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饶是已过不惑之龄,还是觉得心里一跳,不由在心里羡慕贾环,好艳福。

贾环含笑看着他们互相见过礼,这才去上首坐了,余者各自坐定,三位师爷居左,黛玉独自居右。她抬头看了一眼三人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暗暗记在心里。

三人仍是感觉有些别扭,正经爷们儿议事的书房里多出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实在有些挑战他们的三观。三人眼神交流了一阵,便有年纪最大的孙师爷开口问贾环。

这回贾环不扯什么同舟共济了,直接说:“内子与寻常妇人不同,聪明过人,我的意思是多一个帮手,也好拾遗补缺。”

他是老大,他定了主意,众人也只好认了。

说完这个插曲,自然该说正事儿了。他们特地聚在一起,自然是有要事要商谈的,也不是别的,就是关于如何掌控泽阳府的问题。贾环来此月余,知晓官府的情况,孙齐三位也不是吃干饭的,从外地入境的一路上,早已粗略地摸了摸地方的底。

当下,四人就开始交流信息。

“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孙师爷用一句著名的描述赵宋土地兼并盛况的话奠开篇明义,“泽阳这地方地形复杂,山丘多,山上土层薄,石头硬,不适合种地,平原上好田肥地十之八九被大户人家占去了,小民只有租田才能过活。且,本地民风彪悍,民众野性未脱,为了争水争佃,哪年都要填上几条人命。”

“豪强势大难制,”齐师爷跟上,眉头皱起,法令纹显得异常深刻,“国朝政策过于优待士人,深恩厚养,不只给与个人免税免役的好处,连投充到他们名下的田地也不管。因此地方上士绅地主横行,上结好县官胥吏,下欺压小民良农,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但泽阳又有一样不同,因为这里是夷汉杂居,夷人不服王化,不受拘束,汉人为了生存,也不得不与之进行武力斗争。大户人家钱多粮多,家大业大,抢大户人家一把,比抢那些穷哈哈强得多。因此本地豪强好养好汉,广蓄家丁,家中除了弩炮等军中重器,刀枪剑戟应有尽有。”

学刑名的,天生不自觉的就会向法家思想靠拢。齐师爷对这些豪强好感欠奉。

“夷人虽然不服王化,倒也不是全然说不通道理,”胡师爷笑了笑,眉目舒朗,他是个心宽的中年人,为人灵活,“学生来时,也颇过了几个夷人山寨。因为学生是个读书人,又身无长物,那些夷人倒也没有对学生如何,还招待学生饮酒作乐。寨子里的普通人自然是生活困苦,有许多是首领的奴隶,终年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蔽体,但上层已经颇为汉化。首领住房屋,屋内有我汉家陈设,身上的衣服也是丝绸。可见夷人其实颇向往我汉家,只是首领心有疑虑,怕下山后朝廷编户齐民,自己失了权柄。”

贾环静静地听他们说完,已经对整个泽阳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亲自取来一张详尽的泽阳地图,摊开与众人一起看。这是国朝初年得到泽阳的统治权后,特意派人来绘制的地图。官方的东西,有的很烂,有的也异常精良。在三位心腹没来之前,贾环就是日夜攥着这幅地图,不知看了多少遍。

他还取了炭笔来,让三人将自己去过的地方一一标上,又另取一张纸,将那些地方的情况做了一一说明。不消片刻,一份直观明了的情况解说图表就新鲜出炉了。

把这份资料放到一边,他又抽出一张纸,开始画泽阳官场的形势分布图。经过多年的不懈训练,他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都大大提高。他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对众人解释。

最后黛玉也出声,斯斯文文地补充了些各家女眷的相处情形。

可别小看女眷之间的交往,女人们的态度往往能真实地反应出男人们的态度。谁家和谁家亲近,谁家和谁家不和,简直一目了然。

她的这种敏锐,倒让三位师爷刮目相看了。

“东家要如何做?”胡师爷笑问。

贾环一掌拍下,笃定地道:“敌情未明,先巡视地方乡野,察察民间疾苦罢。”

第89章 89

此后几日, 三位师爷分头整理这泽阳的黄册卷宗,与本地的胥吏官员来往, 贾环则将政务一抛,每日携夫人往来山野, 做尽了狂士之态。

以至于衙门的役吏私下里都说:“看来老爷是个疏狂之人,前些日子心腹不在,可是憋坏了。”

倒也放下心来了。

他们这些人,不怕上头的老大人太平庸,就怕太精明。泽阳形势乱, 借着官府的大旗, 他们也捞了不少。叫他们把到嘴的肉吐出来, 那是非要拿着刀子逼着才行。真来个包龙图、海瑞, 那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远离江夏城的乡下, 道路崎岖难行, 两边又农田里刚种了庄稼, 实在不好骑马。贾环一拉缰绳,自己下了马, 又把黛玉抱下来。

为方便出行, 他们夫妻穿的都是样式简便的衣裳, 贾环是箭袖, 黛玉是窄袖短摆, 下摆将将及脚面。因近日风大,还带了帷帽。

她甫一站稳,就伸手撩起了帷帽前垂下的轻纱, 青葱玉指映着薄纱,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才到泽阳一两个月,她就爱上了这里。京中规矩森严,一步一行都要依着礼来,泽阳却充满了自由自在的味道。

在这里,陪伴在她身边的是情同姐妹的紫鹃,自幼相交的表弟贾环,仆妇里便是有些见识的,行事也不似京里那般滴水不漏,更不会背地里指点讲究她。加上明白了此生与宝玉再无缘分,去了一桩心病,她的身体竟是一日好似一日。再者,贾环体谅她身子羸弱,虽与她睡在一处,却也不闹她。至此,生活里万事真是无不顺心如意,精神也勃然健发起来,竟是重获新生一般了。

掀起遮尘的轻纱,便能看到一张润如桃花的脸,一点朱砂也似的唇。

她檀口轻启,向贾环笑道:“出来也有半日了,实在渴的很,咱们去讨一碗水喝,你也歇一歇罢。”

“那可再好不过了。”贾环将缰绳交给追上来的随从,帮她提着裙摆,“慢些,仔细把裙子污了。”

这时,路旁伺候庄稼的老农早过来了,也不敢凑太近,就趴在田里磕头,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不知什么话。

贾环忙上前扶起,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何须如此,折煞我了。”

老人抬起一张黧黑色的脸,额头上的深深沟壑几乎纠结到了一起,又说了些什么。

有本地出身的机灵人,忙过来献殷勤,一通沟通后,贾环才知道,那老人是谢谢他们没有纵马踩踏庄稼地。

他忽生感慨,回头对黛玉道:“小民多艰,小民多艰哪!”他的胸膛里涌动着热流,还有许多的话,只是说不出来。

黛玉默默点头。

经过简单的交流,那老农也知道了贾环就是新上任的知府,又要跪下磕头,恭敬的态度里竟然还有几分爱戴之意。

这几分爱戴当然不是针对官府的,还是前任知府的遗泽所致。贾环对此再明白不过了。他一边阻止这老人下跪,一边暗想,他也做过了一任天水县令,不知是不是也给继任者留下了这样的政治遗泽?而当他数年后离任时,是不是也能让泽阳民众这样爱戴?

那老人又要让贾环去屋子里休憩。那屋子不过是他们收获时暂住的小屋,里头陈设简陋,没有什么东西。老人也知道地方简陋,深怕得罪贵人,诚惶诚恐的。

贾环摆了摆手,亲自动手搬了个马扎,给黛玉坐了,自己和众人一样坐在石头上,又向老人讨碗水喝。

随从们早找着了一个破口的陶碗,反复洗涮了几遍,盛上一碗清水,恭恭敬敬地奉到贾环面前,才轮流用瓢舀水喝。

盛着干净清水的陶碗先到了黛玉跟前,她饮了半碗,不喝了,贾环才接过来,将剩下的一饮而尽。抹抹嘴,招呼老农坐。

老农就稳稳地坐了,咧着嘴,双手撑在膝盖上,一派憨厚朴实模样。

贾环就叫了先前那人过来做翻译,一长一短的与这老农唠起家常,问他家里有几口人,去年的收成如何,缴了多少税,如今生计过不过得去之类。

那人先还美滋滋,见他问到了这些,后背都出了一层汗,神情不善地盯着老农。

能全胳膊全腿儿活到老的,哪一个不是有些计较的。这老农虽然没有念过一天书,识得一个大字,心里自有一笔账。因此都嘿嘿笑着含糊过去了。那人才松了一口气,就听眼前这老头子说:“前头,袁府台在时,说是要给我们修一修路,好方便四邻八乡交通,路也没修,袁府台就走了。袁府台的话,就是官府的话,不知道现在这话还算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