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下意识地看了另一边的叶夫人一眼,叶夫人只一言不发地坐着。
“问你话呢,说啊。”昌平侯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被震到地面,咕噜噜地滚动。
侍女忙低下头去,额头触地:“禀侯爷,奴婢······奴婢去了甘霖园。”
昌平侯闭上眼,像是终于接受了事实,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事实他的女儿设计勾/引四皇子,他的夫人借此逼迫四皇子娶女儿进门,而这些都发生在他跟徐昌年争斗正激烈的时候。
“你,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昌平侯先是低声喃喃了句,突然站起来怒吼,“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你们想毁了叶家,让我叶家断子绝孙吗!!”
他抬起手颤抖地指着叶夫人:“你女儿跟谁都可以跟叫花子都可以,但那个人,徐姝的儿子,绝不可能!呵,你觉得生米煮成熟饭我就没办法了是吧?”
昌平侯左右四顾,从守在门外的府卫处抽出把长剑,就向后院叶惠炜的住处走。
叶夫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你要干什么去?”
“清理门户。”昌平侯头也不回,“我叶家没有那种不孝子。”
“叶勇!你给我站住!”叶夫人从屋内追出去拦在路中,边流泪边恨声道,“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逼着惠姐儿做的,你这么有本事,这么在乎你叶家的名声,那就来一剑刺死我啊!”
昌平侯喘着粗气,眼睛满是血丝:“你到底图什么?你忘了我妹妹是怎么死的?忘了戎儿他是怎么含恨离京的了?
你为了让女儿当皇子妃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你这是帮她?你这是要害死她!有了这个算计胁迫皇子的把柄在手,你知道齐皓跟徐昌年他们能做多少文章吗?你什么都不懂!”
“是,我不懂,我只是不想让我的两个孩子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想他们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叶夫人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数十载的丈夫,他老了,不惑之年眼角已爬满了皱纹,他的发白了,背弯了,肩塌了,早不是当年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了。
岁月无情,上天给了昌平侯辉煌的青年,却让他于中年时碌碌无为,只能心怀仇恨地在朝堂的泥沼中挣扎。沉下去时会有人伸手捞一把,想要脱身又被重新按进去。
他是桓帝制衡的棋子,是老派权贵推举的出头鸟,是徐党的眼中钉。多么重要的身份!多么脆弱的地位!
“你总是想着你妹妹,想着你外甥。可你妹妹已经死了,你外甥这么多年远在封地音信全无。叶勇,我们这些活生生的,就在你面前的人难道不值得你惦记吗?
叶家真的有以后吗?徐家倒了,还有张家,李家,唯独没可能让身为怀王母家的叶家出头!除非你指望怀王坐上······不可能的,太子有根基,四皇子有徐家,就连大皇子都有长子的名分在。怀王有什么?从他选择离京后一去不返开始,他就什么都没了!”
昌平侯长久地沉默着,半晌深深吐了口气,自嘲摇头:“我忘了,你一向聪明,只是平时不愿说罢了,心里早就想过了。可让惠姐儿当四皇子妃······叶家赢了自不必说,若是叶家输了,您觉得惠姐儿能不受牵连?”
叶夫人:“我同四殿下接触不多,但凛儿跟他相识已久,凛儿不敢跟你说,同我却经常提起此人。这位或许有诸多不是,但有一点,颇为护短。当年因为徐家庶子,他跟不少世家子弟起争执的事你也听说过吧?那时候他逛遍京城各大酒楼茶肆,但凡被他听到有人在背后讲闲话的,都被算了账,到最后谁还敢在外面提一句那庶子的不是?”
“那不一样。”昌平侯摇头,“他哪是维护徐默?他是在维护徐家颜面。如今徐家庶子上位,那晚陛下加封世子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一旦那庶子的言行同徐家背道而驰,四皇子跟徐昌年都不可能对他客气。他们那些人手上沾满了血,一言一行皆在算计,又岂会为儿女情长所累?”
“可我瞧着四殿下不是徐昌年之流,惠姐儿跟凛哥儿闹他,他也不曾端过皇子架子责罚他们。”
昌平侯烦躁地打断:“你见太子端过东宫的架子吗?还不一直都是平易近人的?可当年那些嚷嚷着立长不立嫡的人,如今朝上还能看到几个?都是装模作样给外人看的罢了。”
叶夫人不言语了,她总觉的四皇子跟太子是不同的。印象里太子总是和煦如春风,见到她时会叫伯母,亲近却不亲热,客气又不疏远。倒是四皇子对她有些爱搭不理,这几年还好,早年跟凛哥儿一起在太学里念书时见到她总是当没看见。
有回进宫,三四岁的八皇子和九皇子都能一板一眼作揖行礼了,四皇子就是不肯喊人。被徐姝瞪了好几眼,才由太子拉着一家家地问候打照面,不情不愿得像是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似的。
等听到众人都赞叹于八九两位皇子的早慧,四皇子又不服气,好似后来还推搡了九皇子一下。徐姝当时的神情之精彩叶夫人如今都记得,当场将添乱的大儿子叫了出去,最后独自黑着脸回席。
后来她在后宫一处花园散步时见到了坐于湖畔的四皇子和怀王,四皇子哭得跟天塌了似的,嚎叫着母妃有了小九就不要他了,怀王不仅不安慰,还指着湖里的灯笼眼金鱼说他哭完也要长成那样了。四殿下安静了一瞬,接着哭得更伤心了。
这么个愣乎乎的人在宫里待久了也会变得工于心计冷酷无情吗?权利二字真有那般魔力?叶夫人望着昌平侯怔怔出神。
也许真是如此吧,她的丈夫不也是为了维持侯府在朝中的地位才变成如今这般吗?都说执棋者如何鼓弄人心,可甘于入局的棋子不也有着“吃尽天下子,一朝变棋手”的野心吗?
朝纲混乱,民心不定。满城权贵,何人无辜?
121
江镜月从腊八一直住到了小年。
他倒也不是一直待在屋里,找他十回有八回见不着人,照他师弟秋蝉的说法定是又去哪里喝酒了。
这样散漫的家伙对许诺过的事却颇为上心便是带四皇子练武。
自从母妃被禁足后,四皇子就起了心思,总觉若有庞易那样的身手便能护母妃和病弱弟弟的周全了。可惜习武需趁早,以前一上课,他就腿疼肚子疼地糊弄过去,如今再想学倒是难了。
不料江镜月一心念着报恩,竟提出可以教他门不外传的剑术。原本四皇子觉得这人不靠谱,对此兴致不高,等一晚撞见江镜月喝酒归来于月下翩然舞剑后,四皇子立马从他的小仓库里翻出把珍藏已久的古董名剑让江镜月教他。
江镜月笑了声,抽走他手里的重剑,给了他一块石头,让他举着石头扎马步。不到半柱香时间,四皇子便手软了两回,要不是江镜月反应快及时托住掉落的石头,他的头顶非被砸出包来不可。
比起当年那个满脸凶相的武术教习,江镜月温和多了。见他那么好说话,四皇子便忍不住犯懒,全然忘了不久前习武的决心。说来奇怪,武功高的人似乎眼睛也比旁人厉害些,有时候江镜月分明是背对他,或是进屋去了的,他一偷工减料江镜月便让他休息,休息完再加倍补上。
四皇子总觉像是回到了以前徐默教他功课的日子,不过徐默看着严肃,等四皇子真扔了笔有气无力趴在案上装死,又往往招架不住,只好带着得逞的某殿下出去放风。江镜月却不同了,一直笑眯眯的模样,却一丝一毫都不放松的,连小年都不给放假。
一大早被江镜月叫醒,四皇子满肚子怨气,往门外迈了半步又被一阵扑面寒风吹得缩了回去。
“这天真是冷死人了。”
抱怨刚出口,脑门就被敲了一记“今日是小年,不许说不吉利的字眼。”
别说四皇子愣了,江镜月自己也愣了。他的手僵在空中,半晌才收回背到身后,若无其事道:“是有些冷了,那就在屋里练准头吧,昨日我拿了把你正好拉得开的弓回来。”
四皇子答应了声,突然在门框上敲了三下,像在敲什么暗号。
“你干什么?”江镜月问。
“有人告诉过我,过年过节说错话在木头上敲三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因为他脾气一上来就容易说错话,为此被娘念叨好几回了,这法子还是二皇兄教他的。
说错话没关系,敲三下就能补回来了。可做错了事怎就补不回来了呢?
庞易不知因什么要紧事不在京城,徐言却隔三差五来府上找他,听他说父皇召驻守封地的王爷们回京,那些亲王包括大皇兄都来了,只有二皇兄因天寒路远腿脚不便来不成。父皇对此很不满,前几日早朝时当着所有人面斥责二皇兄忤逆不孝。
才不是呢,小时候二皇兄经常给他看父皇送的东西,连自御前批注返还的折子都被二皇兄保存起来,离京前还叮嘱他不要惹父皇生气······
江镜月被四皇子脸上滑落的泪水弄得失措:“怎么了?我不是在训你,你别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