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这个时代的婆媳与他所熟悉的后世婆媳关系截然不同。就算是后世,没有媳妇必须早晚伺候婆婆的规矩,有的连住都不住在一起,又有几对婆媳是没有矛盾的?就是没有当面吵架,背地里的嘀咕也从来不会少。而这个时代就厉害了,婆婆对媳妇拥有绝对的权威,有句俗语叫“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既说了做媳妇的辛苦,又说了做婆婆的如何作威作福。婆婆想折腾媳妇,手段阴柔的不过是整人,恶心人;粗暴的,比如陆游之母,就是直接命儿子休妻了。宝玉的性情不比陆游刚硬什么,要是王夫人坚决要他休妻,怕是他也不得不从命。他没了老婆,自然可以迎新人进来,黛玉可就惨了。

既然有这样的隐患,那还不如与宝玉维持兄妹的情分,不要越礼,日后好便罢,要是看着形势不对,还可以嫁出府去,另寻良配。贾府作为她的外家,倒好给她撑腰呢。

虽然他脑洞大开,已经想到了十年后,连自己都打动了,但总不能跑去和黛玉说,不要和宝玉早恋,多看看现实,多为自己打算吧?那么做事,非弄巧成拙不可。

他也没什么好办法,目光本来无意识的在屋子里四面扫来扫去,忽然看见了书架,灵光一闪开了窍,走去弯腰从书架底拖出来一只上了锁的箱子,从脖子上取了钥匙开箱。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罗列着书籍,都是他写的小说,打头一卷题名为“蜀山女侠”。他将这一本拿出来,又挑出两本来,仍将箱子锁好放回,又找了半天,好容易找出他珍藏的唐代元稹所作传奇《莺莺传》来,一并用一个青色的包袱皮儿包了,就放在书案上,叫过蕊书来吩咐道:“这些书别叫人碰,明儿你得了空,送给林姑娘去,仔细些,别叫别人看见。”蕊书会意应下,暗暗记在心里。于是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贾环回去上学,一早辞别父亲,因着昨夜躺下后心里存着事,翻来覆去直到三更才倦极睡去,眼下便有些青黑,看上去精神恹恹。贾政见他这般形容,自是询问起来。贾环随口搪塞过去了。贾政反以为他学业压力大,板起脸来训斥了几句。贾环也无心分辨,少不得低头挨骂。

回到学里,众同窗倒来了大半,没来的也告了假。站在门口,他一眼看见徒兴穿了件簇新的宝蓝袍子,正和人说着什么,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一股子得意劲儿遮掩不住。

待他坐下,徒兴就凑过来,赶走了也想坐在贾环边上的冯子荣。冯子荣望了贾环一眼,眼神中颇有些委屈的意味。贾环只来得及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被徒兴拉着,被迫听起他昨日去西山围场狩猎的事儿来。

徒兴自己热热闹闹的说了一会儿,见贾环只是淡淡的听着,突然住了口,迟疑地问他:“今天有些不对,你遇着什么事儿了?跟我说说,也好帮你出个主意。”贾环看了他一眼,仍是懒懒的,说一句:“心领了。”便趴下补眠了。

他不想多谈,徒兴却上了心,晚间两人灭灯就寝时,他又特意跑到贾环房中,卧在床前的小榻上,重提旧话。

黑暗中的气氛很不一样,大概是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总能给人一种安全感,贾环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他也是想找人说说这件事的。只是丫头们不一定懂,懂的人又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不能说,才不得不憋在心里。

这会儿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倾诉欲,促使他开口,把那些积攒已久的心灵垃圾向眼前这个人倒一倒。好在他的头脑还清醒,没有被夜晚轻易俘获。于是他挑挑拣拣的把马道婆的那事儿说了,提到赵姨娘时,只说她为人所欺。

徒兴就那么静静的听着,待他说完了,才蹙眉问道:“那婆子,你打算怎么办呢?”他也是深宅大院长大的,自然知道贾环的话不尽不实,但那又怎么样?帮亲不帮理是他们这种纨绔子弟的特色!只要贾环说一句,他就能跟府尹打个招呼,把那装神弄鬼的婆子弄进牢子里吃上一辈子的牢饭。五城兵马司的头目也和他家有些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一样能借力。

贾环说完了,轻松不少,这会儿也有心情笑了,说:“我意动一动这婆子。这种婆子,常游走于巨宦高官之门,专一钻营,最会祸害大户人家的女眷,这么些年,还不知弄坏了多少人,造了多少业障。”说着便将自己盘算好的计划通盘说出,又道:“我的面子如果不够,只怕还要烦你打个招呼呢。这种婆子最坏的,只怕她有什么后手,再翻了盘就不好了。”

徒兴有些兴奋地应下,黑暗中的眼睛亮如琥珀,叫贾环一时为之目眩。

过不几日,果然有人向衙门里举报,说有一马姓妇人,私设淫祀,妄行巫蛊。这两条儿,哪一条儿都不是好沾惹的,而后者之严重还倍胜于前。这种事儿,民间屡禁不止,一向是“民不举,官不究”,但既然有人来检举,那就怎么也要管一管。县官当即发令,命将人捉来。审理此案中,又意外发现了这婆子的住处有许多做法用的纸人,还有一本账目,记了许多内宅妇人的阴私事。这一下,案件审理速度猛的加快,在相关人等的催逼下,衙门里快速办案,快速结案,判了一个斩立决。马道婆被押往刑场送掉性命的当天,百姓夹道观看,兴高采烈。

马道婆送了命,赵姨娘压在她手里的那五百两银子的欠契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第58章 58

贾环自来坚持原则, 虽然实际上已经属于统治阶层, 却一向尽力避免被周围同化。说他天真也好, 说他迂腐也罢, 他总觉得要是要是随波逐流了,那不仅是对不起前世师长的教导、社会的陶冶,更是对自己的背叛。

一直以来,他都尽力不采取他这个身份应该采取的方式来对事对人。丫头们偶然做错了什么事儿, 他也不骂, 小厮们有什么疏忽,他也不生气。都说他的脾气和宝玉一样好,殊不知, 他那种好完全和宝玉不一样。

他在这里长到这么大, 虽然不能说一直尽力与人为善,确实也没办过什么阴私事儿。马道婆确实该死, 不管是基于她做的事儿,还是基于情理。贾环本不必为此感到心虚,但他还是做了几天噩梦。醒来也不知自己梦到了什么, 只记得梦中纠缠混乱,醒来往往就是一身大汗。值夜的小厮睡得沉, 雷打都不动,倒是徒兴察觉了他的异常, 时时过来与他开解。

贾环本以为像徒兴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顶顶娇贵的王孙公子并不会拿人命当一回事儿,知道了他的异状,没准儿还要嘲笑他, 谁知他却真心体贴。贾环问他,他好笑道:“对,是有不少那样的混账东西,自己的命贵比金,旁人的命贱如泥,但那么想的也是顶没道德的人了。我母妃自来教导我说,人命至贵,下人的命也是命,要是非不拿人的命当命,早晚自己也会没命的。我虽不肖,岂能连这个也不明白的?”贾环听了便笑道:“王妃娘娘真是明理。”

闲言少叙,却说自元春下旨,叫姐妹们并宝玉都搬进那别名“大观园”的省亲别院后,真是个个称意。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又有宝钗,也住了蘅芜院去。每一处又添了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

那园子建成时,贾环曾随贾政贾珍进去赏玩过一回,后来就再没去过。平日里大锁锁着,元春省亲日他又没去,印象越发淡薄了。虽是如此,也记得是个极精致的去处。如今园子各处都住上了人,偏贾政还想着他,特命收拾出“荻芦夜雪”一处来,叫他家来了也可去住。

这一日贾环家来,先洗去了风尘,湿着头发倚在榻上。霁月给他擦着头发,又要拿汤吊子来蒸。贾环忙止住了,说道:“这个倒罢了,多们时候了还使这个,白叫人笑话。”霁月遂依言收了。贾环一眼瞧见门外景色明媚,不由得动了游兴,又记起这么多天过去,还没去看过园子里留给他的那屋子呢,遂带了蕊书往园子里去。

一路分花拂柳,到了那处一瞧,果然好个所在,地势低洼,恰在一山之下,屋外植着大片大片的梨花,门上镌着四个字儿,正是“荻芦夜雪”。进了门,室内摆设不多,并没有怡红院那样的华丽精致,处处雕琢,但是透着一股清幽气象,一看就是相伴幽人雅士读书之处,反而更和了贾环的心思。显然,贾政对自己小儿子的心思还是把握得准的。

他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吩咐蕊书回去拿些日常用具来,自己取了毡毯盖上,躺到窗侧的小榻上,闭目憩息去了。

蕊书便一个人出园去,才走到蓼汀,远远的看见小红上了蜂腰桥,便站住了脚,看她要做什么。小红一个人慢慢走着,也不知怎么的,走到一半儿,又掉头回去了,却是站在不远的一处假山前,又过来一个婆子和她说了几句话儿,她呆站了一会儿,方去了。蕊书便觉有异。待小红去远了,她也过去,看见她原先站着看不见的那一面有个男人领着人种树呢,更觉异样,叫过那个婆子来,问她小红过来做什么呢,那婆子照实说了。她心里便有八分拿准,掉头走了。

待回到房里,撵了小丫头们出去,便将这桩事儿与霁月说了。霁月手里做着针线,眼睛一刻不露地盯着,随口笑道:“你理她呢?把她弄了出去不算,这会子连人家的姻缘也管上了。”照霁月说,蕊书这样就是多事。

蕊书极是耐心,挪了挪身子,解释说:“我哪里管得了她呢?我也没这个本事。她一贯是个心高眼大的,寻常人物哪看在她眼里,可巧儿宝玉那里要添人,她爹妈愿意送进她去,她也情愿进去,可不是我使的坏。”顿了顿,又半真半假的叹气,“可惜了,宝二爷那里都是修炼千年的妖精,哪有她出头露脸的呢!”

霁月笑而不语,只是印上最后一针,咬断了线头。正说着话,外头有个婆子进来传话,说薛家大爷请贾环吃酒。蕊书知道贾环和薛蟠关系好,接了信儿不敢怠慢,忙起身往园子里去。

到了荻芦夜雪,贾环仍旧睡着,安安稳稳的盖着毡毯,一丝儿不错。蕊书一过去,尽管脚步放得轻,他还是立刻清醒了,睁开眼睛。

蕊书吓了一跳,讷讷地说道:“爷,我吵醒你了?”贾环说:“没有,本来也没睡着。”揉了揉额角,才想起来问她:“什么事儿?”蕊书便将事情禀了。贾环便起来命回去拿衣服。蕊书忙叫和她一块儿过来的绢姐儿回去拿,自己取过梳子来为贾环梳头。

一时衣裳来了,贾环穿了就走。蕊书追出门去,嘱咐他不要多饮,早些回家。

薛蟠却是才从海上回来,整个人黑了些,也瘦了些,看上去精干不少,几年前眉目中的那股轻浮和软弱已是彻底的荡然无存了。他坐在一群或真心或假意的朋友间,眉眼飞扬,谈笑风生,简直是挥洒自如。

见贾环来了,忙离了席来迎他,两个人大力地抱了抱,脸上都带着笑。薛蟠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贾环推辞了两次,碍于他的热情,还是一掀袍坐了。既然坐下了,也就不必再搞推来让去的那一套。他自己动手,不用旁人,倒了一小盅酒,举杯向薛蟠道:“还未贺薛大哥出海平安而回之喜。”旁边凑过一个人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笑道:“他可不光是平安回来,出海一趟,不知多少银子搬家里来了呢。有此一着,日后怕不是淌水似的银子往他家里流,三辈子不怕了。”薛蟠连连摇头笑道:“冯兄说得太过了。”几人戏谑一回,薛蟠又向贾环说道:“你道我为何请你?这里原也有个缘故。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不是整生日,正经过倒折福寿,谁知有人送了我四样难得的礼,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那猪和鱼还罢了,只有那藕和瓜新鲜得很,难为他怎么种出来的。我也觉得新异,这才邀了你们来共享。”贾环早看见桌上的瓜果新异,只当是他特特摆出来的。听了这话,便笑道:“明儿是你的生日?我竟不知道。恭喜,恭喜,也该送份儿寿礼。”

那冯紫英在旁高乐不已,大声说笑,引得薛蟠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只见冯紫英面上有些青肿,便笑问道:“又是和谁打架了?瞧这脸上伤的难看。”冯紫英笑道:“谁又打架来的?别混赖我,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的。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捎了一翅膀。”薛蟠又问道:“怎么说的?”冯紫英道:“家父去了,我没法儿跟了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一处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贾环听他说这个话大有深意,手里持着杯,似不经意的道:“我说怪道呢,徒五因为要上学,打围那天就去不成,为了这个,着实跟我嘀咕了好几日呢。”

薛蟠也似他一般端着杯子,闻言笑道:“你说的那徒五是顺义郡王家的那小郡王是不是?好兄弟,我早听人说你与他好了,还要你牵个线儿才是。”冯紫英笑道:“哦?你要寻他家,难道你有什么为难事,必得要借他家的力?贾家和王家的力还不够你使的?”

“那不一样。做生意,讲究一个‘亲兄弟,明算账’,亲戚掺合进来,反而不是好事。都是打断骨头连着肉的血亲,哪里好真翻脸的?不如另寻别家,将利益关系撕掳开了,好多着呢!”薛蟠转了转杯子,才续道,“我走了一趟海上,确实赚了几个钱,但也没有冯兄想的那么丰厚。海上风险大,一旦翻了船,大家一起死。我也是有些身家的人,受了这一回罪,是再也不想冒这种奇险了。我如今拟做一做这南货北运、北货男运的生意,若是郡王府肯借我一个名头,我愿意每年奉上五千银子。”贾环听了,沉吟半晌,倒没直接拒绝,而是应下了,点头道:“行,我就去说说看。但是不保证能成,毕竟郡王那里也并不见缺钱。”薛蟠笑道:“那也罢了。你替我说说,成与不成,我都领你的情。”冯紫英听得眼热,也说要参一股。薛蟠便说吃完了酒改日与他细议。

冯紫英听说,却立时站了起来,笑说:“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实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还须回去面见家父回了要紧,实不能领了。”众人听说,还不依。冯紫英便道:“既如此,执意不放,取大杯来,我饮两杯再走。”果然有人捧上大杯来,斟了两大海。他一气吃了,又说:“为那个事,改日我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如此方出门上马去了。

众人又饮了一回方散。贾环喝多了酒,有点上头,便叫小厮去雇了辆车来,坐在车里晕晕沉沉了好一阵儿,想起冯紫英含糊的话,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话,总觉得心里头突突的。

第59章 59

贾环回去, 百般打听, 终究没探听出个什么来, 倒是贾琏不知从哪里听说他在打探这个事儿, 特特寻了日子将他唤过去,也没说什么,只让他不要再打听。

这样敷衍含糊,贾环如何肯依?听他的口风儿, 像是懂些内情的, 百般的求他解说解说。贾琏受缠不过,又想着他也大了,以后未必不会为家里出力, 早知道些倒好, 免得日后出去办事儿一点不懂再露了怯,因此半遮半掩的说了。

他说得隐晦, 然贾环也不是真不通人事的毛孩子,一听与太子母家有关,去了的人竟是要坏他们家的人, 还能想不到是最上头的神仙要打架么?立时额上汗都出来了,喃喃道:“谁出的这个蠢主意, 万一事发了,可是一个都逃不过……”贾琏不悦道:“自来就是这么行事的。”说完了出言赶他道:“叔伯们行事, 哪有咱们置喙的余地,出去了不要乱说。你去罢。”

听着这话,倒像贾家也搅在那些“叔伯们”里似的。贾环只觉得心惊肉跳, 还想说什么,见贾琏毫不在意的样子,只得走了。

见他走了,凤姐儿方撂了帘子进来,冲贾琏道:“嗳,你刚才和老三说了什么?他怎么失魂落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