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走后,房里便只剩了白素和蔺青二人。
方才有第三人在场还不显,如今只有他们两人,气氛顿时尴尬微妙起来。
白素率先开口,将所有微妙都打散,说:“蔺卿比之于从前,变了许多。”
她说的是“蔺卿”而不是“你”,开口也是云淡风轻,相较于“旧情人”,她的语气更像是一个上下级别分明的上位者,对下属的慰问。
也是这样一句话,让金科的状元郎立刻回了神。
忙恭谨地回:“是。上一次学生与娘娘、陛下见面,还是在相府的宴席上。娘娘一语点醒梦中人,学生回去后想了许多。”
“斯人已逝,还请节哀。”
白素知道,其实她自己顶着这张对方朝思暮想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太过残忍。
然刮骨疗毒,只有如此,面前的青年才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幻想……
也才会真正地相信,那个他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蔺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过了许久,才艰涩地道了一声:“谢娘娘宽慰。”
白素点点头,这才说起此次要讲的话:“本宫此次也是有些事需得知会你。如今朝堂中的局势,看似只有陛下与摄政王的博弈,摄政王又与白相联了手,但实则仍是三方的博弈。陛下与本宫的意思,是拉拢白相,拆散他与摄政王的联手。”
“如秦灭六国?”
白素欣赏地颔首:“如秦灭六国。”
秦统一六国之初,便是先挑起燕赵两国的战争,后借口援助燕国,与燕国一同向赵国进攻,最终赵国不敌,被灭国。
他们此次也是采取相似的战术。
“可是准备将摄政王击垮之后,再将白相也拿下?”
蔺青问。
女人摇头:“白相与摄政王手中皆是重权在我,他们在朝堂中的势力也错综复杂。若是强行将二人都绳之以法,必将引起朝野动荡,敌国向来虎视眈眈,怕是也要趁虚而入,到时大桐内忧外患,恐有大乱。这也是本宫要同你说的,此次权利纷争过后,陛下的意思是先对白相不予处置。”
一番话说出口……方才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人,整个人都是一晃。
朝堂之中风姿卓绝的金科状元郎,此刻却是连一杯茶盏都要拿不稳。
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不……予处置?他白颜渊,难道不罪该万死吗?虎毒仍不食子,他白颜渊可是亲手逼死了自己亲生的女儿,他不该死吗?”
但女人只是静静地朝他望着,长长的睫毛连一下都没有抖的,吐出两个字:“该死。”
蔺青就更不理解了。
“素素……皇后娘娘。学生且不与您论儿女情长,那些终归是学生的私仇。可纵观白相在大桐为官的这些年,难道他就真的没有错处吗?他身为一国宰相,他都做过什么,您与陛下难道就没有考量吗?明君要启用的国之栋梁,学生认为至少在德行上,是能配得上的。如孙老一般济弱扶倾、直内方外,又或是如翰林院的郑大人,宽厚仁慈、襟怀坦白,总得是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那样的位吧?学生不明白,白相坐在一个那样的位置,将来还要荣升国仗,他究竟凭的是什么?陛下他不是明君吗,他不是仁君吗?他不是一心为百姓着想吗?淮南出了个贪官而已,他都要凌迟处死、挂上城墙以慰藉百姓亡灵,为什么却还要白颜渊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留在朝堂那么重要的位置上!”
不愧为金科的状元郎。
说起话来字字铿锵,句句掷地有声。
面对这样的质问,其实很难回应。
就好像那句流传经典的话:别人扎了你一刀,你血都没擦干净,别人却劝你要大度。(注*)
此事她其实也曾与段长川说过,以利益拉拢白相,将他收为己用是最好的方法……就如先帝弥留之际的设计那般。
否则到时一旦起了兵变,受苦的将是更多的百姓。
当日少年便忧心忡忡的,说:不知该如何同蔺青交代。
蔺青是此次的金科状元,胸中有大才,心术又极正,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朝廷肱骨。
段长川很怕这样的决策,会寒了蔺青的心。
但白素又不忍心将这样两难的事交由少年来做,便自作主张,先同蔺青说了。
所以,一直端坐的女人低低地叹了一声,后徐徐回应:“蔺青,白颜渊确实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但他与摄政王都在朝堂之中经营多年,一旦全部连根拔起,将动摇国之根本。届时兵变四起,流亡的还是许多百姓。但陛下并无一直让他坐在白相之位,这只是暂时的权衡之数,陛下手下能扛起重任的人才寥寥无几,待日后培养出可堪重任之人,必将其取而代之。”
她说完,眸子深深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甚至,这个可堪重任之人也可以是你。你的策论本宫与陛下都曾看过,你有治世之才,何不试着经营一番?”
青年沉默了。
过了许久才声音低哑地开口:“学生只是不甘心,大恶之人,却能如此荣华富贵地享乐到晚年……”
“本宫可以承诺你:往后若是你有能力翻出他的旧账,想要治他任何罪责,本宫与陛下也绝无阻拦。这是本宫以皇后的身份许诺你的。蔺青,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也能亲手手刃仇人,你也该信你自己。白相,绝不会荣华富贵地享乐到晚年。”
说到此处,一身素衣的状元郎,终于站起身来,深深地朝她行了个礼。
“谢娘娘开导,也谢陛下赏识。蔺青定不负圣恩。”
“你想通便好。”
……
两人谈完,外面依旧下着雨。
女人撑着油纸伞,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一步步离开。
身侧跟随的奴仆毕恭毕敬地将她请上马车,道:“娘娘当心。”
白素却忽得脚下顿住,回身望向跟在身后的青年。
“蔺卿,对于你和她的事,我本不该多说。但有一句话,还是想说给你听。”她说:“与其再次见你时,她已嫁作人妇……不如此生都不相见,也算是至死都爱你。或许,这是她当初能留给你最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