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第二百二十章(1 / 1)

昨日新夫人进门,季家府内处处张灯结彩。

主人有喜事,仆人有喜钱,各个脸上都挂着诚心实意的笑。

唯一不高兴的,便是季家唯一的小公子。

他才刚满五岁,还不懂什么叫做另觅新欢,也还未理解什么叫‘离世’,只知道生母消失还不到两年,阖府上下便都忘了她的存在似的。

“爹,我不要新夫人!我要找我娘!”

被关了一日,连爹都没见着,今儿一大早他便闯进花园,怒气冲冲要讨个说法。

乳娘在后面追着他,却也不敢大声喊,一不留神就叫他穿过花园去了前院,吓得手心直冒汗。

“哎呦,小祖宗,莫喊了,新夫人就是您的娘。”

小小的季聘青还没见到自己的新‘娘’,就见到了一个更小的姑娘。

她躲在一个黑瘦妇人身后,抱着腿,还没人家腿高。

“你是谁?”

小姑娘吓得不敢说话,黑瘦妇人见了他也只会哭。

最后还是老爷身边的随从听见不对,问完话,便将人给领到了老爷身边。

黑瘦妇人说小姑娘是季聘青亲娘一远方堂妹的侄女,家里人遭难都死光了,才来这里投奔条出路。

季府新夫人听她说这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只觉得头疼,刚进门就见到前夫人的亲戚来找,更觉得心烦,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说她们来路不明要打秋风。

季聘青虽小,却极会听话音。

向来继子喜欢继母的便少,见她不想留,他还非得把人留下不可。

他是独子,这些年在府中也是宠惯了的,管她是不是打秋风,儿子想留,季老爷便当做给他养个玩伴。

新夫人再想将人赶走,也怕惹老爷不高兴,可心中着实觉得膈应,吹了一晚上枕边风,第二天还是赶走了小姑娘身边的黑瘦乳娘。

季聘青孩子心性,又任性霸道惯了,留下人也不过是为了跟新夫人对着干,如今这人留下了,他又觉得无甚意思。

姑娘与男娃不同,胆子小,性子娇,这个年纪又小,两人聊,聊不到一起去,打,对方也挨不得他几拳,没两日便把他烦的躲着人家走。

可偏偏小姑娘离了最亲近的乳娘,本能的便去依偎同龄人,府中唯二的孩子便是他俩,小姑娘即便有些怕他,还是天天粘着他,缠着他。

季聘青凶她,打她,她也不哭,也不躲,就那么瞪着双眼睛惊恐又可怜的看着他瞧。

日子久了,季聘青只能认了这个跟屁虫,心情好了,叫声妹妹,心情不好,骂句臭丫头,把人赶走了,再等着看她小心翼翼的凑过来讨好自己。

不过比起跟屁虫,季聘青更讨厌的还是府中的新夫人。

这种讨厌在外人看来毫无缘由,而且有些熊孩子式的天真讨厌,虫子蚂蚁死老鼠这些恶心玩意儿,时不时便会出现在新夫人的寝室里。

新夫人对外边人提起此事也是头疼的很。

“……自从青儿乳母偷拿主家东西被逐了出去,我这前前后后都给他换过七八个乳娘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来一个,他给赶走一个,都六岁多的人了,到现在竟是一个大字不识得。”

“……我是有心想亲自管教,奈何力不从心,您看,我只说几句话的功夫,就又犯了恶心。”

新夫人入门不到一年怀有身孕,隔年,就生了一对大胖小子,喜得季老爷连摆了三天流水席。

季老爷年纪不大就攒出了颇丰的家当,瞧新夫人这样也是个能生的,不免就生出再往上走走的念头。

——他想将自家孩子送进仙门。

“你确听清了,他要让聘青学仙人之法?”

役凑近道。

“昨日都有人来给大少爷测灵根了,说是灵根资质不错,能进个大仙门。”

新夫人想了想。

“他去了倒也省心,等我儿长大了,有他探探路也方便些。”

跟着新夫人一起来的奶娘嬷嬷却说。

“进仙门,那得多耗费财力,咱家老爷不过是个商贾,钱供奉了大少爷,两位小少爷恐怕就得……况且,咱大少爷,可未必愿意给小少爷探路。”

新夫人手攥成了拳,没再说话。

过了一个月,季聘青就被几个强装仆役从床上给揪了下来,迷迷糊糊,扯着耳朵扔出了大院。

“你疯了?!我叫我爹要你的命!”

仆役嘿嘿一笑,不但分毫不怕,还不轻不重的踹了他一脚。

“你爹?季老爷可不是你爹,你个小杂种,白享这么多年的福也够本了,赶紧滚吧,咱老爷心善,饶你个杂种一命!”

季聘青完全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怔愣看着同样被扔出来的小姑娘。

新夫人的乳娘走了出来,扯着小姑娘的脸。

“看看、看看,长得这样子,跟先夫人真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说是远方侄女,根本她就是不知跟谁生下的野种。”

新夫人的丫鬟又说季聘青。

“尖下巴,长眼睛,哪点像老爷?我看她当初贴着嫁妆也要嫁过来,说不准是看我们老爷当年无权无势,好欺负,给野汉子养孩子的!若不是如今人死了还想把这丫头送来一起享福,也不会漏了马脚。”

她骂骂咧咧说了好久,季聘青和小姑娘就在她阴阳怪气的声音里被仆役拽着扔出了季府。

七岁的孩子听明白了七七八八,季聘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爹的儿子,但他知道,从现在起,他没有娘,也没有爹了。

两个小孩儿身无分文,与野狗挣食,与乞丐抢饭,饥一顿饱一顿,没过多久便饿的两眼发晕。

然更难熬的是,冬日快到了,他俩只有身上这一身衣服。

季聘青年纪略大,又是个男娃,起初还扛得住,可小姑娘却在第一场冬雨之后发起了高烧。

以往一声不吭的小姑娘,发起烧来却是又喊又闹,直喊着要栗子糕,任季聘青如何安抚,如何省下自己衣食给她都无济于事。

当小姑娘打翻了季聘青打破头才抢来的一碗稀饭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一把扇上小姑娘的脸,季聘青崩溃大哭:“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还是我爹爹的儿子,我爹爹才不会不要我!”

季聘青抛下小姑娘就跑,自己在外面待了两日,没人分吃食,他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

同为乞丐的小子问他:“你妹妹呢?有人说看见她在庙里哭。”

季聘青心中一慌,跑回庙中,小姑娘已经病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嘴里只喃喃念叨着两个字:“哥哥”。

第一次真正看到死亡将至的季平只觉深深的恐惧,脑子里迷迷糊糊又出现了亲娘病重的画面,他早已记不清亲娘的样子,但那副骨瘦如柴的身板,同面前的小女孩几乎重叠成了一个模样,让他浑身都冷的哆嗦。

他抱着小姑娘出去寻人救命,却先在庙外看到了一个漂亮的马车。

鬼使神差,季聘青偷偷将小姑娘偷偷扔在了马车上,转身就跑。

“如果她一直都不存在,该有多好。”

马车走了,季聘青身边再也没了拖油瓶,可每到夜深,他却似乎总能听到有个人在喊哥哥。

来年,仙门纳新,只有合欢收了他这个看上去又脏又野的小乞丐。

季聘青是那年第一个登上问心阶的小弟子,因为一个小姑娘,就在问心阶上追着他跑,追着他喊哥哥。

随后选峰的时候,季聘青在藏剑峰的小弟子里,惊骇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尹冬?!”

小姑娘回身,歪着头看他。

“你认识我?你叫什么?”

季聘青却低下了头,喉头被什么东西堵得又酸又涨。

“我是,季聘……”

“啊,季平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师姐啦。”

季聘青进了藏剑峰,随着两人日渐长大,大家也开始议论他俩的关系。

“尹冬,那个季平一直在打听你诶,他是不是喜欢你?”

也有调皮的男孩子直接打趣季平。

“死心吧兄弟,好多人都喜欢尹冬,你什么都没有,人家怎么会瞧上你。”

说的久了,连季聘青自己也分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喜欢尹冬,就像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应该是季聘青还是季平。

但他知道,他欠尹冬的,欠她两条命,也是一辈子。

在问心阶上,他始终都没敢回头,没敢接住小女孩的拥抱。

对不起,我这样怯懦又卑鄙的人,不配做你的哥哥。

………………

阴山悬崖上,元婴修士们浮于众人头顶,是煞气妖物扑来时的第一道屏障。

而他峰金丹修士则以身体挡在七星弟子身前,拦住元婴修士法术下的漏网之鱼,死了、伤了,都断不会挪开半步。

七星掌座来之前便知道此行灵力消耗巨大,不能说是做了万全准备,也算得上是竭尽所能。

近万枚上品灵石,如不要钱的碎石被把把抛出,消耗殆尽化作尘埃,才勉强使他、使阵法中的灵气不会枯竭。

好在有季平堵住缺口,结界很快重新铺开,自山边满眼至对面云中,形成一层由灵力构筑的白光结界。

很快,妖物们唯一的突破口只剩季平,他们疯狂涌入季平的身体,将他整个人都撑成了与妖物一般模样的暗红。

“撑住!”

腾出手的修士们挡在他身后,无法帮他绞杀体内妖物,只好为他体内灌注灵气,好让他能与妖物对抗保持清明。

“等郝娴和咩咩出来了,你就有救了!”

季平什么都听不到,他眼前,只有在季府,在合欢关于尹冬的种种。

这回,不是尹冬追着他跑,而是他追着尹冬,每次尹冬一回头,都会甜甜的对自己说一句。

“我要的东西呢?”

季平感受着体内突然出现的力量,忽然觉得自己竟是从未有过的强大。

于是他终于有勇气,问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

悬崖下,郝娴已和饕餮靠近崖底。

饕餮虽然心眼都用在了吃上,但跟郝娴走过几遭,也看出了些蹊跷之处。

停在半空,他给郝娴传音。

“这些东西好像是针对你,你别出声,用雷灵气将你自己的气息包裹起来,咱们偷偷潜入崖底,按上阵眼就走!”

郝娴欣慰自家狗子这‘教主’没白当,长心眼了。

点点头,表示明白,也传音。

“你怕不怕?不怕就在上面引开他们,我去下面偷家?”

饕餮立马瞪起了眼。

“你叫穷奇来问问,看看本大爷怕过谁?!”

郝娴心道一声好吧,你是饕餮后人我认,穷奇的血脉后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倒是会找证人。

不再理会蠢狗的大话,郝娴给它使了个颜色,偷偷裹着雷灵气,避开扑来的层层妖物便向下浅去。

鸣沙镇煞门到底是开过一次的煞门,比起泽安镇,更有真正煞门的样子。

三枚巨石仍旧以三角形排列

,光柱由此而生,投射上半空,在五米左右的地方交汇成一个橄榄般的椭圆光球。

光球酷似巨眼,两道明红光线为眼眶,中间红黄相间的光团流传为漩涡,恰似眼珠在左右旋转。

而巨眼之下,由光柱构建的三棱锥有三面暗红光晕,构成三扇不同方向的门,破布一样的妖物便自那处而生。

它们比泽安镇的妖物更大,动作也更加灵活拟人,有些还会互相交汇一二,像是在交流信息。

郝娴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将上面的巨眼给捣毁了。

巨眼消失,煞门应该至少也会暂时失去作用,没有新的妖物生出,她才有余力腾出空去安置阵盘。

想好对策,郝娴嘴里吊着一枚阵盘,左右手各拿另两只阵盘。

然后又传音咩咩。

“我给你的玉髓还在吗?拿好,我一放下阵盘,你便将玉髓扔下来!”

饕餮将玉髓捏在爪子里,一边发出声响吸引妖物,一边隔空对郝娴晃了晃,示意准备就绪。

郝娴这才深吸一口气,笔直向巨眼的方向冲了过去。

如今的困仙剑,已与郝娴融为一体。

郝娴不必拿出剑,因为她本身就是剑。

饕餮只见,俯冲下去的郝娴忽然人影消失,继而化作了一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宝剑。

宝剑剑尖朝下,对着眼珠中心,狠狠刺了下去。

“滋——”

剑尖击中巨眼,一声似极用指甲挠琉璃的声音瞬间回荡在崖底。

饕餮被这声难受的浑身发麻,手里的玉髓都险些没抓稳落下去,而崖底的妖物,更是如疯了般疯狂撕咬着自己在原地打转,看上去极为痛苦。

郝娴强忍着这道声音带来的生理不适,抓紧时机,一个俯冲,继续冲下崖底。

三个石头的距离并不远,她身长手长,刚刚好,三枚阵盘齐齐都按了上去。

“就是现在!”

郝娴以神魂之力大喊,饕餮当机立断,立刻将玉髓扔了下去。

然放置阵眼,并不是简简单单按上去那么简单。

郝娴要催动阵盘,势必会泄露自身灵气和气息。

感受到郝娴的存在,就像当初在泽安镇一样,妖兽们齐齐一顿,随即便像疯了一般向郝娴扑来。

郝娴要保护阵盘的稳定,又要给自己套好结界免得被煞气入体,再无半分余力与妖物缠斗,一时不慎,竟没借住玉髓,让妖物先一步给抢了去。

眼看妖物长开巨口,要将玉髓吞入腹中,郝娴大惊,法外化身当即便要冲出躯壳,欲豁出性命以魂体抢回玉髓。

眼见阵眼光亮越来越弱,几欲熄灭。

关键时刻,饕餮长啸一声,俯冲而下一掌扇碎了妖物。

郝娴第一次见到它真正张开嘴的样子,真如滔天血盆,比周遭的煞气、妖物还红,如一轮巨大的红日挂在郝娴头顶。

饕餮双爪虚握,似抓住了这处空间,然后猛地吸气,竟如漩涡一般,将漫天飘散的妖物都吸入了腹中。

而在气流漩涡的缝隙中,饕餮强忍着恶心,将玉髓再次扔了下来。

“快!”

他用神识大喊:“傻蛋,赶紧支棱,我可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吐了!”

郝娴顾不得他‘辱骂主人’,即是激动又是感动,接过玉髓,催动法术,用力按在了三枚巨石正中。

白色的光柱拔地而起,冲到饕餮口中,给他漱了个口。

饕餮骂骂咧咧让到一边,白光再次向上而去,直窜出悬崖,与七星掌座的结界融为一体,化作一面大伞,彻底封印住了鸣沙镇煞门。

郝娴和饕餮一个身累,一个心累,连说话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

好在等他们从崖底上爬上来的时候,总算看到了天晴。

萦绕在阴山百余年的红雾,终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