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传言中令人倾倒的美人对于手眼通天的薄丛来说不值一提。让豪门巨室念念不忘的瓷娃娃的确无与伦比,雷蒙德必须承认,甄唯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人,值得老派低调的贵族为儿子开口让薄丛卖一个人情。但人情卖得太大了,在他看来,薄丛投入了远超必要的关注,视线在那个人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太久了,令人发自心底感到罕见。薄丛早已锁定了甄唯的位置,却出于一种不可多得的不忍和重惜,没将他的踪迹透露丝毫,反而将他保护了起来,一切在不动声色中进行,纤悉无遗。
甄唯一直在病中,几乎一度威胁到生命,在搬来雪城的半年时间内都未能自如地出门,令人不舍得贸然加以打扰。直到那个雨天,他独自涉足雨中,外衣已经不觉浸湿,显得那么安静,脆弱,那么的冷。被狭长的雨水割得体无完肤,他纤柔的身影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的肌肤透出大病新愈的苍白透明,像一支在雨中淡香湿润的铃兰花,衬得如注的雨水冰凉刺骨,粗暴锋利有如玻璃渣碎片,令他纤弱的身体不堪重负。但他神情十分淡静,站在那里仍然如诗如画。
待在车里的几个男人都清楚地知道他虚弱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淋雨。在数月的时间里已经将他观察得太久,即使甄唯无从察觉,薄丛对他已经显出难以言喻的特殊。薄丛下车时,眉宇之间透着冷峻,他虽然十分年轻,却已经久居人上,气质不怒自威,微微蹙眉时令周围噤若寒蝉。
助手收到薄丛的交待,快步将车里备用的雨伞毛巾拿去递给甄唯。“……薄先生让我交给您。”助手是个坚毅硬朗的男人,和他说话时却不由自主红了脸,显出一丝忸怩。
听见助手的话,以那种轻得仿佛怕将他碰碎的声音说出来,甄唯脸上表达礼貌的笑意疏离浅淡,“谢谢……我身上穿着雨衣了。”他身上的确披着一件雨衣,近看才能发现。雨衣是透明的,让他看起来跟浑身湿透也并无区别,发梢像是在滴水,脸庞滑落的雨流令他仿佛无声落着泪。
甄唯慢慢抬眼,随着助手的话语向薄丛的方向投去了下意识的目光。薄丛站在远处没有走近,视线沉默冰凉地掠过来。大概被那样高雅神秘的男人亲自目睹狼狈,令人有些说不出的赧然,甄唯安静地垂了垂睫。
“您还需要什么帮助吗?”助手看他刚才的神情恍若在寻找什么,又斟酌着询问他是否已经找到所想。甄唯抬睫时仍望着薄丛的方向,微怔了片刻,回过神,而后对助手轻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雷蒙德尽职地为薄丛撑着一把宽阔的黑伞,他所掌握的高超的唇语技巧在此处也派上了用场,雷蒙德将甄唯简短的回答毫无偏差地转述给了身旁冷冽的男人。
雨水连接回忆,那时初至此地的甄唯还未到成年生日,三年时间过去,相比以前,他脸上淡去了一点稚感,多了一点冷若冰霜,更摄人心魄。
眼前那丝破碎的雨水已经跌落在地,一瞬间打断了雷蒙德的回想。
在心中计算着时间,雷蒙德的目光不着痕迹,再次向园林曲径通幽处望去。这一次,气质疏离的一抹纯白色身影终于沿着碎石小道走过来,清清冷冷的,被雨雾朦胧。甄唯容色净美如瓷,乌发散落下来,像柔黑的绸缎,系着款式简洁的发带。
他有着极美的骨相,身着素净的薄毛衣。喇叭袖手工编织,简约的荷叶边衣摆剪裁清雅,解构风格勾勒出他不盈一握的腰肢。甄唯随母亲练过古典芭蕾,加之腰细腿长,身段分外优美,气质隽秀出众。
雨水本来平淡无奇,在雨纱里,他撑着伞的身影渐近,雨就落成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淋为一幅打湿的艺术品油画。
雷蒙德瞥过他握在手中的伞,这三年,他都只用同样的那一把黑色的雨伞,让雷蒙德坚持认为他是一个温柔而残忍的小孩子,给人无谓的希望,雾里看花的错觉。
注意到他微微苍白的脸色,雷蒙德又顿觉于心不忍,让喜欢的人很累,恐怕是甄唯至今从未愈合的心理阴影,让他重温那时的无力无助,是十分残忍的凌迟。但他总该见识到自己的本领,雷蒙德转念一想,他应该看看只有他能做到的事情,得知因他造成的乱麻,让薄丛在非工作时间在酒吧买醉,将时间浪费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在薄丛修长的身形踩着军靴,沉静淡然地做出与神色截然相反的举动之前,雷蒙德用宽阔的肩膀牢牢挡住了甄唯在雨中的身影,避免身旁的男人被这一情形激起保护欲,轻松平常地跃下露台的利落身手给这一范围的工作人员造成不必要的慌乱,让他们错觉置身突发事故现场。
为了给薄丛提供竭尽心力的服务,尽可能安静的环境,露台早已不再对其他人开放,雷蒙德远远使了眼色,让侍者例外将甄唯带进来。
侍应接过甄唯的雨具,检查他的身份证件,礼貌中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小心翼翼。在眉头短暂的微皱后,侍应动作很轻地在他皓白细瘦的手腕处戴上手链,作为未到饮酒年限的标记,以便提醒其他服务生不要向他提供酒精。
甄唯一路赶过来,此刻喘息未定,神情微微染着焦急。短暂地平复过了呼吸,甄唯从侍者手中接过盛着白兰地的洛克杯,为薄丛轻轻搁置在一边。透过杯身,加过冰块的酒液微微晃动,浸染不上他白净纤细的手指。
薄丛在想着什么,脑海里那一段若有似无的香气蓦地萦绕过来,令他身形微凝。并未想到甄唯会过来找他,一时忘了礼貌地向对方说声谢谢。
这本该是基本的对话,雷蒙德看着薄丛在面对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擅长的人,默默摇头时心想。薄丛一向风度卓然,优雅得体,这是在他身上不应当出现的情形。但考虑到前因,雷蒙德却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颜
第03章三小
甄唯从侍者手里接过薄丛脱在一边的外套,用双手抱在了怀里,微微低着眼睛没有说话。光线下,他白皙的皮肤带着薄而细腻的透明感,看着吹弹可破。长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幽美阴影,几不可察地微簌着。
甄唯仍未开口,只是将薄丛的外套搂得很紧,指节泛起一点苍白,动作之间无声传达出希望薄丛能和他一起回家的意思。
薄丛本身涵养极佳,不会给他丝毫难堪,见此已经配合地起身,分外高挑的阴影随之笼罩下来,高度需要甄唯仰视。
甄唯低头抱着外套,慢慢落在男人高大的身影背后几步。薄丛往常会停下来等他,此时顿下步伐,转身折回他的身旁。
冷冽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丝缕酒气。甄唯以为薄丛走过来拿他的外套,有些匆促地将怀里的外套展开想递给他。
薄丛伸过手臂,却略过了外套,掌心径直触及到他雪净的脸庞,用指腹轻轻拭去他脸上不经意沾上的雨丝,一点点细抚着他的面颊。而后才用另一只手从他怀里接过外套,披在他单薄的肩上,将纤瘦易折的妻子连同自己的薄款风衣一起拢入怀中。
被薄丛低下来用深邃的双眼异常专注地凝视着,抚摸的动作显出爱惜温柔的意味,甄唯下意识阖上了眼睛,抬起手腕,掌心的温度渐渐覆于薄丛捧着他脸颊的手上。
侍应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压下心头巨震。雷蒙德也自觉回避了视线,不去看在外叱咤风云的男人是怎样被年纪尚小的妻子握住了手,就已经显出一点难以应对。在他面前不盈一握的妻子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薄丛便顺势俯身下来,克制地吻在他额头上,将他护进怀里轻吻发顶,为喝酒让他担心而低声道歉。
即使薄丛仍未对他免疫,雷蒙德已经自认不会再受蒙蔽。不自觉摇头时,雷蒙德心想,也并非没有目睹过像这样一段温柔舒缓的时间。那时他们订婚不久,雷蒙德还信服他是薄丛所说上帝给予他唯一的恩赐。
目睹他被薄丛放在腿上深吻,雷蒙德在花费了一点时间习惯之后,便觉得本应如此,只有他足够美得惊心动魄,绝无仅有,配站在薄丛身旁。
薄丛毋庸置疑是最好的选择,用俊美冷肃的外表,超乎寻常的个人能力,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得体的气度,以及对甄唯无需多言的爱护,毫不意外地赢得了甄唯的母亲发自内心的首肯和绝对的信赖。他的母亲林缜不苟言笑,通过重重挑剔,曾经以爱上她的孩子有损对方身为基督徒的信仰的名义,将与甄唯同校的王室成员无情拒之门外。林缜作为芭蕾舞演员,气质清雅,绰约端方。雷蒙德每次见到她,总是觉得身体忽而变得不受驱使,不由自主站得笔直,态度比入职前在无人小镇参与炼狱一般的实地训练时还要端正。
雷蒙德在词典上翻到过一个词,美人命薄。甄唯身体不好,和薄丛在一起之后也总是在生病。甄唯和他在古典芭蕾社团里演绎的白天鹅一样,纯净,轻灵,忧郁,纤弱。
薄丛尽管在他的领域中显得无所不能,却无法为甄唯分担身体上的痛楚。面临毫无办法的情况,偶尔甚至会乘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寺庙上香礼拜,为身体柔弱的妻子祈福。雷蒙德所认识的薄丛永远是理性高智的,这样的行为在他身上发生,非常令人难以置信。薄丛的一举一动本就备受关注,那次更是险些因为私事登上主流新闻网站头条。好在最后时刻,那边的加急会议提出了顾虑,薄丛广受崇拜,像这样在他身上显得不可思议的报道可能会让他们失信于受众。
沃登是媒体界的红人,一手建立传媒帝国,控股多份权威报纸。沃登喜欢和薄丛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们出类拔萃,永不缺人仰望,神秘难以捉摸,可供人寄托无止境的好奇心。沃登曾上门拜访,为结识薄丛拿出了诚意。
沃登毫无疑问是个人精,懂得从薄丛新婚的夫人那里入手,知道怎样最大限度地取悦薄丛。在与甄唯对话前,沃登受到薄丛亲自交待,对他的妻子说话时声音尽量放轻一点。也在无形间被提醒了分寸。
随着交流,沃登不知不觉沉浸在甄唯轻小动听的声音里。甄唯非常有教养,气质脱俗,说话温温柔柔的,令人不自禁地感到享受。在未公开的采访里,沃登询问他怎样看待他的丈夫。来自挚爱的妻子的情话和赞美,无论是谁,哪怕是薄丛,都会感到受用。
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薄丛声名赫赫,只要稍微关心过新闻上与他相关的板块,总是能将赞誉之词信手拈来女人们心中完美无疵的梦中情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们蹩脚而费劲模仿的对象,让最危险的罪犯怛然失色,也足够迷人引人竞相追随……为薄丛的出身争议,上一个坐在他位置上的男人,说出了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人们的目光不能被坏人俘获……因此薄丛必须且只能是高尚的正派。”
但显然甄唯从未了解过那些,更出乎意料的是,甄唯面对沃登的问题,没有用只言片语对薄丛施加任何评价,而是对一系列,诸如跳火车、置身枪林弹雨、冷兵器搏斗、听废弃工厂在身后爆炸、碎开摩天大厦顶层的落地玻璃窗、漂移过弯追捕匪帮的场景,表达了一点小小的、谦逊的想法。甄唯轻轻捏着薄丛为他盖在腿上的格纹毯,神色之间对危险性较高的工作流露出了一点稚幼的担忧。
薄丛在一旁微倚着墙壁,闲闲翻阅着手里的资料文书。他身着雅贵的黑色衬衫,光影无限耐心雕琢而出的轮廓深刻英挺,带着禁欲的冷感。
薄丛垂着视线,分出神听甄唯回答如何看待他的问题,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令在场的女士意乱情迷。
连训练有素的雷蒙德也无声倒吸了一口气。在一旁的菲佣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神情明显瞠目哆口。雷蒙德确信薄丛拿在手里翻看的那份数据枯燥乏味,不至于能让薄丛露出那样难得一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