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贾政沉吟道:“不必如此,你好歹也是个大家的公子,等闲谁能动到你头上呢。”他见贾环这样胆小,竟因为薛蟠的一桩人命官司而忧及自身,毫不顾及自己公侯之后的身份,不由隐隐感到失望,更怀疑素日里是不是看错了他。

贾环见父亲如此说,心知两个人是想岔了,忙笑道:“我虽愚钝,哪里又会有这个想头了。只是咱们家一向和王、史、薛三家同气连枝,祖上的情分,外人都将咱们四家并称。如今薛大哥哥出了这事儿,我料想着,不说咱们两家往日的情分如何好,就是看在太太的份上,咱们也不好撒手不管的。平日里就罢了,偏巧这应天府的官府正是老爷才保举上去的。我只怕这案子一有个含糊处,再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不说于老爷的清誉上如何有损,万一叫御史风闻奏事了,纵使老爷上折自辩,最终皇上判下来个查无此事,老爷清白无碍,到底一个污点是落下了再跑不了,届时可又该如何是好呢。”

贾政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颇有见地的话,一时大感惊奇,面上纹丝不露,只同身边的清客笑道:“看看,看看,这才真真是杞人忧天呢!谁家不是这么做的,千百年的道理都是一般,偏偏他又在这里‘胶柱鼓瑟’了。”

那清客笑道:“三爷这也是性子谨慎,却是他的一桩难得的好处呢!都说‘诸葛一生唯谨慎’,想来这谨慎也并不是坏事哪。再者,三爷说得未必没有道理。东翁人品方正,我们自是知道的,倘或任由外面的人信口胡柴,难免坏了名声。东翁切切不可作‘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之想,须知这世上还是愚人多啊。”

贾政听得大笑不止。贾环也低头暗笑,听你那张嘴,真是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然而心里也并不觉得讨厌。

那清客见贾政被自己引着笑了一阵,心下不由得意,笑问贾环道:“三爷还有什么话儿?”

贾环见贾政高兴,稍一停顿,越性一鼓作气说了下去:“然则我私心里还有个阴险想头。这贾雨村”话没说完就被贾政一声断喝“什么贾雨村!贾雨村是你叫得的?”忙改口道:“是贾世兄,贾世兄做老了官的,若是捏着这个把柄要挟咱们家,又怎么样打发他呢。”

贾政听不下去,喝骂道:“小畜生满口里说得是什么!还不滚下去!”

贾环立即闭了嘴,倒退着出去了。

他退出去也没有急着走,而是立在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一院子的人都像没看见似的,装聋的装聋,作哑的作哑,显见的这位小爷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

贾环耳听得贾政和清客们说话,可恨隔得太远听不清。正着急间,恰巧宝玉走来,见他直直立在院子里,奇道:“环儿,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不进不退的上神呢!”贾环心不在焉,随口也不知敷衍了些什么,只听宝玉笑道:“既是这么样儿,你就先回去罢,等改日老爷喜欢了再来。”他找不出话来驳他,悻悻的去了。

这里宝玉问左右:“难道我哪里不好得罪了他不成,何以这么闷闷的?”左右都说“二爷这一向最是随和不过的,就是哪里不大妨头,环哥儿也不必这样的。想来他是被老爷训斥了,因此才见人不理的”。宝玉遂信了,撂开手不提。

虽然挨了贾政两句骂,贾环也没把这件事撂到脑后去。他长了这么大,一般的在贾政那里也有两个眼线,虽位卑职小,顶不了什么大用,因是贾政院子里的,打听两句家里家外的话儿却是不难。贾环暗暗的吩咐他们留意薛家的案子,果然过不几日就有消息源源不断的报来。

却说那贾雨村一朝得意,不免志得意满,见了薛家这桩案子,正如打瞌睡遇上了软枕头,色中饿狼遇上了美娇娥,正愁没处施展手段,卖弄才干,听了被打死的那人的家人一通哭诉,当即坐堂上勃然大怒,就要速发签令叫人将凶犯逮捕归案,幸而叫一个门子使眼色截住了。

雨村心知有异,忙叫退堂,又屏避左右,独留下那门子一人。他笑道:“才将见你给我使眼色,可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头?”那门子躬身笑道:“老爷自然比我们再妥帖也没有的。只是平常事上随老爷决断,这里却有一个情弊是老爷不知道的。”雨村疑惑道:“不知是何情弊,连你这积年的老人也这样畏惧?本官新履职不久,对本地情形难免知道得不够,还请你教我才是。”那门子连道不敢,又问道:“老爷可知,这薛家是何等人家?说起来,他家和老爷还有关碍呢!”

雨村一发迷惑起来,因问“我自非金陵人氏,如何又与他家有关碍?”那门子闻言拍手乐道:“老爷来这应天府任官,竟是连一张本省的‘护官符’亦未曾抄得不成?”雨村只得道:“‘护官符’是何物,本官亦不曾听得。”门子笑道:“不是甚好东西,只是而今的官儿,到任前先要抄一张名单,上列本省所有有权有势、大富大贵的人家,到任后要免于碰撞冒犯。想来他们在地方上树大根深,得罪了他们,不说前程要化灰,就是性命也不能保的,因此唤作‘护官符’。”雨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样一个‘护官符’,你既这样明白,想来这‘护官符’也是有的。”门子利落的从顺袋里摸出个纸条儿来,满脸堆笑的打开给雨村看:“还真叫老爷给说着了”雨村看时,只见纸条儿上写着几句谚语,排写得明白: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后又注有自始祖官爵并房次,暂且不表。

这门子又说道:“这四家彼此联络有亲,同荣同损的,老爷起复多赖贾家王家之力,又怎么好害了薛家的公子?薛家这官司原是极好判的,其中并无多少攀扯,只因都碍着他家情面,故而相让,老爷若要判时,只管胡混过去就完了。”雨村低头半晌,方道:“本官一旧员,深受皇恩,才得起复,且又事关人命,怎可因私而废公?”门子冷笑道:“老爷快休说这样的话。只如今这世上,道理是行不通的。岂不闻‘大丈夫相时而动’,究竟如何施为,还望老爷三思为妥。”

雨村思虑再三,终是彷徨不定,再寻不出个稳妥主意,只得道:“若依你,又怎么样呢?”那门子见他听了,重又欢喜起来,便在雨村耳边诌出一篇瞎话来。

门子如何诌的暂且不表。却说次日雨村升堂,那薛家公子却是亲自来了,报说家奴殴伤人命,特解来府衙请罪,又言说被卖的那丫头着实可怜,已打算着手为其寻找父母亲人。雨村并那被杀之人的家人明知此言为虚词,不过是薛蟠为求脱罪胡乱叫底下人抵罪罢了。只是雨村偏心,胡乱将此案断了,又判薛家抵给人家许多烧埋银子。那家人本就是为了钱来,见着实得了许多钱,便也不再告,双方就此罢手。雨村又与王子腾等人写信,说些“令甥之事已完”的话。过后心里不顺,还是流了那个门子方罢。

这里薛蟠了结了人命官司,后果然寻到了那被拐的丫头的亲眷。却原来这丫头也是殷实乡绅的女孩儿出身,自她走失后,一二年间她家也败了,父亲出家为道士,现今不知所终,母亲回去依附娘家生活,日子过得颇为拮据。那丫头的妈得了信儿,千里迢迢的赶来认了女儿,对着薛蟠一个劲儿的磕头。薛蟠因问她愿不愿意在自己家做工,这母女俩也无处可去,遂双双留在了薛家讨生活,倒也是一桩好事。

贾环听完整桩事后,着实沉默了很久。待又听说薛家要举家上京时,他反而要先一步离开都中了。

第11章

对于学业,贾环自来是一丝也不肯荒废的。倒是贾政见他勤学,心里虽喜,却也担忧他年纪小小耗损心神太过,又怕他贪多嚼不烂,不能理解书中真意,反而时常的撵他去玩,又叫先生少布置他的功课。郭祝郭先生在日还颇有些微词,嘀咕过贾政太溺爱儿子的话。反叫贾环听得哭笑不得。

贾政若是溺爱儿子的父亲,那么天底下就没有严父一说了。

上回贾政动念,要叫贾环下场一试,果然就叫底下人准备起来。这一日遣人来和贾环说了一声儿,叫他房里的丫鬟收拾包裹,立等着几日后坐船去金陵。又指了一个积年的老家人并后街上一个族人跟着他。

贾环满口里应了,又出去给贾政磕了头。回来见王夫人,出来一个丫头说王夫人在贾母处。他心知王夫人是不欲见他的托词,自尽了礼数去了。到了贾母处,果然王夫人不在,只见宝玉并黛玉迎春姊妹们正陪着贾母说话儿,团团的坐了一屋子。贾母自歪在小榻上,宝黛两个一边一个挨着身子,迎探惜三个坐在下首一溜的圈椅上,脸上神情都很安闲。

贾母早知道了贾政打发他回金陵读书的事,见他来了,便招手叫他进去,细看他的行事。只见贾环不疾不徐的行了礼,虽一向很少出头露脸,倒也丝毫不怯,说话行事落落大方,心里就喜欢起来,招手笑道:“快来我看看,可怜见的,才这么小就要受那个罪。你哪里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活罪!当年你哥哥、你伯父他们出了试院的样子你没见呢,真是不人不鬼的。都是你那狠心的老子!”她话里话外都是亲昵,仿佛一向待贾环就很亲密似的。贾环心里暗赞,不愧是活了一辈子的人精老太太,面上如无其事的笑道:“老爷一片为我好的心,若是孙儿做此想,真是连猪狗也不如了。不但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就是天地也不容的。”说着就跪下来。

正好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也在座,见他这样作态,忙跳起来笑着搀他道:“环哥儿快起来,你这个样儿,不说辜负了老爷疼你的心,就是连老太太的心也一并辜负了。不怕你恼,嬷嬷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儿,难道你只见着你父亲疼儿子的心,就看不见老太太疼孙子的心不成?”这话一出,众人都笑起来。贾环低头道:“并不敢的。”赖嬷嬷逗他:“不敢什么呀?”贾环恼道:“横竖都是我的错处就是了。”众人一发大笑起来。贾母也笑说“真是个孩子脾气”。一时收了笑,只道:“行了,你这就要去了,日子赶得有些急,有些东西,只怕你房里的丫头们未必收拾得整齐,还得你自己多看着才是,这就去吧。”贾环口内无话,依言去了。

家里霁月几个丫头正忙忙的收拾东西。霁月指派着小丫头们来去翻找,自己站着,心中涌上一阵凄凉,眼里不觉滚下泪来。正避过头去拿手帕子擦眼泪呢,一抬眼见着贾环自屋外来,忙忙的揩了泪,迎上去笑道:“三爷回来了,可恨这里里外外忙乱的,也没个人听见。”贾环问她“好好的又哭什么”,她强笑道:“何曾哭来,不过是叫沙子迷了眼。”因此遮掩过去了。

贾环站了一会儿,见两个丫头十分周到,屋子里人来来去去,反是没有自己站的地方了。索性也不在这里碍事,自袖了书出去看。

外间光线刺眼,看书久了眼睛发酸。只有一丛紫藤花下幽静,阳光照下来的阴影笼在一块儿山石子上,恰是个读书之所。贾环自向那处去坐了,将一本注过的《孟子》摊在膝盖上。

恰逢王熙凤自院子外过来,手里捏着扇柄儿遮挡烈阳,扇子搭着鬓角,也挡住了这一侧的视线。她转过紫藤架子,冷不防见着个人,吓了好一跳,叫道:“谁又躲在这里淘气!”贾环忙站起来道:“是我贪凉在这里看书,嫂子别慌,不是旁人。且请进门吃一杯茶去。”

王熙凤哎哟一声,面上这才转了颜色,俏脸含笑道:“环兄弟,你也太会寻地方了。你读书人身子弱,这大日头晒着,当心中了暑气,那就不好了。来,快随我进去。”贾环笑道:“她们忙忙碌碌的,独我一个无事,站在屋子里又碍手碍脚的,因此就出来了。”一面扬声就叫:“霁月,倒茶来二嫂子吃!”

里间霁月应着,果然快步走去倒了茶来,又支使小丫头摆果碟子。熙凤摆手道:“很不用你忙,我这里吃盏子茶就够了。”说着果然吃了盏儿茶。霁月笑道:“奶奶着实受累,我们看着也心疼,没有旁的,只是请奶奶再吃一盏,尽我们的孝心罢了。”熙凤就着她的手又饮了,笑向贾环道:“不怪旁人都说你这个丫头好,这么个模样儿,又是这样的贴心,就是我见了,心里也爱得不行,索性就舍了与我罢!”贾环摇头道:“吃了我的茶不算,连倒茶的丫头都一并要捎了家去。做什么,预备给琏二哥做小老婆不成?”

熙凤啐了一口,嗔怒道:“把你这烂了嘴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儿。你又知道什么大老婆小老婆了?你舍不得她,倒是留着她叫她长长久久的服侍你,吸你的精气才好呢!”

贾环一下子变了脸色,扭脸道:“二嫂子净胡说,以后再不敢和你说话了。”

熙凤一发的兴起来,道:“呸,少做出这副小姐样儿。你又不是个丫头,扭什么?又有什么听不得的?一个爷们,好歹的也大方些。”

贾环仍是扭脸不答。

霁月被凤姐儿说到脸上来,正在难堪处,脸上火辣辣的,只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去,更别提出言解围了。

正煎熬间,蕊书捧了两碗荷叶露上来,清凉的汁液被装在阔口水晶碗里,水晶碗碗沿也呈荷叶状,仿佛染了点滴青翠,分外可人。她打扮的也清爽娇俏,石青的绫裙,外罩一件松花色镶边比甲,头上只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笑道:“又争的什么,一个大嫂子,一个小叔子,也拌起嘴来,叫人听着奇是不奇呢!”说完抿着嘴直乐。

熙凤笑道:“你说得很是,环兄弟,嫂子这里倒要给你赔礼了,望你大人大量,恕我这一回罢!”贾环听了,也改容回转来。

熙凤又道:“环兄弟要回金陵去,按理,你哥哥该去送送,不巧他贵人事忙,不知又有什么巧宗儿等着他去办,因此一时竟是抽不开身。偏巧我还是个闲人,又跟不得你去,只好来看看有什么收拾得不妥帖的。须知丫头们调度差了,落下一两件东西是常有的。”

贾环听她话说到这个地步,自觉不便拂她的好意,遂托她帮忙看看丫头们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熙凤一一检视过,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儿。贾环在一旁听着,话里话外,不像是说的丫头,倒像是敲山震虎说他的,心里恼起来,也不搭腔,拔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