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新愈后,他将生活填充得很平静,把时间尽可能排满。

甄唯所就读的顶尖学府学术氛围浓郁,人文气质古典。多半出于刻意,他选修了生僻的语言,课程格外困难,更需要心无杂念的专注。

繁忙课业之余,他一周参加四次社团训练,有定期的演出和比赛。甄唯在古典芭蕾上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天赋,加上母亲的专业指导,他表现非常出色,让名家教练欣赏不已。

生病期间,甄唯黑色绸缎一般美到极致的乌发已经不知不觉留长至能够盘起来。为了跳舞,饰演白天鹅,长发没有再次剪短。

在日常训练中,受伤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是他那种为了忘记时间概念的练习方式。他经常光顾的药店,收银人员大概对于期待这样的美人频频出现抱有说不出的负罪感,表情看上去总是怀揣着甜蜜的苦恼。

在甄唯无法得知的那些时刻,薄丛在他之后步入同一家药店里,高大挺拔的身影停在甄唯时常购买的那一种止痛贴片的药架前。

薄丛垂着视线扫过包装上的说明文字。眼底不必流露更多的情绪,周围的空气已经十分压抑。

甄唯没有申请在学校住宿,上课有专门的私人司机负责接送。

有时他们忙完公务时间尚早,会特意绕路,自觉去接他放学。雷蒙德通常负责开车。

雷蒙德自身也感到惊讶,在这种情形里,自己似乎总能清楚如刻地记得他每一次的神情,穿着,甚至周身细微的光影变化所带来的不同。即使是参观艺术展览,过后也从未留下这样的印象。

那天甄唯身着一袭出自设计大师手笔的高定改良旗袍,样式素净轻盈,淡色很衬他雪嫩的肤质。织锦刺绣绵延于丝绸上,用料奢侈,巧夺天工。盘扣和立领的元素典雅细致,饰有恰到好处的镂空,收腰的设计将他纤美柔韧的线条展现淋漓。剪裁偏向于西式,在古典与现代中演绎平衡。

甄唯低头的弧度一如既往分外优美,教养得体。雷蒙德降下车窗,示意请他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甄唯依言坐进车里。并拢的双腿白皙修长,随着低开叉裙摆露出含蓄内敛的美。绝美的身段,纤瘦挺拔的侧影,无需刻意,十分轻易便激起在场男人心底隐隐作祟的保护欲望。

他太干净年轻,周身笼在光里,带着淡淡的透明质感。旗袍穿在身上并非烟视媚行的成熟韵味,他的美更像是一种无声而惊心动魄的感触,精雕细琢的轮廓线条流泻着油画般不可侵犯的圣洁感,令胶着而来的目光无法转移。

比起雷蒙德,同样坐在车里的内尔斯恐怕对甄唯印象更为深刻,眼睛明显忘了眨动,仿佛寻找到了一种能永远将他烙在视网膜上的捷径。

甄唯微微低着眼睫,无意间带着一点冷然疏离的味道。从内尔斯的视角看过去,他的侧脸与脖颈太过完美,雪色光洁,气质净得显冷。

他在那天戴在身上的祖母绿钻石吊坠耳夹,是薄丛送给他的礼物,在苏富比以天价拍得,晶莹剔透,清丽并不繁重,永葆高贵亘久的美感,在昏暗光线下折射着纯净无瑕的光芒。但相比而言,他的脸庞却在旁人眼中更有吸引力,令人倾倒,看过一眼难以忘怀,稀世珍宝也黯然失色。

看样子,内尔斯已经恨不能对他颈侧雪肤隐隐浮现的纤细的淡蓝色血管如数家珍。然而在薄丛身旁,内尔斯只能自觉收敛,眼神实际上并不敢稍有放肆。

系安全带的时候,甄唯偏过一点角度,在无意中与坐在斜后方的内尔斯对上了视线,很短暂地,手里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内尔斯表面云淡风轻,内心惊涛骇浪。为了掩饰在难能一见的美人面前无可避免的拘谨,内尔斯声音隐约发紧地开了句玩笑,借此放松,“为了避免惊动眼前穿着旗袍的瓷美人,坐在我身旁的长官恐怕不能再发出声音了。”

薄丛在后座闭目养神,深邃优越的面容半隐在阴影里。车内空气在内尔斯语落后静了静,陡然落针可闻。

薄丛将视线掠过来,适时地开口,抹去甄唯在生人面前稍纵即逝的紧张痕迹:“夫人今天也很美。”

薄丛风度卓然,却似乎弄错了压迫感的来源,让效果适得其反。

“谢谢您。”甄唯眼睫应声微簌,声音低而轻。

薄丛在片刻后转开视线,但没有再阖上眼休息。

抵达家中以后,在极繁主义如宫殿般瑰丽典雅的别墅房间里,据雷蒙德从多萝丽丝脑袋里撬来的信息,薄丛会和甄唯一起在地毯上完成拼图,度过闲暇放松的时间,让妻子感受到静水流深的陪伴。

别墅装潢颇费心思,极尽奢美,胜过童话中的奇境,让人不由得感到眼前一亮,心情舒展。薄丛气质给人感觉多是冷淡禁欲,显然不是按照他本人的喜好设计。拼图由价值不菲的收藏品油画碎成,在薄丛从未提过的无数种哄妻子开心的方式里显得有些不值一提。

甄唯大概并不知情,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真正触及的心不在焉,让他一直疏离在已经比梦境更为美满的生活之外。

即使甄唯是一本摆在眼下的书,薄丛对他有着不设底线的耐心和认真,不会随意翻阅他过去的伤口,直接越向答案。但雷蒙德不是谦谦君子,不必考虑这种骨子里的绅士风度。

第06章六小

高中时期,和交往的初恋男友在机场告别之后,同一天下午,甄唯独自回到学校继续上课。

经不起伤筋动骨的分手,他在那个人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轻易伤害,溺在低落里。感情创伤放大了身体不适。学校里蜂拥上来对他苍白至极的脸色投去关心的人群如同丛林野兽,甄唯在其间像一捧失落的雪,只有童话里拇指大小般幼弱。

心悸影响下,甄唯那时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匮乏安全感地蜷缩在墙角,抱着双膝,畏冷般埋着头,肩膀无意识地轻微发颤。

能在三年后的未来,让薄丛这样的人物亲自蹲下身为他检查鞋带的人,雷蒙德对他在中学时代会受到怎样的欢迎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

他的确美得太不食烟火,融入不了人群,却轻易引人失控。抑制不住的关注与狂热超出限度,倾向他犹如洪水猛兽,变成一种灾难。他脆弱的样子令人心如刀割。事实证明,他这样黑发雪肤精灵一般的美人,一个人落着眼泪,连微小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给围观者带去的感染力是惊人的。旁人眼睁睁看着他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无疑堪比置身一种酷刑,心里的燥痛跟着像困兽一样乱撞。

一时场面引起不小的轰动,造成的混乱难以收拾,校方动用了安保人员勉强维持秩序,仍然惊动了他的家人。

担心他的安危,林缜焦心如焚,迅速驱车赶往了学校,她抵达的时候,人群仍恶浪汹涌。而甄唯保持着一开始抱着膝盖的姿势,在角落里一动未动,呼吸轻弱,和周围仿佛会将他吞噬的拥挤嘈杂隔着一段真空。

无论如何,映入眼前的画面,已经足够让林缜作为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寝食难安,转学手续在最快的时间内办理完成。

在那之后,甄唯的情绪仿佛被掏空了,深陷在低谷里。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笼在他身上挥散不去,加重了病情。在最好的医疗条件下,勉强度过生命危险,他在家里整整休养了半年时间。

雷蒙德起初以为,他害怕会再次受到伤害,出于上一段亲密关系中的失信失望,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作为防备。而时间证明,并非如此,他似乎一直待在被独自留下的那一天,伤害在回忆的重复里从未停止,无法变成别人眼里的过去式。

在他身上发生的带着轻生意味的举动,恐怕不止身体初愈的时候,披着透明雨衣一直往雨流最深处走的那一次。但雷蒙德无法获知更多。

甄唯寂静内敛,偶尔流露出来的情绪也是透明的,在眼底更像是不得已破碎而出。三年之中,除了从多萝丽丝那里历经迂回得来的零星片段里,雷蒙德没有亲眼见他哭过,可能他自己也终于意识到,如果目睹他落泪,会有一群人手忙脚乱,格外地兴师动众。

等恢复了一些精神,甄唯被薄丛小心抱上秋千吊椅里,靠垫柔软如舒芙蕾,新熨着阳光的味道。花园里名贵的花木幽香浮动,荫蔽满目的浓绿里掺着金絮,十分清凉惬意。

薄丛递给他一份松露冰淇淋。凉性的东西,甄唯不能多吃,小小的份量只为能让他在心理上因甜味稍微感觉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