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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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启。

〔风高月黑天,雪雨飘洒夜。村头不时传来狗吠声(这是编剧最爱用的舞台提示)。

〔秦岭南麓一个叫北斗村的田野中,一棵老树下人影窜动,有微弱的手电光忽明忽灭。

〔枝头不安地站立着一只金色猫头鹰。

猫头鹰 哇呜!哇呜!这是我的叫声,原谅我的嗓音没有夜莺那么美妙动听。夜莺即使在你们面临死亡与灾难时,也是要发出美妙叫声,以博得爱怜与欢心的。而我练过,终是没学会,也就只能将就着这么叫了。我本来是借夜色来捕捉这棵大树上一些肥美虫卵的。它们在夜间喜欢学习人类的懒惰,爱一番后就躺下睡得浑然如死。我即使细细咀嚼,也不会给它们带来任何痛苦。总之,黑夜并不像人类想象的那么不堪,我是指大自然,这个我最有发言权。因为白天我的视力等于零,一切都模糊一片。只有黑夜才是我们阳光明媚的春天。比如我脚下这棵大树上,今夜就栖息了一百多个种类的近万只小动物。它们大多并不是我的食物。我的食物是以田鼠、小鸟(包括夜莺)、鱼类为主,就像人类吃了猪马牛羊、鸡鸭鹅狗,也会品点虾米、田螺、螃蟹、蚕蛹等以补充钙质与更加丰富的蛋白一样,我们也会把蜘蛛、蜜蜂、蝴蝶、蜻蜓之类趁黑夜捉了来,像人类嚼花生米、蚕豆一样加以细细品味咂摸。今天刚撒黑,我就连窝端了一洞田鼠崽子,吃得有点发腻,才来到这棵大树上,是想踅摸点由蜘蛛逮捕的飞虫解解腻味。不料大树竟摇晃得犹如天塌地陷,搞得所有正夜聊、哺乳、做爱、就寝的动物,不是一个倒栽葱扎到地上,就是顾头不顾腚地落荒而逃。我当然是能在巨大震动中安如磐石、稳如泰山的唯一一位了。谁让我是黑夜的主人呢?戏剧道白要少之又少,能让场景和肢体说话的,作者最好闭嘴。我十分讨厌的就是那些话痨角色。还是请看舞台行动吧!

〔剪影中有人在深刨树根,也有人骑在大树分叉处猛锯枝丫。

猫头鹰 苍天哪,大地呀,连我都站不住了!(扑棱棱趔趄飞去)

〔大树华盖被呼啦啦削空一净。

猫头鹰 (仓皇落在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哇呜!哇呜!近万条生命的巢穴被毁坏殆尽,死伤无数,今夜无虫入眠!

〔那棵树桩被连根拔起,并被艰难地运上了停靠在附近的卡车。

〔突然,狗吠声加剧。村头有手电光四处乱照。

猫头鹰 请不要嫉妒我的脖颈,人类的脖子只能旋转九十度(硬脖子除外),而我们能旋转到二百七十度。我比别的猫头鹰还厉害些,因为常训练,就像人类看重那八块腹肌和翘臀。我甚至能旋转到二百八十度左右,没事就转起来。可怜的人类,要看侧面来的人,搞不好会把脖子扭出毛病来。而我们完全可以看到背后的踪影。身子纹丝不动,脖子就能扭到后边去看是谁在暗中捣鬼。大自然中最常见的就是背后下口、点眼药、捅刀子。人类的脖项只有七处关节,而我们有十四处。这都是生存逼出来的,谁让我们只能在暗夜行动呢?告诉你们实话,其实我的眼睛在夜晚也不是一点五的视力,远视还行,近视并不乐观。我们抓捕相关昆虫归案时,也是靠扭动脖子从声波中加以判断,从而稳准狠地予以逮捕。我太讨厌舞台上的啰唆台词了,这些臭编剧,我一再强调,戏剧是行动的艺术,他们偏批批囔囔个没完没了!

〔大树还没绑稳,但汽车已猛然发动。几个人遗鞋掉帽子地直朝车上攀爬翻滚。

〔村头有人大喊:“抓贼!有偷树贼啊!”

〔锣鼓点“急急风”骤起,音乐大作,田间地头到处是胡乱照射、奔跑的人影。其中一个贼的身子还吊在车厢外,就被轰然拉走了。

猫头鹰 哇呜!哇呜!

〔大树消失处,在十几束手电光的照射下,只见枝丫满地,一片狼藉。

〔人越聚越多,手里抄着扁担、棍棒、铁锤、砍刀,还有提着土枪的。

猫头鹰 哇呜!哇呜!

〔猎手把枪口举向了猫头鹰。

猫头鹰 怎么把枪口对准了我?这个好歹不分的家伙,我报过多少次警,你们这些蠢货谁听了?还真瞄准哪!我可是二级保护动……(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失脚慌忙地起飞)这个该遭炮毙的货!哇呜!

孙铁锤 (村委会主任,请灯光师给以高光)你咋还真打?这可是猫头鹰!

猎 人 吓唬吓唬这货,叫得人烦。

花如屏 (注意,这也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得适当给点光线。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带骂起来)谁偷了我家的树,是给你妈做棺材板去呀……

孙铁锤 (指挥果断地)叫驴,开上小四轮,还有羊蛋、狗剩、骆驼、磨凳,跟我走!

温如风 (花如屏的男人,此时喝得烂醉)我……也去!

孙铁锤 你算了,喝那么多酒,再说小四轮也坐不下。追!

〔音乐中孙铁锤居c位,叫驴、羊蛋、狗剩、骆驼、磨凳低位错落造型。

〔北风呼啸,大雪漫卷。

〔猫头鹰在空中盘旋:“哇呜!”

〔幕急落。

1 半棵树

那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北斗村仅剩的一棵大树,也终于在那个接近年关的大雪之夜,被偷了。此前一两年中,但凡有点形状的树,都被城里人弄走了。有人说这叫“大树进城运动”。邻村也一样,除了一两年的树儿子、树孙子,几乎没有能保住的。不是不想保,而是给的钱太诱人。谁能想到房前屋后那些几十年既不挂果也不成材的老树,连断头的、驼背的、劈叉的、空心的、脖子歪得只适宜上吊用的,都值了钱。开始还二三百元一棵,卖家已是大喜过望,现在都拿千拿万说话了,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除了买树,还有来搜罗门墩石、拴马桩、老磨盘、石碾子的。更有邪乎者,将老房子都连根买了,说是要移到城里原模原样盖起来。总之,乡里但凡有点年份、怪模鬼样、土得掉渣的东西,都被篦梳一空。连正用的老夜壶,涮一涮,还带着尿臊味儿,也被用红绸子包着提走了。村上年龄最大的刘婆,头上别了一辈子的银簪子,竟被重孙子趁她睡熟时拔下来,偷去一卖,弄了个bP机挎在腰上。刘婆痛骂:你咋不把我脑壳割了,拴在裤腰上吊拉着更好看!反正北斗村也就剩下这棵老树还值得惦记了。老树之所以能扛到今天,一是价钱没谈拢,二是地畔子界线不明,有纠纷。没想到,最后竟然在风高月黑夜被偷了。

这棵树被偷,在北斗村可是件大事。大在树龄已百岁往上。五六十年的树都卖到一两万了,这棵可想而知。此前有人出到三四万,主家都是没接话茬的。关键的关键是,树属两家共有。一个是温如风家,那晚他喝得烂醉如泥;再就是村主任孙铁锤家。这棵树雪夜被偷走,自然也是北斗村的最大事体了。当夜孙铁锤亲自靠前指挥,带领一干人马,乘着小四轮拖拉机,直追到三十里外的国道上,愣是没撵上,才给派出所报的案。随后,关于这棵树的故事,就越膨胀越大,越演绎越离谱,直到镇上、县上、市上、省上甚至更大的首长都多次批示,并且绵延震荡数年无解。

还是先说说这棵树吧。

这是一棵槐树。据村里年龄最长的刘婆讲,她五六岁时,树都一满抱抱不下了,而如今她已九十有三。树是长在一个古庙前的。原来有好几棵,后来大炼钢铁砍了。留下这一棵,也是因为动锯时发现里面有条黑蛇,传说尺寸不一:有的说水桶粗,三四扁担长;有的说老碗口粗,两连枷把长;还有的说就胳膊粗,比一薅锄把能再长一板铲把。总之是有一条黑蛇的。刘婆说她们女人和娃娃家都吓得没敢去看。而那庙,恰恰又叫龙王庙,有人就说黑龙王爷显灵了。树自然再没人敢动。后来古庙被县城来的红卫兵推倒,谁也不敢修,就渐渐平成了地,树也就长在地畔子中间了。树东倒西歪、七扭八裂的不成材。主干空心处,能藏好多躲猫猫的娃娃,说最多时从里面掏出来十七八个,当然,有差点挤断气的。树冠大得铺天盖地,阴了一年四季的好多庄稼。生产队几茬队长都想砍,可老辈子说,庙树砍了不吉利,就搁下了。后来包产到户,大树东边的地,分给了孙铁锤家,说那边上风上水;而西边的归了温如风,下风下水不说,还有点沙化,年年雨季走滚坡水,几乎就没消停过。但那都是抓阄抓的,谁能奈手气何?那时孙铁锤他爹在村上拿事,也没人敢犟嘴,就都认了。孙铁锤当村主任还是以后的事。

照说这棵树无论是孙铁锤还是温如风都是不喜欢的,两家每年都会在深秋季节,把阴了自家的那半边树冠砍个精光。他们不可能凑在一起,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为地畔子,疙里疙瘩,尿不到一个壶里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家只有处置半棵树的权利,因而,有时就把树砍得像是剃了半边脑袋、留了半边乱发的阴阳头;有时又削得像是遭地形挤压、长得三扁四不圆的老红苕。倒是都有想连根刨了的心思。这实在是一棵百无一用的老树啊!要不是心里硌硬着那条黑蛇,忌惮着老辈子说的庙产,谁家拾掇了也就拾掇了。可近两年偏偏这棵树就时来运转,“不材之木,终为大用”了。凡树贩子进村串户,第一眼看中的全是它。也就在这时,古槐上突然有人搭起“老爷红”敬起神来;还有人端直给树下上了鲜果、点心、猪脑壳嘴里衔着猪尾巴(以示全猪)等供品,也就没人再敢谈买卖了。其实树对两家都是心病。卖了挣一疙瘩钱也是好事,何况还减少了地畔子上的阴损与虫害。尤其是把树当神敬起来以后,一些人乱踩乱踏,几乎把庄稼糟害得不成样子了。有的趁敬神,还把地里的韭菜、辣椒、茄子、玉米棒顺手给怀里、兜里扭几把,整得大树附近就像蝗虫巡游过一般颗粒无收。可顾及着一村甚至几村人的计较,卖树的事就那样一直拖着。加之他两家也没法合计。按说树的十分之六都在温如风这边,可孙铁锤的口气,越说越成“我家那棵老古槐”了。并且还不断地放风:当年龙王庙就是孙家捐了最大份子修的;树也是我太爷亲手栽的;我太奶在世时,还常念叨给这棵树浇水、熏虫的事呢。都是因分歧太大,也是行情看涨、待价而沽,老树才有幸熬到今天。

由一家半棵,到模糊不清;再到雪夜不翼而飞;再回到孙铁锤承认,是一家半棵,但树没了,也就成吃了没油盐的饭扯咸淡的事了。

可就在树被偷走几个月后,温如风突然从喝醉了酒的叫驴嘴中逮到一点音信:树哪是贼偷的,其实是孙铁锤做局卖了。那晚全是戏,一折全梁上坝贼喊捉贼的好戏。

2 温如风

温如风这名字是他老师草泽明起的。他爹起的名字叫温存罐。村里闹过一回地震,只有四个叫存锅、存钵、存碟、存勺的弟兄活了下来,后来就全都这么叫了:存盆、存缸、存桶、存壶、存水、存雨、存金、存银、存财、存柜、存宅、存根、存麦、存豆的啥都有。说脚下是地震带,保不住哪天又要闹腾一回。自草泽明当了老师,就不停地给娃们改名字。有的不同意了,他还几次上门做工作。草老师说村里前清是出过举人老爷的;民国还出过省国立农校的教务长助办;现在还有人在省府里当管“大内”的处长。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出人头地后,就把名字改了:郭存米举人老爷改了郭亚夫;蓝存牛教务长助办改了蓝田玉;而现在省府当处长的孙存土,改成孙仕廉了。草老师说名字很重要,叫得太具体、太土气、太形而下,容易成笑柄。将来成才了,出去还得改,牛存犊、朱存崽、羊存栏、季存笼……出门能朝人前走?温存罐是在小学一年级时被改成温如风的。也是他腼腆、温顺、听话,草老师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以致后来他“一根筋”地告状,见这个名字的人,都觉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温如风高中没念完就回家了,不是不想念,也不是学习不好,而是他爹突然上山砍毛竹滚了坡,人找到时,半边脸都被老鼠啃成瓢了。留下他娘和他妹温存雨在家度日,说是孙铁锤他爹常来“扰害”。有一个星期五晚上他从镇上学校回来,就活生生把人捉奸在床了。他顺手抄起磨杠,准备把孙铁锤他爹的屁股杠开花了,谁知人家连裤子都没要,端直跳窗户跑了。也是天太黑,没撵上,他就气得把娘狠狠揳了几磨杠。他娘既没躲避,也没还手,只说打得好,替你爹打死我也是应该的。后来听他妹说,孙铁锤他爹每次来,娘都要跟他撕抓半天,可人家还是要生扑硬上,并且拿村上分粮分钱的事相要挟。还说你男人偷着割集体柴山的毛竹是犯法的,人滚坡死了有儿子在,学起码是上不成了。娘就服软,随他扳倒在炕上了。每次事毕,娘都要抽脸骂自已,也骂他爹,嫌亡灵不暗中帮忙报应。

后来,孙铁锤他爹果然遭了报应。那是他到远离村子的一个女人家去“采花”,结果吹着口哨返回时,有人突然把一个长得硕大无比的“葫芦包”蜂巢打烂,一拥而出的数千只黄蜂,竟然把人活活给蜇死了。本来这是好事,村里还有人放了鞭炮。可过去不敢说的那些飞短流长,也迅速传遍几个村,整出一长串被“孙爷上过”的名单来。温如风他娘因稍微漂亮些,又是寡妇,就首当其冲,排在了“烂货”第一名。他娘觉得实在没脸见人,就借上山打猪草为名,从他爹“滚坡”的地方滚了下去。家里留下妹妹才十一岁,温如风也就只能回来挖抓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