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姊妹们听说,各遣了人来问候,宝玉虽不屑他热心仕途,倒也没说什么。过不几日,贾环拜别了祖母和父母长辈,与众姊妹话别,便带了桐叶寄英两个小厮,乘舟坐船,一路往金陵而去。同行的仍是贾菖。
临行前,薛蟠特特派了人来说,外头路上不太平,给他荐了一位柳湘莲同行,说是这人走南闯北,江湖经验丰富,可帮贾环躲避祸患。贾环与他交谈一回,见薛蟠说得果然不假,便正式邀请他同行。这柳湘莲也喜贾环说话大方,行事爽快,大得己心,遂欣然应下。
相处几日,两人越发情意融洽,彼此大起相见恨晚之感。原来这柳湘莲亦是世家子弟,出身理国公柳家的旁支,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弄剑,读书却是不成。贾环自幼习射,准头极佳,刀剑上却是不能。柳湘莲看不过去时,也教他几招。
贾环自是极欣赏他,但闲时也自纳闷,薛蟠那人浮滑,如何会结交这样豪雄人物。若说柳湘莲位高权重倒也罢了,他偏又是个寻常子弟。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过去对薛蟠的品格有些误解罢了。
第45章 .45
这一日到了金陵,一行人下船,那柳湘莲便要与贾环作别。贾环询问明白了他的去向,当下也不挽留,知他手里没有几个活钱,又助他几个盘缠。那柳湘莲十分豪爽,并不像常人那样推拒再三方肯受,接过谢了他,又托他问候宝玉,两人便痛快地作别了。
贾菖早雇了车儿来,贾环乘了,仍是到上回住的那房子里安顿。贾家族中又送了两个水灵灵的丫头来,连同原有的几个婆子,忙碌了大半个下午,好容易收拾出个模样儿来。贾菖早不知窜到谁家吃酒赌钱去了,贾环打发了婆子们去煎些细粥菜来吃晚饭,吩咐小厮们磨墨,顾不得旁的,当即写了几张帖儿,拜上曾先生并请几个旧朋友后日来吃酒,打发了门房去送。一时送帖儿的回来了,带回来话儿,旁人或言闭门读书,或言改日再扰,唯有姜俊写了回帖儿,又说是必过来。贾环接了那帖儿瞧了,再无别话。
当下胡乱吃过了饭,丫头们有些怕生,怯生生的打上水来伺候着他漱洗了,贾环就一长一短的问她们些话儿,诸如多大年岁了,家里兄弟姊妹几个,父母怎样等语。两个丫头都明显的放松了下来,也说说笑笑起来。
其时天气仍是寒冷,两个丫头分了一个去拨着炕洞里的火,一个就去整理床褥,展开一早备好的棉被。桐叶不声不响的提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进来。贾环也倦了,灯下打了个呵欠,宽着衣裳叫桐叶道:“你们一般也累了,今夜不用你们上差,回去歇着罢。”听桐叶应了,又想起来问道:“你们那里可暖和?若是柴薪不够,过来拿也是一样的。”桐叶笑道:“爷放心,我们满够了。我和寄英睡一起呢。倒是咱们刚来,这里不比家里,一向是阴惯了的,这炕也不知多久没通过,倒是晚上别叫她们熄火才是。”铺床的那丫头就不服气的道:“这位哥哥儿别说这话,这炕昨儿已经通了一宿了,若是一晚上不熄火,只怕要热得困不着觉呢!”桐叶不理她。
贾环打了个圆场,叫桐叶回去,自己进了被里,身下虽烧得热热的,被子里却果然冷些,窗纸又被北风刮得嗤剌嗤剌的,听在耳内更觉得寒冷,只得揽了汤婆子,又命移了个火盆过来,这才合目躺下睡了。
半夜起来解手,被子底下还有些热意,起身一瞧,只见火盆里只剩零星几点火星,丫头垂着头蜷在小榻上睡着了,手边滑落了火钎子。他一起来就觉头有些昏沉,心里一凛,情知是室宇狭小,空气不流通,有些一氧化碳中毒了。忙跑去推开了所有的门窗透气,又将火盆挪了出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只穿了件小袄,忙取了件大氅裹了,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一阵的后怕不提。
一番动静下来,那丫头也醒了,问道:“您怎么起来了?可是要茶?”又忍不住抱着肩膀瑟缩了一下,见他身上穿了全套的冬衣,门窗又大开,一时不明所以。
“起来更衣,发现屋子里有些炭气,散散好些。”贾环勉强笑了笑,又向她道:“收拾了被褥去睡罢,何苦熬着,在这榻上再冻病了。”
原来这两个丫头送来前,也是主家用心教导了的。金陵贾家的这些族人们远不如京中荣宁二府的那些生活骄奢,对一应豪门的排场亦没有多少概念,所知多有谬误,教这丫头的也多是臆想出来的规矩,不似贾家这等豪门大族的做派,倒似城里一些暴发之家想出来折磨下人的。这丫头听了一堆糊涂话儿在心里,见贾环睡了,她不敢睡,只是守着火盆,及至后来倦得很了,不知不觉就蜷到榻上睡着了。
这会子听了贾环的话,方不好意思起来,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儿,去外间寻另一个丫头去了。
这里贾环待烟气散尽了,方闭好门窗,衾内已是冷了,又不好叫人,只得将大氅搭在了被子上,胡乱将就了半夜。
次日一早,先叫人备齐了四色礼物,各色京中土产去见曾先生,敬呈了拜帖儿进去,不多时曾先生的孙子就迎了出来,口称“世叔”。贾环客客气气的随了他进去,大厅里见过了先生。行过礼数,便见先生仍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又拜见了师母。曾先生打量他一番,见他出落得越发挺拔俊秀了,站在那里玉树也似,心里不由欣慰,便叫他书房里去。
师生二人进书房里落座,伺候的僮仆沏上茶来。先生笑道:“这是你在南边儿做官儿的一个师兄亲与我寄来的山茶,不是什么名种,喝着倒还好,你也尝尝。”贾环忙喝了一口,含在口里细品了品,极口夸赞。又奉上特与先生带来的一幅字画,言道是家里特送与先生的,谢先生费心。贾家出来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先生却看也没看,只随手插-入了放置画轴的瓷缸中,向贾环要他近日的功课来看。
贾环心知功课他必是要看的,忙叫小厮取来奉上。先生细细翻看过了,点头道:“不错,很见工夫。”他这么说,就代表贾环合格了。贾环却也并不很高兴,又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先生听了不语。他看先生不说话,只是盯着录有他功课的纸,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半晌,先生才捻须道:“也好,你是个机敏的,却不是那沉得下心的性子,早念完了书未必不好。”
师生二人又叙了几句话儿,贾环便告辞回去了。师母还要人传话来留饭,他也推辞了。中午便是贾家族人设宴摆酒,同是一族,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贾环留心听他们说话,听得贾赦贾政兄弟虽不知怎么没派人追索祭田之事,到底出了一份钱资助族中贫寒学生。上回贾环见过的那孩子也被拉了来列席。贾环便叫了他过去,一句一句的问他话。那孩子倒不怯场,说话条理清楚,有理有据,令人眼前一亮。
次日又请人摆酒,往酒楼里叫了一桌子好酒菜,一早的布置起来。未到晌午,姜俊就施施然来了,身后仍是跟着他的小厮墨汁。那小厮老远就笑嘻嘻的行礼道:“贾爷好。”贾环怪道:“什么好事儿,笑得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那小厮笑道:“贾爷英明,贾爷委实英明!是有桩天大的好事儿呢,我们爷定亲了!”贾环一愕,拱手笑道:“这,弟竟不知,仓促之间不及备礼,在此贺姜兄了。”姜俊咳了一声,抬脚作势踹了墨汁一脚,笑骂道:“就你嘴快,平日里又不见你这样伶俐。”墨汁笑道:“小的这不是为爷高兴么!”
当下两人进了屋,脱鞋上炕,炕上烧得暖融融的,中间摆了张大炕桌,桌上两壶酒,几碟儿下酒的小菜,一盘柑橘橙子之类。最亮眼的却是梅瓶里插着的三两枝红梅花,姿态艳逸。两人相对而坐,互诉别后情状。
姜俊已中了上一科的秋闱,如今也是正正经经的举人老爷了,举着酒杯浅斟慢酌的姿态却仍是少年飞扬,风流意气,懒洋洋的一副漫不经心世间万事不入眼的样子。贾环也放松下来,捏着酒杯却又不饮,只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说话。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一时贾环就困上来了,姜俊也饮多了,口中喊着未婚妻的姓氏,往外打着酒嗝儿。热好的菜肴端上来了,两人也懒待去吃。贾环爬过去费力地灌了他一碗热汤羹,见他消停下来合眼睡去了,也不管他,自己倚着大迎枕也睡着了。
不多时下人们进来收拾碗筷,方将二人叫醒了。贾环好梦方醒,洗一把脸便精神奕奕,姜俊就萎靡了些,一边弯腰泼水洗脸,一边向贾环说道:“好些日子没痛快吃过酒了。”贾环奇道:“他们不请你?”他道:“同那些浑人有什么可吃的!白玷辱了酒这个字罢了。”当下叫人重热了饭菜,两人吃了饭,又说了半天的话,眼看着日头偏西,姜俊方回去了。
自此贾环杜门读书,谢绝访客。姜俊知他学业繁重,分心不得,因此也不来扰他。只有曾先生派人来唤过他一回,带去他登门见本府的学政。贾环自是备足了礼数,那学政倒不是什么大家出身,既知贾环是京中荣府的少爷,岂有不承情的,于是当日宾主尽欢。
这一日却接到家中的书信,言道是入宫多年的大姐姐元春叨承天恩,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环自是为她欢喜,心中却又有些疑虑:凤藻宫尚书是升职,这不算什么,以元春的家世为人,又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纪,升职是顺理成章,只是贤德妃的名号却是古所未闻,若说是虚衔儿,似生造出来的,若说是待遇,又有贤德二字。一时又想到昔日薛蟠之言而今成真,直想得头都大了。
当晚却又铺纸研墨,书信一封与贾政请安贺喜,想了想,又寄一封与薛蟠,细询元春之事。
第46章 .46
不觉到了顺天府院试之期。贾环独个提着篮子进了贡院。三日后出来,已是疲惫不堪。贾菖带人在外守着,见他出来了,忙上来搀上马车。
寄英倒出温水来给他,贾环一气喝了,就在车厢里换了衣裳,这才稳稳当当的靠在座位上长出了一口气,向贾菖道:“今天才知道举业的苦处啊。”话语里掩不住的心有戚戚然。
贾菖笑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要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怎么做官老爷呢?三叔是自幼富贵惯了,才有此叹,那些泥腿子日日地里刨食儿,巴不得吃这个苦呢!”
他一低头,却见贾环已经歪着头睡着了,眼下的青影十分明显。
马车轻便,一路回了住处。小厮们合力将贾环抬了进去,安置在室内。丫头们上来给他宽了衣裳,换上细软的寝衣,塞进松松软软的绸被中安睡。在贾环身边伺候了这许多时日,她们也历练出来了。尽管贾环并没有对她们刻意教导,反而多有宽纵,言语间耳濡目染,也让她们懂得了许多照顾人的道理,和刚来时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分别。
贾环一觉香甜的睡到了晚上,睁眼见窗外暮色四合,疏星残月,杨柳的垂枝被风一拂,倒映在窗纸上。叫了一声“来人”,嗓音略显干哑。
一名青衣的少年丫头忙从六折落地接天海水的屏风后进来,手里执了一枝烛台,在桌子上放下烛台,倒了一瓷盏儿温水递过来,轻声道:“您醒了?喝点儿水润一润吧。”
贾环接过来一仰脖喝了,吩咐说:“再来一杯。”那丫头忙又倒了一盏儿,看他连喝了两盏儿,再要倒时,方被他止住了,“够了。”这才想起来问道:“我睡了多少时辰?”
那丫头正放瓷盏,闻说回头笑道:“您是他们抬回来的,睡着中间醒了一回,起来解手,也是要水,喝了就又睡下了。我们也不敢扰,就商量好了轮流在外头候着。如今倒好有五六个时辰了。”贾环道:“我都忘了。”那丫头又问:“睡了这一些时候了,可要吃饭不要?”贾环先时还未觉,经她一说,顿觉饥肠辘辘起来。这丫头于是出去,不多时就端了托盘进来,将碗碟一一的摆好。贾环披衣过去,声响不闻的用了一顿晚饭。
这饭菜想是早就备好了的。一碗碧粳米是贾家族中特意采买了送来的,一共只有一小袋,只有准备贾环的饭时才会蒸上,下人们的饭食里从来没有的。一碗冬笋鸡汤,笋子吃起来极脆,鲜甜鲜甜的,鸡汤也是吊了很久的老母鸡汤。又有一碟子素拌三丝,淋了香油,浇了醋,爽口而不腻。再有鹅脯、虾仁、菜心,皆用了工夫,做得十分适口。贾环饿狠了,却还记得保持仪态,用汤泡饭吃了两碗,就着拌三丝,又夹了两筷子虾仁和菜心,捡了一块鹅脯就不吃了。
那丫头在一旁看着他,心里也暗暗佩服,不愧是大家的公子,连吃个饭都吃得这么好看,不像自己家老子那么捧着碗就扒,浑然是乡下人的粗鲁,也不像以前见过的几位样子体面的老爷那样,要么单等着下人们去喂,要么就只是比自己老爹好那么一点儿罢了。瞧瞧这位小爷吃饭,筷子碰到盘子、勺子碰到碗沿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的。这会子看他吃完了,便不慌不忙的沏了清茶端了痰盂上来,服侍他漱了口,又把剩饭剩菜收拾进了捧盒里,又沏了茶来,这方是用的。
贾环吃饱了,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坐到镜子前,拿梳子通着头,通顺了,便用手拢着束到了头顶,拿网巾扎了,才插上一根簪子。
丫头笑道:“怎么这时候梳起头来?过会子睡觉又要散开了。”她是知道贾环的习惯的,睡前必是把头发解开睡。时人睡觉一般是不解头发的,就那么做好了造型睡,洗头时才重梳也是有的。不过到底是京城来的大家公子,许是随了京里的规矩也未可知。
“今日一气睡饱了,这一时半会儿的且睡不着呢,披头散发的可不是什么好样儿。”贾环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又吩咐多点几支灯烛。那丫头果依言又去找了几枝灯台来,又寻到了一枝极大的,摆在中间点起来。灯火辉煌,映得室内亮堂堂如同白昼一般。
考完了试,这个事实让贾环难得的感到轻松和愉悦。他虽是学霸,也受不了连续两三年处在备战高考的状态。况且他从上辈子起就一直对文科头疼。再怎么厉害的学霸,不得不长期浸淫在自己本心里并不感兴趣的领域,那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能因为是学霸,就认为他们理所当然的能够精通一切。就像黛玉,文史科天才,理工科废材。论起吟诗作赋、把玩文字的能力,能和比她大好几岁的宝钗相较量,更是能把宝玉贾环兄弟、迎春探春姊妹比得渣都不剩。可一遇上理工科的东西就十分苦手了。
过去向黛玉求教的那些日子里,年纪尚幼的黛玉总是能把贾环这个伪儿童完虐。贾环就教她理工方面的知识。黛玉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的摆弄了一会儿,待到后来就晕头转向了。她倒是很有气量,并没有以世人惯有的歧视观念“奇技淫巧”来推脱耍赖,反而很痛快的坦诚了自己的不足,倒是又一次令贾环刮目相看要知道,正视世间的每一项成就,坦然面对自己某方面的才能匮乏,尤其是这方面还是为世人所忽视,这是多少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啊。
如今这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总算是告一段落了。饶是贾环心志坚定,也不由大感轻快。他想起了自己的刻刀,便从行李中翻了出来,又找出一只核桃,打算做个微雕。学习实在枯燥,为了排遣压力,也是为了磨性子,他身边是常带着这些东西的,如今找出来也便宜。
就着灯火刻了半晚上核桃,丫头都困得连连点头,几乎滑到了地上,他还是精神奕奕,丝毫不困。那丫头实在熬不住了,便向贾环告了罪下去睡了。直到子时打更声传来,贾环这才觉得有些倦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自己胡乱洗漱了一番,吹熄了灯去睡了。一夜无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