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95
饭后, 他懒洋洋地对黛玉说:“三姐姐的婚事委屈了些,她心里怕是不好受。你多劝解着她些儿。马上就要出阁的人了, 我也不好多见她。”
黛玉笑道:“这不用你吩咐。只有一件, 当初二姐姐成亲,你是给了她八百两银子的, 探丫头与你更亲,你又给多少呢?”
还真是,黛玉不提, 他都忘了。他送钱是私下里做的, 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天探春知道了,肯定又要多心。他想了想, 说道:“二姐姐不一样, 她的婚事不好,嫁的是个混账男人,我才给她两个钱傍身。到底我是做兄弟的, 原没有我出钱的道理。只是既然给了这一个,若不给那一个, 岂不显得厚此薄彼?给三姐姐一千, 也和她说一声,别说出去了。”
“怎么, 你是怕将来四妹妹成亲,也问你要钱吗?”黛玉打趣道。
“不管她要不要,总归是要给的。我只是不想成了例, 那样对我没什么好处,对家里其他人也没什么好处。”他喟叹一声,复对黛玉说,“我明儿约了薛大哥哥吃饭,中午不回来了。”
“嗯。”黛玉漫应了一声儿。两人便不再说话,贾环取出已经看了很久的农书继续研究,黛玉铺开纸,继续写她的文章。
她少年时是极有才情的,曾作拟古诗《秋窗风雨夕》,长诗《桃花行》,凄零寥落之意,直欲透纸而出。如今她早已不作那些悲声了,偶成小诗,也是平和之作。倒是教了一年多的学生,让她重新拾起了四书五经。她幼年时也念过学,老师是正经的进士贾雨村,指点她的父亲林海是一榜探花。林海的才学不消说,那是少年就能中探花的牛人,不是凡人能比的。贾雨村先不说其人品如何,单论才学,也是顶顶好的。黛玉又是个极聪明灵慧之人,闻一知十,一学就会,所以小时候才能指教得了贾环。如今正经教授学生,虽然都是些蒙童,便是些大的,也是连秀才都考不中的,她却对自己要求极严,教课之余,便刻苦钻研起来。天不负苦心人,在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学问竟然蹭蹭的往上涨,再加上贾环政务繁忙,闲暇时还要抽空研究关于水利农业的书,疏于学问,她的学问竟然有了超过贾环的势头。就贾环估计,顶多再过两年,以黛玉的聪明,他和黛玉的情况就要反过来了。只是他也无力得很,只能看着她向一代学问大家的道路上飞奔。
当下,夫妻二人一个看书,一个写字,竟然相安无事,直到紫鹃在外头提醒说“夜深了,爷和奶奶就歇了罢”,这才熄灯睡觉。
第二日一早,贾环果然打扮整齐要出门,黛玉拉着他一端详,见他头戴锦帽,一身深青的棉袍,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取了油纸伞和手炉等物,交代道:“叫他们拿着,万一下雪了好用。早去早回。”贾环笑着抵了抵她的额头,这才一径去了。
他到得早了些,薛蟠还没来,大堂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说书先生也没上台,而是倚在一张桌子旁,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唾沫横飞地和小伙计闲侃大山。小伙计年岁不大,人倒是机灵,边听边笑,不停说“您老别哄我了……您老都把假的说成真的了……”
贾环脚步不停,越过二人要上楼,可巧一片瓜子壳就飞过来掉到了他脚上。引路的伙计诚惶诚恐的“大人恕罪”。贾环翘了翘脚,瓜子壳就落了地,他平静地说“没事儿”,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老爷呢”?伙计打了个千儿,笑道:“不瞒您说,我不只知道您是个官儿,还知道您是京城人,刚从外任上回来。”这下就更奇了,贾环又问他是如何知道的,他便想了想,说:“倒也不是什么稀罕本事。您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京城呐!一块牌匾掉下来,砸着十个人,五个是当官儿的。这酒楼里每天迎来送往多少人,没这份眼力,我也靠不上这份活计了。”
“虽说如此,也是难得了。”贾环赞叹道,“你有这份眼力,日后一定不会只是一个伙计的。”伙计挺了挺胸膛,说:“承您吉言。”
他独自在包厢坐了一会儿,这包厢名为“水仙阁”,极适合冬天待,屋子里暖馥馥的,金兽炉里燃了苏合香,案上养了几缸水仙,已经开出了花,幽幽脉脉,极尽妍态。
伙计上了一壶香茗,直到喝得快没色了,才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声停在门前,果然是薛蟠。门一开,薛蟠顿时气歪了鼻子。原来,他是和柳湘莲一起来的,柳湘莲穿了件青金色的斗篷,长身玉立,他也穿了件差不多颜色样式的雪衣,如今过来一瞧,贾环竟也穿了青色,当三个人穿了同一个颜色时,不说旁人,连他们自己都会暗暗比较。比较的结果当然是薛蟠一败涂地。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他和宝钗一个爹妈,眉眼间天然就有几分相似,宝钗是大美女,他照镜子时,也自觉是帅哥,结果跟这两个人一比,简直就成渣渣了,怎么不让人生气!
表面上很淡定,心里气哼哼地坐下,再一看那两个人,竟然完全没被他的不在乎给骗到,两个人相视而笑,那画面基得要命!
贾环和柳湘莲倒没觉得基,主要是柳湘莲是个笔直笔直的直男,贾环又是个现充,不如曾经的宅男薛蟠脑洞那么大。柳湘莲还笑说“他家的梨花白最好,我离京半年,梦里都想这一口,快叫他们开一坛子来”。他的要求立刻就得到了满足,不只是清澄如水的梨花白,一块儿送上来的还有一瓶子艳红如血的葡萄酒。贾环倒了一杯葡萄酒,与两人碰杯道:“如今家里有些特殊,只好喝些葡萄酒,莫怪莫怪。”光棍柳湘莲还懵着,薛蟠就窃笑起来,声调都拐了弯儿:“知道知道,特殊情况嘛!”
三人叙了一回话,说了些时事,待气氛炒热了些,贾环举杯向薛蟠道:“趁着今儿,兄弟说句心里话,咱们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也不必搞冠冕堂皇的那一套。大男人,谁不想娇妻美妾左拥右抱?人之常情而已。但我得说一句,你要是娶了我三姐姐,就要对她好!以前的人是姨妈帮你纳的,这个议亲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也说不响嘴儿,但往后你要还想纳小,必须和我姐姐商量,我姐姐不同意,她就不能进薛家的门儿!这一件你认是不认?”
薛蟠闷闷点头,哼哧道:“你放心,我心里都明白的。那些不明白的,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这次我能娶到三姑娘,是我姓薛的趁人之危了。要是没有南安王妃要办的那一桩缺德事儿,我也没机会娶到三姑娘。我早便和我妈发过誓,今生若能得三姑娘为妻,定不再纳小老婆了。我的妾室甄氏你也见过,是个真正老实纯净的人,绝不会故意兴风作浪,给三姑娘出难题的。如果真有人不要脸了,不必三姑娘说,我先处置了他。”
听了这么一篇话,别管他能不能做到,单就这个表态,已足够说明他态度端正了。贾环很满意,面上也放松了些,笑道:“这也是我做人兄弟的一片忧心。不过既然薛大哥哥这么说了,我自然信你。来,咱们走一个,就当祝你日后夫妇和美,子孙满堂。”
薛蟠忙举起杯子相迎。又是好一阵热闹,柳湘莲听得半懂不懂的,笑道:“南安王妃做了什么?南安府中可是一向与你们府上亲善的。”
“别说了,这真是宰生不如杀熟,”贾环摆摆手,说道,“去岁闹了兵灾,虽说将士用命,没叫人打进国门来,却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当今与那边议和,已经签了盟约,为表两国世代友好,要结成亲家,咱们这边要嫁个女孩儿过去给那国主做妃子。宫里属意南安王府,叫南安郡王家出一个女孩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郡王夫妇如何肯将自家的女孩子填进去呢?只是皇命不可违,王妃就想了个法子,要在官宦之家里找个适龄的女孩子收作义女,充当南安王府的郡主远嫁。”
柳湘莲就笑起来:“这么说,王妃先前是选中了令姐了?薛兄还是英雄救美哪?这要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了。”
“这个倒不要紧,只要他们以后好生过日子,就是再多的佳话美谈也不换的好事了。”他微笑起来,又问柳湘莲,“说起来,柳兄也年纪老大了,不知是否已经娶妻?”
“没有,”却是薛蟠抢着回答,他戏谑地看了柳湘莲一眼,笑道,“你那里要是好人选,也给他说说。为了他的婚事,他婶婶可费了不少力气,只是至今也没用。”
贾环立刻答道:“我倒是有个极好的人选,就是我们家的四姑娘,只是不知柳兄意下如何?”他诚恳地看着湘莲,说道,“柳兄当年说过,非要个绝色的不可。我们四姑娘说不上美若天仙,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她虽说是东府的小姐,但自幼养在老太太膝下,与她的哥哥嫂子全不相干。”
在他的注视下,柳湘莲的耳朵都有些泛红了,半晌说一句“我自是信你。只是婚姻大事,却不好就这样定的。等我托婶婶相看过再说不迟。”
第96章 96
看得出来, 柳湘莲还是比较信任贾环的, 他回去后, 很快央了婶娘来相看惜春。惜春不大自在, 听贾环说得信誓旦旦,也带着几分别扭地默认了。
可惜贾环的年假不长,路程上耗的时间又多, 别说看着惜春定亲,就是探春的出嫁日子也没赶上。一过十五,夫妻俩就忙忙的出发了。
走前赵姨娘犹犹豫豫的,想跟着儿子去做老封君, 黛玉装着听不懂, 推脱过去了。
这也是贾环的意思, 赵姨娘可不是个能说通的人,距离产生美,在贾政仙逝前,他完全没有和生母生活在一起的意愿。
两人的做法正合了王夫人的意她是个规矩人, 最看不惯这一出一出的作怪, 只是贾环也算出息了, 硬拦着倒是结怨,因此忍耐着没有做声, 也是看一看庶子夫妻行事的意思。两人没有抬举赵姨娘的意思, 真是叫她身心舒畅。
一路紧赶着马车,这一日终于回到了泽阳地界儿。一见着贾环,忙疯了的三位师爷来不及寒暄问好, 先抓了他去处理公事。
贾环还要叫:“别扯别扯,我这个样子怎么做事嘛,先容我换件儿衣裳。”这才被放开了,又遭到催促:“快去快去!”
黛玉只是在一旁掩着口笑,见贾环被逼得狼狈,这才与几位师爷点了点头,拉着丈夫走了。
对这位才华横溢的知府太太,三位师爷都十分敬重,可以说没有她的周旋和调剂,就没有贾环治下安定平稳的团结局面。他们都是跟着贾环一路过来的,深知自家这位东家,虽是学的儒经入仕,对儒学却是兴趣廖廖,观其行事,骨子里分明信奉的是刑名之学。当今之世,施政务宽不务严,东家厉行峻法,其实是一件震慑群小的好事。哪朝哪代都少不了这样的人,没有意外的话,他日必有前程。可厉行峻法,也未免造成治下人心惶惶的后果,幸好有太太往来周旋,这才为他挽回一二。因此见她出面,三人忙还礼,也不再催促。
农业社会,春耕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就算对耕地稀少的泽阳来说也是如此。去年深秋,贾环带队打破了不少山寨,土匪们都没为了官府的奴婢,山上开垦出来的熟地也分给了百姓。这个春天百废待兴,事务尤其多。贾环早有预料,忙忙的回房换了衣裳,一句话来不及说,就去前院干活儿去了。
他步伐匆匆的出去,冷不防腿上就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矮矮的姜毓,打扮得粉雕玉琢的,正顺势抱住了他的腿,冲他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脸,欢声叫道:“干爹!”
“好孩子,我还有事儿呢,去找你干妈玩去吧。”他一把抱起姜毓,走回两步,把他塞到黛玉怀里,转身就大踏步走了。
一下子转移到香香软软的干妈怀里,姜毓虽然有些小失落,却也乖乖地坐着,还伸手搂住黛玉的脖子,小小声叫:“干妈。”黛玉颠了颠他的身体,觉得没变轻,放下心来,把他搂在怀里,一长一短的问他“回家开不开心啊”,“金陵好不好玩啊”,“过年吃了什么好吃的”等话。姜毓就掰着指头数去过的地方,见了什么人。可怜这孩子自出生起就随父母在任上,还没见识过大城市的繁华呢。黛玉笑着听他说话,又叫来跟着他去金陵的下人问话。那下人倒机灵,该他知道的不该听知道的都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比如他就知道了,姜毓之母乐氏虽然如今还居住在娘家,可今年七月就要重梳高髻,再做新妇了。
孩子被她打发去了偏厢写大字,屋里除了丫头就只有黛玉自己。她想起乐氏的为人,不由就有些感叹。想当初,姜俊病亡,乐氏哭得死去活来不说,听说扶柩回乡后还大病了一场,不肯再寻人家,没想到这样快就改变了心意。又想要叫姜毓知道了,还不知如何伤心。
想寻丈夫说一说,贾环偏又忙得饭也顾不上吃,一直在前院埋首案牍,只得自己用了饭,闷闷的睡去了。到了三更时分,半梦半醒间听见门嘎吱一声轻响,接着就是悉悉索索的脱衣声,身侧微微一沉,已经上来了个人。她皱起眉头嘤咛一声,就有一只大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又睡去了。
次日醒来,贾环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床前,迎着大亮的天色,黛玉眯了眯眼,抬手挡在眉前,叫住他道:“急什么,吃了饭去不迟。”说着就下来找衣裳。贾环顺手取了搭在架子上的外衣给她披在肩上。
早饭摆在偏厢的小圆桌上,这桌子也有强烈的西洋风格,雕花的桌腿,桌上铺着绣花的精致桌布,长颈瓶里插着新折下的红玫瑰。贾环原本眉头紧锁,见了这样明快的景色,也不禁放松了心情,觉得心境澄静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