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项目断断续续开展了十几年,我叫停的原因有很多。这个世界上幻术型向导很少,了解并被幻境伤害过的人更少。唤醒沉睡幻境中的人,没有太大的实用社会价值。”

郝勇成所言非虚,向导哨兵之间尚且有那样多谜题未被攻克,医学的垂怜又怎么能落到极少数不幸者身上呢?多几个死于幻境的向导,不过是一时的扼腕叹息而已。只有程故、郝勇成这样的“傻瓜”,一条路走到黑不肯服输罢了。

“郝医生,我是学数学的。在数学发展的漫漫长河中,有许多一开始并不起眼的发现改变了人类历史。我相信医学也是这样,今天的无用总会成为将来的必要条件。”厉卿才没有如此高的觉悟,他说的话全都是为了煽动郝勇成,因而有些浮夸,“您知道我和褚央的联结断开过,之后我们成功进行了二次联结,这是所谓的实用价值吗?”

郝勇成皱眉:“你在诡辩。”

“和您开个玩笑。”厉卿拉回话题,“我只是觉得,您的医术只要能救一个人,那就是有意义的。褚央的妈妈也死于左潇之手,郝医生,您想过‘如果’吗?”

如果杨菲菲没有救下左潇和他?

如果左潇的烈阳碎片研制成功?

如果他能劝阻左潇?

如果他有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

丰富的特工经历让哨兵熟知谈判心理,他的话已经将郝勇成完全套进情感漩涡了。念及故人,郝勇成动了恻隐之心:“我们的确开发了配套设备,但……”

“您有什么顾虑可以直说。”厉卿伸手让黑衣人继续敲键盘,“我承担一切经济成本与法律风险。”

“设备主体是大型休眠舱,可以为病人提供稳定持续的仿生物电流。为了适应向导体质,我们做过很多改进,比如最大程度降低了外部电流对肌肉及脏器的影响,以及消除电流斑。”谈论数年心血,郝勇成很是骄傲,“全世界仅此一台,就在深圳塔的研究所。休眠舱会尽可能保持褚央身体的最佳状态,包括向导素与身体基本运动,同时我们会逐步增强对他野马体的刺激,让他能够自行分泌向导素、找回精神壁垒,最终达到唤醒目的。”

听上去正是褚央目前所需要的,厉卿压抑内心的狂喜,问道:“风险和副作用呢?”

“你和我谈风险?”郝勇成是个爽快人,“褚央都这样了,更差的结果无非是死,你能接受吗?”

厉卿想说他不接受,话头被吞咽咀嚼,变成违心的能。

“我担心的只有一点。”郝勇成没有欺瞒厉卿,“这台设备占地两百平米,凝结了向导医学领域最顶尖的技术成果,一旦开启,维护成本非常之高。”

哨兵捏紧车钥匙:“您说个数。”

厉卿活到现在没纠结过钱的问题,在欧八年他积攒了非常恐怖的灰色收入,拿去拍卖场洗白后分批转移到北美,北京地下室的一众豪车算是零花。听到郝勇成严肃的警告,厉卿头脑里蹦出无数歪点子。

上次入侵银行系统,他似乎还没成年。

“一天二十万。”郝勇成最后说,“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消。”

一天二十万,一周抵得上普通公司中层管理的年薪,三个月烧掉深圳一套房子。所有数字堆叠起切实可行的未来,拯救褚央对厉卿而言只是早晚问题,并非是否问题。

厉卿呈现出游刃有余的放松姿态,向后靠着椅背,微微勾唇:“没问题。”

看来他不需要抢银行了。

郝勇成惊讶于厉卿的迅速应答,但想到中央塔首席哨兵的魄力,他没有质疑厉卿。

“午休之后我有个小手术,你先带他去研究所,下午见面详谈。”

“好的,麻烦您了,郝医生。”

厉卿随意对黑衣人比了个叉,电脑屏幕中小男孩的黑白照片立刻变为彩色厉卿雇佣的杀手埋伏在小孩放学的必经路上,得到撤退指令,悄无声息离开。郝勇成并不知道自己家人差点命悬一线,用长辈特有的关切语气说:“你现在在哪?需不需要我给你安排个午休落脚的地方?”

“我就在你们医院,不上来打扰您了。”厉卿打开车门,浅笑着说,“待会见。”

郝勇成拿着手机,默然望着楼下商务车旁出现的高大哨兵。厉卿仿佛意识到他在看,食指并拢中指,仰头做了个帅气的见面礼,嘴角带笑,眼神却是透骨的寒。

飞鸟翱翔天际,撕破云彩的缝隙。郝勇成后背发凉,目送他登上第二辆商务车,扬长而去。

当天下午,郝勇成与厉卿会面谈到深夜,次日在研究所签署了合作协议与保密协议。经过厉溪云的据理力争,中央塔默许了厉卿的擅自行动,将他与千雾职位对调,派去香港塔。塔里高层很清楚,他们无法将厉卿强行扣留在京,与其得罪一个黑暗哨兵,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他的深情。

“对了,魏叔今天出院。”徐图在视频里说,“算他走运,刀口离大动脉只剩几毫米。”

厉卿坐在褚央病床边看书,低头嗯了声:“有左潇的消息了吗?”

“没有,不知道他又跑哪里去了。”徐图小声吐槽,“说不定只是他留下的幻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厉卿翻动书页:“你觉得他死了?”

“嗯。”徐图不信一个向导能只手遮天,“他当着我们的面自杀的。”

“可我觉得他还活着。”厉卿合上书,“明明被我废了一只眼,为什么他还能搅动风云呢?”

徐图还想说些什么,厉卿见郝勇成进房,让他晚些时候打过来,挂断视频。郝勇成带着手下团队来和厉卿做最后确认,飘飘白衣包围着哨兵的黑,宛如圣洁无瑕的天使度化恶魔。

“仪器已经准备好了。”郝勇成对厉卿说,“这是你最后的反悔机会。”

厉卿让开身位,把褚央暴露在郝勇成视野范围内:“反悔这个词好像离我很遥远。”

“上次见面你也是这样,独断专行,自信自负。”话语里没有批评,反而像是调侃,“厉卿,你还很年轻。”

厉卿拿着厚重的《神曲》,安静得有些反常。

“你还不到30岁,有大把人生时光供你挥霍。”郝勇成看着沉睡的向导,“你真的要耗在褚央身上,哪怕这辈子都等不到结果?”

你还年轻,以为自己遇上了命中注定,要死要活上演恩爱戏码,不多久就会厌倦这种责任。医院见证过太多案例,被天价手术费压垮的中年夫妻,侍床十年不堪忍受拔掉母亲氧气管的子女,化疗室外雪花似的账单……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再强大的情感纽带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你会痛苦,你会埋怨,你会在日复一日的探望中感到压抑,你会因为长久得不到激励而麻木。等待是无谓的钝刀,你会在某个瞬间偷生出阴暗想法:“要是他快点死就好了。”

这样我们就能都解脱了。

“想好了吗,厉卿?”

郝勇成并不相信厉卿,他明白哨兵本能中的浮躁与野性,要他们长久守护一个也许醒不来的向导,实在太难。拿这么多钱打水漂有什么用呢?他都没有把握能救回褚央。

“郝医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回答过您了。”厉卿向后退了半步,“您问我为什么变成黑暗哨兵还能保持冷静,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