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早招手叫他,笑道:“哎哟哟,去金陵这一趟,可辛苦坏了吧,那边儿可不比家里,要什么没什么的。好孩子,快过来我看看。”他还未及过去,宝玉已笑着起来让到一旁。凤姐儿过来拉了他上前,笑道:“老祖宗,你看看,环兄弟一去这几个月,可是清减得狠了?”
贾环还不知怎么回事,已是身不由己,顺着她的力道被扯了过去,只得连连道:“嫂子不用拉我。我回来得匆忙,还未及恭喜二嫂子生了侄女儿,当了妈呢。”
凤姐儿笑道:“都喜,都喜,你也有喜,我也有喜,岂不正是双喜临门么!”一语既出,众人都掌不住笑了。迎春和黛玉倚做一团,惜春使劲儿抿着嘴巴,探春也用帕子轻轻掩口。宝玉笑道:“真真儿是凤姐姐,惯会惹人笑。”贾母叫丫头拿眼镜子来,架到眼睛前,眯着眼睛,细细的往贾环脸上瞧了一瞧,才笑道:“凤丫头说得不错,是清减了不少,瞧这下巴颏儿,都尖了。”
探春笑道:“他的下巴颏儿本来就是尖的。”
众人又笑了一阵。贾环只是装腼腆,低着头看脚尖儿。过了一会儿,才笑道:“还要去给太太请安。”贾母忙道:“这才是正理,我不耽误你了,你去看你太太去。”又问跟着贾环的人,见只是两个老婆子,又指派了个丫头跟他去。
贾环拜别了贾母,自领着人去了王夫人的院子。王夫人却正好去贾母处了。管事的媳妇子皮笑肉不笑的道:“可是不巧了,三爷大概是和太太走岔了。今儿这样晚了,赶明儿再来罢。”竟是没茶没水的,就要打发他走了。
从小到大,在王夫人这儿,这一套就再没变过。贾环早习惯了,好脾气地应道:“那就烦请姐姐代我致意了。我明儿再来看太太。”
回去吃了饭自睡去了,一宿无话不提。
次日清晨,他一早起来漱洗了,吩咐了丫头们好生看着屋子,就往王夫人处赶。王夫人正梳妆呢,只和他说了两句话儿,丫头们端上早饭来,又留他吃饭。贾环说还要回去读晨书,不敢就吃饭,便辞了王夫人出来。
一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了一位穿浅黄裙子的姑娘。这姑娘生得极俊,面如银盆,眼如水杏,肌肤莹白,长睫含笑,通身雍容端庄的气派,面上瞧着又十分的和气,明明年纪不大,却自带一种可靠的大姐姐气场,很像……他高中时的某任团支书。
贾环度她年纪形貌,约莫知道,这位便是太太的外甥女儿,出身金陵薛家的薛大姑娘,便问道:“前面可是薛大姐姐?”
来人果是宝钗。她从前也知道,贾家姨父有个庶出儿子,姓贾名环,自来喜欢读书。当日来了贾家不曾见着,一问,方知是回金陵老家应童生试去了。他虽不在,宝黛两个并三春姊妹等倒常常念着他。昨日就听见说他回来了,不想这会子在这里碰见。便也笑道:“可是环兄弟么?”
当下两人正经厮见过了。贾环与她并无什么话可说,不过略叙了几句寒温。究竟两人先前并不认得,又有多少话说?于是客客气气的道别了,宝钗自去寻姨母说话,贾环自回房去,各自散去不提。
第25章
此后几日,不过是随贾政见了几回客。童生只是科举路上的起点,本不算什么,莫说旁人不大在意,就是贾环自己,也没看在眼睛里。架不住贾政高兴,门下清客们得了这个机会,上赶着奉承,着实开了几桌小宴,喝了几顿散酒。
见客说话,贾环是自小做惯了的,也并不以为意。只是每每来了人,贾政又命他作诗。贾环才多大,肚子里存了几本书,不过早备下了一堆用惯的熟话,做了几首应景儿的俗诗罢了。眼看着肚子里的墨汁将尽了,只得开动了歪脑筋,一面夜里点灯熬油的翻书,度量着贾政会出的题目,一气做了十首预备着,一面又当着人面大力称赞二哥宝玉的诗才,又请黛玉猜题做了几首。宝玉被他拉下水,不得不每日里去贾政跟前站桩,短短数日也是蔫吧了不少。特别是兄弟两个一起对着纸笔出汗的时候,就是贾政的门客一旁看着,也油然而生一股同情之意。
不出几日,兄弟两个就双双托辞读书,一个避去了后院,一个避去了书房。贾政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如何不清楚他们兄弟的心思?不过是炫儿子炫够了,才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贾环倒是真读书的。他既拜了曾先生,师生相处也不错,曾先生喜欢他恭谨,自然为他盘算过。他如今虽回了家,若要考乡试,一样要再回金陵去。曾先生知道他的底细,虽有几分应付考试的旁门左道的主意,基础却稍嫌薄弱了些,不如姜氏兄弟扎实,因此特特嘱咐了他,不必急着应试,先扎扎实实的读一年的书是正经。贾环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心里也十分感激。
他们贾家这两代倒也出了两个读书人,按说有些书香大族的底子,一应内情该是清楚的。可惜那两个读书人,一个死了,一个整日里神神道道的,还想着做神仙呢,只是一个靠不住。李纨之父现任着国子监祭酒,她家学渊源,对这些事也该熟悉的,只是寡嫂和小叔子,纵然是没长大的小叔子,讲究些的,也该避讳着些。贾环小时十分小心,听嬷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及长,知道了规矩运用的灵活性,也避讳习惯了,倒不好去打扰李纨的。如今有了曾先生指点,倒着实补上了一块儿短板。
这日,他因连日闷头读书读得烦了,便抛书弃卷,也不要丫头们跟着,信步而行,顺路逛到了王夫人正房后头。只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匆匆过去,忙叫住道:“周姐姐,你匆匆忙忙的,这是做什么去?”
那边周瑞家的站住了脚,一见是他,先“哎哟”了一声,回道:“是姨太太吩咐我给姑娘们送花儿去。”贾环慢慢的过去,好奇道:“什么好花儿,还要你巴巴的送来?”
“说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新鲜样法,拿纱堆出来的花儿,薛大爷弄了来给宝姑娘戴的,究竟又是什么好的?”周瑞家的说着,将手里一个小锦匣打开给他看。
贾环向她手内看了一回,见盒内果然放着十来支纱堆的花儿,样子十分精巧,因笑道:“都有谁的?”周瑞家的答道:“咱们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林姑娘也有两枝,还有四枝,姨太太发了话给琏二奶奶的。”
说着,两人进了抱厦,只见几个小丫头子等着听使唤呢,又有迎探姊妹的丫头司棋侍书两个捧着茶钟出来。
贾环这才恍惚记起,近日贾母因说孙女儿多了,挤在一处不便,便做主将迎春姊妹三个挪到了王夫人屋后三间抱厦里居住,身边只留了宝玉黛玉两个,又命李纨照管陪伴她们姊妹。迎春几个素知宝玉是极得宠的,再有一个黛玉,本是投奔了来的,也不与她争,就从命搬了这边来。
他想罢,自掀了帘子进去,只见迎春探春姊妹正在窗下下围棋。见他来了,探春随意地拿下巴点了点对面,示意他自己坐下。迎春倒是抬头,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也没说话,只看向跟在他后头进来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上前请了安,讲明缘故。姊妹两个都起身道谢,就要叫丫头们收了。贾环偏腿坐到探春后头,探头过来看,指挥道:“不要那枝桃红的,拿那枝茜色的!”探春怒道:“偏要那枝桃红的,又怎么样!”因此过去赌气拿了那枝桃红的,扔到丫头的手里。迎春不理他两个,只随手拿了两枝。贾环碰了一鼻子灰,只问底下的丫头们:“四姑娘怎么不见?”丫头道:“那边屋里和人顽呢!”因此过去看惜春。
一进去,就见惜春正和水月庵里的一个小姑子名唤智能儿的玩耍。他一向厌恶这些常年在高门里走动哄钱的姑子女冠,便把智能儿不理,只向惜春道:“快来,薛家姨妈送了花儿你戴呢。”
惜春就来接了,贾环见她也是不在意地随手拿了两枝,忙止住道:“嗳,别戴这个,你戴这个,不如戴那个好看呢,”说着向盒里捡了一枝出来,给她佩在头上。小丫头机灵地拿了小靶镜过来,惜春向镜内瞅了一瞅,果然比自己拿的好看,心里高兴了,大眼睛一转,笑问他道:“我戴着这个不好看,那谁戴着好看?”贾环一时不防她,脱口道:“自然是林姐姐了。”话一出口,就见她斜着眼看过来。
她本意大概是想要做出生气嗔怒的样子来,无奈修炼不到家,看上去活像是翻了死鱼眼。贾环喷笑,转头看去,却见着窗前挂着他前年送给惜春的走马灯。正巧此时吹了一阵儿小风,灯笼就跟着滴溜溜打起转来。
他打眼一看,那灯笼有一面似乎有些焦黑痕迹,心下起疑,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面破了个拇指大的小洞,长长一道焦痕。因问道:“怎么破了?”惜春懊恼道:“年前云姐姐过来顽,哄了我的灯去,不知怎么燎了一道。”她说的这位云姐姐,却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儿,贾母的侄孙女儿史湘云。贾环听出她话中有些烦恼之意,便安慰道:“不要紧,等我重裁个罩子来换了,也是一样的。”惜春道:“那怎么一样?这上面的画儿我是极喜欢的。就是再画,也没一样的了。”
那周瑞家的见他姐儿俩说话,只在一旁问那智能儿:“你师父往哪里去了?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只摇头道:“我不知道。”惜春听见了,问一声儿:“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未及答话,贾环已截口道:“理他呢!横竖这些僧道的银子是一文也少不了的。有太太看着呢,看谁敢捣鬼儿。”惜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问了。
原来王夫人这一向崇佛,在院子里专辟了个小佛堂不说,闲来无事,常在里面念经,又定日子吃斋,不像大家掌事的夫人,倒活似个在家的居士。贾环也曾给那小佛堂抄了不少经。但他还记着,在他刚来的那两年,王夫人还是个十分风风火火的妇人,说话响亮,行事痛快,虽也敬僧崇佛,却绝少念经的,不过逢年过节给庙里布施些银米罢了。大概是从贾珠去了之后,她心里的痛苦无处排遣,才渐渐的变成如今这样。家里家外都说她越发像个菩萨样儿。可要贾环说,与其说她向佛,不如说她是求个心灵寄托。那些姑子们每每虚言哄她说布施出家人可积功德,惠及子孙,正说中了她的心病既伤心贾珠早逝,又有一层隐忧,怕宝玉也养不大引得她越发沉迷那些佛道功德之说了。
王夫人这个中年妇女信信佛也还罢了,贾环也扭不了她,惜春一个小毛丫头,竟也关注起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贾环自身有奇遇,倒不敢再说世上一定没有神佛,只是还是深受社会主义唯物观点的影响,对“不可知”还是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是也不好说惜春。她还是懵懂孩童时,就对神佛之说有些兴趣,这很难说不是因为她那个抛家修道的父亲。
就因为这个,他从不对惜春的这一倾向发表意见,只是暗地里忧心而已。这时也是如此。他和惜春一块儿商量了走马灯的新罩子上的花样儿,又取小毫画了几笔简图。两人商议定了,又过去看一回探春和迎春下棋。探春不大自在,便吩咐他道:“你不忙,替我跑个腿儿。前日借了林姐姐一部书,如今看完了,你替我跑一趟,还了她去。”贾环忙应了,取了书往黛玉那里去。
黛玉又不在自己房中,只一个丫头在家。贾环看那丫头懵懵懂懂的,不像个晓事的人,便不放心,问得黛玉在宝玉房中,便向那边去了。未及进门,就听黛玉在内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第26章
贾环顿了一顿,就知道她又犯了那个毛病儿了,两步迈过去,叫道:“林姐姐在这里么?”
那边黛玉听见他的声音,忙应着:“我在这里呢,这就请进来罢。”说着,侧身向宝玉手中取了花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递给了紫鹃,口里问周瑞家的:“你过那边去,瞧着薛家姨妈和薛大姐姐怎么样呢?”
周瑞家的巴不得这一声,忙道:“姨太太好得很,就是宝姑娘,身上有些不好。”宝玉听见了,就和丫头们道:“谁去瞧瞧呢?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去请姨妈姐姐安的,听见说姐姐身上不好,问姐姐如今怎么样了,是什么病,现吃着什么药,本应亲身来看,就是也着了些凉,待好了,必要去看姐姐的。”底下一个名叫茜雪的应着去了。贾环前脚进来,续在后头加了一句:“也替我问薛大姐好。”茜雪一样应了一句,和周瑞家的一道去了。
那黛玉见了他,脸上漾出个笑来,颊边的梨涡浅浅的,显得十分甜蜜。她拍了拍身侧,叫他道:“来,环儿,坐到我身边来。”
贾环也不客气,过去一屁股坐下,一只手托腮,嘻嘻笑道:“我才在二姐姐那里,周瑞家的也是过去送花儿。我看见有两枝儿十分素雅,特意截下来留给你的。可惜她又先送去了二嫂子那里,倒把你落在头里。”
黛玉不在意道:“多谢你想着。只是这有什么,她们奔波了半日,想偷个懒儿也是有的,况且我这里又远。一两枝花儿,戴不戴尚在两可之间,何必为了这个生气的。”贾环笑道:“这话才是,你每常‘刀子嘴,豆腐心’,我们知道的,自然知道你好,那些个不知道的,岂有不歪派你呢?”黛玉这才知道,他先时那样说,不过是怕自己生气,故意顺着她的意思接话,不禁有了一点羞意,便不言语了。
宝玉坐在那里,感觉有点儿不自在,似乎他姐儿两个说话,自己完全不存在一般。心下不禁有些异样,只问贾环道:“你还在这里那里逛呢,老爷查你功课查得还不紧么?”
众人都知,宝玉往日里怕他父亲怕得如同鼠见猫一样,躲亦躲不及,不想听他主动提起,一时都是大奇。贾环还在措词,黛玉已是以袖掩口笑道:“你们兄弟两个,真是大哥别说二哥,一般的都怕舅舅考你们。二哥哥,你忘了前儿在舅舅面前作诗,是谁汗流了一脖子了?”
宝玉装傻道:“这个我不知道,环儿,是你吗?”贾环已经把自己舒舒服服的窝进了搭了锦袱的椅子里,半阖着眼道:“大概是我罢。”黛玉听了,越发发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