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不告呢?”
“告了,没结果。牛不像树,一杀,一吃,没了。你要告,我就搭上。”
“行了,好好攒点钱,再弄两头牛,还犁地吧,日子要紧!”说着,温如风又准备给第二家磨。
牛存犁埋怨说:“我再奔死奔活弄两头回来,让叫驴再一偷,我再到派出所去求他们抓叫驴,我是有病呢。”然后就扛起面袋子走了。
面粉把牛存犁的脑壳染得远远看上去像个棉花锤。
虽然温如风也被牛存犁说得气鼓气胀的,但到底还是没有要去告状的意思,觉得不划算。他爹就信奉老辈子说的“十个告状九个背,还有一个命不归”的话。草老师也常讲:饿死不盗,屈死不告!说乱偷乱告都是民风不淳朴的征候。要告,他早把孙存盆告了。他倒管不了民风淳朴不淳朴,就觉得告状的成本太大,又没个准头,还不如埋头推磨呢。说到底也就是半棵树的事,看他孙铁锤昧了,还能发成孙金盆不成。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孙铁锤剔牙花子上。
那天温如风到镇上给钢磨换皮带,说顺便再到派出所打问一下,谁知就见孙铁锤被叫驴从所里东倒西歪搀出来。他本来想闪躲一下,不愿跟这两个货照面,却偏照了个正着。孙铁锤竟然主动撩拨起他来:“那……那不是温存罐吗?”
叫驴喊叫:“存罐哥,领导叫你。”
他才懒得理呢。正准备扭身走,却被孙铁锤叫住了:“咋?可来派出所告老子?老实告诉你,没门!树就是老子卖了你也没门……何所跟咱是一级关系……刚还给我敬酒了。想闻不,来闻闻是啥酒气?西凤!知道不,八大名酒之一!爆得呀,能把老子喉咙烧裂巴了……这儿还有瘦肉丝丝,想吃不?想吃了老子给你抠一点尝尝……”说着就用指头在嘴里乱抠乱转,并且还真剔出一丝来,要给他喂。叫驴紧拉慢拉,还是把那点肉丝硬塞到他嘴唇上了。
关键是这一切刚好让牛存犁看见了。牛就坐在离派出所不远的地方,卖自家编的笊篱和锅刷子。是真真切切目睹了孙铁锤羞辱温存罐的那一幕。他只拿鼻子哼了一声:“活该!”那不长毛的脑袋就扭向一边了。大有瞧不上温存罐的意思。
温终于火冒三丈,是要报复一下孙铁锤了。但他没有朝派出所走,而是端直进了镇政府。
镇政府里正在吃晚饭,大伙围着一个水泥乒乓球案子咥捞面,只听吸吸溜溜一片响。温如风走进门直喊:
“谁是领导?”
这一声喊把大家都搞蒙了。虽然政府院子也经常有来吵架闹仗的,可对手里提着机器皮带,气得一脸乌青的人,还是得有所防范。几个年轻小伙子先站起来,有意识地把一个梳着分头的人挡了挡。温如风一下就明白谁是领导了。他用眼睛直视着那个小分头说:“看你管不管,要是不管,我端直就上县了!”
在他身后,牛存犁正猫腰朝里瞄着动静,温存罐的气势,竟然一下把他吓傻愣在那里了。他平常本来就爱张着大嘴看各种热闹的,这阵儿,嘴里更是能塞进一只癞蛤蟆。
梳着分头的人的确是镇领导,并且还是书记兼镇长,姓南,名归雁。看上去很年轻。猛不丁遇见温如风这样一个人,南书记还有点不知所措,急忙说:“请这位老乡先到客房休息。吃了没?捞一碗面,多浇臊子噢。”
温如风很不客气地说:“不吃!我只说事。”
“总不能在外面说吧?”温如风就被领进客房了。
大家立即就在乒乓球案子旁炸了锅。有认得温如风是北斗村开磨坊的。还有人知道他跟镇上计划生育专干安北斗是同学。
南书记就找安北斗。文书说北斗一下班就上阳山冠看流星雨去了。
“朝回叫!”
6 安北斗
阳山冠是镇政府背后的一座山。从镇政府后门出来,爬上山顶也就三四里地。慢慢走,个把钟头即可登顶。上一任镇书记和妇联主任,就是每天吃完晚饭,说去爬山锻炼,结果在树林里锻炼了非正常项目而出的事。有好多晚上,还说跟安北斗一起上山观天象,结果观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后来组织调查才发现,他们是在半山腰一个像石床一样非常美妙的岩石缝隙里,铺了花草树叶,似蝴蝶、蜻蜓、草蛇一般,首尾相交,以仰观俯察天地之美妙。关键是领导还爱作诗,有些句子严重坐实了他们“恨不能化蝶而去”的“梁祝之恋”细节。自南书记来,锻炼是锻炼,但绝不上阳山冠,也不跟妇联主任一起出行。只有安北斗,还老朝山上跑。有人就打趣说:“安干事还上山锻炼呀!”
他一笑说:“噢,陪不陪?”
“呀呸!陪你上石床啊!”
安北斗上山像猴子,出出溜溜地连飞带跳,登上阳山冠垴只需二十几分钟,并且还背着三脚架、单筒望远镜、照相机等天文“辎重”。望远镜是在省城上大专时,到鼓楼下淘的苏联旧货。照相机也是买同学的老海鸥。人家要换新的,他却用当年的全部家底买了人家的三手货。但这已足够满足他的天文爱好了。
说起天文爱好,还得说他的小学老师草泽明。依据北斗村的习惯,安北斗他爹也毫不例外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安存镰。镰刀能存住,有稻子、麦子割,那就是好日子。可草老师在他小学一年级时,就发现他喜欢数天上的星星,并且对北斗星、牵牛星,还有银河系和古老的二十八星宿都特别敏感。一说他就动脑子记,还能记住,因此,就给他改名安北斗了。当时他爹还觉得名字有点大,村子叫北斗村,镇子叫北斗镇,怕娃命浅浮不住。可草老师很坚决,说就叫这个名字好!结果十年后,北斗村终于考上了一个大专生,就是安北斗。虽然学的是农技专业,跟天文八竿子打不着,可村里毕竟是出了人才。跟他一起上小学的孙铁锤,初中就逃学,整月整月学校里找不见人。温如风倒是能学也肯学,家里却接济不上,爹死娘滚坡的,弄得早早回去开了磨坊。直到现在,安北斗也还是北斗村唯一一个出来当干部的。虽然毕业后他也想留在县城工作,可没门路,也是枉然。回到家门口也有好处,从某种程度讲,甚至有点风光无限。不仅很快就娶下农技站站长的女儿做了老婆,而且还有了个漂亮女儿。虽然他娘唠唠叨叨,说他管着计划生育,都不多弄一胎指标生个儿?生儿毕竟是传宗接代的正事!可他终觉得不能为生儿,去给女儿弄个假残疾证明,且风险也太大。何况杨艳梅喜欢利索,觉得生一个已够够的了。现在除了工作,他就是观天文。再就是熬资历,从副股朝正股级熬,然后再上副科、正科。他想法不大,一辈子能弄个正科,就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了,副县、正县从来就没想过。县太爷岂是随便能做得的?邻村出了个副县长,据说光家里的祖坟头就请风水先生架罗盘移了三次,结果刚一当上,下河游泳还给淹死翘了。看来富贵也不是能强求的。
这阳山冠顶,在安北斗看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处天文观测点了。首先是山头比较孤立,附近再高些的山峦都离得远,天际线开阔;二是镇上夜晚的灯光昏暗,十几个路灯在山顶上看,就像几点萤火虫,对夜空没有任何影响;三是不远不近,相对山势也不陡峭,上下安全方便。总之,他对自已的现状很是有些满意。虽然计划生育工作麻缠较多,好在大事有书记镇长在前边扛着。且全镇上下还都喜欢安专干,说他弄啥文气,讲道理。不像有些干部,爱生整,把人硬绑到床上,抬到卫生院压住就给“劁了”“扎了”。而安专干一般都是用嘴皮子把人磨去的,“善于做深入细致的群众工作”。上一任书记就对他很好,说准备解决他的正股级待遇问题呢,没想到跟妇联主任出了那事,反倒惹了他一身臊。他还给纪委写了好几次材料,证明自已没有给书记“骄奢淫逸”提供场所便利,更没有“拉皮条”,以达到不可告人的“谋取正股级职务提升之目的”。他的确以为人家就是像他一样喜欢天文。尤其是妇联主任,娇小玲珑,一惊一乍的,好像真对天文有极大兴趣。他还卖派自已的知识,给人家搜肠刮肚地讲银河系、讲盾牌座uy、讲更浩瀚的宇宙深空,以图让他们也喜欢上天文,他便显得不再孤单,尤其是以免别人说他不务正业。可没想到,人家就是借他这个“电灯泡”来“不务正业”的,弄得自已也有些跳进黄河洗不清。最后处理了书记和妇联主任,还调走了镇长,说书记就是镇长搞倒的。而他依旧是计生专干,仍是副股级。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新来了书记兼镇长南归雁。
说来也巧,南归雁竟然是他上大专时的同学。不过人家毕业后,端直去了地区农技局,那是县团级单位,起点高,这才几年,就以“第三梯队”的名义派下来做书记兼镇长了。而他还是“八不靠”的副股级。心底虽有些不平衡,但也理解这就是人生。人家生在地级市,而自已生在农村,能到镇上端一碗公家饭,已是美好人生了。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他也不太朝南归雁跟前凑。同学关系还是南归雁自已说出来的。有人问,他只说就一起读了三年大专,人家是班长,后来还当了学生会主席,而自已就是离人家比较远的一颗“小行星”而已。有时他想,自已可能就是那颗名叫“贝努”的小行星,直径也就五百米左右。而人家是地球、火星、金星、水星,直径都是拿千米万米来计算的。当然,他也在总结与前任书记相处的教训,离质量太大的星体过近,“小行星”容易被吞噬损毁。
他今晚是来看流星雨的。所谓流星雨,就是那些散落于太阳系的小球体,在运行到地球附近时,被引力拉进大气层,高速摩擦所产生的燃烧坠毁发光体。也可以说是宇宙微尘毁灭前的最后闪亮。
谁知他刚架好仪器,还没来得及调试,朱武干就跑上半山腰喊:“安干事,南书记让你立马回镇上,有急事。”
“大周末的,有病呢!”他叨咕了一句。
7 南归雁
南归雁这个名字的确充满了诗意。有时人的名字起好了,也能带来一定运气。比如南归雁,如果叫南发财、南立柱、南富贵、南成功,从谐音上讲,都是要沦为笑柄的。叫南不怕、南不倒,又直白了些。可南归雁听起来就十分雅致。据说把他从市委派下来,就是因为组织部部长一眼盯上了这个名字,在下面画了一杠,然后打问情况,觉得还不错,便作为第三梯队下派了。看来起名字的确是一门学问。诸如孙存盆、牛存犁、温存罐、安存镰、蒋存驴之类,大体是不容易编入什么梯队的。
南归雁到镇上才一个多月,也遇到了不少麻烦事,比如在处理前任的一些遗留问题上,处处都显得棘手难堪,不过总体还算平稳顺遂。像今天这样端直冲进来告派出所所长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派出所的老何,还没来拜访过他。他倒是去拜访过人家。级别虽一样,但人家管的是一镇一乡,且直接隶属县公安局,似乎牛哄一些。都说老何不好惹,镇上干部背后也有叫他何黑脸、何茄子、何首乌、何阎王的。
南归雁已经听明白温如风状告老何的理由了,一是跟孙铁锤、叫驴这些地痞流氓打得火热;二是确定孙铁锤就是偷树贼。他反复问除了蒋存驴喝醉后,说孙铁锤是贼喊捉贼外,还有什么扛硬证据?温如风说,回想起那晚故意把他灌醉的前前后后,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再说,也没谁有这大的贼胆敢偷这棵树。并一口咬定何黑脸与他们这帮狐群狗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南归雁没想到温如风还能用这大一串形容词,说明他是有些文化的农民。
南归雁没有基层工作经验,除了客气,不停地给温如风倒水、点烟外,就是请他消消气,另外还真不知说啥好。文书倒是能说会道,可温如风有点四季豆油盐不进,越劝越得寸进尺。
这时,安北斗一脚踏进门来。
南归雁有点像看见救星一样,急忙说:“你同学来了,你们好好聊一聊!”
文书在安北斗耳旁悄声叮咛了一句:“一定要把人摁住,绝不能出镇!”
安北斗身上还背着仪器,朝客房床上一撂,暗示让他们先出去。
南归雁和文书就出来了。
客房里传来了这样的对话:
“你是哪里不舒服了,要在今晚跑到镇上瞎胡闹?”
“安存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端了公家碗,吃了公家饭,啥都弄受活了,我他妈连孙子都装不成。孙铁锤偷了我的树,告他,何黑脸还跟他穿连裆裤。我想装乌龟王八蛋,狗日的还把牙花子剔出来塞到我嘴里,你说这口气能忍了?他爹欺负我娘,如今他又欺负老子,我拿这个地痞流氓没法了,但拿他何黑脸总有法,他是公家人,我不信就没王法了!前边那个书记不就被告倒了吗?他何黑脸跟孙铁锤、叫驴这些人狼狈为奸,那就是软肋,我非把这根软肋斩断不可!”
“就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