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九猛然惊醒,已是满身热汗,骨碌滚下床,连滚带爬地去屋外,拧开龙头喝下去两捧生水。
他呆坐在地上,满心满眼里是袁憬俞,每一处全被这三个字堵满了,再腾不出地儿去想别的。坐了一会儿,心里酸得厉害,想到袁憬俞质问他是什么人。
分明是在告诉他,没有身份,配不上。给他擦药,不过是怜悯他;露出肤肉给他看,不过是捉弄他。
相九没有奈何。他不会埋怨袁憬俞,也不愿意为私心去想袁憬俞是不好的人。
太太哪里都是好的,是顶好的人。
他只能怨恨自己命苦,只能嫉妒那些与袁憬俞有染的人。
只能这样可怜地爱着一个人。
天上是一轮满月,又大,又圆,照得院子里亮堂堂。下人们早熟睡了,呼声一下高过一下。
借着亮,相九从胸膛里拿出手帕。他盯着一抹青白色瞧了许久,没有言语,最后重新塞进衣服里,回屋睡觉去了。
*
昨夜有一场小雨,陈公馆门前一片草地泡了雨水,湿漉漉地出泥,搞得小径上一片脚印,几个下人正用拖把清洁。
大厅里,留声机放着唱片,两个人坐在蓝绸堆花洋沙发上。
“儿子,想不想去百乐门玩玩,待会儿便能去。”陈夫人手里打着毛线,嘴里哼出几句曲儿。
“谁家的事儿?”
“记不清了,人家和你爹生意上有来往,虽说不是大户人家,不用给面子。不过百乐门今儿热闹,你出去透透气罢。”
陈自新瘫在座椅上,咬了一口梨子,嘟囔道:“不是,叫哥去不行吗?怎么非得我去?”
这话真是少见。陈夫人吃惊,一把子丢开毛线,摸了摸儿子的额头,问道:“呦,儿子,你呆了还是傻啦?平日不是最乐得去这烟花柳巷,今儿怎么不肯?”
陈自新唉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他娘,装模作样地说:“还不是爹那个老古董,非禁什么足,搞得我没心情出门,总是头重脚轻。哎呀,算了算了,既然叫我去,便去一趟看看,省得在我耳边唠叨……”边说,边站起身往外走。
“哎呦,难道是这几天憋坏了?”等人走远了,陈夫人还在嘀嘀咕咕,心里盘算着,晚些时候要不要叫个医生过来。
一离开大厅,陈自新几步跑回卧房,仔细打理一番,穿得整整齐齐,出门上了车。
陈公馆离百乐门不远,不久便到了,一进场,很快有人招呼他。
“嘿!陈少爷,我就知道您得来!”一个年轻男人远远招呼着,一身名贵西服,手里捏着一只高脚杯。
陈自新眉头狠狠皱了一皱,走过去点点头,“韩少爷,好久不见。”明眼人能看出来陈少爷和韩家儿子不对付,偏偏这个韩家少爷总要贴上去,惹得人不快。
说完,不再答理,继续朝里走。
进入内场要过一条走廊,路上,陈自新在心里骂了一遍那个韩成。这孙子家里净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以前倒腾卖走私军火,现在又进了洋人商会,和一群外国佬打成一片,不清不楚。
韩家乌烟瘴气,教出来的儿子也是阴狠,手里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陈自新呸了口,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抬头一看,是两个。
金珉德,齐梅江。
齐梅江倒是没什么,就是旁边这个……
陈自新一下子拉着脸,他心里可明白这,前阵子能进巡捕房全是这孙子滥用职权,故意给他苦头吃。
哪有问也不问,听人家哭两句就抓进大牢里的?
“呦,陈小少爷。”金珉德瞧清楚来人,哼笑了一声,“您还真是这上海滩的交际花,哪儿个热闹地儿要是见不着您,保准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话说的又酸又臭,陈自新心里不舒服,却不敢在面上显露。
谁叫他是金珉德?
“金探长过奖了。”陈自新嘴角抽了抽,正想走,转念一想,心里忽地跳动一声,问道:“金探长这是往哪边去?内场不是在前头?”
虽说是兄弟,平日却极少能见到这两人一起走,毕竟一个在巡捕房,一个在洋行,做什么都搭不上边。今晚这样反常,只有一个可能了。袁憬俞等会让要来,两个儿子便提前在这等着,估摸着时间晚了,没等到,才一起去大门口接人。
齐梅江看一眼时间,径直往前走了,没有多说。
“齐太太要来了?”陈自新询问一句。他说话的口气没什么,神色却是微微兴奋起来。
金珉德心里窜起火苗,朝陈自新扬了扬下巴,问道:“孙子,上回教你不要打我妈妈的注意,还敢是不是呢?”
这下撕破脸皮,一点客套话不剩。金珉德眯了眯眼,抬起来一只手,捏住檐帽边沿左右挪了挪,“你这花瓶,正事不干歪心思倒不少,省点气力,我妈妈心肠好,自然不和你见怪,换做我就不一定了……”
“哼,我倒想看陈少爷是愿意继续流连百乐门,还是在巡捕房和老鼠挤在一张床上……”
几句威胁,叫陈自新下不来台,看着人吊儿郎当地走远,陈自新捏了捏拳头,牙齿磨得发响,他知道单凭自个儿,斗不过金珉德兄弟二人。
得赶快想个法子。
“莽夫……”陈自新嗤理了一下领口,继续朝内场走去。
百乐门正门,齐梅江等了小半个钟,仍然没有见到人,心里有些奇怪。
“齐少爷!”正纳闷着,有人走过来,说道:“齐太太方才来了电,说身体不适,不能赴宴了。”
一听这话,齐梅江和金珉德变了脸色,当即各自开车走了,留着余下的人面面相觑。
金珉德先回到大宅,一路上风风火火,叫下人不敢上前,只能看着,各自说些小话。
“这大少爷,得有一阵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