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六得了话茬,立刻说:“这个……确实有一件事,不知道夫人还记不记得相九。”
相九?袁憬俞想了想,印象有点儿模糊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个总跟踪偷窥自己的小厮。
“记得,怎么了?”似乎好久没见到人了。”
“他杀了人,进了巡捕房。”
袁憬俞微微一愣,“什么?”
“我知道这件事时,着实也是吓了一跳。本不想去管,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心里不安,昨天便亲自去巡捕房走了一趟。听他说,是出门采买时遇见有人说夫人是……后来动了手,失手打死了。”福六顿了顿,没有挑明了说,大概是很不好听的坏话。
“继续说。”
“这事本不该来叨扰夫人 只是这孩子还年轻,据说原来家世不错,他母亲还是个姨娘,不知道后来怎么成了孤儿。”
“他对夫人,到底是有些真心……他不该动歪心思,确实该死,夫人要是不愿意搭理,那老奴就不再提了。要是愿意施舍些主仆情谊,让他在牢里保一条命就够了。”福六的腰弯得很低,能看出来,他是真希望能救救相九的命。
袁憬俞半晌没说话,他知道这上海滩是灯红酒绿,是是非非的地方。他在这儿生活许多年,知道这上海就是人站在海上,脚底下是惊涛骇浪。这两年他被人说得多了,慢慢习惯了,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奴才会愿意豁出命维护他。
真是条好狗啊。
袁憬俞叹了一口气,这世上有许多人爱他,有人爱到一半不爱了,有人还爱着。他被人爱得多了,心里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个相九,真是叫他开了眼。毕竟除了养子,爱他的都是有钱人,头一回有一个小奴才这么惹他上心。
“夫人,是我自作主张了,不该去看他的。万一叫人知道,说不定又叫人多嘴多舌……”福六惶恐地跪到地上,他半天没听见夫人表态,心里忐忑不安,以为惹了夫人不快。
袁憬俞喉咙里有点干,喝了口茶,“起来吧,福叔,你是家里的老人了。这些奴才大多是签了死契才进的府,于情于理是齐家的人,你去看是应该的,跟我汇报也是应该的。”
福六从地上站起来,弯着腰继续听着。
“进去多久了?”
“禀夫人,捕头说有两个月了,他无亲无故,没有人赎他,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
“接回来吧,打点官差用的钱去账房取,不要让二少爷知道,你知道他的性子,要是知道我赎一个男下人回来,保不齐要多想。”
“是,夫人,我一定做隐秘些。”福六恭敬地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
巡捕房离齐家隔着几条街,在公共租界的中间。天刚一黑,福六乔装打扮后,从大宅后门走出去,没有坐车,走了一条街才打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到了捕房。
上海滩每天要死不少人,打架死的更不稀奇了,毕竟黑帮之间一火并,打死人就跟吃饭撒尿一样常见。不是什么大案要案,几乎没人管。死人就拉去火化,犯了大事的要么赔钱,要么赔命,再要么就判个几十年。
这牢房有些年头了,年久失修,臭气冲天,没什么人打理。福六交了钱,跟在牢头后面,穿过一条走廊,停在靠里的一间。
牢头拿锁开了铁门,对福六说:“人就在这儿,手续已经办好了,您确认好就能带走了。”
“劳驾了。”福六做了个揖,拉开牢门朝里头喊了一声,“相九?相九?”
这牢房设施太差,除了走廊有几挂灯,其他地儿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更别说人了。
“福、福管事?”一个人忽然扑到门边,然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应该是忌惮着牢头,不敢离得太近,贴着墙边儿一溜站着。这时候,福六才发现一间牢里住着不少人。
“相九?是不是你?”
“是我,是我,福管事……”相九仰头去看,他蓬头扣面,穿着脏狱服,像个乞丐似的。
“您怎么又来这种地方了,这么晚了,快回去吧,以后不要来看我了。”相九哭着说,他心里很感动,福六是唯一一个来看他的,还这么大年纪了。
“他们说,过了秋天我就要被砍头了,等我死了你再告诉太太,现在不要跟他说,不要叫他心烦……”越哭越大声,恨不得把心肝哭破。
福六哼笑了一声,“砍个屁!你想死还死不了了呢!太太叫我拿钱来赎你回去,还不赶紧出来!”
“什、什么?太太,我……”相九结结巴巴的,半天说不出话。但他听清楚福六的话了,他知道自己能活了。
太太救了他的命。
两人出了巡捕房,等到深更半夜才回了齐家。福六嫌相九跟个发臭的死人似的,先带他去洗了个澡,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干干爽爽地回到家里。
相九一进大门,又开始哭,“完了,我要怎么报答太太,我的命是太太的,我下辈子变成畜牲,变成一头大青牛,也要投胎到太太家里……”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从牢里出来了,走路都走不稳,深一脚浅一脚。
福六被他哭得心烦又好笑,本来想先带着他去后厨吃点东西,然后打发他去睡觉的。结果没多久,太太身边的女佣人秀云就找来了,说太太叫相九一个人过去。
相九一直跟到后院,进到太太的卧房里去。闻到屋里热腾腾的香气,他不敢抬头,靠着墙边站着,两条腿发着抖,盯着脏鞋子踩着的木地板,心里跳得厉害。
门被轻轻关上。
袁憬俞抱着胳膊,仔细打量了相九一会儿,这么高一个人,比以前瘦了不少,看着可怜巴巴。
“过来。”
相九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听见太太的声音了,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怎么搞得,脑子跟坏了一样,明明听见太太叫他过去,他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反应过来,赶紧手脚并用爬过去。
“听说,你在外面给我出头,还杀了人?”
“太太,相九错了,相九再也不敢了,谢谢太太的救命之恩,相九愿意做牛做马,在府里劈一辈子柴。”相九哽咽着,抹了一把眼泪。
袁憬俞笑了起来,像是看到有意思的物件,“哭什么,把头抬起来。”
相九哆嗦了一下,抬头,看清袁憬俞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叫,又把身子伏得低低的。
袁憬俞穿着一件白睡袍,手肘撑在茶桌上,大腿交叠着,露出小腿和赤裸的足。光是看着就又白又软,好像坐在那儿,周围的空气都变香了。
相九不敢看,头都要缩进地里。
“坐到椅子上。”袁憬俞说完等了一会儿,见相九不动,眯了眯眼睛,“你要是再不听我的话,就出去吧。”
相九赶紧爬起来,坐到椅子上,抹了一下眼睛。他感觉太太生气了,他不想惹太太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