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问三眼枪还放不?说温存罐回家后,把门窗都关上了。
孙铁锤说:“放,继续对着他家放。把晦气全放到老鳖滩去!八筒!”
安北斗惊愕于孙铁锤消息来源的快捷与准确。
孙铁锤继续一脸不屑的样子道:“北斗,看把你忙活的,就是天子下了圣旨又能咋?咱又没端他公家碗,能把我白瞅两眼半。驴日下的当年打葫芦包,让马蜂蜇死了我爹,还没跟他算账呢。八万!”
谁能把孙铁锤治住呢?这是当下安抚温如风的关键。像他这样有事没事地乱刺激,温如风大概迟早还是要跑的。
安北斗突然想到了草泽明。
21 草泽明
草老师在村里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孙铁锤、温如风、安北斗他都教过。好多年也转不了正,听说不“走动”不得行。而他既舍不下面子去“走动”,也受不了外行教干为升学率,动不动就指着鼻子骂人的鸟气,干脆扔了教鞭,回去“耕读传家”了。他爷爷就在村里教过私塾,他爹也是识文断字的人,但都没离开过北斗村。都过的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不过草老师没有娃,是师娘不生。也请地方老中医开过不少方子,吃了还是没动静。师娘迷信,专门回老家弄了一棵皂角树回来栽着,皂角结子呢。去年有人来拜访草老师,说久闻大名,上门讨教的竟然是草老师最爱讲的曾国藩家书要义。谁知喝了人家孝敬的闯王醉,竟然人事不省,皂角树就被连根挖走了。师娘那天是到镇上卖鸡蛋去了。他家一天有时能捡十几颗鸡蛋。回来见没了皂角树,气得拿棒槌把看家的大黄狗的腿都打瘸了。草老师倒是看得开,四十五六的人了,结不结子就那么回事了。狗是怪不上的,要怪就怪自已好喝好显摆,竟然把曾国藩讲了两个半小时没住嘴。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在做笔记。女的双手支下巴,两眼扑闪闪,显出一脸的崇拜,他就讲得特别生动起劲。房后皂角树就在这个时候被连根刨走了。没给草家结子,师娘总是有一份歉疚的。草老师安慰说,他教的娃娃多,待承好了,满村都是自家的儿女。
草老师家住在全村最高处,离安北斗家还有一里多远路程。房子是卧在一把太师椅一样的山腰里。为了能俯瞰全村面貌,他爷在延伸出去的一个梁包上,建了一个简易亭子。远看群山郁郁苍苍、一亭置于万木荟萃之中,确有吐纳云雾、汇聚山川精气神的点睛妙用。亭柱上刻着“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的对联。亭子的四梁八柱,都是就地取材的各种圆杂木,随弯就弯,绝不扳正削直,以图美观。顶上盖的是丝茅草,过几年翻新一次而已。四壁常年搭满了瓜藤蔓。远看像柴草垛,近看像小牛圈。可钻到里面一看,世事还真不小,竟然有青冈石棋盘、紫藤摇摇椅,还有毛竹加蒲草的软卧榻。一个老树蔸子削平顶端后,竟做了可供四五人品茗的茶几。他每天都沉浸在这个小世界里,翻翻书,抿两口小酒,煮三巡老茶,再看看村里如练的河水东去,实在有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况味。
几亩地,一年三百六十几天,有六十天就打理好了。牲畜,以敞放为主,单门独户的,也没邻居找麻烦。他还借自然花木,养着十几笼蜂,到时候割蜜就是。再就是一群野斑鸠,被他惯得能站在他手心吃食,卧在他肩头丢盹,立在他头顶拉粪。剩下大把时间,就抱着书,坐在亭子里朝日头偏西地看。如今看书也没压力,既不考秀才,也不中举人、争进土的,想看啥看啥。他还给茶几上刻了陶渊明几句诗:“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师娘有时也生气,怕他把眼睛看瞎了,骂他书里能看出花来,鸡吃麦子都懒得起身吆。他说鸡能吃多少,吃得再多还不是给咱长肉生蛋哩。气得师娘也撕过几回书,撕烂了,他把零片片捌饬起来,还看。家里衣食无忧,他又不想发大财,日子就过得真正是《诗经》里说的“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了。
安北斗过年时是去看过他的。草老师的殷实日子,中心体现在每年自酿的上千斤甘蔗酒,和吊在火塘半空铸铁炖罐里一年四季都煮得咕咕嘟嘟的腊肉上。来人随时拉出一块,就能切出红红的砧板肉下酒。他每次去,草老师都埋怨不该带东西,说老师啥都不缺。动物有吃的、有巢穴就够了,而人也只需要食物、房屋、衣裳和做饭、取暖过冬的燃料足矣。这些东西山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余的闲在那里都是累赘。安北斗说,你这是梭罗的思想。草老师不知道梭罗是谁。他说是一个作家,也是哲学家,写了一本书叫《瓦尔登湖》。草老师让给他弄一本看看。草老师还说你们干部出差多,见识广,但凡有好书了搞几本,老师就是陶渊明的日子了。
这天安北斗来时,他正躺在亭子外的一堆干草垛上,用书扣着脸丢盹。书还是他去年开口要的《物种起源》。大概又被师娘撕过,连封面都粘贴得有些残缺不全。他喊了一声草老师,人哼哼一声,醒来了。问他咋来了?他说送书来了。不仅有《瓦尔登湖》,还有一套《缀白裘》戏本,都是他要过的。他一边翻看一边说:“再进城了,记得给我弄一本《老残游记》。这还是我爷手上的物件,让你师娘塞到火塘里了。那书不贵,薄薄的,有一段写王小玉唱书的句子,老师都能背,你听噢:‘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人耳有说不出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服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你听听这写法,如今谁还有这手艺。可惜让你那个养鸡婆师娘,骂我吃着碗里盯着锅里,心里还惦着辣子窝里,一下把王小玉烧得连灰渣渣都寻不见了。”
在草老师身旁不远的地方,是几堆正燃烧的火粪。这是农村最好的肥料。冻土一松,立马从地畔、山林弄来腐殖质、树叶和干灌木,把土堆上去,然后点着下面的易燃物,烧上一天一夜。等土凉了,再把猪圈、鸡笼、厕所的家粪拌进去,种洋芋、点苞谷、追麦田,都是上等的好肥料。所谓无污染农家食品,就是靠这些肥料生长出来的。而化肥倒是快,越追地越瘦,越追作物越不养人。草老师始终保持着年年自烧火粪的习惯。他朝坡下一指说:“你看看,如今还有几家烧火粪的。都嫌慢,不增产。只怕再有一两年,连化肥催的粮食也懒得种了,都想发大财呢。”
安北斗朝坡下一看,果然没几家烧火粪的。放在往常,一立春,满村都是火粪味儿。
虽然是春天,但正午的太阳依然晒得人有点头晕。草老师就把他让进了亭子。
棋盘上,还晾着他在老皮纸上练的字:
云盖秋松幽洞近,
水穿危石乱山深。
门前自有千竿竹,
免向人家看竹林。
“老师好雅兴哪!”
草老师说:“年年都得给人写春联。毛笔字这东西,时常不练手就生了。今年就没有去年写得顺畅。对联是一村的门面,写不好,就丢了一村人的脸。没事画一画。字这玩意儿喂不家,一放就生。”
“难得你这心境,总是这样乐天、淡定。”他夸了草老师一句。
“唉,只是不喜欢搅和热闹而已。”草老师从亭子朝村里看了看说:“太热闹了!太会制造热闹响动了!我喜欢安静。喝两盅吧?让你师娘弄俩菜。”
“不喝了吧。”
“人生不喝酒还叫人生?”他对老屋场喊,“弄俩菜,北斗来了!”师娘远远地应了一声。
草老师接着说:“有一句古训叫富贵怕见开花。现在刚过了几天有油有盐的日子,就折腾得恨不得让石头都要开出花来。这闹腾背后,又不是真正的睦邻友善。曾国藩讲孝友、睦邻、节俭、知书达理。我看这也是维系一个村庄的根本。可咱这一村人的活法,咋离这些就越来越远了呢?这么多的大树丢了,到底谁是贼?有些娃娃媳妇还被偷去卖了,谁卖的?一村的匪气戾气,都是咋养成的?红白喜事动不动就摆几十桌,甚至几百桌,搞得一些穷家庭娶不起媳妇嫁不起女,死不起爹埋不起娘的,都起哄架秧子的想咋?就说孙铁锤,你舅都死三年了,摆这大的阔气弄啥?听说家家还都得随礼,这不是偷、不是抢又是啥?”
安北斗看草老师把话赶到这儿了,就说:“草老师,你是大家公认的明白人,村里没有不尊敬的。孙铁锤是你的学生,如今恐怕也只有你能说上话。他把温如风简直欺负得太过了。我才把人找回来,就怕他又欺负着把人撵走了……”
没等他说完,草老师立马用体育课上叫暂停的手势:“打住,打住,你给我打住了。孙铁锤我是给他教过几年小学,千万别说是我的学生,经当不起!我没给他提醒八十回?听说他把牙花子朝温如风嘴里塞,我又硬着头皮捎了一回话,人家叫把话捎转来说:让草泽明把屄嘴夹紧!”
“有这话?”安北斗也感到吃惊。
草泽明半天没说话,眼里甚至还有泪水在打转。
“草老师……”
“还有更难听的呢,不说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草泽明把话题一转说,“可你记着,让他张狂去,人不灭他,天都会灭他的。他老子孙存盆不是厉害得很么,咋让马蜂给蜇死了。现在还不是他最张狂的时候,这世事,他的张狂大概才刚刚开始呢。等着瞧吧!核桃、毛栗最终都会有人砸着吃的。人道是天道,没人道了也就快了!北斗哇,记住三句话:一是养正气,打好人的底子;二是蓄志气,活得有点骨头;三是固阳气,勤劳正直向上。我之所以不当老师了,就是没人听我这三句话了,都只要考试成绩,要旁门左道,要立马生财,那不是我想教的书哇!不说了,喝酒!”
安北斗就再不好说啥了。
远处,孙铁锤他舅的祭戏,已唱到《龙凤呈祥》了。
22 雨水
省上两会一结束,县上就及时传达了。大会上,王中石书记除了强调经济工作外,撂下稿子,把北斗镇温如风的事,讲了十几分钟。南归雁头低得再没处低了,只感到无数双眼睛在他身上来回穿梭,如芒刺在背。他就怕书记点他名,到底还是点了:“南归雁呢?”他站了起来。王书记说:“你这名字很好听哪,可你要是把北斗镇搞不好,大雁恐怕也难归呀!春节前已经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了,我是怎么批评提醒你们的?仍是得过且过、麻木不仁!”王中石敲桌子了,吓得几个爱咳嗽的烟鬼都憋住了气。“我倒不是痛惜状告我王中石,瞎了我的啥名声。我是觉得永平县在全省本来就没地位,也没啥影响力,这下好了,你给咱放了大大一个卫星哪!(又敲了桌子)你回去看,要是连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就把辞职报告打上来,我随时给你批……”
这两天会,可是开得南归雁把人丢得连一丝丝脸面都寻不见了。当初调他来时,也是谣言满天飞,一会儿说他是市委组织部部长的人,一会儿又说他是市委书记的远房侄儿,还有把关系扯到省上的。自王中石在大会上把他提溜起来狠批一通后,谣言就又来了:这货谁的人也不是,就是名字叫得怪,让领导乱点了鸳鸯谱,让他拾了个活茬。他的确感到压力有点大,加上母亲去世的哀伤、劳累,他都有点躺下快起不来的感觉了。
王中石大会上批评完南归雁,下来问了问秘书,是不是批评得有点重。秘书说,反正够他喝一壶的,不过不批评也不行,一个温如风,看给县上捅下多大娄子。紧接着,有关部门就问要不要给南归雁一个处分,让他吸取教训。王中石说你们研究研究吧。让他特别生气的是,温如风的事年前就已爆发,他千叮咛万嘱咐,最后还是闹升级了。南归雁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随后,他听到一个消息,说南归雁母亲在春节前已下病危通知,他赶回去伺候几天后就去世了。王中石对干部尽孝道一贯很提倡。连父母都不孝敬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会对老百姓真好。因此他立即制止了有关方面对南归雁的处分研判,说:“没有那么严重,年轻干部嘛,批评批评就行了,何况他家里的确有事。”他甚至还有点后悔,不该在大会上让小伙子站那么久。虽然点名时是他自已站起来的,但自已应该让他坐下再批评。温如风在省城上演那一出,的确令王中石十分难堪,也十分恼火。开会期间,不停地有人在用眼睛睃他,议论他,搞得他很是狼狈。市委书记也在小组讨论会上点了名,要求做好信访源头工作,不要把小事聚大,大事聚炸。但仔细想想,南归雁干事还是很认真的。温如风挨黑打后,听说他一头扎在医院三天三夜没合眼。小伙子也特别想把全县经济最落后的北斗镇搞上去,听说春节回家还在找人论证发展思路呢,他就觉得有必要在批评后给年轻人解解包袱,让他好轻装上阵。
王中石亲自主持召开了“村民温如风事件处置工作专题会议”。不仅因为省市领导有批示,让把事情妥善处理好,并要求上报结果。也是想在处理这件事和其他类似问题上,就如何把握度的问题谈些意见。县委一把手为一个告状村民开这样兴师动众的会议,在县上还是第一次。
县上要求何首魁和安北斗列席这次重要会议。
当何首魁用偏斗摩托把安北斗拉到县委院子时,会已经开始了。安北斗还是第一次踏进县委大院最后边那个小院落,那是常委们办公的地方,甚至有点神秘。有人端直把他们领进了会议室。
安北斗一眼看见王中石书记坐在最顶头的位置,其余分坐两厢。外面还围了两圈。他也看见了南归雁,虽在内圈,却排在末端。第二圈也是满的。他和何首魁是被工作人员引导着坐在了第三圈。加起来大概有三四十人参会。他们进门时,是信访局局长正在说话,中心意思是:小事不要出村,大事不要出镇,矛盾不能上交,一切问题都需就地化解。可安北斗干了这么多年农村工作,一个突出感觉,就是百人百性情,每一件事都有每一件事的搞法,有时几乎很难有规律可循。比如温如风这个人,要发挥村上领导优势,一下就砸锅了。他正是跟村上头头铆上劲了,才如此“离经叛道”的。
他侧眼看了一下坐在身边的何首魁,正在抖腿。也许是开摩托有点冷,他把腿抖得桌子腿都跟着晃起来。在听完信访局局长的发言后,王书记问:“北斗镇具体负责温如风事件的同志来了没有?”办公室说来了,他和何所长就站起来打了个招呼。王书记说:“好好,请坐下!你们说说,这件事怎么才能又快又好地处理完结?”安北斗希望老何说,何首魁偏让他说。面对这么多领导,这么大场面,他脑子嗡地一下就乱了,嘴憋得像谁把鼓槌粘在了鼓皮上一样,拿不起也敲不响。他勉强说了几句起因,王书记就说:“只讲办法,不讲过程。过程我们都知道了。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好的对策。”这下把他弄得更傻眼了,就随嘴咕哝了一句:“我保证……把人先看住!”会议室一阵骚动。
王书记说:“不是把人看住的事,而是如何解决问题,让这个人彻底放下,回去推他的磨、过他的日子去。半棵树在我们看来可能不是啥大事,可放在一个具体的老百姓头上,有利益的事,还有面子的事,有时就是想争口气。温如风争气的成分就大一些。他家推磨、压面能挣不少钱,早就小康了,可为什么还这么干,要找根源,你们要牵住牛鼻子去解疙瘩。咱们县上常年在外告状的有十几个人,但还没有一个搞得如此声名远扬的。不过我刚才也反复讲,老百姓能够站出来维权,尤其是维护尊严,是一种社会进步的表现!树丢了,人挨了黑打,他不维权能行?都不维权,岂不助长了犯罪?只要不是无理取闹,靠胡搅蛮缠攫取不正当利益,老百姓真有法治观念是好事,不是坏事。咱们好好解决就是了嘛,怕什么?南归雁也不要背包袱,温如风被打住院,你日夜守护着,说明对老百姓还是有感情的嘛!这件事你回去下点功夫,县上等着你们的处理结果。好吧,今天会也开得时间不短了,归雁表表态吧!”
安北斗与何首魁坐摩托飙来,算是赶了个会议尾巴。
只听南归雁好像是受了多大惊吓,又有些无比感动一般,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表起态来:“王书记……各位领导,我们一定吸取教训,深刻总结这次事件的教训……是沉痛教训,绝不再给县委、县政府和全县人民添乱……抹黑,一定把温如风的事件……处理好,把他那半棵树找……找回来,还要把打人凶手……彻底查清,给县委、县政府……还有全县人民一个交代……”
安北斗看见南归雁在表这番态时,何首魁显出了一脸的鄙夷相。老何的腿也抖得更欢实了,甚至让坐在很远的桌上搞记录的人,都狠狠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