

他穿着黑色的军方研究院的高级制服,走到水岸边朝阿金蹲下来。

阿金看得呆住了。

盖因这个男人的模样,竟然和郁宸上校相像了九分。

男人蹲下身,朝阿金招了招手。

阿金鬼使神差地,就听话地使尽全身力气摆着尾巴游过去。

阿金的心砰砰跳着,他看见男人伸出手像是要摸他的脸。

他就乖巧地等待着手掌落下来。

可手掌落下来的时候,男人叫他:“塞壬。”

阿金眼神一黯,心说自己一定是被送进塞壬记忆里来了。

他在这里不是阿金,而这个和上校像了九分的人,也不是上校。

男人的手放在阿金脸颊边:“不用怕,我已经研制出给你续命的药物了。”

阿金听见了来自塞壬的声音,在迫不及待地问男人:“郁先生,是真的么?”

“是真的。可能会使你受些苦。而且……”

“而且什么?”

“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你的身体会产生一些必要的异变。”

“会很可怕么?”

“不确定。但总比看着你死去要好。”

“郁先生……”

“我想,人和人鱼都一样,真正在活着的只是一缕意识。只要意识不死,就等于永生。”

“那,是什么样的异变呢?”

男人笑了笑,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比如,你的身体里,会生出植物系统。”

阿金能够感受到这具身体在发抖,但他分不清塞壬此刻是在害怕,还是在兴奋。

男人继续道:“你的□□会是它的土壤,养育它发芽开花。它会在你后背长成两扇翅膀。和飞鸟的翅膀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飞鸟的翅膀上是羽毛,而你的是树叶。”

“植物……翅膀?”

男人微微颔首:“我会培养它尽快发芽开花,等到翅膀长出来,你的身体就会停止衰老。到那时,你几乎不用发愁生死之事,因为只要你的翅膀不被毁灭,你就不会真正死去。”

“我的翅膀,会枯萎,会老去么?”

“当然不会。所谓的毁灭,说的是天灾人祸。单凭自然时光而言,只要海水不枯竭,你就有能源供给你的‘植物根茎’,轻度翅膀折损也没关系,只要你的‘植物根茎’不毁坏,翅膀还会长出来。不需要太担心。”

男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然后阿金眼前的所有景象都化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

等再次能看清楚的时候,阿金身处的环境又改变了。

这一次,他躺在一个阴森森的密室床上。

周围是各种滴答作响的冰凉仪器。

阿金的身体动不了,似乎是被打了药。

阿金听见门外有一男一女两道争执的声音。

男的就是那个“郁先生”,女的他不知道,但他猜测,应该是郁先生的夫人。

“你怎么能研究这样有毒的科学实验!你这些天日日夜夜背着我奔走实验室,就是为了做出这种反人类的邪物!”

“什么邪物。塞壬也是你精心护理了这么久的。你怎么忍心说出这种话来。”

“我以为你是单纯地为牠疗伤!如果早知道你在进行这种毒科学,我早就把它放走了!”

“你对科学一无所知。他是我第一个试验品。如果他成功了,这意味着,人类也将有机会获得永生。”

“别做梦了!难道在你眼里,把自己活得动物不像动物,植物不像植物,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叫做‘生’么?那我宁愿去死。”

“别任性了。牠已经接受了我的第十次注射。植物异变已经不再可逆。夫人,如果你不能理解我造福人类的苦心,我就没有什么和你好说了。”

“郁恒!趁着麻药的劲还没过,你去给牠注射一剂安乐死!牠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牠是一个变异了的异种!我护理牠这么久,我太了解牠了!牠野心勃勃……郁恒你有没有想过,你给牠创造了堪称‘不死之身’的‘植物根茎’,对牠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哪怕□□腐烂了也没有关系!只要‘根茎’还在,牠甚至可以主动给自己更换‘肉身土壤’!倘若他想,他可以夺舍任何他想要成为的生物!蚕食他人,来养自己的‘根茎’!”

“那是他的事。我在创造一项科研成果的时候,只为该科研成果的成败负责。至于研究对象会如何利用,是他们自身的道德问题,和我无关。”

阿金听得心惊肉跳。

画面继续转换。

再看清眼前光景的时候,阿金明显感受到这具身体已经停止了衰老,甚至十分年轻。

他低头看尾巴,发现变了颜色。

这次,他变成了一尾蓝色的鱼。

阿金心里一沉,郁先生的夫人是有先见之明的……

塞壬果然夺了其他人鱼的身体。

这一次还是在实验室,但他被绑了起来,绑在一个铁架上。

铁架通着电。

郁先生戴着文质彬彬的金丝边眼镜,淡漠地调控着铁架上的电流,用电击的方式惩罚塞壬。

塞壬被电得遍体鳞伤。

郁先生离开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夫人走了进来。

站在铁架边。

她的手里拿着一枚注射剂。

看她犹疑痛惜的表情,阿金已经猜到了注射剂里是什么东西。

那蓝色液体慢慢地。

应当就是上次被提及的安乐死。

但这面容姣好看上去气质温柔的夫人终于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是郁恒造的孽……塞壬,我问你,你以后,还敢夺别人的身体么?”

“不……不敢了……”

“记住你的话,看在多年的情份上,我们饶你这次。”

阿金眼前又飘过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

这些画面像是海面上的鸥鸟,一个一个飞掠过他的视线,朦胧又迅速。

直到,他看见了郁宸。

真的是郁宸。

因为他听到塞壬是这么叫他的——“郁宸”。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上去大概七八岁的男孩。

仔细看时,的确能够在他脸上看见郁宸上校的影子。

同样冰冰凉凉的气质,同样轮廓深邃的五官。

小男孩很臭屁的样子。

塞壬手里拿着一个烤过的螃蟹,不断地递往男孩身边,希望他接纳自己的好意。

可是这只螃蟹,被小男孩郁宸挥手拂开,滚进了泥土里。

然后阿金看见,小男孩身后走来一个须发依然苍白的老人。

老人身形依然挺拔,戴着金丝边眼镜。

他喊郁宸“小宸儿,乖孙孙”。

阿金一阵恍惚。

郁先生已经做爷爷了。他是郁宸的爷爷。

记忆在顷刻间闪过,而那时的人间,已经飞掠了十年、五十年……

小郁宸不理爷爷,他一脚把地上的烤螃蟹踢飞,对塞壬说了一个“滚”字。

塞壬似乎很尴尬。

郁老先生摆摆手,让塞壬走开。

塞壬就躲在角落,朝他们望着。

郁老先生蹲下身问郁宸:“你又闹什么情绪。”

郁宸嗤笑了一声:“你算什么爷爷。你不如把我丢了,去做塞壬的爷爷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就是这么说话的,我爸教的。”

“你们父子,真是有辱斯文!说说,你跟我赌什么气呢?”

郁宸仰着头,眼睛里是疑惑不解和被丢弃的伤怀:“地球还有一二十年就要毁灭了。”

“没错。”

“你设计了方舟,全世界科学研究院都在倾力打造它。我听说在上个月,已经完工了。”

“没错。”

郁宸唇角的笑容有淡淡的疏离:“我看见父亲办公室里,方舟第一批先驱者的名单了。爷爷,你设计主建的方舟,名单里为何连塞壬都有,却没有我?”

第57章

阿金的心砰砰地跳着。

他心里有点难过。

阿金觉得郁宸被抛弃了。

他心想, 他现在是个大人尚且这样觉得,郁宸这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心里一定也会有被抛弃的滋味吧。

郁宸的爷爷就那么看了郁宸一会儿, 轻声解释道:“第一批登上方舟的先驱者,需要经过严格的筛选。所有人都是对帝国和人类有过贡献的人。”

郁宸仰着脸问:“可是,爷爷一位同僚的女儿安妮, 就被他的父亲带走了。安妮对帝国也没有贡献。”

“他父亲也是科研人员。科研人员有贡献, 一定限额内,可以带人。”

“所以你和奶奶, 带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你要理解,名额有限。”郁宸的爷爷蹲下身来:“你知道的,跃迁计划十分严格。即便我是主设计人,也不能多带一个名额。你不能因为没有带你走, 你就怨怼我们。”

“那塞壬呢?他凭什么。”

郁宸的爷爷推了推眼镜:“凭借他是我的试验品。”

“所以, 剩下的那个名额你没有选择我, 选择了塞壬。”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只是第一批第二批的问题。地星没那么快消亡的。”

郁宸久久没有说话。

郁宸的爷爷把手放在郁宸的肩头:“别闹脾气,让我们放心。”

郁宸唇角动了动,好半晌, 才问:“如果地星磁极的消散速度比预想的要快,等不到第二批方舟重启。”

郁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爷爷:“那么,爷爷会后悔么?”

他的爷爷摇摇头。

郁宸忍了忍还是追问:“不会后悔?”

他的爷爷笑着把郁宸揽进怀里:“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我们对于地球磁极的消失速度是有精确测算的。地球的存活时间只会比预计的时间更久, 甚至能够翻倍。久到能撑持到第三批、第四批方舟的跃迁。把你放在即将消亡的地星, 并非不在意你。地星存在一日, 帝国就存在一日。你这么年轻,在帝国还大有可为……可你一旦提前到了白星, 你将会失去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金丝边眼镜的老年男人轻拍着郁宸的后背:“你相信爷爷,爷爷爱你……”

破碎的画面继续在阿金的面前闪现。

这一次的景象和前边几次大相径庭。

阿金看见塞壬爬在一座小小的岛屿绿岸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海水。

此时的塞壬仍然是那条蓝色的人鱼,但阿金知道,他已经不在地星上了。

这里是蓝星,是阿金长大的地方。

所有无边的海域阿金都曾经随着海浪抵达过。

但塞壬的状态,却和阿金预想的不一样。

在塞壬的后方,还站着一个男人,男人仍然是郁宸的爷爷,郁恒。

塞壬两只臂膀在地上撑持了会儿,爬不起来,他似乎很痛,在一边抽气,一边痉挛。

“需要注射止痛么?”郁恒在身后问他。

“需……需要。”塞壬说话的嗓音在颤抖。

郁恒站着望他。

阿金通过塞壬的眼也望着郁恒。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阿金总觉得郁恒的姿态是高高在上的。

他看着塞壬的眼神里是没有感情的。

然后,郁宸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像是专门准备的注射器。他打碎了一瓶浅黄色的止痛药剂,吸进针管,走过来,不带提示地直接扎进了塞壬的脖颈。

塞壬在地上抖了很久。

过了会儿,药效像是起了作用,塞壬开始大口喘/气,但是没有因为疼痛痉挛了。

塞壬的语气里是很深的迷茫:“为什么会这样……您说过,说过只要‘植物根茎’不死,我就不会衰老的。可来到白星之后,我不但又开始衰老,甚至……甚至连‘植物根茎’都开始出现问题,有时候,我无法控制我的身躯。我的骨头已经被‘植物系统’彻底缠住,它们紧紧地勒着我,像是要把我的骨骼根根截断。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人鱼……却也不能像您说的,借着‘植物系统’永生,我……我现在只是一个怪物……”

“怪物?”郁恒推了推眼镜。他斯文地笑了起来,哪怕脸上被岁月刻下了皱纹,他依然儒雅俊逸。

他摇了摇手指:“塞壬。植物根茎没有坏,它只是在进化。”

塞壬乞求道:“能不能不要让它进化……我很难承受。”

“你必须承受。这个星球给我带来的惊喜,比我想象里还多。地星环境里的暗物质有限,你植入‘植物根茎’顶多会得到植物的寿命。我没想到的是,白星里到处潜藏着比氧气还要充沛的暗物质……你体内的异变能量和暗物质像是一正一反两个磁场。普通人无法调动的暗物质,在主动源源不断地注入你的身体,被你汲取,并供养你的‘植物根茎’。”

塞壬听得瞪大了眼睛。

郁恒伸手在塞壬的锁骨、手腕、腰线上摩挲,眼神里难得露出了一丝狂热:“多么完美的作品啊……我将创造一个奇迹,一个神话……我会为你建立一座蔓生植物保护园地……把你放在那里,助益你汲取大自然取之不尽的力量……塞壬啊……倘若你能撑过这些□□的苦痛,将这些苦痛逐渐习惯,学会痛并快乐……你将成为能够调动自然之力——譬如光能、土壤、水份、植物的第一个异能生物!你将成为在世的神……”

阿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他从出生起,就知道知道塞壬是白星的海神……

塞壬曾经一度是他们人鱼族的信仰,也曾是他的偶像。

甚至,在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都在扮演一个虔诚的塞壬信徒,坚信他们人鱼是白星的原住居民,坚信人类是侵略者,坚定地在与人类为敌。

现在他亲眼看见了一切真相——

原来,忒修斯城流传的“是人类带人鱼登上方舟”的说法竟然是真的。

阿金心里有些痛。

当画面再转的时候,已有准备的阿金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吓得瞳孔紧缩。

他看见了满地人类的尸体。

而他自己的手里,竟然还在掐着一个男人的脖颈。

那男人赫然又是郁恒。

阿金想要松开手,可他只是一个看客,根本撼动不了塞壬的身体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郁恒逐渐地失去呼吸。

但让阿金毛骨悚然的是,郁恒脸上竟然是笑着的。虽然,在失去氧气被人攥住脖子的时候,这样的笑容会显得狰狞。

郁恒眼睛上架着的金丝眼镜碎在地上,在玻璃的碎片旁边,还有一把被摔烂的枪。

塞壬发狠地掐着郁恒的脖子,眼看着郁恒就要死掉了,塞壬才猛然松开手。

他看着郁恒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塞壬扑到郁恒的身边,发癫一样地把郁恒抱在怀里,他的声音打着颤,却又含着无边的怒意和委屈:“郁恒,说你原谅我,说你原谅我啊……只要你原谅我,我就不再伤人!也不会再夺其它人鱼的身体!我会老老实实呆在你给我的蔓生植物保护区,不再到处滥用我的异能去宣泄痛苦……只要你说,你原谅我!”

郁恒笑了笑,脸上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姿态。

他伸出手在地上摸索,被地上的眼镜碎片扎了满手的血,但他似乎不觉痛,他仍然在摸索着,直到摸到了那把枪。

那把已经拉开了保险栓,已经上了膛的枪。

他把枪举起来,对准了塞壬的眉心。

塞壬死死地盯着郁恒,一动不动,像是不信他真的会开枪似的。

“碰”地一声。

郁恒开了枪。

塞壬的眉心溅开一道血花,鲜血顺着他的鼻翼往下落。

他的眼睛赤红:“你无法用这样的方式杀了我的……”

郁恒忽然躺回地上,用气音笑了起来。他笑得咳喘不止。

一边笑,一边很辛苦地挤出字来:“玩火自焚啊……终究还是做了人类的罪人……”

塞壬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是下一刻,郁恒忽然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地一声。

郁恒浑身一震,拿枪的手软在了地上。

他带着一抹嗤笑的神情,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想要笑谁。

塞壬发了疯,扑到他的身边嚎叫得很大声。

惊天动地。

阿金震惊地看见,在他发疯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像是也发起了疯。

无穷无尽的海绵像是被无形的勺子搅动,竟然失序地卷起无数滔天的浪,方向全然不同,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漩涡,天空上黑云翻涌,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声声。

画面又转了许多个场景。

但接下来的,都是大同小异。无一不是塞壬在发疯杀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杀光了所有白星上的人类。

阿金记得那时白星上最后一个人类濒死的时候,塞壬发泄一般杀戮不止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不知道是进化太猛,他作为‘植物土壤’的肉身无法承载,还是因为这段时日以来,他的能量已经多到快要溢出,濒临失控。

他似乎很痛。

但是再也没有人给他注射止痛剂了。

他听见塞壬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的声音:“劣质……夺来的,终究不合适……不如,不如亲手创造一个……一个完美的身体吧……哈哈……哈哈哈……完美的身体……郁恒……你看见了么……你有你的完美之作……我,我也有……哈哈哈哈……”

第58章

阿金浑身发起抖来。

看到这里, 他已经能够猜到接下来的画面,他拼命地在塞壬包裹着他的记忆里挣扎。

他不愿意承认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和塞壬有什么因果关系。

可是由不得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画面转到一片沦为废墟的、无边无际的泥沼里。

塞壬从泥沼里捧起一捧一捧的污沼, 把它们往身上涂抹。

他的声音是发着癫的,听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能听见他颤抖着声音说:“只有黑暗和肮脏收容我……嘿嘿嘿嘿……那就让整个世界, 同我一起黑暗、肮脏下去吧……”

他抹了会儿自己, 忽然浑身抽搐。

他捂着肚子,忽然表情狰狞, 像是受到了极大屈辱:“该死的‘植物系统’把我变得不生不死,不雄不雌……竟然又到产卵的季节了……可我延续出来的东西……和我一样肮脏……我要创造的完美身体……必须是世上最纯净无瑕的□□……”

他在泥浆里扑腾了一会儿,声音凄寒地自言自语:“古地星已经毁灭了么……古地星已经毁灭了么……我都延续出三百年的后代了……古地星的第二批跃迁……怎么还没有成功登录白星……”

塞壬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往外游。

阿金这才发现, 他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天然沼泽。

像是后天被污染的。

他记得这个位置, 和那些陈旧的看不出样子的古迹。

——这里是尼罗古城圣教堂的蔓生植物保护区。

离郁恒自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已经一片绿植都看不到了。

已完全不再给塞壬提供任何养份。

然而塞壬似乎还是在把这里当成家。

阿金想到,现在他自己的身体也是在不知道多少年后的这片区域。

看来,塞壬很贪恋这里,哪怕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比垃圾场还不如的废墟。充斥着刺鼻的臭味, 以及难以消散的核能。

阿金看见塞壬拖着身体游了很久很久,终于从尼罗古城荒芜的下水道系统游出了尼罗范围。

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金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面上风起云卷,时不时几条灰色的人鱼跃出水面, 偶尔还能看见几条稀有的蓝色人鱼。

那些灰色人鱼显然对塞壬又敬又怕。

蓝色的人鱼似乎在小时候都得到过塞壬的优待, 所以, 他们看见塞壬并不害怕,甚至还主动游过来, 满眼崇拜、且热切地注视着塞壬,臣服在他的脚下,向他问好。

那些蓝色的人鱼似乎把塞壬当成了神祇。

他们趴附在岸边,亲吻塞壬泥污斑驳的脚趾,像是对待什么神圣的宝物,用两只蹼爪捧着波光粼粼的海水,自发地位塞壬进行清洗仪式。

阿金的震惊无以复加。

他心想:难怪他从小到大,会随着海洋里的鱼群一起崇拜塞壬,海洋里的传说都在口口相传着塞壬是白星的创始者。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塞壬也的确是白星人鱼的创始者。

只可惜……

他是强盗。

身为“白星原住居民”的阿金,此刻只觉得上天向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直到——画面继续转到下一个场景。

那一天,塞壬所在的区域天气很好。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金色的阳光,打在塞壬的身上。

他躺在蔓生植物保护区的遗址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间,他看见天尽头有一个黑点,正在朝着白星的大地上长驱直入。

塞壬的第一反应是,有陨石撞下来了。

这在之前不是没有过。

可随着黑色的小点越来越近,他看得越来越清。

他看见,那是一艘船。

一艘靠岸时,足以遮天蔽日的无比大的船。

塞壬的瞳孔缩成一个点。

他看着飞船降落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个预算里的终点飞奔了过去。

那一刻他脑海里的欲望太过强烈,以至于阿金竟然能窥见几分——

塞壬奔跑过去的时候,脑子里最大的欲望是,这艘船上,会再来一个郁恒么……郁恒一定是生他的气回家去了而不是在他的面前杀掉了自己……现在,那艘一模一样的船来了,郁恒一定回来了……

当他抵达终点时,那座遮天蔽日的方舟已经登录了一个星期了。

船上的人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潦倒的他,不住地追问:“你是第一批先驱者带来的人鱼么?约定好的时间到了,我们来了,怎么没有先驱者来接引我们啊?”

塞壬失魂落魄。

等那人擦肩走了很长一段路,塞壬忽然上前抓住那个人的袖子:“你说什么?约定好的时间?”

那人像是见鬼一样看着疯疯癫癫又怪模怪样的塞壬:“我们是第二批跃迁群众,十年了,我们来了。比预计抵达的时间提早了些,但是已经向白星发送了无数次宇宙光波说明。你们先驱者不会是没看到吧?”

“十年?……”塞壬喃喃地念到。

他忽然大笑起来。

“原来白星的纪时和古地星不一样啊……古地星上才过去了十年,而白星……白星已经经过了一个沧海桑田的变迁……”

他大笑着离开。

走过人群的时候,阿金看见第二批跃迁的人类正在岸边和海上的人鱼们大眼瞪小眼。

人鱼们看见人类显得抗拒和不理解,他们对人类展露出不友好的一面,试图驱逐人类。

人类却对他们展开怀抱。

最终,人类讨了和没趣,还收到了满耳朵的“侵略者滚出白星”。

第二批方舟登录之后,塞壬每天不再躺在泥沼里了。

他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甚至变出了人类的双腿,混迹在人类之间。

他挑剔地审视着入眼的人类,像是在精挑细选出一个肥美的猎物。

第二批人类,塞壬没有再次屠杀。

在白星的时间里,他挑挑拣拣了二十年,终于挑选出一个能够入眼的人类。那是一个女人,皮肤白皙无瑕,眼睛是深黑色的,清澈有神,头发像是蔓生植物保护区还蓬勃的时候,洒在绿野上的阳光,是十分温柔的金色。

最让塞壬满意的是,这个漂亮的蠢女人,眼光不错,她爱上了一条蓝色的稀有人鱼。

那些日子,塞壬每天都会在暗地里守着那个女人。

直到,那女人怀了孕,生出了那倒霉蓝人鱼的孩子。

刚出生的孩子看不出什么。

塞壬很有耐心地又跟了一段时间,直到那小老鼠一样的孩子逐渐成型,开始长得人模人样。

甚至能看出几分和那女人一样漂亮的眉眼。

最重要的是,那是蓝色人鱼的种,基因也是优质的。

白星上所有的人鱼,都是自塞壬而来。

然后他们又自行互相结合。

但不论他们如何繁衍,都逃不过一个天生资质的阶级筛选。

就像古地星生物们凭借骨架、毛发、颜色来辨别一个生物种族的血统是否优质。人鱼们也天生拥有不同颜色的区别。

蓝色的人鱼,是最优质的人鱼。

所有的条件加在一起,塞壬觉得,那个孩子,简直是为了他的完美之作而来。于是,他再也不愿意等了,迫不及待地杀了那个女人。又在女人的蓝色人鱼丈夫找来时,杀了那条蓝色的人鱼。

阿金觉得,他的一颗心像是被冻住了。然后一片一片碎掉,剥落,跌在地上,成了灰。

阿金的脑袋已经做不出任何思考和反应,像是崩毁了。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不……不……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他们……”

后来,塞壬是如何把他抱到海域里人鱼王的面前,如何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宣布把这个“上天的宠儿”赐予给人鱼王和人与王后,又是如何给他编撰一个惊天动地的尊贵出身……再如何赐予他名字……如何在海域的子民之间庆祝他的诞生……又是如何在他身体里注入了他的标记,还美曰其名“海神的祝福”……

阿金都记不清了。

他的意识似乎在被塞壬缓缓往外抽离,最后的最后,他模模糊糊间看见了第三批跃迁登录。

他似乎,看见了郁宸。

郁宸披着黑色的大衣,正在走下舱门。

透过遥远的时光,郁宸像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淡淡地看了一眼。

然后,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

当意识重新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时,阿金心痛得浑身抽搐。

身上把他包裹成茧那些藤蔓松开。

阿金一下子跌落在满地的淤泥里,他一动不动,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嘴里发出微微的喘息:“你这个屠夫……你这个……偷孩子的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

塞壬眨了眨眼,似乎没有料到阿金会是这个反应。

他有些生气,又伸出藤蔓把阿金缠住,举起来,他脸上的神情又有些狰狞:“你难道,不觉得,荣幸?”

*

此时此刻,在尼罗古城隔壁的曼哈荒原上,一辆重型战车撵过地上蠕动的枯藤,正全力加速,向着古城的中心而去。

在它的身后,还跟着十辆焊着铜墙铁壁抗辐射围墙的大卡车。

琼恩正在第一辆战车里焦灼地踱来踱去。

他看着倚靠在床尾闭着眼睛的郁宸,想问些什么,又怕打扰了他。

在郁宸的膝上,摆放着一个雕工并不精致的泥塑,泥塑上甚至还带了一些古怪的绒毛。

泥塑的工艺看上去十分粗糙,但是刻入泥胚上的每一笔,都是杀伐果断的狠戾。

这件泥塑,是郁宸亲手雕刻的。

他带着琼恩找了很久,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泥塑里也挑了很久。

郁宸筛选了很多泥塑,试图主动寻求污染,可因为他的精神力实在太强了,普通的泥塑根本污染不了他分毫。

直到郁宸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毁了阿金总是抱着的人鱼玩偶,将人鱼玩偶的碎料,掺入泥土。他融了那些泥塑,亲手重新制作了泥胚,又一个人跑到月夜深处的暗影里强迫自己不要有任何杂念,只专注雕塑一个背后长翅膀的鱼身。

这个办法很有效果。

很快,郁宸就看见有黑影像是潮水一样,混入他脚下的影子,缠上了他的脚踝,往他的身上爬去。

他放松全身心,使身体不要有任何戒备反应,甚至故意大开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一切防卫。

只等着引黑影上身。

终于,蠕动的黑影,盘满了他全身。

他原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此刻。

他以身引毒之后,带着琼恩的队伍火速启程,自己则急切地主动陷入沉眠。

进入了一个所有污染者都会进入的梦境。

在梦境里,他看见了参天的藤蔓,以及满地的沼泽。周围不断有来来去去入梦又离梦的人影,他们惶恐不安,有尖叫的、有惊恐到处乱窜的,还有站在泥沼里打着滚发疯了一样大笑的。

郁宸避开每一道人影,在梦境里,向着最昏暗、最深邃的方向,快步而去。

直到,他在周围藤蔓们黏腻的喘/息般的呼吸声里,听到了熟悉的人声。

那个声音像是已经崩溃了,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像是在求饶,又像是在痛斥:“畜牲……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下地狱的……屠夫……”

琼恩在焦躁地走来走去。

忽然看见郁宸戴在指尖的戒指发出了光。

那道光像是漩涡一样飞速地转动。

琼恩瞪大眼睛,看着郁宸身上几乎被浸透的黑雾,竟然在逐渐被吸入那光的漩涡里。

琼恩这才意识到,那个戒指,是郁宸自篡位猎杀者元首时,丢掉原先的通讯袖扣之后,自己设计打造的独一无二的新通讯设备。

一个通讯戒指,琼恩不至于震惊到这般无以复加。

让琼恩震惊的是,戒子上镶嵌的那枚“宝石”,竟然是量子熵变设备!据他所知量子分解技术是古地星的战略级科学秘密工程。他们登录白星的时候,古地星还在研发。

它能够通过量子熵变,把人只在五维世界可见的精神力,瞬间分解重建成实体,送达精神力想要抵达的任何地方——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量子纠缠!

琼恩像是一瞬间懂得了什么。

他忽然知道,郁宸为什么要用阿金抱过的人鱼当做泥塑的必须材料,又是为何执意通过泥塑入梦。

原来,他在建立虚幻的量子联络,再通过量子熵变设备,把自己的精神力重塑成实体!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阿金的身边!

第59章

“已经同步了, 小阿金……”塞壬的藤蔓缠住阿金,把他放在脚边。

他慢慢地用藤蔓撕碎阿金的衣服。

塞壬的眼睛里像是烧着一团火焰,他很兴奋, 但却还有一丝迷茫:“你讨厌我。你已经和我的记忆同频,却仍然讨厌我。”

他惩罚一般,用一根藤蔓在阿金身体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引起了阿金一阵战栗。

“如果你没有得到过我的祝福, 你不会从小到大饱受恩宠。如果不是我在你的血脉里打上过我的标记,你以为, 就凭你这具脆弱的身体,能够在我搅弄的风雨里活到十八岁?”塞壬折磨着阿金,嘿嘿笑道:“说你准备好了……请求我与你融合。说!”

阿金此时已经意识模糊了。

他颤抖着道:“与肮脏的你融合……不如,杀了我。”

塞壬伸出一根藤蔓, 狠狠地抽在阿金脸上。

他的嗓子发出一声怪笑, 然后阴森森地道:“真是个失败之作……你不听话……没关系……”

塞壬周身黑雾溢出, 溪水一样朝着阿金的耳鼻里涌入。

阿金微微喘息,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身体仍然颤抖不止,可是他已经开始失去五感了。

他的精神力,乃至他的意识, 正在被冰冷的吞噬。

“嗬……哥哥……哥哥……郁……郁宸……”

阿金的嘴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黑雾几乎无孔不入,趁着他喘息呢喃的时候,也涌入他的口腔, 呛得他快要咳出肺来。

很快地, 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就在他仅剩的破碎精神力也要消亡时, 一道暖流忽然自他肩膀上奔涌而出。

确切来说,是从肩膀上褴褛碎布上的——一颗摇摇欲坠的七芒星。

这道暖流狠戾霸道, 短短一息之间,竟然如光芒一般爆发出炙热的、似乎能够融化一切的光。

阿金迷迷蒙蒙地看见,纠缠着他的藤蔓、黑雾,在这道光的骤然的侵掠下,像是被烫到。

阿金被缠着的身体失去了倚靠,瞬间向着泥沼里坠落。

但阿金这一刻并不害怕,因为他看见无数在空中飞舞的火光粒子,竟然在下一个瞬间,凝聚出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轮廓——郁宸。

上校……

他在心里默念。

在永别之前,谢谢你进入我最后的幻觉。

阿金闭上眼,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

塞壬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藤蔓还在滋滋冒着烟,刚才触碰阿金的部分已经被烧断了,烧焦了。

天地之间,盘亘着的那些藤蔓也像是受到了炙烤一样,痉挛一般蠕动。

整个世界放眼所及,黑暗、扭曲、浑浊不堪。

郁宸把阿金接在怀里,他缓缓蹲在地,手指擦过阿金唇角的血迹,低头轻轻吻了上去。

他周身戾气翻涌,说出的话轻轻地:“阿金不怕,我来了。”

他的精神力化出实质的火焰粒子,像是发光的微尘汇成了星河。

细细密密地织成了一道半透明的网,探入泥沼,把阿金托了起来。

那道网像是绝缘一般,竟然生生在网周围十米开外的范围,扫出了一片清澈的空间。

和此时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

郁宸手里握着一把光芒覆裹的加特林一样的枪/械,他整个人也像是被镶了一层薄薄的光。

在他强大的威压下,塞壬竟然后退了一步。

塞壬身后枯枝败叶组成的翅膀沙沙作响。

他后退了一步:“郁宸……”

塞壬怒吼一声:“你这个……破坏者!你怎么找到我的!你给我滚出尼罗……滚出白星!”

郁宸提起加特林,对着塞壬周身的藤蔓一阵扫射:“我以为你能苟延残喘的更久一些,是我高看你了。”

塞壬的藤蔓被郁宸打的汁水飞溅。

他似乎从最初看见郁宸的震撼,转成了无穷无尽的发怒。

他的藤蔓被打断他就重新伸出无数根新的来,他开始搅动脚下的污泥,以及空气里的核能来对付郁宸,他愤恨地道:“你伤不了我的,郁宸!去死吧……去陪伴你那个狠心的爷爷吧!”

郁宸眯起眼睛,加特林掉转方向,对上塞壬的脸。

火焰从枪口喷射而出,塞壬的脸被瞬间击穿。

但片刻后,他的脸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形态复原。

塞壬像是一条鲨鱼,一边大笑着一边钻进了泥沼里:“你伤不了我,你伤不了我的!”

“是么。”郁宸淡淡地道。

随后,他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

只见他从武器囊里抽出匕首,向着左手的手心划去。

一瞬间,左手的鲜血喷溅而出。

他俯身,一拳砸在地上。

手心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深入沼泽。

比混沌空间更黑暗的暗物质从郁宸的手心裂痕源源不断地溢出。

塞壬忽然停止了游动,他像是被塞进开水锅里蒸煮的鱼,抽搐着跳出沼泽地,痛苦地尖叫起来:“疯子……”

塞壬一直都在躲避和郁宸的正面冲突。

一直以来,他试图凭借控制信徒的精神力来借他们的手,达到与世界共沉沦的结果。

他控制人鱼的信仰,制造人鱼和人类的矛盾,挑起战争,后又控制西尔德,借助西尔德的权势、财富,在黑市散播“毒液”,使人鱼和人类不死不休,如果不是“毒雾”计划被郁宸破坏,世界就在他的棋子手里毁灭了!

“毒雾”计划被郁宸破坏以后,他以土壤、暗物质为媒介,吸收疯狂的信徒,再污染他们的精神使他们肉身活着但精神毁灭。

所有的计划都相当完美。

郁恒走后他的世界一片漆黑浑浊,他就要整个世界陪着他一起漆黑浑浊!

可是这一切完美的计划全部都夭折在郁恒孙子——郁宸的手里!

“我恨啊……”塞壬怪叫起来,周围的沼泽跟着他一起沸腾。

他恨他明明都躲着郁宸,可是这个贱/人为什么就是阴魂不散!

此刻,竟然拿出鱼死网破的姿态,开始用七芒星的精神力来压制他。

他要全世界和他共沉沦,而郁宸这种以自己为饵,大开精神壁垒,任由精神力无边疯涌出来,好让体内污染他的暗物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行为——无异于以自己为燃料,试图和他一起下地狱!

塞壬几乎崩溃,他又大吼一声,脚下无边泥沼翻涌成一条一条黑色的、蟒蛇一样的浪,开始无差别攻击!

他攻击自己的藤蔓、攻击路过的野兽、攻击郁宸、攻击……

他也试图攻击阿金,但是徒劳无功。阿金身下的网,几乎坚不可摧!

就这样发疯了很久,直到——他听见远处有成群的战车隆隆而来。

一场核能交织的大战,纠缠了几乎整整十天十夜。

最终,尼罗圣教堂蔓生植物保护区遗址,连同着整座尼罗城,化成了无边无际海洋包裹下的,星星点点的齑粉。

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一片温床,能够供给塞壬落脚。

塞壬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可是再强大的自愈能力也有时限。自愈能力跟不上受伤的频率,越来越弱,直至再也无暇顾及他赖以生存的“植物根茎”。

塞壬临死之前,用浑浊的眼愣愣地看了郁宸一眼。在陷入永恒寂灭的最后一刻,塞壬看着郁宸的方向轻声说道:“你能早点杀了我就好了……”

你能早点杀死我就好了。

这样郁恒就不会因为恨我,而离开我了。

可是,未尽的言语,再也不会有人听到了。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肯给他止痛,肯陪他说话的那个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抛下他了。

*

阿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塞壬一死,那些行尸走肉和暗物质再也无人操控。被猎杀者们清理之后,所有世间的灰暗都在漫漫地消散。

几场大雨过后,这个世界隐隐约约在露出原本的模样。

比如,每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的黑雾就消散成更稀薄的一点。

在入夜的时候,偶尔能够透过云层看见丁点的星星。

阿金睁开眼就看见眼圈黑黑守在他身边的琼恩。

他被琼恩抱了一会儿,问:“上校呢……”

琼恩没有说话。

阿金又说道:“上校呢……是不是上校救了我?我记得,我看见他了。”

琼恩道:“你是看见他了。”

“他在哪里,我要找他。”阿金踉跄下床:“我要谢谢他。”

“他还没醒来。”琼恩没有拦住他,只是在身后说道。

阿金有些着急:“上校受了很重的伤么?”

“是伤的很重,特护说他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他不是被塞壬伤的,是他自己撤掉了精神力的自主防护,任由暗物质污染他。他想借七星级的污染力,对付塞壬。普通攻击对塞壬无用,塞壬的力量来源于暗物质。除非有更强的暗物质力量对他进行反向压制。否则就算是用核武炸平白星,恐怕都无法真正伤害塞壬的根本。”

阿金根本就没有听完,他听到郁宸可能醒不过来尾巴就软了。

琼恩一把扶住了他。

阿金的声音在发抖:“上校在哪里啊,我要去看看他……”

“你还需要观察,你不能离开这里。”

“我要去看看上校!”

阿金说着,没什么力气地去推琼恩。

琼恩无奈:“好吧……”

郁宸躺在床上。

在阿金的印象里,郁宸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虚弱过。

他周身的黑雾根本压制不住,已经把整个房间染上了暗沉的色调。

阿金走到郁宸面前,他小声叫了句“上校”。

然后低头,盯着郁宸看了很久。

他忽然抱住了郁宸的一只手。

琼恩眉头一皱,抓住阿金的手腕:“你也很虚弱,你也需要休养……”

“哥哥,你好吵。”阿金扭过脸,撅着嘴:“你能不能先出去啊……”

琼恩看了阿金一会儿。

他不确定阿金抱着郁宸的手是要做什么。

他知道阿金有疗愈精神力的能力,他不确定阿金自己知不知道。

刚才他还以为阿金要清洗郁宸的精神力,郁宸这样的污染程度很危险,他现在根本没有意识,很有可能反噬阿金,所以他上来阻止。

但他看着阿金的样子,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想了。郁宸把他保护得挺好,也并没有在这方面给阿金提过需求。所以阿金会不会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疗愈能力。

琼恩于是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帮我带上门,谢谢。”阿金道。

琼恩不太乐意,但是照做了。

阿金轻手轻脚地,去按了反锁的按钮。

他又轻手轻脚地坐到了郁宸的身边,认真专注地,捧起了郁宸的左手。

他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在郁宸手上的纱布上摩挲。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好起来,好起来,好起来……

然后,就这样轻轻柔柔地捧着郁宸的手。

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海浪翻卷的机械船上,捧着初次相遇的七芒星猎杀者一般,小声地为他唱起了歌:

“别害怕,小宝贝~”

“夜幕虽低垂~”

“床头布满玫瑰~”

“我伴你入睡~”

第60章

这一次, 阿金看见自他手心发出的微弱白光,正通过郁宸的手心,朝郁宸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去。

阿金微微瞪大眼睛, 看着那些白光像是夜幕上细小的星辰粒子,它们是那么漂亮,又那么脆弱,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像是只要刮过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散了。

可是阿金知道,这些熹微的光芒有多厉害。

郁宸没有告诉过他, 他拥有精神力污染的洗愈能力。

但阿金其实早就知道了。

——在疗养院里,从发狂的莱尔手里死里逃生以后,他就知道了。

他还知道郁宸也知道。

在一次郁宸跟人通讯的时候,他从对话里听出来, 郁宸在清除一些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郁宸可能以为他一无所知, 所以听不懂, 是以所有通讯都不避着他。

阿金其实有想过,如果郁宸要利用自己,自己会乖乖被他利用么?

答案是:会。

可是这件事被郁宸秘而不宣,郁宸从始至终没有动过利用他治疗自己的心思。

阿金紧紧抱着郁宸的手, 心里杂乱无章地乱想了许多。

他想起郁宸第一次救他时,背着他停下的脚步,那时候满船灯火灿烂,满耳风声呼啸海潮翻涌。可郁宸停下等他的时候, 时间仿佛静止了。

还有在老唐的旅店楼上, 他因为害怕退至楼梯边缘, 差一点栽下去时,郁宸揽在他腰间的温烫手掌。

郁宸微笑淡淡地, 丢给他一把/枪。

郁宸把他圈在怀里,对欺负他的猎杀者扣动扳机……

想着想着,阿金的脑袋昏昏沉沉起来。

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浑身的力气正在被一丝一缕抽出他的身体,输送给郁宸。

他不难猜想出原因,大抵是清洗和疗愈需要消耗他大量的精神力。

他们亚雄性人鱼本来就不是为战斗而生,身体很弱,精神力也不可能强横。

阿金知道自己应该适可而止。

可是郁宸的精神力污染还是没被驱散,他的微光源源不断地送给郁宸,却只想泥牛入海。

这一次,郁宸的精神力污染极其严重、彻底。

阿金咬着牙,身体越来越发冷他也硬抗,直到牙尖打颤,身体开始发抖,他也不松手。

他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听不清耳畔的声音了。

终于,在门外传来一阵若有若无但频率急促的敲门声时,阿金脑袋里白光一闪,昏了过去。

仍然没有松开手。

大概过了十几秒,阿金迷迷糊糊感到身体一暖。

“上校……”

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一丝缝隙里投下的迷糊景象,他看见是琼恩正抱着他往哪里走,琼恩脸上是气急败坏的神情,大声说着什么,可是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阿金没有力气抬手,意识陷入混沌的时候,他祈求地看了琼恩一眼,虚弱地又念了一声:“上校……”

郁宸是在阿金被琼恩抱走后的五个小时后醒来的。

期间特护队把他转移了病房,说是他的身体出现了奇迹,原本已经枯竭的精神力竟然在以极快的速度复苏。

而他身体里原本已经把他污染彻底的暗物质,竟然开始往外迅速逃离,像是他体内钻入了阳光,在自内向外蒸发着阴邪潮湿之气。

他在飞快地复原。

特护队每一个成员都无比震惊。

紧接着,他们检测出郁宸的身体情况,已经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但是阿金却被送到了急救病房。

阿金由于短时间过度消耗,身体彻底虚脱,好在琼恩去的及时,特护队争分夺秒地给阿金打针输送肾上腺素和营养,在身体机能开始衰弱之前将他成功救下。

阿金总算是有惊无险,缓过来以后就被推出了急救病房,重新送入普通病房。

由于阿金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喃喃着上校两个字,琼恩一听就生气。

所以在特护贴心地要把阿金推进郁宸的普通病房时,琼恩反手把病床打了个转,大踏步推着阿金,把阿金推到了离郁宸最远的一间病房。

*

郁宸醒过来的时候,手背的静脉上还注射着营养液。

他没有叫特护过来,自己伸手直接把针头给拔了。

然后他径直推门而出。

迎面一个抱着氧气瓶的特护助理差一点撞到他怀里。

郁宸站住脚。

那特护助理是个新手,不是负责郁宸的,但是见过郁宸。

郁宸哪怕是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就比他见过所有的人要高大帅气。

哪怕他一动不动,七芒星的荷尔蒙气息还是轻易让她这种小女生偷偷红了脸。

她只是来换个班,哪知道竟然撞见了猎杀者元首。

特护助理拽了拽护士帽,连忙让在一旁:“大人,您醒了!”

“阿金在哪个房?”

“阿金……阿金……呃……我,我去帮您问问!”

“不用了。”

郁宸绕过她离开。

他的脸色苍白至极,眼眶却有些发红。

他心下着急迫切地想要确认阿金还好不好。

他精神力超强,昏睡的时候,只是身体动不了,意识较为混沌。

却不是人事不知。

五个小时之前,他可以确定他感知到了阿金的存在。

阿金在他身边抱着他的手,努力地耗损他原本就脆弱微薄的精神力……试图疗愈他。

阿金嘴里一直念着“上校”,让郁宸心软不已。

但凡当时郁宸有一丝力气,也要推开阿金,哪怕是让他受委屈也要斥责他把他给吓走。

也好过让阿金为了他,做一根燃烧的蜡烛。

后来阿金叫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郁宸哪怕是在跟塞壬战斗的时刻,都没有过这样着急。

好在后来琼恩把他抱走了,但他听见琼恩当时暴怒的声音,心知阿金一定是损耗太严重了。

郁宸阴沉着脸一间一间病房推开门。

吓到了几个特护助理。

特护助理叫来了特护,特护们大惊失色,劝阻郁宸,让他好好休息,好好打针。

郁宸只是问:“告诉我阿金在哪。”

特护长无奈,只好带他到了阿金的病房。

郁宸推开门,就看见坐在病床边一脸懊悔愤怒的琼恩。

琼恩看见他,大喊了一声“法克”!

他抡实了拳头,跳起来三步走到门边,在郁宸脸上给了一拳。

拳头打在郁宸脸上,郁宸纹丝不动,只是偏了偏头。

他不躲闪也不还手。

琼恩又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一阵。

郁宸苍白的脸上起了青紫的痕迹,嘴角也青了一片。

郁宸偏头擦了擦嘴。

见琼恩叉着腰仰着头在大喘/气,显然是累到了,手也打疼了。

郁宸眼睛盯着病床上的阿金,脚下踟蹰半晌,终究没有踏进去。

他征询琼恩的意见:“我可以……进去看看么……”

琼恩走过来一脚把门踹上:“滚!”

郁宸被关在门外,没有动作。

三秒钟后,房门被拉开。

琼恩红着眼瞪着郁宸:“都特么是你害的!我把阿金好好地放在你身边,你是怎么还给我的?”

“对不起。”郁宸轻声道。

“对不起有用么!”琼恩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又上去捶了郁宸一拳。

郁宸闭了闭眼:“我做不到滚出去。你同不同意,我都要看看他。”

说着,郁宸往前走。

琼恩在一旁恼羞成怒,他抖着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了郁宸:“我特么让你滚啊!你把阿金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脸看他!”

郁宸站住脚,侧身看了琼恩一眼。

琼恩没来由浑身发寒,他打了个寒颤。

郁宸伸出手。

把琼恩吓得后退了一步。

郁宸只是伸手握住了琼恩的枪/口,他握着枪/口,把琼恩的手往上带,知道琼恩的枪顶住了他的眉心。

郁宸淡声道:“稍等片刻,让我确认他安好。之后,你要泄愤的话,往这儿打。”

琼恩被郁宸给镇住了。

琼恩说了几句脏话,抽了好几口气,他抓着自己的脑袋走来走去:“神经病,简直神经病!”

他打不够郁宸,更狠不过郁宸。

他用力地踹了一脚墙板,气冲冲地走出去,“啪”地合上了门。

眼不见,心不烦。

郁宸在床边琼恩刚才坐过的小板凳上坐下。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阿金的脸颊边。

阿金的脸颊冰凉,郁宸用手掌温暖着他。

就这么静静地盯着阿金安静的睡颜看了片刻。

见他呼吸平稳均匀,似乎只是睡着。

郁宸心里松了口气。

然后他看见阿金薄唇微微翕动。

他倾身附耳,听见阿金无意识地小声地喊:“上……校……”

郁宸用指腹在阿金脸颊边轻轻摩挲:“……安心休息,上校在呢。”

过了会儿,琼恩忍不住推门偷偷往里看了眼。

就看见郁宸坐在阿金的床边,一手支着侧脸,一手轻轻拢在阿金打针的手边,像是给他暖手。

不知怎地,琼恩的气一下子就消了。

他知道他不撵郁宸就不会走,而郁宸,其实会比他照顾阿金照顾的更好。

他打郁宸,只是……发泄情绪而已。

他这个哥哥说起来也没有负起多少责任,真正给予阿金最多关怀的,其实是郁宸。

但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

琼恩叹了口气,又偷偷合上了门。

*

阿金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自从被塞壬控制过,他很讨厌做梦。

做梦很累,梦境也不可控。

哪怕他依稀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仍然难以站在清醒的角度去看梦里的内容。

他梦见老布鲁斯把最后一只烤鱼递给他,笑着说:“阿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要烤鱼,还是要我?”

阿金眼睛惹惹的,喉咙也哽着,他伸手去抓:“老布鲁斯,你别走……我不要烤鱼,我要你不离开……”

“哈哈哈哈,接着吧。我要走咯~”

“不要,不要!”

阿金在老布鲁斯的背后穷追不舍。

他摔了一跤,来不及擦掉眼泪,就看见一双漂亮的黑色靴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仰起脸,愣住了:“上校……”

上校冰凉的眸子看了他一眼,绕过他离开了。

阿金想要抓住他的裤脚,可是没有抓住。

他踉跄在身后追逐着:“上校……”

他前边,是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老布鲁斯和上校。

后边是怒浪翻卷的沼泽地,无数藤蔓在追逐着试图绞死他。

他无助地追着上校的背影,却越来越远。

阿金闭上眼,泪水从眼角大颗大颗滑落:“上校……上校……连你也要丢下我……”

“阿金。”

阿金浑身一抖,他听到了上校回应他的声音。

阿金,阿金……

这声音好像在天地之间环绕了很久很久了似的。

“阿金,好孩子,听见我了么?”

“听……听见……”

“不要怕,你在梦里,都是假的。上校不会丢下阿金的,上校就在阿金身边,抱着阿金呢,阿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了,所以……努力试试,睁开眼睛,好不好?”

第61章

“上……校……”

郁宸倾身, 在阿金唇角轻轻浅浅一吻:“我在。”

但阿金只是逐渐地安静下去,不再做梦。

还是没有醒来。

特护到点进来给阿金换药,郁宸眸色沉沉地:“这么多他受得了?”

特护忙道:“现在是补充营养, 他的身子太弱了。要等巩固了,就能换成服用型营养速补,不需要打针了。”

郁宸盼着阿金醒来。

但是阿金时而沉眠, 时而又陷入梦魇, 迟迟无法清醒。

郁宸就整日整夜地守在阿金身边。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周,特护又来给阿金打吊针, 有药物,有营养,小瓶子一瓶一瓶排着队。

在特护把针尖扎进阿金手背上时,哪怕阿金还在昏迷没有知觉, 郁宸还是忍不住低声道:“轻点!”

特护看了他一眼:“最轻了。”

郁宸看着阿金手背上新旧交织的针孔眸色暗沉。

特护走后, 他轻轻地把温热的大手放在阿金的手边, 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摩挲着那些针孔的边缘,像是要替他缓解什么。

好在阿金在他的精神照料下,身体恢复不错。

打了一周吊针,总算把他的身体巩固下来, 不需要再打针了。

接下来只需要喂药。

药很苦,是液体的,一天三次,需要有人喂。

这种液体里边有浓缩起来的、人体需要的养份。

能够代替人类的饭食。

这种细致的活儿琼恩笨手笨脚做不来。

原本是该特护做的。

但是都被郁宸主动包揽了。

每次喂药的时候, 他怕呛到阿金, 都要把阿金先搂在怀里, 让阿金枕在他的臂弯里,然后他嘴里含了药汁, 俯身吻住阿金柔软的唇,轻轻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把药汁渡进阿金的嘴里。

一边喂药,一边用指腹温柔地擦去阿金嘴角的水迹。

等待阿金的身体在条件反射下,自然而然地把那些药汁咽下去。

他怕阿金在梦里会觉得苦,从来不吃糖的他,每次喂了药都会在嘴里含了糖,轻轻地渡给阿金一些甜味。

只一些,不会很多,糖最后会被郁宸吃掉。

郁宸会轻手轻脚地,把阿金重新放到床上。

就这样,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阿金还是没有醒来。

但有时会迷迷糊糊地跟郁宸对话,比如郁宸叫他很多很多遍的时候,他偶尔会发出很虚弱地一声“嗯”。

而后郁宸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问:“阿金,有没有在想上校?”

“想……”

郁宸往往奖励似地,一只手包裹着阿金的双手给他传递热度,一只手放在阿金的发顶轻轻地抚摸:“努力醒来,看看他好不好?他也很想你。”

“……好。”

自从塞壬死后,到现在半个月了。

阿金仍然在昏睡。

郁宸陪伴了他半个月,却需要忙碌起来了。

白星上,太多土地被核能污染,充斥着辐射。

这些地方基本成为了废墟,只有少数地区因为地址原因,可以往地表以下挖建地下基地。

好在白星比地星的面积大很多。

不论是海洋,还是陆地,都有大片大片未经开垦,也没有过人类踏足的地方等待他们去登陆。

用琼恩的话说,白星是一颗年轻的星球。

它经历过热武的摧残,但它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用漫长的时间自行修复。

在白星,还有太多新土地和新秘密等待人类探索。

这半个月的时间,猎杀者执行官们集结而来,找了郁宸好几次。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在这些年的战争里,人类和人鱼两败俱伤,白星也损伤太多。塞壬死后,战争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大家虽然休战了,但仍然是一盘散沙,放任下去,只能够任由时间将他们尽数吹散。所以,他们需要重建秩序!

这种诉求急切而热烈,他们需要秩序!

而秩序的创建者,必须是一位能够给予人类信任感,给予人鱼安全感的,德高望重之人。

这样的人还需要推举么?

不需要。

因为,所有的人类和人鱼,对郁宸这位救世主产生的崇拜、尊敬,都已经达到了极致。

哪怕是从前,猎杀者基地那些讨厌郁宸的猎杀者们,现在甚至都已经成为了郁宸的信徒。

救世者,七芒星,人世间的神祇。

所以,猎杀者带来了千千万万人的希冀。

他们希冀郁宸在白星建立秩序,成为白星的守护者!

甚至,连蓝色系的人鱼都跟过来一起附议。

他们自从知道人鱼原本就是由人类带来白星以后,先是震惊迷惑不能置信,可是慢慢地,想到哪怕是他们向人类挑起战争,人类依然用包容的心态对待他们,他们就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甚至,一些极端崇拜郁宸的人鱼,竟然愿意登上人类陆地,受制于人类,成为人类的子民!

“秩序。”又一波猎杀者执行官前来求劝之后,房间只剩下郁宸、阿金、琼恩三个人时,郁宸淡淡地掀了掀唇角。

他此时站着,琼恩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阿金。

所以郁宸看着琼恩的时候,就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琼恩有些不自在,他也站了起来。

可是仍然不够郁宸高。

自从塞壬死后,琼恩单方面解除了和郁宸的上下属关系。

郁宸并未置喙什么,也任由他去。

毕竟,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合作关系自然也就默认解除了。

彼此自由。

琼恩也道:“秩序。的确很重要。”

他在房间里踱步:“没有秩序就没有约束,不论是人鱼,还是人类,都会露出最原始、最野蛮的兽性。因为没有约束,所以人类和人类、人鱼和人鱼之间就没有道理可讲。谁的拳头硬,谁就能征服谁,被征服者没有权利,拳头硬的人和人鱼才能生存下去。大战争结束,但是小战争永无止息。所以,我们的七芒星大人,就满足众望,重建秩序吧!”

“这是你的想法?”郁宸问。

琼恩道:“是。”

琼恩看了眼阿金:“在战争还没有结束之前,我就已经成为一个被人鱼鄙弃的、不被人鱼承认的有名无实的人鱼王了……现在战争结束,一切尘埃终于落入尘土,高傲的人鱼子民们更不可能臣服于我……”

琼恩自嘲地一笑:“其实我从一开始混入人类基地,就没有想过要保住自己的王位。七芒星大人,你知道的,我的理想只是和平。”

他重新坐下去,用手抚摸阿金的脸颊:“以后我可能会带阿金走。到深海,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人鱼群奉你为新的神祇……说实话我心里确有不虞,但这不是我能够改变的。好在人类原本就是人鱼的恩人,如果不是人类的方舟将人鱼带上白星,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人鱼也不会站在白星,他们早已经随着地星毁灭了。所以,一定要向人类臣服的话……我没有意见。”

郁宸其实没有仔细听他下边的话。

郁宸满脑子都是琼恩说的“我可能会带阿金走。”

郁宸微微颔首:“所以,在你看来,我会成为建立白星秩序的人。”

“为什么不呢?没有人能够拒绝权利的诱惑。何况,拥有不凡的能力,所以才站上顶峰。这是你赢得的荣光。”

郁宸浅浅嗤笑一声,片刻后,他道:“我不拒绝权利,也不拒绝站在顶峰,更不可能拒绝成为保护白星的那个人。但是,琼恩,我不懂王权之术。建立秩序是王族的特长,我也没有这个兴趣。所以——琼恩,如果我要求,让你在白星建立统一人类和人鱼的王朝帝国,你愿不愿意?”

琼恩愣住了,他的心狠狠一动,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问道:“那,你呢?”

郁宸沉声道:“我自是坐镇帝国一侧,成为帝国最坚固的盾牌,和最锋利的刀刃。”

琼恩深深吸气,吐气,突然转过身,伸手拽住郁宸的衣襟,他神情肃然到极点:“你说的……是真的?!”

郁宸低笑:“白星的人类和人鱼,推举我,只是为了得到我的保护。我想他们并不介意帝国的权柄其实握在谁的手里。只要我身在帝国,是帝国的一部分,他们也就能安心了。至于他们是否会臣服你……你也不必担心。倘若连他们奉为神祇的帝国守护者,都低下头臣服在你的麾下。你说,他们会如何抉择?”

“他们……”

“他们自然,会随之向你臣服。”

“你说的,你可不要反悔啊!郁宸!”琼恩像是激动极了,连阴阳怪气的“七芒星大人”都忘了喊。

“那……那你有什么条件你随便开!”琼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阿金。

郁宸笑了笑,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聪明。的确也有一丁点的私心,却不是条件。因为,即便你答应不了我,我也有自己的办法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

“你不要说你想得到我的弟弟啊!”

郁宸嗤笑:“不好意思。我想要你的弟弟。”

“郁宸你!……”

“白星帝国的上将大人,要娶白星帝国的小王子。凭实力就能得到万众祝福,不需得到帝国国王的首肯。”

“你!你莫不是表面上把王位让给了我,实则上架空我的王权!”

郁宸还没说话,就听到一声极微弱的轻唤。

“上校……”

郁宸眼神微震,连忙垂下头去看阿金。

就看见阿金半睁着眼睛,看着他。

情深有些呆滞、迷糊。

琼恩气急败坏地抓住了阿金的手:“哥哥也在,你怎么只叫上校,不叫哥哥啊!”

第62章

阿金半眯着眼睛, 原本就迷迷糊糊地,此时被琼恩一吵,神情更加迷茫。

郁宸在床沿坐下, 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阿金的发顶,他的声音也无比轻柔,像是怕惊扰什么:“你醒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金没有回答, 眼神好半晌无法聚焦。

他只是看着郁宸的方向:“上校……”

郁宸在琼恩恼羞成怒的视线里,用被子将阿金一裹, 然后揽着腰抱紧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他安抚:“上校在。”

琼恩伸手要来抢夺阿金,被郁宸抬手挡了回去。

郁宸抬眸,眸色里透着寒光, 起到了不小的震慑威力。

他用警告的眼神看着琼恩, 附在阿金耳边说出来的话却温柔的像是要溢出水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阿金在郁宸怀里很小声地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闷闷地, 发音不太清晰。

身体的反应也很迟钝。

他说了这句话以后,就开始小声地念着“上校”,声音虚弱,语气像是撒娇。

原本郁宸被叫的心软, 一直温声哄着表示自己在呢。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阿金仍然在这样叫他,似乎要叫到天荒地老。

郁宸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轻轻地扳住阿金的脸,仔细打量。

这个举动让阿金受了惊, 阿金轻呼一声, 应激一般伸出手抓紧郁宸的衣襟, 他急得眼尾瞬间红了,嘴里喃喃着:“上校……抱……”

郁宸眉头轻轻蹙起, 一把将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琼恩也傻眼了。

他也觉出阿金的不对来。

他连忙凑过来,跟郁宸一样的反应,仔细地盯着阿金。

琼恩伸出一根手指头,语气焦急地问:“阿金,你看这是几?”

阿金扭头看了他一眼:“是一。”

然后,继续当琼恩是空气。

他重新把脑袋蹭进郁宸的怀里,小声地念着“上校”。

琼恩气急败坏:“郁宸你给他吃了什么迷魂汤!”

郁宸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

他扳着阿金下巴的那只手轻轻托了托阿金,然后用指腹轻轻蹭阿金的脸,问:“我是谁?”

阿金眼神仍然有些茫然:“是……上校。”

“上校是谁?”郁宸追问。

阿金伸出一只手,噙在唇角,歪了歪脑袋:“不知道……”

郁宸眼神一沉:“那你为什么一直喊他?”

阿金仰着脸痴痴地看着郁宸,郁宸也不催他,过了很久,阿金才羞赧地道:“因为……上校,保护我……”

“你记得我保护你?”郁宸抓着重点问。

阿金使劲点头:“藤蔓抓我,上校,保护我。”

郁宸深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轻声问:“其他的呢?除了藤蔓和上校。”

阿金想了一会儿,有些痛苦地撑住脑袋:“我想不起来。”

郁宸把他揉进怀里拍着:“想不起来就不想来。记得上校,记得他会保护你就好。”

琼恩在一旁一会儿一句脏话,却没有任何人理他。

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垃圾桶发火:“特么的,我弟弟把我忘了?!”

琼恩找了一群特护过来看阿金的脑子。

大家给出的结论很一致:精神力轻度衰弱性暂时失忆。

属于是精神力短暂枯竭的后遗症,虽然身体的营养经过快速补充跟上了,但精神力还需要慢慢调整才能够恢复到最初的能量。

这种暂时性失忆会随着精神力的恢复,随之一起恢复。

需要一个过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能够痊愈的。

要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里一定要看好阿金。

因为这种失忆不仅仅是短暂的记忆缺失,连以往的认知也会随着一起缺失,后续当然也会一同痊愈。只是在这个过程里,阿金的心智可能会像个孩子。

但在这个过程里,也只是短暂的认知缺失及心智衰退,不代表智商有问题。

郁宸和琼恩放了心。

只是看着阿金茫然迟钝的模样,心软不已。

阿金在特护院又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特护说阿金的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只需要好好休养,让他在舒适的环境里身心放松,养养精神力,他的记忆和心智也就能恢复到原本的样子了。

郁宸于是带阿金回了家。

却不是回忒修斯。

因为忒修斯也在“城市重建计划”的项目里。

所有在战时被污染的城市,要根据污染的等级进行重建。

污染严重的直接被划入“废弃区”,封禁起来禁制人类和人鱼踏足。

污染不严重的,按照分级,进行净化、重建。

这些都是大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现在人类和人鱼的损耗都很严重,许多人类和人鱼都被封闭进地下基地,等待地下交通设备打通之后才能外出通行。

完全完成污染区重建,或许需要通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

所以,郁宸待阿金回的是“新城市”。

“新城市计划”和“城市重建计划”是白星尚未加冕的临时大总理——人鱼族琼恩,同时推行的计划方针。

推行之后,立即进入建设。其中“新城市计划”是重点一级建设,“城市重建计划”是个长期的,重要程度次于“新城市计划”的建设。

郁宸的新家就是“新城市计划”里最重点、被划分为未来新都城的“克莱因城”。

这座城市坐落在一片偌大的、羽毛形状的陆地上。

周围环海。

大陆里有山有水,景色怡人。

只是猛兽横行。

但再多的猛兽,也敌不过猎杀者的刀枪棍棒。猎杀者征服这片土地只用了一个星期。

猛兽驱逐之后,原猎杀者基地负责基建的小队,利用高新科技,飞速在这片土地上搭建城池。

整座城市的建设还需要一段时日。

但是只一个星期的时间,新的猎杀者基地就已经建立好了。

郁宸带阿金入住的就是克莱因城里的新基地。

也是新的元首府。

即便许多装潢、家具还不够整齐,还不够富丽堂皇,但已经巍然大气极了。

阿金心智衰退后,比从前胆怯认生。

郁宸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小尾巴似的。

几乎形影不离。

郁宸这些日子太忙,总是不同的场地来来去去。

要带着阿金,对他来说其实多有不便。

但是他却拿出了十分的耐心。

琼恩这些日子也顾不上阿金,毕竟阿金跟在郁宸身边他也放心。

郁宸把王权交给了他,他下定了决定要施展自己从前未尽的报复。

作为一位从小接受王权教育的王者,权利给他带来的诱惑无疑是惊人的,他几乎废寝忘食。

各种计划里实地奔波侦查。

战后重建、古地星帝国模式重启等,诸多事宜都需要他。

郁宸也不时出入各种议会场合。

战后建设、流民收纳等,琼恩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处理了,且效率相当不错,让郁宸满意自己的选择。

现在的会议,大多都是为了帝国模式重启的事宜。

能够参与这种会议的人,哪一个不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高级执行官,哪一个不是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整天跟在郁宸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的金色人鱼。

曾经在忒修斯城上驻扎的猎杀者们,也有人是认得阿金的。

但大多数人不认得。

他们对于这个整天跟在他们奉为神祇的七芒星身后,一脸茫然、不发一语的参会对象十分好奇。

但是却绝对不敢打听,只会在心里瞎猜,有猜测这是郁宸亲戚的,有猜测这是郁宸秘书的……

什么都有。

这一天郁宸正在开会。

身边撑着脑袋昏昏欲睡的金色人鱼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没有发出声音。

但在周围正襟危坐肃然板正的人群里,显得十分扎眼。

有几个执行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还有几个执行官已经开始为这条小人鱼祈祷了。

郁宸开会认真是早就出了名的。

他不容许他的会议上,有任何一个参会者疏忽敷衍。

小人鱼这样的情况,轻则要被他勒令降级,以后禁止参会,重则还要遭受体罚。

大家心想这条小人鱼也太大胆了。

被人注视了,金色人鱼就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应该打那个小小的哈欠,他瞬间局促不安起来。

他偷偷看了眼身边拿着羊皮卷的郁宸,又偷偷打量了一圈众人,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如坐针毡。

在察觉到众人的探究越来越深,小人鱼似乎慌了神。

只见他竟伸出手,去拽郁宸的袖子。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纷纷为小人鱼捏着汗。

心想:这条小人鱼要挨揍了。

果然,正在说话的郁宸忽然就停了下来。

有的人已经开始摇头,为这条小人鱼暗道可惜。这么漂亮的小人鱼,可惜脑袋不聪明啊。

不料,郁宸在所有人的灼灼注视下,朝身边的金色人鱼微微倾身,他拽下身上披着的大衣,把身侧只到他肩膀的金色人鱼裹了起来。

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条一脸做错事表情的人鱼似的。

众人讶异地睁大了眼。

眼睁睁看着,这位传说里杀伐决断,手刃邪神塞壬的修罗王,竟然伸出比利刃还能夺人性命的手,轻轻地擦拭金色小人鱼自顾自玩耍时弄脏的脸颊。

郁宸当着所有人的面,附在小人鱼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小人鱼竟然安静了下来。

然后,让众人更加大跌眼镜的是——郁宸还伸出一只手,放在小人鱼面前的桌上,任由小人鱼玩他的手指头。

那模样,像是在哄自己的小孩。

众人纷纷挪过脸,不再去看。

后来散会的时候,人群里议论纷纷:

“刚才那条金色的小人鱼,是什么来头啊?”

“不知道。”

“我倒是知道一点,好像是临时大总理的弟弟。”

“原来如此。最近的议会不是已经决议出新帝国创立的时间了么?到时候临时大总理一接受七芒星大人的加冕,就要成为帝国的国王了。那么他的弟弟就是帝国第一个小王子了。”

“七芒星大人,是在照顾帝国的王子?我怎么觉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呢?”

“不要妄议七芒星大人。”

“嗨……我也不想妄议。只是,我看着小人鱼依赖大人的很……大家都知道,七芒星大人向来没有什么感情。哪怕就要走向新纪元,从前的战争已经成为历史,可七芒星大人仍然将会是帝国的利刃。冰冰冷冷。那小人鱼看上去傻傻的,不懂看大人脸色,你们没看见他玩大人手的模样?这可是帝国议会啊!也太胡闹了吧!人的容忍都是有限的,等大人厌烦了他,就凭他没个眼力见的样子……小心被大人丢进黑海漩涡。”

黑海漩涡,是战后重建之际,琼恩指定的一处“垃圾集散地”。

“少操心大人的事。”

“也是。”

这边,散会的人还在叽叽喳喳不休。

那边,阿金被郁宸牵着手,低着头委屈巴巴地走在他的身侧。

郁宸一路上都在跟阿金讲话,是想给阿金一种他一直都在的暗示。

阿金现在太黏着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金的损耗,是因为精神力都是花在了他的身上。所以,阿金黏郁宸黏到只要郁宸不说话,阿金就会一直叫“上校”。

可郁宸跟阿金说了一路的话,阿金都爱答不理。

终于,郁宸停了下来。

阿金一愣,委屈巴巴地抬头。

对上郁宸晦暗的眸光。

郁宸伸手捧住阿金的脸:“在想什么?”

郁宸不问还好,一问,阿金隐忍的委屈像是找到了阀门。

他眼角一下子湿润了,像是一个向大人告状的小孩:“他们……嘲笑我。”

“谁嘲笑你?”郁宸轻声问。

阿金抬手擦眼角:“所有人,眼神……”

郁宸理解了他的话。

轻笑一声:“记性变差了,心思却变的这么敏感么,没有人嘲笑你,他们只是好奇你是我的什么人。”

“那我是你的什么人。”阿金仰着脸,眼尾红红地问。

郁宸一时间没有说话,伸手轻轻擦拭阿金的眼角。

他心里酸软一片。

要不是他知道现在的阿金傻傻的,还以为阿金这是聪明地套他的话呢。

郁宸轻声道:“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阿金抽了抽鼻子,一脸求知欲。

纯白无瑕,似乎他好奇的根本只是这个问题本身。

似乎他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问题该是包含了多少深深的意味。

郁宸拿他没办法,俯身用鼻尖轻轻碰了碰阿金的鼻尖:“是我的宝贝。”

然后,他看见阿金笑了。

阿金的身体还是很弱,太需要安静调养。

可是郁宸这些天实在是忙,没有办法做到陪他闭门不出。

偏偏阿金黏人的程度,郁宸片刻都离开不了。

他也不放心把人强行放在家里让特护监护。

仍然是出行的时候把阿金给带在身边,小心翼翼地保护。

比如,开会的时候,郁宸会要求大家必须小声汇报,不能大声喧哗。

这一次开会,阿金呆在郁宸身边自己玩了会儿,又无聊犯困。

和上次打哈欠不一样高,这次阿金厉害了,他直接开始打盹。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梦,眼角还挂着泪花花。

这下又把人们急坏了。

即便是见识了上次打哈欠七芒星大人对他的容忍,但这一次,直接打盹就太过火了。

人们想着:这次,七芒星大人应该没有那么好脾气了吧!

而且,七芒星大人有洁癖,这条没有眼力见的小笨鱼,东倒西歪,要是歪在七芒星大人身上,把泪花花擦了一点儿上去,恐怕饶是他哥哥是临时大总理,他也躲不过挨揍了。

可是让众人瞳孔地震的是——

七芒星大人伸出手,用手轻轻地擦拭掉小人鱼脸上的湿痕,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随后,自然而然地把他揽在了怀里。

小人鱼在七芒星大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七芒星大人微微笑着,又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这下大家看清了,七芒星大人说的应该是:乖一点,睡我怀里。

众人震惊到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一个月的时间又过去了。

阿金心智衰退的小孩子行为,逐渐地改善了一些。

他的行为已经不那么幼稚,只是还没有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新帝国成立的时间已经议定,会在下个月的月底。

下个月的月底,气候大抵相当于古地星的早秋。

也是白星无数植物开花结果的时期。

克莱因城的建设雏形已经显现出来。

城民们也得到了妥善的安放,一座先进的城市已经呈现出它蓬勃、年轻的姿态。

新帝国成立的加冕仪式,就是在克莱因城新建立的克莱因王宫开启。

帝国成立之后,郁宸也将被琼恩册封帝国上将。

随着封号,还会赐予郁宸一座仅次于克莱因王宫规模的上将府。上将府还在建设,建成之后,郁宸随时可以搬进去。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时间就来到了帝国成立的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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