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酒菜齐备,贾环还要先吃盏儿清茶,姜俊已是饿了,捞了筷子在手,就运筷如飞吃将起来。贾环也不理他,慢慢儿的饮了茶,才拿起箸,略捡了几样适口的菜吃,又要饮酒。捧砚忙捡小杯斟了一盅儿递来。他接过一看,酒液微黄,略带浊意,并不十分澄明,不禁疑惑的问道:“哪里来的浊酒?怎么不是惠泉酒?”
姜俊百忙之中,抬头回了一句:“这里哪来的惠泉酒,当是你们荣国府呢!不过是几杯醪糟。”说完又埋头苦吃去了。
贾环看着他惨不忍睹的吃相,实在忍不住敲了敲桌子,提醒道:“逸飞兄,好歹也是富家的公子,不要这么不拘小节好么?”
说话间,姜俊已是飞快的填饱了肚子。他咽下口里的饭菜,伸手取巾子拭嘴,神情自若的调侃道:“我一个庶出子,家里也不过稍有几个银钱,乡绅而已,又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大家大族里出来的,一年到头见不了几个大钱,臭讲究这些,没的叫人耻笑。”
他嘴里这么说,脸上却全无猥琐之态,神情昂然,一派潇洒。贾环与他相交半载,素来知道他的为人,虽说是庶出,倒是个难得天真烂漫的人,天生还带着几分痴性,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是个极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物。何况他长得也好,面容俊美而清朗,眉目间总带有一丝孩童式的无辜,以贾环已经定型的审美来看,是个比宝玉更惹姑娘们喜爱的美少年。
他还有一嫡出的兄弟名唤姜林,虽不及他灵性,却是举止有度,勤心向学,并不因为庶出的兄弟比他出众就胡怨乱恨的。贾环度他人品,便可知道他将来的成就未必低于姜俊。
说到这个,贾环也觉得奇怪,姜家他也去过的。姜家老爷自年轻时就性好渔色,如今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虽也有几分兴家的精明强干,却是再俗也不过的一个人。姜家太太呢,骨相上就带了刻薄,尖眉细眼,性子又最是厉害的,就是拿贾家最不成样子的大伯母邢氏与她比,还要好出一分。听说姜俊因着是庶出,小时也没少受她揉搓。姜俊聪明无邪,姜林端厚稳重,也不知姜氏夫妇那样的人,是如何教养出他们兄弟的。
贾环听了他那样说,只觉啼笑皆非,也生不起气来,只说:“你不臭讲究,难道这话是说我不成?”姜俊笑道:“你们家的规矩是大些,旁人家从没见过的,都在你身上见着了。”
“打小儿就这么着,换了你,要改也难。”贾环顺口回着,转眼见捧砚还立在一旁,手里托着小小一个茶盘立等,打发他道:“吃酒去,这里不用你们。”捧砚方放下茶盘出去了。
姜俊歪在榻上,看着捧砚出去的背影,纳闷的问贾环:“这么一个顶油滑的小厮,怎么却取了这么一个名儿?”贾环手里把玩着一只带耳的圆肚小茶碗,漫不经心的道:“我姐姐的丫头取了个名儿侍书,为了和她对照,我的小厮就叫了捧砚这个名字罢了。究竟人才是要紧的,名字怎么样,反而不必深究。”
他这话似大有深意,姜俊懒得多想,几句把话题岔开,只说些立身举业的话,两人聊得投机,渐次又谈些风月,乃至唐时的传奇,今时的话本,渐渐高兴起来,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杯。
外间,捧砚和那姜俊的小厮坐下,吩咐当槽儿的筛酒:“有果酿上两盅儿,筛细了好吃。”又向那小厮道:“爷们儿在里边吃酒,虽然开了恩叫咱们也散散,到底咱们身上还当着差,略吃两口解解乏还罢了,真不管四六吃得醉醺醺的,反而误了差,更不好。”那小厮笑嘻嘻的道:“还是哥哥说得有理,我就没想到这一层儿。既是这么样,只依哥哥高见便是。”
那当槽儿的应了,因问:“您两位要吃什么菜?”捧砚不耐烦道:“菜酒两说,吃烦了自然要去,先上酒来。”那人下去了一会儿,果然端上一只精致的白瓷小壶,又摆了两只小小的白瓷盅上来,也不知手上怎么使的力,壶身一低,壶嘴连点两下,杯里已满。
捧砚斜叉着腿坐着,斜着眼往下看,两根手指头捏住小盅,端详了端详,探头吸了一口,仰头待酒液滑过喉咙,赞道:“虽是乡野风味,倒也别致,只是这样时节,总要滚水里烫过了才好吃。”那小厮忙接口道:“可不是,这酒热饮,风味更佳哩。”又赶着当槽儿的烫酒去。
一时热好的酒上来,捧砚先吃了一盅儿,滋味果然更好,又狠吃了几盅儿,才觉满意。那小厮道:“有酒无馔,究竟是不好。哥哥有什么爱吃的,只管说与他们,咱们要了好吃。”捧砚看了他一眼,只得道:“罢了,”想了一想,“也没有什么想吃的,只随意摆几样儿就是了。”那小厮笑道:“哥哥不点,我就做主了。这家的水晶鹅是极好的,便上一只鹅,一个炒肚丝儿,一个八宝果碟子,再来几样儿菜蔬,饭茶罢了。”那当槽儿的见捧砚无异议,一一记下去了。
那小厮殷勤地执壶替捧砚倒酒,捧砚也不推辞,痛饮了几杯,方捡了些果子慢慢吃着。那小厮正暗地里打量着他,竟觉他这模样儿似是哪里见过,一想,顿时哑然失笑,可不是学的他主子环爷么。只是环爷这么样,动作潇洒里不失大家规整,叫人见了只想赞一声儿,不愧是大家的公子,他这么着,却是东施效颦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一丝儿都没露出来,嘴里只是胡乱奉承着。捧砚得意起来,吃多了酒,酒意上涌,嘴里就不由吹嘘起来。
那小厮手里斟了一碗茶给他,半是羡慕半是向往的问他:“哥哥是京都来的,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一贯的见的大世面,不知能不能说说那京中的风物,也叫我见识见识。”
捧砚嘴里嗤笑一声儿,道:“你还不足?金陵城虽北比不得京中,南比不得苏杭,毕竟也是天下知名的大城,就叫你说得这样不堪起来。”到底粗粗讲了些京中的风物。只是他年纪不大,又日日跟着贾环进学,又知道什么?还是说着说着,就说到宁荣二府。府内的生活,他反而更熟悉些。
正说得热闹,有人端上菜来,四五样盘碟子一样一样摆出来,也码了大半张桌子才完。捧砚且提筷吃饭,只觉这里风味和京中果然不同,又扒了半碗饭下去。那小厮也吃了些。两个人吃得满嘴流油,两手黏腻,又要了水和胰子洗手。捧砚将手浸在水盆里搓着,笑道:“这里的胰子简陋了些,在家时,姑娘小爷们洗手的胰子澡豆掺了香料,闻起来香喷喷的,连我们用的劣质东西,也粗粗掺了些进去。这‘在家千日好,出门一事难’的道理,我竟是才懂得。”那小厮卷了手巾擦手,口里道:“那是哥哥尊贵人儿,想来贵府气派非常,素日里用度不凡。”
捧砚道:“可不是呢!论起来,我们算是好的,那头一等娇贵的却是在主子屋子里伺候的姐姐们。个个的吃穿用度,就是比照着外面乡绅家的小姐们来也不弱,有些个又十分难缠,因此这些人又有个诨号,呼作‘副小姐’。”
那小厮听得有趣儿,唤人重沏了新茶来,笑道:“我们家一般的每人也有两个丫鬟使,只是再没这样的。实和哥哥说了罢,我们老爷虽过了四十,雄心却是不减,家里的丫头媳妇子,但略有平头正脸的,无不淫遍。因此这丫头不成丫头,婆子不成婆子,竟是个乱窠子一样的。太太时精明时糊涂的,只是管不住他,回头又要拿那些丫头们使气,拿我们爷来煞性子。”
捧砚听了,一发大笑起来,拍手道“贵府上这位老爷,倒和我们大老爷是兄弟一般。”那小厮惊讶道:“贵府那般尊贵人家,也有这般老爷不成?”捧砚笑道:“如何能没有。不过我们家老太太还在,到底有个顾忌,不敢放肆的闹。饶是这样,也有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偏又有心无力,人都背后笑他是个‘贪多嚼不烂’呢!”
那小厮听了,笑道:“那可见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了。如贵府上老爷,如我们老爷,身份上虽有差,这里想的是一样的事。”他抬手指了指脑袋。两个人都笑起来。
那小厮又问道:“既是贵府阖府里呼作‘副小姐’,想必定是些细皮嫩肉的娇娃了。不知这些女孩子又是何等风姿。”
捧砚伸手摸了那白瓷小盖钟来,掀了杯盖慢慢拂着,答道:“皮子是比农家姑娘细嫩些,再则每日里肥鸡大鸭子的伺候着,养得白胖些也是寻常。只是论起风姿来,还得数我们爷的哥哥宝二爷房里的姐姐们。”
第19章
“那又不知是何等样的可人儿了。”那小厮听了,满脸都是悠然神往之色,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不知名的遗憾。
捧砚转了一会儿茶盖,又放下,转而伸长手臂,从他旁边拖过碟子来,取了栗子来检剥,嘴里笑道:“我们家规矩大些,按理,凡是二爷有的,三爷一般的也有。当家的奶奶固然没说,只是到底少不了底下人经手,他们眼皮子浅,手脚不大干净,明着苛待不敢,暗地里克扣些也是平常事。东西尚且如此,何况于人?告诉你一个实话,我因着年纪小些,前两年还进的二门,内院里的姐姐们倒见过大半。”
他停了一停,那小厮立刻伶俐的起来倒了茶来,捧给他道:“哥哥且喝一口茶润润,他家的茶又清又香,极是洁净的。”
捧砚接了,一口饮尽,咂咂嘴,笑道:“果然好来。怪不得读书的相公们都往他家来。”
那小厮眼巴巴的用两只绿豆小眼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讲,但见捧砚故意拿乔,只是吃茶吃水的,嘴巴却闭得活像那河里的蚌壳,一丝儿缝也不露,不由心里暗骂,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吃喝尽兴了再说。
捧砚手里撇着茶沫儿,笑道:“今儿教你一个乖,求人时,旁人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那自由着人家的心意来行。求人办事,怎么能大大咧咧的,活像是人家的祖宗似的。”那小厮接口笑道:“自然是人家要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捧砚笑道:“这就对了。若是你才刚耐不住,我一个字儿也不会吐。似你这般的,我见得多了。若是个个面前都管不住嘴,三爷怎么会把我留在身边儿当差?咱们自诩做事神鬼不觉的,殊不知,我们的一言一行,主子们都瞧在眼睛里呢!”
那小厮本是有些不忿,只是还要仰赖着他听荣府之事,故而暂忍了性子,闻听此言,方知是他故意为之的小手段,不由心悦诚服,起身作了一个揖:“多谢哥哥教导。若非哥哥这样说,我至今还是个糊涂人呢!”
捧砚听他这样言语,似有故事,忙问是何缘由。那小厮低头叹道:“罢了,事到如今,我也很不必瞒哥哥,我老子娘都是主子身边当差久了的,二三十年的老人了,虽说不过奴仆之流,于老爷太太跟前素来还有几分体面,因此我原是跟着二爷的。我们二爷性子好,待人以宽,于我们很是放纵的。我自诩也不比旁人更放肆,何以老爷单单提出我去?倒挨了我老子一顿好打。今日得了哥哥这话,我才是明白了。”
“明白了,才不致行差踏错。咱们做人家奴才的,生死不过系于主子嘴里的一句话。咱们死了,官府也不追究的。主子看着不好了,撵了出去,总比丢了小命儿来的好。”捧砚嘴里宽解着他,心里却想,这倒和自己家一样,嫡出的爷们不要的人,才轮到庶出的爷们使。面儿上说着一体对待,又何尝真一体对待过呢!就说他们环哥儿,何等神异,自小就出众,论行事说话,论读书识字,论见识通透,从来样样儿只有比宝玉高的,没有比宝玉低的,只因沾了一个庶字儿,老爷还好,太太也还罢了毕竟不是亲娘一向就不在老太太的眼睛里。
“为哥哥这番话,合当吃一钟儿。”那小厮这样说着,果然重又出去叫人烫酒。不一时,先时那当槽儿的果然用湿布巾子两手包着一瓶酒送上来,启开看时,却是一瓶黄酒。捧砚取出两枚大钱打发了那人下去,自提了壶给二人斟上,口里笑道:“我们爷不爱这黄酒,顺带着我们也少见这个。上一回吃他还是前年的秋天,老太太叫办宴席,大家赏菊吃蟹。秋天螃蟹最肥,正是好吃的时候,用黄酒配了正好。虽然我们爷因上学不得去,厨下也送了半屉蒸好的肥蟹来。我们爷高兴,又叫人去厨房要了烫得热热的黄酒,在房里配着吃了两个,剩下的不吃了,又怕放着一夜白白放坏了,就散与房里伺候的姐姐和我们吃。那日正好是我当值,便得了这个口福。”
那小厮好奇地问道:“螃蟹是个贱物,不值什么钱,我们府里自来少吃。难道京里人家也吃螃蟹么?”捧砚笑道:“你怎么糊涂了!常言道‘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你们这里螃蟹多,才值不得几个钱,京里哪有螃蟹呢?他们费大工夫运了活螃蟹到京,自然就值钱了。”
两人说说笑笑,将桌上的菜肴吃喝一尽,都有了几分醺然。捧砚听他说笑话儿,笑得将手里的果子皮扔了一地都是。酒酣耳热间,那小厮重又提起话头:“哥哥还没说呢,您见了内院里的姐姐,又怎么样了?”
捧砚倒还明白,只是酒兴上头来,先咽了口里的东西,笑道:“你道是怎么着?主子们贴身的丫头里一总着算,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老太太身边的鸳鸯、服侍了史大姑娘的翠缕、林姑娘身边的紫鹃、二姑娘身边的司棋、三姑娘身边的侍书、四姑娘身边的入画,都是精心□□出来的好丫头,可就数宝二爷身边俊的最多!”他朦胧着眼睛,扳着手指头数:“可人、媚人两个最大,算起来今年是该放出去配人了,不知哪个有福气得了去,袭人是外头买的,生得不如她两个俏,身上一股子柔媚却是旁人都比不了的,茜雪又小些,却是难得的好模样儿,不知道的,只当她是个小姐呢……”那小厮只问道:“那环爷身边的姐姐们呢?难道环爷这等人物,身边就没个人材称他?”
“唔,霁月姐姐最好,为人又公道,做事又大方,三爷常常的也在背地里赞她,也有心为她寻衬个好前程。不过蕊书更俊些,就是有些个孩子脾气,自来好淘气些。小蝶好弄些个怪模样儿,她最小,想来有些心思,只是三爷一向不大理会她,白得些没趣儿。只这三个人是有体面的,那些扫洒的小丫头们灰头土脸的,更不必理会得了。”捧砚说着叹气:“你不知道,我们爷的姨娘是府里的家生子儿出身,一窝子全是府里的奴才,更不像外面抬进来的,故而我们爷连个便宜舅家亦没有。她平日里只在太太跟前伺候,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儿,连坐都不敢坐实了的。当家的奶奶又是太太的内侄女,二爷嫡亲的表姐。那府里,又有谁真心为我们爷打算,关怀他身边的人得不得用、尽不尽心呢!”
那小厮也有了精神,口里道:“难道环爷同我们爷一样,就没个亲生的姊妹么?”
捧砚答道:“怎么没有?府里的三姑娘,就是我们爷的亲姐姐。只是对我们三爷来说,三姑娘这个亲姐姐,有和没有简直没差。比我们爷只大一岁,精得鬼一样。”
“这又是怎么说呢?”那小厮正听得津津有味间,见他不说了,忙又赶着问道。
“我们府里四位姑娘,”捧砚伸出右手,大拇指弯曲,比了个四,续道:“元姑娘是我们太太生的,打小儿养在老太太跟前,正经金尊玉贵的名门闺秀,如今入了宫,侍奉天家贵人去了,不用说她。迎姑娘呢,是我们老爷的嫡亲兄长大老爷的小老婆生的,据说生母在时很是伶俐得宠的,她生母没了,大太太不愿意养她,就送了老太太跟前去养。老太太有了春秋,老年人,倒愿意屋子里热闹些,就养了她。也不知怎么着,她倒性子安静,不随她老爷,也不随她生母,嘴拙口笨得很。元姑娘走了,按说她就是姊妹里最大的,合该约束着弟妹,不叫作反,可偏生她又是个最没主意的,我们背地里,都说她是个‘软面团’,”捧砚没说完,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茶。
那小厮听得入神,不觉道:“环爷这般人物,想来他的姊妹也不会差了。”
捧砚一听,连茶也不喝了,拍大腿道:“可不是这话。我们那位三姑娘虽小,却是又美又辣,人送诨号‘玫瑰花儿’。”
“如何叫做‘玫瑰花儿’?”那小厮又急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