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外面又是铳子和鞭炮的混响声。他说:“你喊,泼住命地喊。今晚啥啥都听不见。”花如屏就爷呀娘呀地喊起来了。

可怜安北斗,这阵儿正撅着屁股,把大炮筒子死死对着温家门口,严阵以待着。“炮口”是从窗户伸出去的,半夜零下十摄氏度左右的寒气,袭击得整个房里都跟室外一样。他是把两床被子裹在身上,还给头上戴了他爹的老火车头帽子,始终处于箭在弦上的引而待发状。

温家彻夜炉火通红,难道还在加班包面不成?孙家折腾得越红火,他就盯得越仔细,单怕那把亮晃晃的铡面刀被温如风提出门了。到后半夜时,孙家都悄无声息了,而温家还火光闪闪,这越发让他担惊受怕。他爹见他这样辛苦,半夜还爬起来,说替他看一会儿。爹的眼睛不好使,万一走神,让温如风钻了空子溜出去,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他还是坚持自已亲自观测,他爹披上被子陪着。他娘把堂屋的炉火移了些过来,也陪着他们父子干熬着。可再大的火,都经不住敞开窗户灌进来的风,后背烤焦了,前胸冻翘了,三人都是裹着被子过大年了。

他娘说:“你这倒是何苦,都以为在镇上当干部拽活(洋气),谁知道你不是抬着人家怀娃婆娘到卫生院刮宫引产,就是年三十夜盯着温存罐。当这样的干部,还不如人家孙铁锤过得囊豁(日子美好)。你看人家是啥势?一村人都到门前吹红火炭。瞧你这干部……让人知道大牙都能笑掉。”

娘还没嘟囔完,他爹就发话了:“公家的事你不懂。年纪轻轻的,不跑些腿,出些力,背些亏,哪能随便就让你把镇长书记当了。帮忙盯一下温存罐有啥?不就是熬点夜,受点风寒的事。书记把任务交给你,那就是器重,可马虎不得,有半点闪失人家就不信任你了。”

安北斗盯得久了,到底还是忍不住要把大炮口对天空照一下。

后半夜没人放炮了,烟雾散去,天上一满是星星在眨眼。他想借这个机会,让爹娘也看看望远镜里的银河系。谁知他爹说:“嫑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干正事要紧。温存罐一旦溜出去,真给孙铁锤一铡刀,你念的大学、公职就全打了水漂。”

他就不得不把大炮筒子又对准了温家磨坊。

这一晚的时间对于安家很慢,对于温家可是有点快。温如风与花如屏折腾两番后,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就呼呼噜噜睡着了。那铡面刀也被时间和空间都彻底遗忘在了黑暗中。温如风的鼾声不比李逵、鲁达来得优雅精致,一股扯不上来的气口,甚至把花如屏都吓醒来,直替他扑挲胸口。也就在这时,出天星的铳子和炮仗一起炸响起来。花如屏懒洋洋地把大腿朝温如风的肚子上架了架,一来想再睡,二来也欲造成对男人的精神麻痹。温如风却偏是两耳倒竖,有些不耐烦地朝暗处的铡面刀盯了几眼。然后侧耳细听,辨别如此猛烈的总攻声源头。虽然全村都在跟着噼里啪啦地乱放着,但零星的就是零星的,唯有一个声音集中而响亮,那就是孙铁锤家一鸣独大。

“小心把驴日的房炸塌了。”

他也是有几挂鞭炮的,本想炸炸晦气,却终是懒得放了。就是放,那些好舔肥尻子的神仙大概也听不见。何况自已心情阴得跟锅底一样,哪有心思弄出属于过年的响动。他只翻了翻身,恰好跟花如屏趔着的胯骨贴合上了。花如屏也顺势把胯骨朝前顶了顶,像水蛇一样扭在了他身上。他就又来了感觉,并立马念叨起陈院长的好来:“还真个让他说中了,啥都好着哩!”便又金刚钻一般揽起了瓷器活儿。

她说:“人家都出天星放炮呢。”

“咱好像没炮似的,放放放……”

出天星的满村响动,让守了一夜的安北斗,从昏昏沉沉中打起了精神。他想这阵儿温如风大概是不会扛着铡面刀出门了。他爹娘也把脑壳伸向窗外,一边拿手帕擦迎风泪,一边瞅着温家院子的风吹草动。直到天大亮了,孙铁锤家出天星的铳子、鞭炮声熄火了,温如风的儿子也在道场上放起了地老鼠,尤其是花如屏端着夜壶,很是安静地去了茅房,他爹才说:“年三十夜看来是平安无事了!”

这时,不仅他娘打起了喷嚏,他爹也咳嗽得心肺都要拽上来了。竟然像传染病,安北斗也喷嚏连天,眼泪汪汪。他娘说:“招祸了,一家人都招祸了,我赶紧烧姜汤去。”

14 请春客

北斗村的年过得比往常热闹了不少。尤其是这几年有人出门打工,回来领些红男绿女的,初看都不认识了。可细一看,那不是雷家的存蛋、汪家的存盐、齐家的存霞、尹家的存兰嘛,但如今都不叫存蛋、存盐、存霞、存兰,而称托尼、汪总、丽达秘书和兰溪美发总监了。头发都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斑驳,男女也不大好分辨了。但却有一种共识:普遍对村里变化太慢有意见,说人家把人都活成啥了,咱还是这

势。炮放得多、放得响顶卵用。

说归说,意见归意见。人家孙铁锤从正月初二开始就吃起“磨盘会”来。地方上叫请春客。一般从正月初二开吃,直到上元节,更有吃出一个正月的。有的是亲戚门户圈子,有的是人情交际圈子,有的是“逞能摆阔”圈子,还有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的“奈何不得”圈子,反正就是挨家挨户地转着咥。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自是种种“磨盘会”的上宾。从孙铁锤他爹孙存盆那会儿起,基本一个正月都不用回家吃饭,整天都是醉醺醺的,有时还得主家朝回背。第二天早上头还晕着,但中午又得前呼后拥地出门吃去。那时公子孙铁锤就跟着混了不少嘴。到了他这阵儿,开“磨盘会”的风气更是有增无减。不过孙铁锤在吃别人家的同时,也会在初七那天,亲自摆上几桌,招待重要客人。按地方风俗,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麦。就是这十天都要有所管待敬侍,比如一鸡、二犬,就是初一得给鸡喂好些,初二得给狗几块像样的骨头。而初七管人,算是请春客的正日子。孙铁锤家待客,自然得放在这一天了。

安北斗作为镇上干部,已几年都被邀在列。大年初三,孙铁锤就让叫驴上门打招呼了。可今年他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嗯啊着点了点头。虽然看不惯孙铁锤那一套,可也不愿得罪人。毕竟家在村里,面子抹不开。

这时温如风就放话了:“初六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如果初六这货真出门告状去了咋办?所以他在初三那天,就急急呼呼骑车子去了一趟派出所。所里门口的偏斗摩托上,又铐着几个人。何首魁正坐在办公室里,拿着手印、脚模在比对。

安北斗拱拱手说:“给何所拜年了!”

“空脚吊手的,拜个鬼年!”

“这不请您吃饭来了嘛!丈人爸晚上在农技站请客,让我来请您!”

“你看我还有时间吃饭。这几个货,乘三十晚上,把人家磨石沟口一棵白果树偷着挖了,上百年的老树哇!几个挨瞎垂子的,都弄到小磨岭梁上了,叫我们撵回来了。气得我都想把几个骟了!”

“你这是看啥?”

“看这几个货,是不是偷温如风那棵树的货。”

“是不是的?”

“不像。几个也死不承认。我还对一个哈

上了刑,可胡乱承认的,都牛头不对马嘴,看来的确不是他们干的。行刑逼供那一套使不得。”

“何所,温如风那棵树,八九不离十,就是孙铁锤和叫驴他们干的。”

“你看你,证据呢?你把证据给我拿来!”

“并且温如风也肯定是他们打的。”他还说得很坚定。

“安北斗,你管好你的计划生育就行了,破案少掺和,那不是你的强项。我最讨厌的就是外行把案情分析得跟唱戏一样,头头是道的。常常会把破案线索引向一边去。温如风挨黑打的过程,我详细调查了孙铁锤和叫驴他们的客观时间,都没有作案的可能性。证据,一切都得拿扛硬证据说话。”

“可温如风要是初五前得不到准确回音,搞不好又要告状去了。”

“他爱到哪儿你让他到哪儿去,别惯那瞎瞎毛病。反正我不能办冤假错案。”

回到村里,安北斗心里就越发吃力了。他甚至都有点害怕正月初六这个日子。

人急了,啥办法都能想出来。初四那天,安北斗突然遇见了牛存犁,灵机一动:这家伙不是牛让人偷了,也没破案,气得见人就

吗?初二那天,还见他跟温如风蹲在太阳坡里叨咕了半晌,兴许他能帮点忙。

天快黑时,他故意把观测仪扛到牛存犁家门口的土坡上,朝天空对望起来,引来了牛存犁。牛问他望啥?他说看天象。安北斗爱看星星,一村人都知道。但把这玩意儿架在自家门口,围一堆娃娃来看,牛存犁还是有些好奇,就凑过来问:“最近天象咋个样?”

安北斗直摇头:“不咋样。”

“咋不咋样?”

他说:“你看见流星没?大年初一晚上就有流星,初二、初三下得没停,今晚更多,你看看,你看看!”

“这说明个啥?”牛存犁问。

“从天象上看,今年一个正月都不吉利。流星流星,就是弄啥都流产的意思。”

牛存犁搔着没发的头皮说:“这个怕不准吧?”

“这是科学,科学不准啥准?”安北斗说得很坚定。

孩子们议论纷纷,都说科学自然是最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