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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房美人 令疏 104053 字 1个月前

第24章 万字大肥章

容娇又笑了起来, 甚至将脸凑近了沈陆离:“陆离,你是怎么长得这么好看的呀?”

那瞧着就柔软动人的唇也越发靠近。

酒香愈浓。

沈陆离喉头一滑,只觉得酒劲上涌, 口干舌燥。

鬼使神差地, 他伸手去拂容娇散落下的鬓发,口中带着打趣的笑意:“那你猜猜看, 我是怎么生这么好看的?”

指尖触碰到嫩滑的颊肉,带着微凉的触感与淡淡的芳香。

纤纤发丝萦绕在沈陆离的指尖,颇有些缠缠绵绵的意味。

这是绕指柔。

沈陆离忽地惊醒, 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站起身弯下腰,离容娇的面极近。

吐息间便有芬芳缠绕。

叫他愈发心酥。

“容娇,你喝醉了。”沈陆离缓缓坐了回去, 额上隐隐有青筋浮现, 似在极力克制:“我送你回去罢。”

“我才不回去呢,我一点儿都没醉——这酒甜甜的, 怎么会喝醉呢?”容娇笑得甜软,语气中有撒娇勾起的尾音:“我猜你生得谪仙一般, 必然是有个仙女一样的母亲。”

沈陆离微微一愣, 回想起母亲钟氏。

温柔娴静, 容貌上佳。

在他心里,的确和仙女一样。

但他母亲却甚少夸他好看。

或许是他的长相偏向先帝的缘故。

除此之外,母亲还嫌弃他的性子, 只说他疏离沉闷。

“你要是活泼些、会讨喜一些,母亲也不会替你这样愁了。”母亲带着惆怅的温柔声音, 仍落在沈陆离的耳畔。

见沈陆离没开口, 容娇抬手轻轻拽了拽沈陆离的袖子。

“陆离陆离陆离——”一连串的娇声呼唤后, 容娇笑眯眯道:“我猜得对不对啊。”

活泼讨喜、明媚娇俏。

沈陆离低低笑了起来:“你猜得很对。我还告诉你,若是我母亲瞧见你,必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何止母亲喜欢,他也喜欢得不行。

“那我也肯定会喜欢你母亲!”容娇歪头娇笑。

谁不喜欢仙女呐。

那你喜欢我么?

沈陆离将这个险险问出口的问题收于口中。

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太早了。

冯太后仍在,朝堂依旧不稳,天下亦尚未安乐富足。

那些阴谋诡谲,他不想容娇涉足半分。

沈陆离垂下眼睫,盯着容娇娇憨傻笑的面庞。

指尖仍残留着痒酥酥的感觉。

他想给喜欢的人,一个太平盛世。

是永世无忧,是终生安定。

“你怎么不说话呀?”容娇喝醉了酒,竟是越发粘人起来,抓着沈陆离的袖子不肯松手。

她的手很小,细细嫩嫩的,连指甲都透出粉润莹亮的色泽。

因着用了力的缘故,浅粉的指甲泛起白色。

容娇嘟起嘴,嗓音中带着点哭腔:“是不是不想理我呀?”

沈陆离眉峰一软,连忙哄道:“没没,我怎么会舍不得不理你呢?”

“天晚了,我先送你回房歇着好不好?”沈陆离柔声询问道。

容娇眨了眨眼,眼角泛出粉色:“我不要,我就想呆在这儿,你要陪我。”

沈陆离失笑,心中是难得的无措。

若是醉酒的是路蕤,敢说这种话,他一早就将人打晕丢出去了。

可这是容娇。

“好,我在这儿陪你。”沈陆离温声道,起身将椅子挪动到容娇身边。

容娇嘿嘿笑起来:“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的。”

沈陆离也笑:“不反悔。”

听闻沈陆离答应下来,容娇便放心地松了手。

沈陆离见了,觉得有些失落。

但很快,容娇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竟是叫他面皮有些发烫。

幸好容娇很快就举起手,掰着一个个手指头说着事情。

或者是小时候发生的趣事,或是品尝过的美食。

“陆离,你不是可以出宫么?”容娇砸吧着嘴说道:“我可听说过,张家胡同里的千层油饼、状元街的阁老饼,都是京城中有名的美食——你有没有吃过呀?可惜我不能出宫,不然多早晚都要去尝一尝。”

“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好不好?”沈陆离语气极和悦。

“好,咱们拉钩。”容娇的小漩又悄悄露在嘴角,伸出软白的小指。

沈陆离不觉勾了勾唇,毫不犹豫地和容娇拉了钩:“一言为定。”

容娇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又开始说故事给沈陆离听。

沈陆离以手支颐,眉眼带笑地、极为耐心地听着容娇的故事,不时极为温柔地应两声。

直到容娇开始下巴点桌,眼儿都快睁不开了。

“睡吧。”沈陆离轻笑一声,为容娇哼了一道安眠的小曲。

陆离唱歌也好好听呀。

容娇这样想着,带着笑容入了梦乡。

盛长福站在御膳房的门外,有些两股战战。

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便见门从里头打开了。

他抬头,望见皇上笑意温柔地走了出来。

自然,一看到他这张老脸,皇上面上的笑意就收了些许。

“有要紧的折子递上来?”沈陆离知晓盛长福从不是那等阳奉阴违的人,必定是前朝有了事情,才会违抗命令来寻自己。

盛长福赶紧应下,说了详细的情况。

“朕知道了。”沈陆离对盛长福吩咐道:“你先回去,告诉杨嬷嬷,再将双鸢派来一趟。”

又是那位小宫女么?

瞥了一眼被沈陆离挡得严实的门内,盛长福决定灭了这个好奇心,乖乖跑腿去了。

在等双鸢来的时候,沈陆离寻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条放进容娇的袖中。

“你一个人可否送回去?”沈陆离有些不放心地询问双鸢。

说罢,不等双鸢回答,沈陆离便抱起了容娇:“这儿离她的居所不远,我送她回去罢。”

双鸢搭了把手,跟在沈陆离后头。

有月色浅浅洒下,映出容娇酣睡的面庞,还有几分酒醉的娇艳。

容姑娘这是……醉酒了?

瞧着容娇明媚动人的眉眼,双鸢心中暗暗佩服:皇上不愧是她服侍的主子。

端的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

——————

白术正焦急地等着容娇回来。

她今晚沉迷刺绣,想着将手头的菡萏碧波图给绣完,顺便等着容娇回来。

可她绣完一瞧,已经过了点,容娇却还是没有回来。

莫不是又碰上了李公公那样的人?

还是临时有主子要吃宵食了?

白术在屋里急着转圈圈,最终还是决定去隔壁叫上白芷,两人一块儿去瞧瞧容娇。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白术心中一跳,颤声问道:“是谁?”

有极为轻柔的女声响起:“我来送容姑娘回来。”

闻言,白术赶紧过去打开门,便见到睡得香喷喷的容娇。

后头一双女子的手扶着,可以看见穿了宫女服制,却瞧不清楚脸。

正想细看看,却听女子道:“容姑娘醉了酒,劳烦白术姑娘帮忙擦一擦脸什么的——我还有事情,姑娘您且接住了。”

见容娇的身子往前倒,白术赶忙上前抱住。

双鸢将面庞隐藏在黑暗处,如同一尾鱼一样,流畅地转了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白术心中暗暗称奇:这宫女怎么这般神秘,连让她瞧见正脸一面都不愿意。

可她怎的直到自己的名字?

但很快,白术就将视线转移到了容娇面上。

颊上绯红如云,喝醉了也是一副娇憨模样。

容娇并不重,白术很快就将人放在了床上。

白术一边为容娇擦着脸,一边感到有几分好笑。

从前只晓得吃的小姑娘,如今竟也学会偷偷喝酒了。

“等你姑姑病好了,我就将这件事告诉她,看她怎么教训你!”白术戳了戳容娇富有弹性的面颊,故意吓唬道。

容娇却是在酣梦中笑起来:“白术姐姐快来吃!”

白术不由笑起来,认认真真替容娇擦面。

——————

沈陆离将容娇小心地交给双鸢之后,便退到小院外头等待。

有吱呀吱呀的开门声、极小的交流声和……容娇被挪动时发出的娇哼。

软软甜甜的,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勾起人心底的酥麻痒意。

沈陆离用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

扑通、扑通。

是急速而有力的跳动,在提醒着他,他是在为容娇心动。

母亲的笑颜似乎又出现在了眼前:“什么是心悦喜欢?当你的心跳因为另一个人而加速、感到欢欣不已的时候,这便是了。”

那时他问,母亲你有心悦的人么?

母亲面色微顿,轻声答道:“有过,不过可惜没到最后。”

沈陆离抬首,皎皎明月悬挂于天空之中。

母亲,如今他也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他会走到最后。

双鸢回来后,沈陆离便转身疾步向紫宸殿走去。

折子已经放在了御桌上。

沈陆离展开细细翻阅。

冯太后带着承恩公到了碧州,却以路途奔波、身子不适为缘由,暂时歇在了冯家。

也是要顺便处理冯家争权内乱的事情。

然而,承恩公偷偷调了一只军队到了碧州边境。

路蕤结束了巡逻,亦在一旁站着旁听。

“承恩公手上没有虎符,怎么能调遣军队?”路蕤听完后愕然不已:“他、他这是擅养私兵、还偷调出来,简直是图谋不轨!”

“指不定是先帝在时,冯太后为承恩公求过来的特权呢?”沈陆离挑眉嗤笑,吩咐道:“传话给碧州刺史,让他惹了那支军队,再偷偷引到冯家老三与老大的宅邸那儿。”

路蕤略一思量,便兴奋拍手:“这样好,叫他们相互攀咬去!”

冯家皆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心胸狭窄之人。

冯大与冯三知晓承恩公调了私兵,意图以武力夺权,还不知道要如何闹得沸反盈天呢。

闹得众人知晓后,便是百官参奏弹劾了。

和路蕤敲定完了细节,沈陆离便着人上茶,还特意滴了容娇送的花露。

没等路蕤将头给凑上来细看,沈陆离就赶不及地将小瓷瓶收了起来,放到空了的暗格之中。

“是上回那个小美人送的?”路蕤好奇的很,随后就接收到了沈陆离凉飕飕的目光。

路蕤举起双手告饶:“好好好……是不是和你相熟的那个小宫女送的?”

沈陆离这才满意,强调道:“是她特意送给我的。”

闻言,路蕤有几分惊诧:沈陆离身为皇帝,这几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这般宝贝,可见是对那小宫女上了心的。

有股松针竹叶的清香忽地扑面而来。

路蕤最爱松毛之香,当下嗅着鼻子搜寻。

不想最后落在了那盏看似普通的茶上。

略略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浸入松香与竹叶香。

叫人浅浅一尝,便宛若置身松林竹海之中。

路蕤忽地开始羡慕起沈陆离。

他什么时候,才会有个肯给他送花露的小娘子呢?

依着他母亲的性子,必然是找一个凶悍的贵族小姐配给他才对。

唉。

谁想他还没有细细品尝完那一盏茶,沈陆离就赶了他出去。

盛长福照旧进来问道:“夜色已晚,皇上可是要传热水沐浴了?”

“传吧。”沈陆离点了头,忽然又道:“你回头给小盛子一个腰牌,叫他给朕出去置办一些东西。”

皇上在宫里头又不缺东西,这要办的东西,必然是十分紧要的。

想到这,盛长福肃然问道:“皇上但请吩咐,奴才必然办得好好的。”

回想着容娇的软语,沈陆离缓缓道:“不必急于这几天,等三日后春风宴,宫门口放松了,再叫小盛子去做吧——去帮朕买状元街的阁老饼和张家胡同的千层油饼,要刚出锅热乎的,顶好问一问是怎样做的。”

饶是盛长福在于前此后,不动如山多年,此刻也是十分惊讶。

直到沈陆离叩了叩御桌,那清脆的响声才叫盛长福回过神来。

皇上这是吃惯了宫里的山珍海味,要尝一尝这乡野粗味了?

盛长福在心中暗暗猜想。

“要两份。”沈陆离低声补充道。

喔,盛长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恐怕是和那御膳房的小宫女有关。

真是好福气呀。

盛长福搓了搓手,一边感叹着一边应了下来。

沈陆离吩咐完,便去自行沐浴完,在御床上躺了下来。

殿内焚上了清雅的茉莉香气,沈陆离还自己滴上了几滴橘叶花露,更添了几分清爽。

是容娇蒸的花露的香气。

好闻、爽然、又带着点甜丝丝的滋味。

这是头一回,沈陆离神清气爽地入了睡。

没有往日里头疼的政务,也没有从前被人监视的不爽。

在梦里头,沈陆离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梳着两个圆圆的丸子头,头发浓密乌黑,背对着她,正摇头晃脑地吃些什么,很欢乐的样子。

他心下好奇,又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就略略向前踏了一步。

不想那小女孩居然回过头来。

柳眉杏眼,雪肤粉腮。

虽是小小年纪,但已经能预见长大后的明媚美貌。

“容娇?”沈陆离瞧着小小的容娇,惊喜之外,只觉得心都要软化了。

小容娇眨巴着眼睛,手上还啃着一个香喷喷的卤煮骨头。

那骨头散发着卤煮香料的酱香味,上头的肉丝与骨髓都浸满了酱汁,溢着油润的光。

“你是谁呀?”小容娇吃得嘴巴油亮亮,手上宝贝地抓着那卤煮骨头:“你真好看,是宫里头的贵人么?”

沈陆离笑起来:“我若说我是皇帝呢?”

小容娇想了想,摇头道:“怎么可能呢,我虽然刚入宫,却是知晓皇上的年岁——比你可大多了。”

“姑娘小小年纪,却是聪慧。”沈陆离弯眼道:“这卤煮骨头可好吃?”

容娇狠狠点了点头:“好吃,这大膳房的东西都好吃!”

“御膳房的东西更好吃。”沈陆离轻声哄道:“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小容娇圆睁着一双眼儿,连卤煮骨头都忘记啃了:“真、真的么?好看哥哥,你可不许骗我的。”

沈陆离弯下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自然是不会骗你的——但是,你可要怎么谢我呀?”

话一说出口,眼前的场景就忽然变化。

有一道嵌珠雕龙的木门立在前头。

仔细闻一闻,有上好的檀木香气。

这道门,沈陆离熟悉得很,是紫宸殿寝殿的门。

他有些愕然,思虑片刻后还是推开了这扇门。

龙凤红烛高燃,描金喜字挂起。

是大婚时的布置。

有道身着九凤祥云喜服的窈窕身影扑了过来:“陆离!”

沈陆离伸手环住,是极熟悉柔软手感。

柔弱无骨,触似春水。

四角坠了硕大东珠的红盖头被掀起,底下是容娇的如花笑靥。

小容娇变作了大容娇。

额上贴了殷红的花钿,唇上散发着香香的胭脂味道,吐息如兰。

喜烛照映之下,容娇一张娇面说不出的明艳甜俏、动人心扉。

“你带我吃了御膳房,我就以身相许来谢你。”容娇盈盈一笑,几乎要软在沈陆离怀里:“这个谢礼好不好呀?”

沈陆离闻言,觉得心鼓噪得很,几乎要跳脱出他的身子。

分明是欢喜的,他手中却出了汗。

好似他微微一松手,这样娇软、这样可人的容娇就会不见了。

“你愿意么?”沈陆离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问道。

即便在梦里,他也得问清容娇的意思。

容娇就歪了头,疑惑道:“你性子又好,长得又好看,还愿意带我去吃御膳房,我为什么不愿意呀?”

“若是旁人也要带你去吃御膳房呢?”沈陆离失笑,温柔问道。

容娇伸出手,细白的手腕攀上了沈陆离的颈脖:“他们又不是你呀,我顶多蒸一些花露送给他们。”

“我还以为那花露是我独有的呢。”沈陆离的声音带上了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醋味。

“陆离你吃醋啦。”容娇戳了戳沈陆离的面,嘻嘻笑道:“花露不是单给你的,但我是呀。”

沈陆离愣了半刻,竟是手足无措地面红了起来。

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容娇。

“我也是。”沈陆离垂眸与容娇对视,嗓音低哑。

“我一早就知道啦。”容娇愈发凑近沈陆离:“春宵苦短,咱们进去吧。”

二人的距离,比方才梦外,醉酒时的距离还要更近一些。

容娇一双澄澈的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陆离。

眼中有期待与邀请。

沈陆离抱着容娇的手轻轻握起,有克制的青筋隐隐露出。

春宵苦短,应惜洞房花烛。

但他在梦外,还未向容娇表露心迹,也从不知容娇对他的心意如何。

母亲说,心悦一个人时,最重要的,便是给予尊重与关心。

纵然、纵然在他的梦里,他也不该随心所欲。

长长吐息一口,沈陆离将一切念望,都收于深深的眼底。

用醉酒时轻哄的语气,他哄了容娇喝下合卺酒。

容娇在外头是一杯倒,在里头也没改变。

不过这回是醉乎乎地软在沈陆离的怀里。

她柔软的额靠着沈陆离的肩膀,

沈陆离缓缓拍打着容娇的薄背,直到耳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将容娇轻轻地放到床上,沈陆离便坐在床边。

一双含情的凤眼凝在容娇身上。

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容娇的眉眼。

杏眼紧闭,羽睫颤动。

柳眉弯起,嘴角的小漩儿若隐若现。

容娇在他的梦里做了个好梦。

然,注视久了,容娇的面容竟然隐隐模糊起来。

沈陆离知晓自己要醒了。

被欢愉填满的心又怦怦起来。

沈陆离唇边含了一缕温柔的笑意,俯身在容娇光滑的额上落下一吻。

“早安。”沈陆离低低出声,只觉得唇齿间的话语透着无限旖旎:“娇娇。”

——————

“早安,娇娇。”

温沉如古埙的嗓音在容娇耳边响起,叫容娇扇动两下眼睫,悠悠转醒过来。

容娇觉着自己做了一个极舒服的梦,几乎要一梦到江南去了。

睁眼的时候,便瞧见阳光金灿灿地铺在自己的枕边。

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容娇才恍然发觉:现在好像是第二日下午了呀。

方才那是,陆离的声音?

怀疑自己得了幻听,容娇摸了摸自己的耳廓。

却是满手的滚热。

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容娇惊讶了一下,细细想了一下也不知为何。

便放下了纠结的心思,跳着出去洗漱。

不过,陆离的声音真好听呀。

希望每天都幻听才好。

容娇怀了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自己偷偷地笑。

洗漱回来,便要换衣裳。

容娇细细回忆起昨晚的场景。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和陆离喝酒的时候。

然后……然后她好像就不记得了,只隐隐约约记得,她一直在缠着陆离不许走。

最后,好像也是陆离送了她回来?

想到这,容娇便感到面上一阵红热,烫得不行。

揉了揉面颊,容娇赶紧捧着脸搜寻记忆。

她没有和陆离瞎说些什么胡话吧?

陆离会不会因此烦了自己呢?

正在胡思乱想着,有张字条落在了床上。

容娇一愣,将它拾起。

上头是劲瘦隽逸的字体。

虽未曾署名,容娇却直觉是沈陆离写的。

容娇一字一字地念过来:

近有要事,事务繁忙,至晚勿等。

昨夜小酌甚好,相谈甚欢。

回见,容娇。

读完,容娇便不由笑弯了眼:瞧见陆离的这几句话,她便放心了。

可见她没有胡言乱语,也没叫陆离生了烦意。

顶多……便是她喝醉后,黏人了一点。

这估计是幼年时,她便喜欢缠着姑姑和采萤姐姐的缘故。

这个习惯可不大好,若是被陌生人看了,可是不好的。

唔,以后一定要改。

面上的温度仍旧没有退却。

在最后朦胧的记忆之中,容娇忆起有个极温暖宽厚的怀抱。

是……陆离的怀抱么?

哎呀,哎呀!

容娇越是细想越是羞怯。

她不但喝一杯便倒了,还仗着酒醉歪缠,最后还是麻烦人家给送回来的!

还要好好谢谢陆离才是。

不论怎样,她下回是再也不喝那羊羔酒了。

容娇嘟着嘴,和自己生着气儿。

她自顾自恼了半晌,便等来白术和白芷进来。

“呦呦,可算是醒了。”白芷率先开口,挤了挤眼睛说道:“今个儿白术和我说的时候,我还吓了一大跳呢,咱们乖乖的容娇居然偷偷喝酒了。”

容娇涨红了脸,分辨道:“我是听说那酒和甜酒酿似的,甜甜的不醉人,才放心喝了两杯呢。”

白术递过来一碗解酒汤,笑道:“我也替你问过姜公公了,那羔羊酒后劲大得很,像你这种从没喝过酒的,自然是一杯倒。”

“我再也不喝了,”容娇满眼都是懊恼,接过解酒汤慢慢地喝着。

白芷一笑:“有什么不能喝的,酒量这东西,慢慢练就练出来了——下回你和我们一起喝就好了,别自个儿一个人喝,不然出了什么事情可不好的。”

“你还诱着她!”白术一掌拍过去,白芷连连躲闪。

容娇正要摇头拒绝,便听白芷问道:“你先别摇头,我只问你那羊羔酒好不好喝?”

容娇一顿,嘴里就泛起甜甜的酒香滋味来。

“好、好喝的。”容娇嘴巴诚实地承认了。

白芷便笑容更甚:“好喝的话,下回姐姐带你喝,保准你喝不醉。”

容娇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下回,她就喝半杯。

这样便没有事情啦。

“对啦,紫宸殿的盛公公传来了旨意,说是要三日后,在端庆宫举办春风宴,叫咱们仔细准备着。”白术说道:“这春风宴是早早就上菜的,咱们忙完了,也趁着春风,去御花园看看。”

容娇和白芷一起说好,笑着点了点头。

——————

等到了御膳房,正碰到御膳房的诸位御厨在商议春风宴的食单。

摆在桌上的凉菜干果不必多说,只在那么多口味的银棯、蜜饯、凉果和脯蜡里头选用就是,往“春风”三个字上靠着就行。

至于热菜,便选了三脆羹、炸签菜、脆皮乳鸽、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炒虎尾、雪霞羹、间笋蒸鹅和五珍脍等新鲜菜色。

重点在于压轴菜的选用。

张御厨最是守旧,坚持道:“不论请的是多年轻的青年才俊,咱们都不能失了皇家宴席的气势——依我看,照旧做那江珧柱【1】就行。”

容娇闻言,心头就是一跳。

这做江珧柱,属实有些过于奢华了。

首先便是在食材难得上。

是从东海那儿新鲜运过来的贝类,要用日行八百里的速度,才能保证到了京城依旧有生命活力。

随后便要选取能工巧匠,现场仿了贝类的纹理形状,用乌银打造出独一无二的贝壳形状银碟来。

最后再动手将贝肉撬出,用高汤烹煮提鲜,再放进乌银碟子之中,给人一种“原汁原味、新鲜出炉”的新鲜感。

因着贝类的壳无一相同,这乌银碟子俱是一次性用品,实在有些浪费了。

不过冯太后喜欢,就从先帝时期一直延续到现在了。

果不其然,姜公公摇了摇头:“若真是要照旧,我便不用和你们商讨了——皇上和我吩咐了,既然冯太后已经离宫,那便一切膳食就不必过于奢华了。”

杨御厨皱眉道:“话虽如此,但总不能做些简单的膳食,叫人觉得咱御膳房的水平有失。”

底下的宫人们也在一齐想着,时不时冒出个菜名来,却被一一否决掉。

容娇在脑海中也翻着食单,见周围人的意见均被否决,就大着胆子试探道:“不若做西施乳吃?如今是三月底了,正好到了吃河豚的最后时候。”

西施乳是由河豚的白肋做成。

春日正是河豚繁殖的时候,口感醇厚肥美、爽滑鲜嫩。

然而河豚生性带毒,烹煮处理的时候需得万分小心。

——不过历代皇帝皆爱吃西施乳,御膳房的人早已将西施乳烹煮的方法烂熟于心了。

容娇话一出口,御膳房众位御厨商量了片刻,就一齐拍了案。

不过随后又为汤水类的犯了愁。

酒宴上的大菜多荤腥,压轴菜又是极鲜的西施乳,需得一些清爽的汤水才行。

然而又是那样的问题,只单纯炖煮个蔬菜汤,属实有些过于简单了。

容娇便又拿了个主意。

“既然皇上是要宴请才俊士林,那这君子之格才是最不能缺少的。”容娇缓缓道:“我曾在隐士编纂的书籍上见过,有君子粥、泉石粥与竹叶粥三道菜肴可以考虑。”

这三道粥羹,是御膳房诸人没有听过的了。

容娇就为他们细细解释:“所谓君子粥,是用杏子熬出来的粥,加些白果之类的进去;泉石粥,便是要取山涧中带了青苔的白色石子,再舀取清澈的溪水一齐熬煮;而竹叶粥则更加简单,取竹叶、砂糖和梗米合在一块儿煮就行。”

姜公公闻言,不由摸了摸下巴:“这倒是不错,即切合了赴宴人的身份,也是个新奇的菜肴。”

不过新鲜杏子要到夏日里再进奉,泉石粥有些过于君子无味了。

这般合计下来,还是做竹叶粥收尾最好。

既是容娇的提议,那便交给容娇来做。

容娇欢欢喜喜地应下.

虽只是一味简单解腻的粥羹,她也算是在御宴上做过菜的人啦。

定好了春风宴上的膳食,剩下的时间,就是给御膳房诸人准备食材的了。

距离年宴已经过去两三个月的时间,御厨们自觉手生,就纷纷练了起来。

晚上这不用的居灶上,就摆上了间笋蒸鹅的蒸笼。

文火慢慢地蒸着,有草鹅特有的鹅香气渐渐飘起,浓郁扑鼻。

容娇在一旁看着火,使劲儿嗅着鼻子,对白术道:“我听姑姑说,鹅肉有股草腥气。如今亲自闻了,才知道哪儿有什么腥气呀,全是肉香。”

“江尚宫挑食又嘴刁,不大爱吃鹅肉的——宫里头也有好些人不爱吃呢。”白术对容娇笑道:“哪儿像你呀,什么都爱吃,没有个忌口。”

“看来这鹅肉竟是和羊肉有些相像了。”容娇带着点回忆道:“既然如此,是不是能用做五味杏酪羊的法子来做鹅肉呢?”

五味杏酪羊是她去年过年时吃到的一道菜。

还是姑姑特意留给她的。

按照菜名,便是将杏仁酪浇在刚刚蒸好的嫩羊肉上。

只听做法,容娇便有些疑惑:羊肉有膻味,多是用较重的香料腌制,这倒上味道香甜的杏仁酪,不会味道不搭么?

不过一瞧见那杏酪羊的模样,容娇便舍不得说出拒绝的话来。

因着是摆在小盏里头蒸的,杏酪羊没有过多的摆盘,只在最上头撒了一些杏仁碎。

但那蒸熟后仍旧粉嫩的羊肉,配上滴滴香甜的杏仁酪,竟是给人一种娇嫩欲滴的感觉。

甘甜的杏仁、鲜香的羊肉,两种香气融合在一块儿,叫容娇狠狠咽了口口水。

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入嘴。

最先是舌尖上杏仁酪的香甜,倒是中规中矩。

让容娇惊艳的是里头的羊肉。

蒸得水嫩嫩的,口感柔嫩,半点膻味也没有,隐约能吃到一点咸味,与外头的甜酪并不冲突。

有种咸甜搭配,吃来不累的感觉。

羊肉的嫩滑、咸鲜,杏仁酪的醇厚、润甜,还有杏仁碎的脆香。

难怪要叫五味杏酪羊呢。

惊艳过后,容娇就抓心挠肺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样才能作出这样一道口味丰富却又不冲突的菜肴呢。

江尚宫就请了姜公公带她去御膳房。

容娇一进御膳房,就被里头烟火蒸腾、香气缭绕的场景给震惊到了。

右手边是水晶鹌子脍,左手边是白玉萝卜排骨汤。

真是人间仙境呀!

和容娇说话的是脾气极好的马御厨:“这五味杏酪羊重点便是在味道丰富上。羊肉的话,是要选取两三个月大的小羊,不仅肉嫩,而且没有膻味。在蒸制之前,还要先用盐与香料给腌一腌,不过要注意用量,不能掩盖羊肉本来的味道。”

“那盏蒸羊呢?”容娇胆子大,抓着马御厨不放:“我吃的时候,还吃到一股奶香呢——是用牛乳腌过了么?”

马御厨愣了一下,大笑起来:“不想你一个小丫头子,舌头却是尖得很。盏蒸羊是用一月大的乳羊崽子,抱着就浑身乳味的,这一蒸便更入味了。”

问完了话,容娇道了谢,最后得了一盘菊花兔丝吃。

兔丝撕得正正好,不粗不细,嚼起来不会费牙也不会嵌牙。

带着椒麻、孜然的香气,香香韧韧的。

容娇抱着吃了一下午,晚上便求了江尚宫去御膳房做事情。

容娇尚在回忆中,林御厨正在一旁检查泡发的笋干,听见这话便说道:“你说得不错,这二者的确有相通之处,过两日我便尝试做一做。”

“美食亦需伯乐赏识。”容娇朝林御厨浅笑道:“林御厨做好了,不要忘记叫咱们尝个口福才好。”

林御厨点头:“整个御膳房就你最会吃,我就算不请旁人,也定要请你来尝一尝的。”

容娇笑眯眯地道谢应下,转头就看到凑过来小姜子。

“容娇姐姐。”小姜子瞧着这香气缭绕的蒸笼,讨好似地说道:“这里头蒸得鹅肉好香呀——但是怎么不蒸鸭子呢?就像那酒酿清蒸鸭条一样。”

小姜子是御膳房出名的爱鸭人士,上至脆皮烤鸭、下至椒盐鸭架,无所不爱。

听闻春风宴上没有定下鸭子,小姜子可谓是伤心无比。

又少了一回吃鸭的机会。

“这是正儿八经的宫宴,选用鹅而非鸭子,自然是因为鹅更加名贵些。”容娇解释道:“京城中肥鸭遍地,那鹅却是颇难饲养,产蛋也很少。”

“量少者贵,就是这个道理了。”

正说着,林御厨掀开了蒸笼,就将切好的大块笋干细细地码了进去,还顺道添加了一些调味料。

小姜子就又问道:“怎么不加鲜笋进去,反而加笋干呢,这样就不鲜了呀。”

话音刚落,小姜子的头就被林御厨敲了一下:“不懂偏问!”

林御厨负手哼声而去,只留下小姜子捂着头。

容娇和白术在一旁捂着嘴偷偷地笑。

接收到小姜子幽怨的眼神,容娇就努力收了自己的笑容,整张脸挤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你小声问就是,还讲得那么大声,你不挨打谁挨打?”容娇道:“至于你的问题嘛,一来是因为马上过了初春,鲜笋的滋味不如以前鲜嫩,不若加笋干进去,可以将鹅油和汤汁给吸进去,更多滋味;二来,鲜笋的味道过于突出,又和鹅肉的香气不搭,反倒会压过鹅肉的味道。”

喧宾夺主,这在菜肴上可是大忌诲。

“可我师父说了,这笋子若是不吃鲜笋,便是暴殄天物了。”小姜子挠头说道。

容娇扑哧一笑道:“这是个人的口味罢了——笋干也是很好吃的,不过御膳房少做,等会儿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再等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这间笋蒸鹅就出炉了。

林御厨瞧了瞧时间:“好了,是时候拿出来了——等会儿你们都尝一尝,看我的这蒸鹅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这话一出口,御膳房的人便不约而同地伸着脑袋,望向这高高大大的蒸笼。

小夏子带着厚厚的棉手套,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蒸笼。

有极鲜的笋香混着浓厚独特的鹅肉香气,从蒸笼掀起的小缝中迫不及待地倾斜出来。

这股子咸香,让在场所有人都被香在了原地。

第25章 间笋蒸鹅、荔枝腰子、千层油饼和阁老饼

小夏子身为最靠近的人, 那咸香气是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当下就只顾着嗅鼻子了。

等到接触蒸笼的棉手套都有些抵挡不住烫意了,他才急急地将蒸鹅给端出来。

鹅身大, 这蒸鹅的盘子也是堪比洗面的盆儿。

大鹅一整只地放在里头, 先前就加了腌料腌制,又在蒸制的过程中上了色。

此时便是色泽金黄、皮韧肉嫩的状态。

最底下铺着一层层的笋干, 每一块都是亮润润的,带着点叫人垂涎的油光。

一瞧便是吸饱了蒸出来的鹅油与汤汁。

林御厨瞧了瞧,勉强道:“还算不错, 没有失了水准。”

众人开始咽口水,等着林御厨将这蒸鹅切开,好分给大家。

容娇仔细嗅了嗅,开口道:“里头好似还有一股糯米饭的香味?”

“不错, 我在这鹅肚里头放了些糯米饭。”林御厨边说着, 边选了一把利刀,将那鼓囊囊的鹅肚一下子破开来。

里头是松子糯米饭, 还能隐约瞧见香菇丁。

和笋干一样,是浸满了汤汁的丰润。

御膳房一下子愈发躁动起来, 人人都想尝上一口。

林御厨自己先尝了尝, 感觉还行之后, 先分出了姜公公和其他御厨的一份儿,随后由小姜子平分给御膳房的诸人。

每人都是一样的,鹅肉笋干和糯米饭, 一样不少。

容娇也分得了这样的一盘,宝贝地捧在手心里。

她先夹了一筷子笋干吃。

笋干是由鲜笋晒成的, 失去了鲜笋的笃鲜爽嫩, 却添了几分柔韧厚实, 更有嚼头了。

贝齿轻轻一咬下去,就有咸鲜的汁水从中溢出,占据整个口腔。

咸鲜当中,有鹅油的肥美、笋干的醇鲜和料汁恰到好处的提味。

若是叫容娇来形容,这便是“食客的惊鸿一瞥”。

不是栗子糕那样绵绵长长的甜味,也不是菊苗煎总体的清清爽爽,亦不是红油鸡回味悠长的清辣。

而是这种一上来,就叫人瞪大眼睛的咸香鲜。

一下子就唤醒沉睡的味蕾。

再嚼一嚼,汁水更加丰盈的同时,是笋干韧厚的口感,使人嚼之不忘。

慢慢吃完了一大块笋干,容娇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低头戳了戳鹅肉,还未使什么力气,筷子就戳了进去。

可见鹅肉的软嫩。

旁边的小夏子又哀哀叫了起来。

原来是鹅肉过于细嫩,小夏子一夹便作两半,夹了半晌还没有夹起来。

白芷偏头笑道:“这小夏子最爱耍宝了,见大家忙着春风宴的事情,故意逗着开心呢。”

容娇也笑: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喜欢在御膳房做事。

边笑着,容娇边吃了一块儿鹅肉。

照着习惯,她先将金黄油润的鹅皮给咬了下来。

鹅皮已经被料汁蒸透,口感软糯而不失嚼劲,咀嚼间有些微的鹅油流下,不油腻,反而增添了油香。

鹅皮咽下后,便是鹅肉。

正如容娇所料想的那般,这鹅肉经过蒸制,是格外地细腻软嫩,竟是如同豆腐一般嫩滑,只轻轻一拨,就自动从骨头上分离了下来。

不过不同于豆腐的清淡,这鹅肉是十足十的咸鲜入味,浸透了浓缩精华的汤汁,还有鹅肉自带的鲜嫩汁水。

容娇又是一气儿用完了碗中的鹅肉。

只觉得浓香不腻,香润可口。

最后是藏在鹅肚中的松子糯米饭,瞧着也是吸饱了汤汁。

容娇倒是没有对这糯米饭抱有过多的期望。

不想一口下去,竟然感到了惊艳。

糯米饭上的每一粒米,都裹满了透亮的汤汁,散发出香气,还有松子的坚果香与香菇的菌香,浓醇独特。

放入嘴中,糯米饭的口感极为软糯,醇咸香润,伴着松子的酥香与香菇丁的丰腴口感,令人齿颊生香。

“这松子格外得香。”容娇直点头,细细分辨后说道:“这松子是炸过了么,酥酥香香的。”

这话得到了林御厨的认可:“不错,我还特意用芝麻油炸得呢。”

容娇恍然:“我说早些时候怎么那么香呢,还以为是炸签菜的香气,原来是炸松子呀。”

这便分完了间笋蒸鹅,大家都抹着油光光的嘴巴,高高兴兴地称赞着林御厨的好手艺。

甚至有路过御膳房的宫人,被里头传来的香味所吸引,在门口探头探脑,希望能有那口福尝一尝。

这些人自然都被小姜子拦下,只能眼巴巴在外头看着。

谁想小姜子进门的时候,竟是顺手带上了门。

这下连看也看不得了,只能闻一闻。

那厢,和林御厨素来不对付的章御厨却不大高兴了。

低头尝了尝那间笋蒸鹅,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不大高兴地哼声。

哼完,他装作不经意地从大伙儿身边走过,大声唤着他的小徒弟:“小章子,快些来帮忙,你师父我要做荔枝腰子了!”

御膳房瞬间爆发出低低的欢呼声。

荔枝腰子,这道菜便不能顾名思义了。

所谓荔枝,不是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娇贵荔枝,而是指代着一种刀法。

将猪腰对半切开,再用刀细细地片上方格纹路,远远瞧去,竟然和荔枝的外壳极为相像。

而将打了花刀的猪腰煮熟,那腰片就会自动卷起,花纹绽开,活脱脱就是个荔枝模样。

容娇当时初到御膳房,还因为这个闹出过笑话。

当时入了秋,陈太妃派人来,说是要吃荔枝腰子 。

姜德生赶紧应下,容娇却是满脸地不解:“这都入了秋,御膳房哪儿有荔枝来炒腰子吃呢?”

而且荔枝和腰子一起炒,这味道不会奇怪么?

还是小夏子拉着她解释了一遍。

“这样子啊,不但好看,主子们看了高兴,还能让食材更加入味。”小夏子说道:“像腰子、胗子这些脏器,不易入味,却又不适宜久煮,便用这样的法子,正正好。”

容娇顿觉自己在膳食方面才疏学浅,回去就恶补了许多相关的知识。

御膳房的众人欢呼完,目光便不由地跟着章御厨走。

被这么多目光瞧着,章御厨也不见半点慌张。

相反,他极气定神闲地走到专属砧板旁,看着徒弟小章子将处理好的腰子放于砧板之上,再接过小章子双手奉上的细刀。

像炫技一般,章御厨手腕一转,将那把细刀灵活地转了几圈。

刀刃亮冽,在光照下闪着冷光,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容娇也是第一回 见章御厨的耍刀法。

她一边圆张着嘴儿惊叹,一边在心中啧啧:御厨们的好胜心呀……

底下的惊叹声一波接着一波,章御厨听满意了,就开始着手剞花猪腰。

旁人都要小心按住,再细细地切出纹路。

章御厨却是稍微比了一下,随后飞快地划切几刀。

容娇伸头一瞧,那腰子就像花一样,绽开漂亮的花纹来。

切好了腰子,章御厨就开始起锅热油。

热好了油,先将切好的腰子下入。

“刺啦”一声,腰子和热油接触,发出闹腾腾的响声儿。

等到腰花蜷曲的时候,章御厨便将腰花捞出,放在一旁沥油备用。

炒了腰花的油留着,先将蒜片放入煸香,再依次放入些配菜,颠锅爆炒。

霎时间,便有爆炒的香气弥漫开来。

等到配菜将要炒好的时候,将沥干油的腰花和调好的料汁一块儿放进去,趁着热一烹,便转手倒入碗碟之中。

章御厨的动作极快,好似只过了几个瞬息,那盘荔枝腰子就端到了桌上。

端的是一气呵成。

“这便是效率。”章御厨颇有些摇头晃脑地说道。

说完还睨了林御厨一眼。

林御厨无奈笑笑,奈不过章御厨的邀请,伸手先尝了一块。

“章御厨这爆炒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林御厨点了点头,叹道。

得了对手的夸奖,章御厨笑呵呵地应下,然后让小章子将这道菜分给在旁望眼欲穿的众人。

这爆炒的菜,就是要趁着热乎吃才好吃。

小章子也深谙这一点,拿着从章御厨那儿学来的手速,刷刷就分完了。

“谢谢小章。”容娇笑眯眯地接过自己的那一份,甜甜道了句谢,就到后头的清净处慢慢享用。

火热的热油将酱料通过猛火,狠狠地烙进了腰子和配菜之中。

低头一嗅,全是酱料的鲜香之味,带着点脏器独有的香和配蔬的清香。

酱料将腰花全都裹住,瞧着便是诱人的深褐色。

容娇瞧着瞧着,就深深咽了一口口水。

和吃间笋蒸鹅不同,容娇决定将最精华的腰花留到最后吃。

配蔬经过爆炒,仍旧保留着蔬菜特有的清甜,不过被浓厚的酱汁裹住。

咸香的酱汁之下,是蔬菜的清爽口感,给人一种解腻的惊喜之感。

但最叫人喜欢的,仍旧是荔枝腰花。

腰花不但生得好看,味道也是极佳的。

醇厚的酱香之下,是弹牙脆爽的口感,嚼起来弹弹嫩嫩的,有腰花独有的味道。

让人欲罢不能。

容娇只分到了两个腰花,在嘴中慢慢咀嚼了半晌。

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之后,容娇便捧着脸儿望天。

御膳房关着的后门忽然被敲响了。

容娇一惊,随即便悄悄地摸到后门边,小心打开了门:“是谁呀——里头的菜全都被分光了,可再没有了哦。”

可门后却没有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保温木盒。

容娇左看右看,竟是连人影都没有瞧见。

想着里头或许放了有关主人的东西,容娇抿了抿唇,还是上前打开了木盒。

有酥香热气冒了出来。

容娇定睛一瞧,里头居然是阁老饼与千层油饼。

里头还叠了一张字体。

“请容娇”。

是陆离的字迹。

容娇不禁笑了起来。

有暖意轻轻拂过容娇的面。

好似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

起春风了。

——————

紫宸殿中。

沈陆离在随意翻看着请安的奏折,不时拿起加了花露的茶水抿上一口。

这回加的是佛手柑。

淡淡的酸味很是可口,又提神又解渴的。

但杨嬷嬷看在口中,便知道沈陆离现在不大定心。

她悄悄想道:皇上嘱咐了小盛子做的事情,希望小盛子能做得好好地,叫皇上放心才是。

正想着,小盛子便风一样地窜了进来:“皇上!皇上!”

在盛长福瞪眼之前,小盛子就停下了脚步,收了身形行礼道:“奴才见过皇上。”

沈陆离摆了摆手:“快些起来,如何了?”

“奴才按照您的吩咐,将东西买好,都送过去了。”小盛子起身道:“容姑娘瞧着十分开心,笑得眼睛都弯了。”

“朕知道了。”沈陆离闻言,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地笑了起来。

“你下去领赏罢——不过往后注意分寸。”

小盛子刚露出几分喜色,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便狠狠一颤。

他自诩机灵,想着为今后打算,根据双鸢透露出的一点消息,打探到了容娇具体的消息。

不想他一时嘴快,竟是惹了皇上的不喜。

不复方才的神色,小盛子诺诺退了下去。

盛长福的面色也有些难看。

“皇上……”盛长福正想道歉,就看见沈陆离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随即,面色肉眼可见地更加高兴。

“春风又起了。”沈陆离侧头望着窗外,轻笑道:“该是万象更新的时候了。”

——————

容娇带着保温木盒,欢欢喜喜小跑回了屋子里。

正巧是休息的时候,她也不怕陆离送给她的吃食凉了。

容娇先拿起来的是一个厚厚的油饼。

只轻轻掰开,就有酥酥脆脆的响声,细细的油饼渣子不住地往底下掉。

从侧面看去,油饼层次分明,每一层都是薄如蝉翼、色泽金黄,密密地填充了整个油饼的厚度。

因为是油炸的,层层叠叠的薄饼并不显得厚实,反而有种轻盈的膨胀感。

能让人想象到入口的香脆。

容娇又瞧了瞧沈陆离留给她的字条,不禁又微笑起来。

陆离真是个说到做到的君子。

认识陆离真好呀。

感叹完,容娇就嗷呜一口咬下了一口油饼。

层层的薄脆在嘴中酥酥地裂开,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油饼虽然是油炸的,可是却并不油腻,带着股香喷喷的油香。

油饼的里头还别出心裁地撒了点葱花。

葱花经过高温的油炸,在油饼中格外增添了一股清爽的葱香。

油饼本身并没有增添格外的味道,纯粹就是吃这油炸的酥脆口感,还有热油与面食碰撞的焦脆香气。

吃完油饼,容娇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将目光放在了阁老饼的身上。

和外表金黄夺目、还有翠绿葱花点缀的千层油饼不同,阁老饼瞧着是白白胖胖的,颇有点温柔敦厚、不争不抢的意思在里面。

轻轻地拿起,只见能感到面饼极柔软的质感。

再咬上一口,不是容娇预想的粉软口感,而是糯米的软糯粘牙,有种别样的小嚼劲在里头。

咬得深了一点,里面就流出细腻香甜的红豆沙馅料,在舌尖绽开喜人的甜蜜。

容娇吃着这阁老饼,想起江尚宫从前说过的故事。

这家状元街是状元中举之后,每回游行的起点与终点。

街上有家糕点店,专门做这种白圆香糯的饼子,还取名叫“圆满饼”,寓意人生顺遂,万事圆满的意思。

这饼子味道不错,寓意上佳,每回游玩街,状元都会买上一块,讨个喜头。

先帝朝中,有个品行才学极高的状元,一路做到了左丞相兼阁老才致仕。

那位阁老,极爱这圆满饼,甚至做了一篇诗文来夸赞。

糕点铺子见有商机,立刻就更名为“阁老饼”,借着诗文打出名号来。

便一直叫到了现在。

容娇还记得,她听得上了头,一直询问那位阁老最后如何。

江尚宫拗不过她,叹气道:“阁老最后休息在家,自然是好好颐养天年啦。”

“他喜欢吃这阁老饼,是不是因为他真的万事圆满了呀。”小容娇当时听馋了,嗦着自己的手指,软软问道。

“或许吧。”江尚宫的表情当时极为复杂,是容娇至今想起,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圆不圆满,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回忆完这一段往事,容娇便也用完了阁老饼。

嘴中全然是香甜的回味。

不论是千层油饼还是阁老饼,都不如御膳房出品的糕点精巧。

可偏偏有种格外踏实的美味。

从里头细细品着,就能尝出一种平凡的幸福。

容娇笑了笑,随手拨弄着那小巧的保温食盒。

若是有食谱便好了,她在宫里头也可以学着做一些。

不过容娇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食谱是这些膳食铺子的安身立命之本,哪儿能轻易给人家呢。

忽地一声响,容娇拨弄出一个小隔间来。

里头放着两份白纸,写满了小字。

容娇心中一跳。

拾起细细阅读,居然是千层油饼和阁老饼的方子。

虽说写的是简易的步骤,但对容娇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瞧着这自己认真的方子,容娇只觉得心口热热的。

她并没有和陆离说些额外的要求,甚至也没有求陆离买来给她吃。

她不过是嘴上一说,陆离却是记在了心里。

甚至为她求来了人家的宝贝方子。

纵然是简易版的,也定然耗费了不少的心思。

容娇轻轻捏着方子,柳眉弯得像月牙儿一样。

这样被人看重的感觉,真好。

她也要对陆离这样好。

自顾自傻笑了一会儿,容娇宝贝地将方子收了起来。

第26章 春风宴惊变

春风宴如期举行。

御膳房的众人一大早就忙得脚不沾地。

容娇则是早早将自己被分配到的竹叶粥给煲好, 到时候取来奉上就行。

白芷和白术在容娇的旁边,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等会儿的游玩事宜。

“举办宴会的端庆宫就在上林苑旁边。”白术计划道:“这回赴宴的全是世家中的青年人,或是去年秋闱中举的进士们, 咱们可以顺便瞧一瞧有没有美男子。”

白芷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得对, 咱们下午做完活,打扮地漂漂亮亮去逛上林苑。”

容娇也跟着点头:“姐姐们一打扮, 肯定是惊艳出众的!”

“光咱们打扮肯定是不行的。”白芷将目光落到容娇不施粉黛的面上:“到时候也给你倒腾倒腾。”

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不施些脂粉,的确是浪费了。

容娇素来对那些香香的脂粉不感兴趣, 但耐不住白芷的热情劝说。

况且姑娘家都是喜欢漂亮的。

犹豫片刻后,容娇就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姐姐们啦。”

小姜子此时踏入御膳房的大门,大声道:“端庆宫来了话,快些上菜罢。”

御膳房的宫人们都歇了话, 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等忙完一切, 姜德生就放了容娇她们去休息,转而换成了另一批宫人来。

容娇三人手挽着手回了房间。

白芷与白术先将自己打扮完, 再帮着容娇挑了衣裳。

“不许拒绝!”白芷先声夺人:“你瞅瞅你平日穿的,全是规规矩矩的宫装, 难得天气暖和了, 又是休息, 换上春装罢。”

白术手快,赶紧拿好了衣裳,塞到了容娇怀里, 把人赶着进了屋里换衣裳。

等容娇将衣裳换好,二人又兴致勃勃地为容娇打扮了一番。

打扮完细细一瞧, 白术二人竟是愣住了。

“容娇, 你上了妆, 比那些小姐夫人们还好看呢。”白术率先开口赞道。

白芷也点头表示赞同。

容娇新奇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是比自己往日里要好看。

“姐姐们也好看,叫我说,就和那四大美人一样好看。”被旁人夸了,容娇也笑容甜甜地夸赞回去。

不是敷衍的那种,而是语气真挚、眼中闪光的夸夸。

让白芷与白术都害羞起来。

拾掇好了,容娇再带上羊羔酒和杏仁酪,与白术等一道向上林苑走去。

这一路上,都点缀着嫩绿嫣红的春色,叫人瞧了就心生欢喜。

生了浅芽的枝桠之间,有羽毛鲜艳的小鸟跳来跳去,时不时娇娇地叫一嗓子。

柔暖的春风带着这娇叫去往另一侧的皇宫。

容娇停在了一个矮矮的树底下,摸到了一个鹅黄色的毛茸茸,驻足半晌才舍得离开。

“最近的鸟儿怎么这么多呀?”容娇轻笑道:“是因为今日春日来得晚的缘故么,小鸟们也要瞧一瞧这春光动人。”

白芷立刻回道:“这你们可就不知道原因了,我也是通过我在雀鸟司的一个朋友,才知道为什么呢——大约大半个月前,皇上忽然赏了雀鸟司,说是鸟儿养得活泼,很不错。”

“雀鸟司的人估摸着,是哪个散养的鸟儿讨了皇上的喜欢。于是,雀鸟司就将能放出来的鸟儿都放了出来,想再得一份赏赐呢。”白芷拍着胸脯道:“辛亏我在御膳房,每日都从皇上那儿走一遭,赏赐也是时不时的,不用像雀鸟司那样,伸头盼着皇上想起来。”

白术闻言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雀鸟司是无宠的妃嫔,咱们御膳房是宠妃似的。”

“哼,咱们瞧着不也和妃嫔没两样,不过是地位更低下一些罢了。”白芷叹了口气,忽地目光转向了容娇:“咱们阿娇这样好看,说不准给皇上瞧见了,便纳进了后宫里头呢。”

“我才不想做皇上的妃嫔呢。”容娇摇头道:“我是想呆在姑姑身边,好好孝顺姑姑一辈子的。”

若做了皇上的妃嫔,岂不是要姑姑来拜见她?

这怎么使得呢。

而且,她还没见过皇上呢。

若是像陆离那样儿,生得谪仙一般,脾气也好,那她也不是不可以……

想着心事,容娇脚下便绊了一下。

呸,方才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容娇回过神来,在心中悄悄地骂了自己一句。

怎么自从认识陆离之后,她总是想些乱糟糟的心思呢。

白术瞧着容娇红彤彤的面,奇怪地拉了一下容娇:“不过绊了一下,咱们又不会嘲笑你,怎么好端端地自己脸红了呢?”

“容娇可一向喜欢脸红,被夸了被骂了都会脸红。”白芷趁机打趣道:“早知道,便不给你摸腮粉了,叫你脸红一红,比什么都好看。”

容娇瞬间气哼哼,拉着白术朝前头跑去:“白芷姐姐可坏死了,我们不理她。”

“脸更红了,可更是好看了。”白芷见状,也提着裙子小跑起来。

三人笑闹着,到了黄公公的住处才堪堪停下来。

身为上林苑的总管,黄公公的住处就在上林苑的后面。

有几分诱人的春色,从墙头越过来,朝着容娇遥遥招手。

要想摘了上林苑的花朵,需要好好“贿赂贿赂”黄公公才行。

“黄公公!我来啦!”容娇是来熟了的,当下就推了门进去。

不想这门里头,除了黄公公,还有另外一个人。

黑瘦精明,是寿康宫的唐公公。

容娇脚步一顿,愣住了。

白芷与白术跟在后面,一瞧情况,也愣住了。

唐公公和气地笑了笑,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怀好意,让白芷与白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唐公公并没有在意她们两个,只将目光盯在容娇身上。

之前御膳房一见,他就看中了这小宫女。

一张素净的面儿,就那样明媚可人。

如今上了妆,抹了些脂粉,愈加美丽起来。

若是再将眉毛重新描一描、眼角勾一勾,等太后娘娘回宫,教一些御上的手段……

唐公公眼睛一眯:这样一来,太后娘娘何愁把握不住朝政呢?

“唐公公好。”容娇她们回过神来,齐齐向唐公公道了声问安。

唐公公看着容娇乖乖的模样,一笑:“若我没记错,你该是御膳房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咱、咱们得了空,来瞧瞧黄公公。”容娇有些磕巴。

闻言,容娇就有些紧张地望着唐公公。

这唐公公,看着面相上就不好惹,不会揪着她们不放吧?

要仔细讲究起来,工作时间来上林苑,怎样看都是玩忽职守。

若问出她们是来摘花的,还没有主子们的允许,这更是重罪了。

恐怕连黄公公都逃脱不了责任。

好在黄公公是老油条了,三言两语地就解释了她们为何到来。

还美化为御膳房研究新糕点的需要。

容娇松了一口气。

这也算是大半的实话了。

不过蒸出的花露并不算名贵,就算做出了糕点,也是给她们自己吃的。

就怕唐公公不会轻易相信。

“不错,这样认真的宫人很少见了。”出乎容娇的预料,唐公公不但相信了,还赞许了她们。

得了夸奖,容娇明显轻松了许多。

“多谢公公夸奖。”容娇弯唇笑道。

白术与白芷也笑了起来。

三人将准备好的羊羔酒与杏仁酪递上去。

小宫女就是好骗。

唐公公笑道:“姜公公教得好,御膳房的人都是这么懂礼数。”

一转头,唐公公对额上有了冷汗的黄公公摆手道:“姑娘们一片心意,你收下吧。”

唐公公还揭开盒子瞧了瞧,嗅见了杏仁酪的香甜味道。

“闻着好吃得很,是谁做的?”唐公公问道。

“是我!”容娇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唐公公点了点头,心中瞬间有了点想法。

“上林苑春色正好,你们快些去吧。”唐公公最后发了话,又特意朝着容娇笑了笑。

容娇见唐公公对自己十分和气,又夸赞了自己做的菜肴,对唐公公有了点改观。

原来就是长得凶呀。

还有点奇怪,总是盯着她。

再次谢过唐公公后,容娇欢快地拉着两个姐妹往上林苑

一直杵在后头的白芷和白术见状,总算松快起来。

三人顺顺利利地走出了黄公公的小院。

白术临走时回望一眼,瞧见唐公公仍是望着她们。

不,准确地说,是望着容娇。

白术心一颤,转头低声提醒了容娇。

“唐公公一直盯着你。”

白芷也皱了眉头,想起不久前才被处置的李公公。

再看着容娇今日一声娇俏的打扮,生了后悔之心。

“唐公公是有点奇怪。”容娇看见二人皱了眉头,宽慰道:“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专值夜班,也瞧不见唐公公的。”

白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上林苑的景色所吸引。

靠着黄公公小院的那个入口,一进去就是满眼的桃花。

一阵微风拂过,粉嫩的花瓣起伏成一片海洋。

端的是娇如朝霞,粲如锦浪。

一眼望去,恍惚云蒸霞蔚而出。

白芷在里头最会嬉乐。

趁着白术和容娇沉醉在美景当中的时候,她抓拾起石凳上积着的花瓣,撒到二人的头上。

容娇被带着清香的花瓣袭击了满脸,惊呼一声后便做了反击。

白术受了“袭击”,也不甘示弱地撒了回去。

桃林中花瓣飞扬,姑娘们的好听的笑声一阵又一阵。

如此嬉乐了一会儿,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自然,是方才笑得太过了。

“咱们不能久待,外头还有樱花、梨花与杏花。”白术好容易停了笑:“咱们在这儿先取了新鲜完好的桃花瓣,再分头出去采花,最后在西门那儿集合。”

容娇与白术俱是说好。

于是乎,白术去采杏花,白芷去采梨花,容娇则是去樱花那儿。

三人分开前,白术照旧是不放心地嘱咐容娇。

“樱花林靠着端庆宫,若是碰着旁人,可要早些避开。”

容娇听话地点了点头:“我都晓得的,姐姐放心吧。”

与白术二人分开,容娇一路朝着樱花林走去。

和桃花的娇艳不同,上林苑的樱花有种格外轻柔的美。

樱花瓣色泽粉淡,薄如蝉翼。

容娇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拾起好看完整的花瓣,再将其爱怜地吹吹干净,最后才放到自己的小篮子里头。

“容娇?”一个尖尖的声音忽地在容娇背后响起,叫容娇下了一大跳。

手上一用劲,那樱花瓣就碾作了香泥。

容娇一回头,对上唐公公深不见底的眸子。

这回不用白术在旁边提醒,容娇自个儿就觉着有些不对劲了。

“唐公公也来逛园子么?”容娇行了个礼,努力平静说道:“我、我好像没有告诉过唐公公我的名字是什么。”

唐公公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性子瞧着这般纯真,倒也不是什么都意识不到的蠢货。

不过这样也好。

什么都不懂的人讲起话来费劲,爱自作聪明的人用起来麻烦。

容娇这样的性子就正好。

活泼纯憨,最能让人喜欢,也最容易相信旁人。

“我是来找你的。”唐公公慢悠悠开了口,压低声音说道:“至于你的名字,是江尚宫告诉我的。”

乍然听见“江尚宫”三个字,容娇有些怔愣。

姑姑告诉的?

若是提到旁人,比如姜德生,容娇懵懵懂懂不清楚,兴许就被唐公公给忽悠过去了。

但偏偏唐公公说到了江尚宫。

提及江尚宫,小迷糊容娇就迅速头脑清醒了过来。

她从小就跟在姑姑的身边,可没见过唐公公。

反倒是姜德生时不时来,对姑姑嘘寒问暖。

自然,她长大后明白了“对食”的意思,也就知晓姜德生频频到访的原因了。

姑姑也从来没有同她说过,有关唐公公的事情。

可见,姑姑和唐公公是不相熟的。

唐公公的话语里面,却透露着和姑姑交情匪浅的意思。

唐公公在撒谎。

容娇心中对唐公公抬起来的一点观感,瞬间又下去了。

可唐公公为什么要撒谎呢?

骗她又没有什么好处拿。

容娇想了半晌,都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又忽然响起姜德生对自己说的话来。

“说是旁人问起,就说你和姑姑已经不来往了。”

“原来是这样呀。”容娇挤出一点笑容来,偏头作轻松的模样:“只是我与姑……江尚宫久不来往,没想到江尚宫居然还会提起我。”

唐公公认定了容娇傻得可爱,完全没想到容娇在这件事情上撒了谎。

“江尚宫到底收养了你一场,纵然与你不来往了,也是念着你的。”唐公公笑得精明:“你姑姑觉得你在御膳房做事情没有前途,特意叫我提携提携你。”

容娇这下子是半点不信唐公公了。

装作被继续低头捡拾花瓣,容娇缓缓朝着前面走去:“多谢公公了,只是我在御膳房做得很好呀——我没有什么本事,只会揉面做菜的,恐怕离不开砧板居灶了。”

唐公公瞧出容娇有点不乐意和自己说话,不过也没多想,只觉得是提及江尚宫,让容娇不高兴了。

和收养自己的人不再来往,当初得闹得多难看呀。

啧啧。

于是乎,唐公公端出一点长辈的笑容,也跟在容娇后面走着:“这你倒不用担心。寿康宫的小厨房里头,正缺着人呢。我方才尝了尝你做的杏仁酪,很是可口,太后娘娘必然会喜欢的。”

容娇随意收着花瓣,轻声道:“我刚刚入御膳房才一年多,手艺浅陋,怎么能去伺候太后娘娘呢。”

如此意思的对话重复了两三遍。

唐公公有些恼了。

看着这样好骗,怎么他好声好气废了这么多口舌,都没有骗得对方同意呢?

“我可敢说,来寿康宫的小厨房做事情,不论是待遇还是额外的赏赐,都会比御膳房好不少呢。”唐公公的声音中压着点火气。

容娇这回正要张嘴拒绝,却被一声巨大的“扑通”声给打断。

唐公公也愣在了原地。

樱花林旁边是碧波荡漾的明镜湖。

隔着明镜湖,便是举办春风宴的端庆宫。

这声响,听着像落水的声响。

有人落水了?

可怎么没听见呼救的声音呢?

容娇拎着花篮,急急向湖边奔过去。

唐公公想要跟随,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格外熟悉的背影。

只看着那慌张无比的模样,再联系方才的声响……

唐公公心中暗道不妙,也顾不得容娇,直接朝着那背影追去。

明明前几日还告诉他要安生一点!

如今太后娘娘和承恩公不在京城,他居然还敢在宫里头惹是生非!

一向平静的明镜湖不同往昔,一圈一圈地泛着起伏较大的波涛。

有重物落在湖里面。

樱花树种得距离较近。

漫天的樱花瓣遮在容娇的眼前,挡住了湖面的场景。

只有涟漪在不停地翻涌,重重地撞在容娇的心头。

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微微的刺痛使得容娇稍微冷静下来。

一点点地挪动着步伐,容娇缓缓靠近湖边。

有一点白色与黑色进入容娇的视线。

容娇眼睫一颤,又向前迈了一步。

眼前的东西完整地映入眼帘。

是一双鞋。

准确地说,是一双脚。

巨大的恐惧攫取住了容娇。

她浑身轻轻地战栗着,喉咙里发紧,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不能动了。

有点奇怪,这样惊惧的时候,容娇瞪大的眼看清了细节。

鞋底尺码偏大,应当是个男子。

有张手帕随波逐流,也飘在鞋边。

上头绣着菊花,好似还有字。

不是外头卖的模样,倒是像家里人绣的,很可能是年轻的女子。

是妹妹,还是妻子?

还有,他、他是死了么?

容娇慌乱极了,红红的眼尾泛出泪光。

别想了,别想了,快些走!

可身子却不听使唤,仍旧是僵僵地呆在原地。

偏偏水波,将那人往容娇这边推。

皇宫里头,每月都会有死人。

做活累死的、请不到医童病死的、惹了主子被打死的。

可容娇从没有见过。

喉咙里有低低地呜咽声。

是软软的,是无助的。

那人渐渐地近了,已经到了腰身的部分。

容娇眼前已然被泪光模糊。

模糊不掉的是悚慌畏怕。

有、有人来帮帮她么?

在容娇第一滴泪落下的时候,有只手遮在了容娇面前。

“娇娇,别看。”

是熟悉的、好听的嗓音。

容娇眼儿一眨,又落下一珠泪来。

是陆离。

他来了。

第27章 不解

眼前即将出现的可怖场景被遮住了。

容娇眨巴着眼儿,眼泪珠子似地往下滚。

面前的手掌很好看,是白净的模样。

指节修长, 掌心的掌纹生长得干净利落, 还有薄薄的茧子。

莫约是从小练字握笔写成的。

盯了会儿沈陆离的手掌心,容娇总算缓过劲来。

她浑身一软, 就朝着后头跌去。

沈陆离牢牢地扶住了容娇。

一边轻声安慰着不怕,一边扶着容娇去了僻静的地方。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宫女发出尖锐的叫声:“快来人!有人在湖里头!”

然后是忽然吵闹起来的人声, 无数的人步履匆匆。

叫太医、打捞、寻人。

有一道女子的哭叫格外醒耳:“阿蒙!”

但这一切的吵闹声,都被沈陆离隔绝在容娇的耳朵外面。

他的手虚虚笼住了容娇的耳朵。

容娇在无声地流眼泪。

她软软靠在沈陆离的怀中,一双纤手紧紧地抓着沈陆离的衣裳,浑身轻颤, 脸埋在沈陆离的肩上。

方才白术她们抹上的脂粉都被泪给冲花了。

幸好容娇生得好, 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更容易叫人心疼。

“没事儿, 没事儿了,我来了。”沈陆离看着容娇这模样, 心疼地不行。

他该一见到容娇就过来, 容娇便不会瞧见这样骇人的东西了。

可今日在春风宴上, 他穿了龙袍,只好临时抓着路蕤换了下外衫。

这便来晚了。

“他、他是死了么?”容娇抽抽嗒嗒地问道,声音中仍是打着颤儿。

沈陆离轻声道:“没事的, 有太医呢。”

这般说着,沈陆离放了一只手, 轻轻拍打着容娇的背。

渐渐地, 容娇平静了下来。

而沈陆离在等待的过程之中, 除了焦急、担忧之外,还有些小小的心虚和不好意思。

方才一见那场景,他就急急地冲了过来。

不慎叫了一句“娇娇”。

这是他在梦里,在心里,才敢对容娇说出口的称呼。

这般软和,这般亲昵。

带着他深藏在心头的那份喜欢。

只盼着容娇不要在意才好。

不然容娇问起,他倒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最坏的结果便是……容娇再也不愿理他了。

容娇缓了半晌,才从方才铺天盖地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面上湿漉漉的,容娇难受地用手一抹,而后仰头看向沈陆离。

“应、应该会没事的吧?”容娇眼中带着点希冀。

意料之中,容娇没有在意那句称呼的不对劲。

沈陆离有些高兴,也感到失落。

他低头望去。

原先轻拍着容娇背的手,变作在背后轻轻扶着容娇。

那双浅琉璃色的眼瞳,溢着脆弱的泪光,却有着皇宫中少见的良善。

沈陆离微微一顿,故意露出一分轻松的神色:“宫里的太医,医术都很高明。”

容娇闻言,就笑了起来:“那就好,我方才还以为他不好了,才吓成这副模样。”

有泪珠簌簌流下,在容娇嘴角的小漩中聚了极浅的一汪。

清清亮亮的,漾着喜悦。

沈陆离一愣,几乎要伸手替容娇抹去面上的泪痕。

春风吹来低低的铃铛声。

倒是不急。

是路蕤在提醒沈陆离动作快些。

毕竟他一个侍卫不穿外衫、抱着龙袍站在外头,还是挺招人注目的。

只盼着盛长福公公动作能快一些,给他再带一套衣裳。

他路蕤,堂堂的老国师嫡孙,生得英俊潇洒。

可万万不能因此丢了脸面!

“那个人好像不是宫里头的人?”容娇虽是笑了,但尚有几分余悸,抓着沈陆离衣裳的手还没放开:“是来参加春风宴的宾客么。”

沈陆离也没有改变姿势,仍是虚虚地半环住这温香软玉。

“十有八.九是的。”听了容娇的问题,沈陆离皱起了眉头:“我恐怕还要过去一趟。”

这就是最叫沈陆离烦心的地方。

他前脚刚走,后脚春风宴就有人出了事情。

他身为皇帝,必须要过去处理。

只盼着那人,不是他看中的新晋进士。

沈陆离这样一说,容娇才注意到沈陆离有些凌乱的外衫。

恐怕是匆匆赶来,加上被自己扒拉的。

四下瞧瞧,容娇又意识到自己在陆离的怀里。

“我、我先起来。”容娇咬着唇,忽地红了面,不敢看沈陆离,只急急慌慌地想要起身。

不想腿又软得很,一下子没起来,反倒更栽进了沈陆离的怀里。

沈陆离瞧着容娇一阵手忙脚乱,不由轻笑出来。

“你方才受了惊吓,先歇着缓缓吧。”看容娇有些不自在,沈陆离自己起了身,让容娇靠在墙壁上坐着。

容娇道了谢,觉得心口有些滚热。

又缓了半晌,容娇忽然想起唐公公来:“我方才是和唐公公在一块儿的,一听见落水声,唐公公也没和我打声招呼,一转头就不见了。”

沈陆离闻言,长眉一挑,心中就明了。

唐公公这样眼睛尖、极狡猾的人,恐怕是第一时间就瞧见了什么。

若是无关的人,唐公公才不会去管。

要是是与冯家敌对的人,这会子恐怕已经告到了他的面前。

可唐公公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那这起落水事件,只能说和冯家的人有逃不开的干系。

着急给人擦屁.股去了。

今日春风宴,冯家赴宴的,只有被承恩公嫌弃而丢在京城的嫡次子冯蝽。

加上那句女子哭喊的“阿蒙”……

沈陆离心中暗道不妙。

可容娇却还惨白着脸在这儿。

容娇对朋友的情绪变化格外熟悉。

看到沈陆离用手拨弄着香囊,容娇就察觉到沈陆离有些烦心。

“陆离,你有事便先去吧,公务要紧。”容娇弯了弯眉,笑道:“我自己不会有事情的。”

说着,为了叫沈陆离安心,容娇还撑着墙,想站起来。

所幸方才歇息了一会儿,容娇有了点力气,倒也勉强站了起来。

沈陆离扶了扶容娇的胳膊,容色温柔,正想说话。

却被外头的一阵喧闹给打断了。

有急促刺耳的铃铛声响起。

“皇上!皇上!”有女子在外头呼喊,嗓音中带着凄厉的哭腔:“臣女知道您在这儿附近,求求您为臣女做主,还顾蒙一个公道!”

——————

半盏茶的时间前。

路蕤将金灿灿的龙袍团作一团,塞在怀里,自己找了个视角绝佳的地方猫着——既能瞧见有无人来,又不会让旁人轻易发现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样。

路蕤猫在这儿,心头一半是酸溜溜,一半是着急。

酸溜溜针对的是沈陆离。

这小子……不对,皇上从小就样样比他强,唯独性子冷清,不爱搭理旁人。

小路蕤总是气哼哼地放话:“总是比我强又怎么样,我肯定比你先娶到媳妇!”

到时候恩恩爱爱,气死沈陆离!

没想到等真长大了,沈陆离在娶媳妇方面,好像还是要比他强。

毕竟他连媳妇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呢。

另一半的着急则是给了盛长福。

盛公公到底是年纪大了,腿脚居然这么慢。

沈陆离现在一时走不开,那他路蕤得去帮沈陆离看着呀。

无聊至极的路蕤开始数过路的人。

喔,这白发苍苍的老者一瞧就是太医,正被个小太监拉着,被迫“健步如飞”。

这个面色不佳的小宫女生得倒是清秀。

咦,这一个身着水纹八宝裙、身材窈窕的女子,倒像是春风宴上某位大家闺秀。

就是……怎么距离他越来越近了?

“皇上,臣女宋玉墙求见!”

伴着一声哭啼,那女子就跌跌撞撞跪倒在他的面前。

女子仰面,是一张极端庄的鹅蛋脸。

却生了远山眉,桃花眼。

让人无端觉得,这是个妩媚多情的女子。

如今是泪流满面,让人心生怜惜。

这张脸路蕤只觉得似曾相识。

但是“宋玉墙”这名字,他确实知道的。

当年宋太傅养外室的那一场丑闻,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呢。

抬头看见了路蕤,宋玉墙不由一愣:皇上不长这样呀。

还没来得及细想,宋玉墙就揪住了路蕤的衣裳,急急地问道:“皇上在哪儿?”

路蕤虽总是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不样,可这却是生平第一次,他距离女子这样近。

还是个美人。

美人妩媚的桃花眼中,是一种狠绝的恨意与极痛的心碎:“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皇上在哪儿?”

还没有等他回话,宋玉墙一扫团起来的龙袍,立刻道:“皇上是不是就在这儿附近?”

路蕤一下子慌张起来。

沈陆离的确是在这儿附近,但是是以“路侍卫”的身份。

那小宫女也在那儿,必然是不可能让宋玉墙去见沈陆离的。

不然这谎言不就是不说而破了么。

但宋玉墙的模样瞧着就是出了事情。

依着路蕤自己的直觉,应当就是方才的落水之事。

要是拦住了,宋玉墙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皇、皇上不在这儿,皇上在紫宸殿呢。”路蕤思来想去,最后咬牙道:“这、这位宋小姐,你先松手罢,我等会儿送你去紫宸殿面圣就是。”

宋玉墙面色一变,一眼就看出路蕤在撒谎。

路蕤暗道不妙,直接摇响了镀银铃铛。

只下一瞬,宋玉墙就站起,向四周转了一圈,厉声呼道:“皇上!皇上!臣女知道您在这儿附近,求求您为臣女做主,还顾蒙一个公道!”

嗓音凄厉,是痛彻心扉后才能喊出的声音。

路蕤原想上去捂住宋玉墙的嘴,此刻却是停住了动作。

眼中是十分的不忍。

容娇一脸愕然。

沈陆离却是听得明白:这女子,就是方才大声呼唤“阿蒙”一名的女子。

他必须要离开了。

“陆离,皇、皇上,在这儿么?”容娇嗓音怯怯,环顾着四周,最后不解地看向沈陆离。

她还没见过皇上呢。

若是等会儿碰见,她估计要紧张得不行。

沈陆离的面色微微凝固住。

第28章 宋玉墙

容娇这一句问话一脱口, 让沈陆离不免一惊。

回眼望去,是容娇一双懵懂不解、对他格外信任的眼眸。

在沈陆离微愣的档口,外头的宋玉墙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

“这位宋小姐似乎有要事要找皇上, 咱们帮着找一找吧。”容娇闻得宋玉墙凄切的声音, 心中也跟着难过起来。

罢了,告诉容娇罢。

沈陆离有一瞬的犹豫。

就在沈陆离准备开口的时候, 外头传来一道格外耳熟的声音。

“奴才见过宋小姐。”盛长福在这时姗姗来迟,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宋玉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面不改色地将手中拿的衣物抛给小盛子, 盛长福先上前打了声招呼。

宋玉墙知晓盛长福是伺候沈陆离的人。

压住喉咙里的凄声,宋玉墙抹去面上的泪痕,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嵌入柔嫩的掌心之中。

勉强稳定下心绪,宋玉墙朝盛长福微微弯腰:“盛公公, 臣女有要事要求见皇上, 还望盛公公为臣女通传。”

“皇上心系天下,自然知晓发生了何事。”盛长福语气带着安抚:“皇上也十分关心此事, 特地派了奴才来,请宋小姐去紫宸殿。”

宋玉墙闻言, 颇为惊诧地瞧了一眼路蕤。

这样一看就是吊儿郎当的滑头, 居然没有骗她?

可他手中, 怎么会莫名有龙袍出现呢?

路蕤被宋玉墙一道眼刀扫来,心口颤颤。

“额……皇上在回紫宸殿的路上,不幸被鸟儿弄脏了, 便和我换了个衫子。”路蕤心一慌,有些口不择言。

衣衫如何被鸟儿弄脏?

那自然只有……

盛长福和宋玉墙俱是一时失语。

“请盛公公带路。”宋玉墙轻咳一声, 哑着嗓子道。

盛公公也客客气气地带路。

小盛子颇为同情地瞧了眼那一团龙袍, 快速将外衫塞到路蕤的怀里, 飞也似地跑了。

好像生怕闻到什么不得了的气味。

路蕤:……

在后头听见了全程对话的沈陆离:……

好罢,好歹圆回来了。

往后再找机会算路蕤的帐——这一慌就乱说话的毛病,总得给他改了。

容娇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微微有了点笑意:“皇上有点惨。”

“嗯,的确。”沈陆离回过神来,看见容娇嘴角的那一点点笑意,便轻声评价了自己“是有点惨。”

外头仍有混乱的声音传来。

容娇推了推沈陆离:“快去吧,外头还需要你呢。”

身为侍卫班领,陆离应当出去维持秩序才是。

见沈陆离不放心地盯着自己,容娇就道:“我等会儿去西门那里,和白术姐姐们碰面。”

沈陆离颔了颔首,这才疾步离开。

容娇又依着墙缓了缓,将方才看见的惊惧一幕努力赶出了脑海。

而后慢慢向上林苑的西门走去。

白芷与白术早就等在那里了。

哪怕听见了明镜湖那边的响动,二人也没挪动一步。

“樱花林就在明镜湖那边呢,别是阿娇出了事,或是撞见什么不好的。”白芷也曾焦急地询问白术的意见。

她九分半地担心容娇,剩下半分则是给了自己旺盛的凑热闹心理。

白术最是谨慎沉静,仔细想了想过后,就摇了头:“不妥,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别等会儿阿娇寻过来,反倒是找不见我们俩了。”

若是那边出了事情,十有八.九是和春风宴有关的。

她们贸贸然过去,就怕自己也受了牵连,反而连容娇都救不了。

除此之外,白术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

江尚宫病重,容娇在这宫里可是暂时没有了庇护。

虽说有江尚宫准备送容娇出宫的传言,但到底不知真假,距离放宫女出宫,也尚有半年时间。

宫里随处都有可能发生危险。

容娇怎么说,也要自己学着应对一些才是。

于是,白术和白芷就带着焦急等在那儿。

等来了尚有些腿软的容娇。

唇色泛着白,让人心生怜爱。

白芷一个箭步冲上去,接过容娇手中的花篮。

掀开一瞧,连一半都没能装满。

“出了什么事情?”白芷担忧道。

白术则是朝白芷使了个眼色:一看这模样,就知道出了大事情!别着急在这儿问,先将人给带回去,好好安抚一下才是。

许是方才陆离一直无声的陪伴与安抚,容娇看着面色苍白,实则内心却是镇定许多。

这会顺着白术的话回忆,容娇只在一刹那有惊惧涌现。

随后,就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抚平。

这双手,为她遮住了最可怕的场景,让她免于纷乱呼喊之中。

也在她浑身颤抖的时候,给予了最温柔的抚慰。

有几分红润重新染上容娇的面庞。

容娇敛了敛眉,低声道:“好像有人落水了,似乎生死不明——我还碰见有个宋小姐着急求见皇上,就是为的落水之事。”

白芷瞬间燃起打听的兴趣:“我回头找人探探消息,咱们先回去。”

说罢,就挽着容娇走向回去的路。

白术跟在后面,对容娇的反应有些吃惊。

虽说容娇平日里最爱撒娇,也讨人喜欢,但遇到了这种大事情,还没有走不动道,可见承受能力还不错。

只是回头要多加劝导,不要留下什么阴影。

三人返回了御膳房后头的小院。

白芷放下了篮子,就出去动用自己广阔的人脉来打听消息。

白术则是为容娇冲了一杯蜂蜜水压压惊。

容娇尝了一口,满口都是清甜的桂花香味。

“这一尝就是姐姐亲手酿的桂花蜜,滋味好极了。”容娇捧着茶盏笑道:“我喝着呀,比神仙们用的琼浆玉露还好吃。”

白术瞧着不起眼,实际上有一手酿造花蜜的好本事。

等容娇到了御膳房,再搭上容娇蒸的花露,更是好上加好了。

白术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容娇的脑门。

“还能和我卖乖,可见没被吓到。”白术放心笑道。

容娇闻言,瞬间皱起好看的眉,嘴中嘟囔道:“谁说没被吓到,我险些吓得浑身不能动。”

幸好陆离及时出现。

这样说起来,每回她遇了险,陆离都会出现呢。

就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美人处于危难之中,总有个英雄来拯救。

而后一见钟情,美人以身相许,英雄抱得佳人归。

这是话本子惯用的情节了。

白芷和白术都看腻了。

偏偏容娇百看不厌。

每次看到,必然是春心萌动,面红如霞。

如今这样想着,容娇就感觉心又颤颤的。

不是方才受了惊吓的惊颤。

而是、而是忍不住捂着脸的颤动。

嗯,陆离自然能评得上英雄。

那她是不是也能……勉强算是个美人呀。

容娇自想着心思,竟是面红耳赤起来。

白术见状,又给了容娇一个脑瓜蹦:“怎么想着想着就笑起来了?可见没什么好惊吓的。”

“没有,可吓人了。”容娇回过神来,瘪了瘪嘴,将当时见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白术听了,也为容娇捏了一把冷汗。

幸亏最后没有看全,不然肯定被吓个半死。

别瞧白术老神在在,实际也没瞧见过死人呢。

“只盼着那个人能被救治回来吧。”容娇最后轻叹道。

白术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二人讲到最后,白芷带回来了消息。

落在湖里面的是新科探花,名叫顾蒙。

太医院急急派了人过去,也没能救回来。

因为在落水前,顾蒙就已经没了气息。

白芷说完这话,悄悄道:“我听相熟的医童说,顾蒙那张脸上,青青紫紫的,是硬生生被打死的!”

“皇上生了大气,已经着人调查了,如今最后嫌疑的,是当时跟着顾蒙出去的,一个叫冯蝽的公子,现在一干人等正在紫宸殿对质呐。”白芷说到这,皱了皱眉头:“我还打听到,唐公公带了好几个宫人前去,一口咬定顾蒙是失足落水而死的,和那冯蝽没有半点关系。”

白术闻言,当下就皱起了眉头:“原先只觉得那冯蝽有点嫌疑,现在倒愈发更惹人怀疑了。”

若冯蝽真的是无辜的,唐公公何必亲自带了所谓的证人过去呢?

更何况,顾蒙面上的青紫,便是遭人殴打的铁证。

这宫中的宫人与顾蒙素不相识,是没有胆子去殴打新科探花的。

惟有与顾蒙早有矛盾的贵族公子,才有这个嫌疑。

容娇也想起唐公公慌慌张张离开的事情。

“这冯蝽,与顾蒙之前有什么嫌隙么?”容娇不解道:“我当时还听见有位宋小姐,名叫宋玉墙,要求见皇上、讨回公道。”

那位宋小姐言语间透露出的恨意与悲痛,让容娇现在想起,都有些感同身受的难过。

白芷听见这三个名字,眼睛一亮,当下就一捶手:“你提起这位宋小姐,我便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说罢,白芷就将几个月前传遍了京城的事情说了一遍。

宋玉墙虽是庶出,但却是宋太傅唯一的女儿。

人生得格外美貌,又因着十几年前的那一场外室风波,算是京城贵女中的顶惹人注目的角色。

几月前,顾蒙中举,在状元街的游行上,与楼上的宋玉墙双目相对。

二人一见钟情。

顾蒙生得一表人才,又年轻中举,前途无量。

宋太傅理所应当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说到这儿,还是闻者说好的喜事。

可偏偏叫承恩公府的嫡幼子冯蝽听到了这个消息。

冯蝽为人花心善变,性子极为傲慢恶劣,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恶霸纨绔。

他素爱美人,一见宋玉墙竟是放言要娶宋玉墙为妻。

宋玉墙自是一口回绝,顾蒙也绝不让出心爱之人。

但宋太傅,面对冯家泼天的富贵之时,居然犹豫了。

这一来二去,顾宋二人的婚事仍是停留在问名这一阶段。

而冯蝽此人,开始不断地找顾蒙麻烦。

顾蒙先是迟迟得不到官位的安排,后来又屡屡遇险。

直到此次春风宴……更是命丧湖中。

“冯蝽真是可恶!”容娇听完了这一整段缘由,当下就皱起了眉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愤怒。

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还害了别人的性命。

这样的恶人,以命抵命也不为过。

白芷眼中也有同样的义愤填膺。

白术在宫里头的时日更长,听完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咱们在这儿骂他也没用,还是得听皇上的裁决——只是冯蝽是太后娘娘的侄子,现下又没有人证,只怕是难啊。”

容娇听了明白,坐在一旁默默地不出声。

白芷闻言,泄气似地道:“你说得对,咱们也只能在这儿空叹气罢了。”

外头遥遥地穿来呼声,御膳房要准备晚膳了。

“咱们还要做活呢,连叹气都不能。”白术站起身:“这件事也别想太多,横竖和咱们没有什么关系,别想多了,还影响自己。”

白芷点了点头,随着白术起身:“你还要值夜班,就先歇着吧,我和白术过去帮忙了。”

容娇蔫蔫地应下,倒在床上想着心事。

枕边放着容娇近日最喜欢的话本子,上头讲的也是贵族小姐与状元进士一见钟情,历尽波折的故事。

不过话本子里头,自然是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块了。

现实和话本子,是截然不同的。

容娇还想着宋玉墙。

宋玉东墙,多指女子美貌多情。

在京城贵女中,崇尚女子有德即可,美貌与才情是加分项。

但若是女子多情,就是不贞的名声。

只看这位宋小姐的名字,便知晓在太傅府恐怕处境不佳。

如今两情相悦的人也……

容娇从小就心软,见到猫儿伤了腿,鸟儿掉了羽毛,都会心疼上好几天。

现在听了这样的事情,心头像堵了一团软软的、湿哒哒的棉花。

若、若是她能为宋小姐做些事便好了。

可她能做些什么呢?

容娇翻了个身,将整个身子蜷了起来。

忽地,容娇猛然想起了一件事物。

她翻身下床,向着明镜湖小步奔去。

——————

紫宸殿,御书房中。

往常肃静的御书房中,如今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路老国师是先前讲好的,在春风宴后受沈陆离的召见,因而一早就在御书房等候。

等出了事情,唐公公领着一大堆人进来的时候,路老国师着实吃了一惊。

等搞清楚来龙去脉,向来爱才的路老国师当即生了气,立即上言,请皇上暂且扣押冯蝽,查明此事。

冯蝽早就被侍卫请了过来,正缩首缩脑地站着,瞧着就是十分心虚的模样。

但没有半分后悔的模样。

唐公公站在冯蝽的前头,心里十分糟心,但还得将这件事情处理好。

“皇上,奴才所查明的人证,都可以证明冯公子完全与此事无关。”唐公公平静道:“还请皇上公允,不要随意听信谗言,诬了冯公子的清白。”

“至于顾公子面上的青紫,太医也说了,可能是失足跌入明镜湖时,挣扎跌在石头上造成的。”

说到“听信谗言”这一句,唐公公还特意瞥了一眼屏风后头。

屏风之后,宋玉墙死死地咬着牙,掌心被指甲嵌出血痕。

听了唐公公的话,宋玉墙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冲出去与唐公公当堂对质。

杨嬷嬷及时拉住了宋玉墙,手掌温暖宽厚:“宋小姐冷静,唐公公是要故意激怒你。”

“唐公公既然带了人来,必然是有把握保住冯公子。”

“事发突然,端庆宫旁今日少有人往来。唐公公如今又带了这些劳什子的人证来,且不说真假,在旁人看来,在证据方面,就无可驳倒。”

“如今冯蝽有嫌疑,除了在顾公子前脚后出去外,就只有与顾公子的矛盾。若是宋小姐您出去,唐公公与冯蝽必然将话题往上引,少不得说出什么对宋小姐不利的话来。”

“宋小姐如今固然伤心,但也要注意保全自身——留得青山在,才能报仇不晚。”杨嬷嬷最后缓缓结尾道。

她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全,剩下的要靠宋玉墙自己想破。

譬如现在冯家风光赫赫,党羽众多。

纵然冯太后已经离开京城,但想彻底拔除冯家,还需要一段时间。

只看这一点,皇上就不能打草惊蛇,处置掉冯家最受宠爱的公子。

杨嬷嬷相信,宋玉墙自己能想清楚的。

寻常女子,要是见了心爱之人的尸体,少不得哭得肝肠寸断。

可宋玉墙不同,在顾蒙身边哭泣片刻后,就精神振作起来,自去搜寻人证。

察觉到宫人多被收买的异状之后,她又转身来求见皇上。

这样重情重义、冷静自持的女子,只要再有耐心一点,不怕报不了仇。

但现在,必须要把委屈和不甘,都吞到肚子里头。

杨嬷嬷叹了口气:她家皇上有时都要如此,更遑论宋小姐呢。

宋玉墙整个眼儿都发了红,口齿间有浓重的呼吸声,手掌上血滴渐渐落下。

但她方才那股不受控制的冲劲儿却慢慢地消散了。

只有眼角眉梢间的那股子恨意,愈发冰冷入骨起来。

屏风之外,沈陆离听着唐公公的话,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

“唐公公这话,是暗指朕是个会听信谗言的昏君了?”难得的,沈陆离对唐公公冷了脸。

唐公公讪笑一下,连连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不过是见到冯公子被污蔑,一时气愤罢了。”

路老国师又道:“此事颇有疑点,还请皇上继续调查。”

唐公公皱了皱眉,瞧了一眼精神矍铄的老国师:真是多管闲事的老东西,这件事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国师大人,这件事显而易见是顾蒙失足落水而致,路老国师不必如此多疑。”唐公公向路老国师道:“太后娘娘一走,这宫中本就人心浮动。路老国师您这样抓着一件小事不放,是不是想要宫中大乱才好?”

路老国师向来是干实事、少说话的人,如今一听这话,险些气得仰倒过去。

摆在沈陆离手边的一串金镶玉珠子被掷了出去,声响清脆地落在了唐公公的脚上。

下一瞬,唐公公就跪了下来:“奴才失言,还望皇上恕罪。”

沈陆离面上仍是淡淡,可整个人的气势都压了下来。

压得唐公公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皇上,何时有了这样骇人的气势?

唐公公在心里惊讶想道。

“你是母后身边的人,应当更加谨言慎行,不能丢了母后的面子。”沈陆离的嗓音极冷:“你既然自知有罪,那就下去自己领罚。”

说完,沈陆离就将目光落在了冯蝽的身上。

冯蝽脚一软,跪了下来。

“冯蝽,在京城寻衅滋事月余,罚禁足国子监半年。”沈陆离狠狠扣了下桌面,玉扳指发出极吓人的脆响:“朕会安排一个专门的教学师父给你。”

唐公公松了口气:这便是这件事情过去了的意思。

见冯蝽面上竟还有不情愿之色,他赶紧拧了冯蝽的大腿一下,带着人谢恩退下。

路老国师坐在一旁顺气,喝了口茶,等人退下之后,向沈陆离道:“人老了,反而愈加耐不住性子了,不如皇上多了。”

“老国师今日辛苦了,朕先派人送您回去。”沈陆离向路老国师和气说道:“相信过不了多久,朝堂上必定能焕然一新——这期间,还要老国师您多多相助。”

路老国师捋了捋长长的胡须,躬身行礼了一礼:“皇上有此意,臣等必然鼎力相助。”

沈陆离轻轻道:“朕记得,顾蒙还有个亲生弟弟,明年便要参举。”

“臣会多多照看。”路老国师点头道。

“多谢老国师您费心了。”沈陆离道:“盛长福,代朕好好送老国师出宫罢。”

盛长福去送路老国师出宫门,杨嬷嬷扶着宋玉墙从屏风后面出来。

“皇上,奴婢去请太医,为宋小姐包扎。”杨嬷嬷行了一礼,展出宋玉墙鲜血淋漓的掌心。

沈陆离颔首应允,然后转向宋玉墙。

“抱歉。”沈陆离垂下眼帘,轻声道:“如今情形……”

宋玉墙转过脸,哽声打断:“臣女并不是那等不顾大局的人,也明白皇上的为难之处……臣女只想问一问,要过多久?”

沈陆离眼中闪过一抹冷然:“至多一年——朕向你许诺,等到了那个时候,将冯蝽亲手交予你处置。”

“臣女记住了,希望皇上谨守诺言。”宋玉墙福了福身:“臣女告退。”

竟是转身就走,也不顾手上的伤了。

杨嬷嬷会给宋玉墙安排好一切。

沈陆离并未阻拦,只是翻开从前的布置,着意添上了许多新的计划。

“皇上,江尚宫派了人来,想要见您,说想起昔年往事,想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您。”小盛子进来回禀。

沈陆离眼神一凛:“将江尚宫的人带进来。”

——————

杨嬷嬷拉住了宋玉墙,带着她去了太医院,先处理手掌心的伤口。

伤药敷在伤口上的时候疼极了,但宋玉墙一声痛呼都没喊出来。

只是垂着眸子,用处理好的那只手,攥着一张帕子。

上头绣着浅紫色的菊花,一旁还有宋玉墙的小名。

这样的帕子,她也为阿蒙绣了一张。

但方才阿蒙的袖中,并没有见到。

莫约是掉到明镜湖之中了。

阿蒙给她留下的念想,只剩下那些记满笔记的书了。

宋玉墙失神地想着。

“皇上已经派人将顾公子送回去了,还吩咐殿中省给办后事,破例照四品官员的规格。”杨嬷嬷叹道:“宋小姐放心罢,皇上是说到做到的人。”

宋玉墙一声不吭,任凭杨嬷嬷安排人送她出宫。

宫道漫长,宋玉墙静静地跟随,像一缕艳丽的孤魂。

高悬的灯烛之下,是沉重朱红的宫门。

竟然已经入夜了。

“到了,宋小姐。”双鸢轻声道:“太傅府的马车还等在外头,奴婢就不相送了。”

宋玉墙礼貌地点点头,便自己往宫门前走去。

将要靠近宫门的时候,宋玉墙听见一句软软的呼唤:“宋、宋小姐!”

她皱了眉,脚步一顿,转身望去。

望见一个长相甜俏的小宫女,有些怯怯地望着她。

宋玉墙眼中亮起光芒:是不是在端庆宫或上林苑做事的宫女,看见了冯蝽杀.害阿蒙的场景,或是知道什么证据?

但细细一瞧,那宫女所穿,并非是上林苑或殿中省宫女的服制。

若是宋玉墙记得不错,那是御膳房的服制。

“有事么?”眼中的光暗淡下去,宋玉墙的语气也比寻常要冷一些。

容娇眨了眨眼,小心又紧张地看向宋玉墙。

宋小姐人生得真是妩媚娇美,却是个与容貌截然相反的冷美人。

容娇从内心深处挺怕这样性子的人打交道。

可宋小姐的眼儿却是红得吓人。

正在宫门口值班的侍卫也向容娇投来疑惑警惕的目光。

“宋小姐,这个给你。”容娇闭了闭眼,一下子冲到宋玉墙前头,将手中的盒子塞到宋玉墙手中。

将盒子给塞紧实了,容娇就转身跑走了。

宋玉墙懵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一时没拉住容娇,就这样看着人跑了。

值班的侍卫轻咳一声:“这位小姐,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

宋玉墙忍住想要去追的冲动,带着疑惑上了太傅府的马车。

从小服侍的贴身丫鬟,瞧着宋玉墙有些狼狈的模样,心疼道:“小姐,您要节哀,顾公子知晓您这样,必然会伤心的。”

宋玉墙缓缓挺直腰脊,一边打开容娇给的盒子,一边道:“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给阿蒙报仇。”

盒子打开,有股暖暖的甜香扑面而来。

丫鬟惊讶道:“这是您最喜欢的奶黄酪呀!”

但是宋玉墙并没有在意那一碗看着就精致可口的奶黄酪,而是紧紧地盯着奶黄酪旁边的东西。

那是一个帕子,绣着菊花,绣着“阿蒙”二字。

和宋玉墙手中帕子,正好是一对。

忍了许久的泪忽然落下。

宋玉墙将那帕子捂在胸口之上,想起容娇的模样。

“多谢。”宋玉墙轻声念道。

眼中有两行清泪落下。

第29章 奶黄酪与黄橙冻

容娇给宋玉墙送东西, 双鸢目睹了全程。

为了谨慎起见,双鸢手脚极快地回了紫宸殿。

“回皇上,奴婢将宋小姐给送出宫了。”双鸢进去回了沈陆离:“奴婢方才瞧见, 容姑娘拦了宋小姐, 还递了个盒子过去。”

沈陆离闻言,搁下了手中的朱笔:“她们可有说些什么?”

双鸢摇了摇头:“容姑娘送了东西就转身走了, 没什么说话的时间。”

“朕知道了。”沈陆离叹了口气。

容娇她……最是心软不过了,应当是做了好吃的来安慰宋玉墙。

“你去和盛长福讲一声,暂且不必准备热水了。”沈陆离抓紧时间, 重新执笔将最后的几句话写下:“将前几日送去清洗的侍卫服制带一套过来罢。”

双鸢应下,心中明白。

皇上是要去见容姑娘了。

在双鸢将要走出御书房的时候,沈陆离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朕记得小盛子最爱往雀鸟司跑,叫他给朕挑一个漂亮的、会说话讨喜的鹦鹉来。”

双鸢又应了一声, 心中对小盛子颇为同情。

这瞧着是一个为皇上做事的好差事, 可叫盛公公知道了,定要追究小盛子爱热闹了。

————

沈陆离将一切给收拾好, 踏上去御膳房的小路。

这条路沈陆离已经走惯了,轻而易举地就能绕到阴影处, 悄无声息地避开旁人。

但今天晚上, 沈陆离可是做不到静悄悄了——他带了一只雪白漂亮的鹦鹉, 时不时地就嚷嚷出一句话,惹人注目。

甚至还有个好奇心强的宫人,要上来逗一逗这鹦鹉, 还问一句:“你瞧着面生,走路又老低着头, 是雀鸟司新来的小宦官么?”

沈陆离没被人这样问过, 只能颇为尴尬地含糊过去。

这鹦鹉吵闹的很, 小盛子怎么挑得鸟儿?

沈陆离在心头不满道。

好容易走到了御膳房门口,沈陆离就察觉到了和往日不同的地方。

往常容娇在里头做膳食,总有些声响。

热热闹闹的,带着沈陆离喜欢的烟火气。

但今日御膳房里头,却是没什么声响。

柴火轻微的爆燃声、水汽缓缓蒸腾的动静……

连这些都没了。

沈陆离站在门口,听到里头软软的叹气声。

一声接着一声,可见主人的哀愁。

略略整理了一下情绪,沈陆离带着点笑意推门而入:“怎么今日没有起火做膳食?”

容娇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话本,旁边还搁着一个盖起的小碗。

看见沈陆离进来,容娇面上才有几分笑意:“陆离,你来了呀。”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有心思起火了。”容娇眉眼间有几分难过涌出:“我下午重回了一趟明镜湖,在湖边捞了那顾公子的帕子,洗净后还给宋小姐了——只希望能稍稍有所安慰罢。”

沈陆离闻言便是微愣。

没想到容娇,竟是为宋玉墙做了这些。

瞧见那柳眉间絮子般丝丝的愁意,沈陆离的心就格外软了软。

容娇她呀……怎么就这样良善热心呢。

叫他愈发地喜欢了。

“你放心,你的举动对宋小姐来说,必定是个抚慰。”沈陆离对容娇柔声安慰,而后轻笑道:“你且放下这件事情,猜一猜我给你带了个什么好东西?”

“陆离,谢谢你。”容娇露齿一笑,颇有兴致地猜起了谜。

千层油饼、阁老饼、水明角儿、山楂酥……

容娇将京城中所有的、有名气的好吃的都猜了个遍。

沈陆离不禁失笑,正想开口,就听自己后头传来一句话:“不是吃的!不是吃的!”

这声音尖尖的,有种小孩的稚嫩感,听了就让人心生喜意。

容娇一时没听出来,佯装丧气地趴在桌上,抬起眸子看着沈陆离:“居然不是好吃的呀……”

尾音被拖长,软软糯糯间是熟稔的撒娇语气。

听得沈陆离耳尖微红。

说完这句话,容娇才猛然反应过来:“方、方才是不是鸟儿在说话?”

沈陆离提着的鹦鹉又开了口:“不是!不是!”

容娇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沈陆离松了松眉眼,将背在后头的鸟笼子给提到了桌子上头。

那鹦鹉本就生得雪白无暇,被这亮堂堂的烛光一朝,竟是有些威风逼人的意思。

容娇一见了,就叹道:“好漂亮的鸟儿——这羽毛比牛乳凝糕还要白呢!”

沈陆离一双生得清冷的长眉弯起,笑意温柔。

娇娇这比方,当真是新奇有趣。

叫他听之不忘。

喔,小盛子选得鸟儿还算可以,的确讨人喜欢。

不错,沈陆离在心里头,已经悄悄地唤容娇一声“娇娇”了。

心头痒酥酥地想着,沈陆离手上也没闲着。

将那雪白鹦鹉从笼中放了出来,安置在笼子上头,正好供容娇抚摸逗玩。

那鹦鹉最吸睛的就是那一双眼睛。

不大,却滴溜溜地转着。

再配上鹦鹉面上有些滑稽的表情,足以逗得容娇明媚一笑。

“美人!美人!”容娇才抬了手,那鹦鹉就十分自觉地将头凑上去,一边濒临破音地激动叫嚷,一边用头上蓬起的鸟羽去蹭容娇的手。

容娇被鹦鹉夸了美人,笑得愈加开怀:“这鹦鹉,竟是被养得有些油腔滑调了。”

说罢,又用指尖浅浅戳着鹦鹉的羽绒。

那指尖被雪色的羽毛衬着,愈加粉粉嫩嫩起来。

沈陆离瞧着,竟是觉得心头有些发酸。

“前些日子雀鸟司收了个叫天子,总喜欢逞着嗓子唱歌,又总不在曲调上,竟是把这鹦鹉给带歪了。”沈陆离浅笑着解释:“所幸没有带得太歪,反倒有种别样的逗趣。”

“我瞧着也有趣,就带过来逗你开心。”

容娇爱不释手的轻轻抚摸这鹦鹉,闻言就认真地看向沈陆离:“谢谢陆离——等下回你生了气,我肯定也想法子让你高兴起来。”

鹦鹉见容娇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赶紧怪叫了一声,上去轻轻啄了一下容娇鬓角。

“摸!摸!”鹦鹉不满地表达自己的诉求。

容娇的鬓角散乱下来。

她刚想抬手去整理,便有人先了她一步。

颊边传来温热的触感,容娇猛然瞪大了双眼。

陆离……方才帮着她整理了鬓角?

沈陆离撞见容娇眼中的惊讶之感,有些懊恼于自己的手快。

怎么想着帮人整理鬓角,这手就自己抚上去了呢?

看看娇娇这模样,必然是被他的唐突给吓到了。

指尖仍旧残余着软嫩的触感,让沈陆离心动不已。

他人生头一回地磕巴道:“那、那儿被鹦鹉啄散了。”

容娇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还留有几分余温。

整理鬓角,按姑姑的话来说,是格外亲密之人才能做的动作。

可、可方才陆离做了,她却升不起半分避嫌的心理。

反而觉得……是陆离的话,她就没所谓了。

再听沈陆离的话,容娇也磕巴地回复道:“知、知道的,谢了。”

果然陆离是顺手帮了个忙么?

容娇垂下眼帘,心头情绪莫名低了些。

沈陆离那边心情也是复杂。

娇娇这小傻子,是不介意他的靠近呢,还是觉得朋友之间,这样做是寻常之举呢?

两人皆是生了心事,幸而中间夹了一只爱捣怪的鹦鹉。

鹦鹉见自己讨乖半晌,这二人竟是谁都没理自己,兀自四目相对。

它自打被雀鸟司培育出来,还没受过这被人冷落的鸟气呢!

每回它惹得最漂亮的人笑起来,肯定都有人给它喂好吃的以作奖赏。

可现在!这两人都那么好看,都笑了半天了,怎么它一点奖励都没有!

它已经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吃东西了!

都快饿瘦了!

鹦鹉生了气,低头啄了啄盖着的小碗,发出怒音:“吃!”

容娇睁圆了眼睛,又摸了摸鸟羽以作安抚,惊奇道:“这小家伙真有趣,生气了便要吃的。”

“我倒是疏忽了,忘记带鸟粮来了。”沈陆离也上手摸了摸,不过是摸在翅膀上。

和容娇的手,保持着一点点的距离。

沈陆离甚至能感觉到,从容娇手上传来的浅浅温度。

眼睫微微一闪,沈陆离怀着点私心,在翅膀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我这儿是有吃的,只是得委屈你了。”容娇笑得绵软,指尖点了点方才被鹦鹉啄过的碗。

沈陆离轻笑起来,正经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它替我逗了你开心,这便算是我给它的报酬罢。”

“哼,拿我做的奶黄酪来当报酬。”容娇横了沈陆离一眼,带着几分娇嗔地说道:“真是前有借花献佛之事,今有你借食献鸟。”

说完这话,容娇犹豫了一小下,软声做了补充:“奶黄酪的原料难得,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呢,若是你舍得,恐怕以后便没有口福了。”

沈陆离抿了抿唇。

他若是要吃,御膳房自然能想尽办法做了送过来。

但是容娇亲手所做的,可就这一碗。

瞧了眼翘起冠羽逗容娇一笑的鹦鹉,沈陆离闷闷想道:这样千金不换的一碗奶黄酪,他才不想让给这只傻鹦鹉。

沈陆离此时,格外地小气起来。

若是盛长福在此,恐怕要惊掉下巴。

皇上素来宽容大度,如今竟是在和一只鹦鹉争吃的?

最后还是由容娇动手,挖了一小勺给鹦鹉吃,剩余的都留给了沈陆离。

“都快凉了,快些尝一尝。”容娇笑道。

沈陆离早就被那浓郁的奶香味勾起了馋虫,倒也不再客气,舀了一大勺。

奶黄酪未入口时,是浅黄色的固体。

但是一入口,就瞬间化作顺滑的乳香,充盈了整个口腔。

醇厚、香甜,只这简单的牛乳香气,就能让人念念不忘。

沈陆离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喜欢与赞美。

容娇笑眯眯地望着沈陆离。

“宫中的膳食多以繁复为佳,我先前做的算是简单的,但若论单纯滋味,还是这奶黄酪是最好的。”容娇道:“还有一味黄橙冻,也是以食材本味为主的。”

说话间,那鹦鹉也用完了奶黄酪。

鹦鹉盯着空空的小碗,偏头看了半晌,似乎在研究为什么啄了几下就没有了。

将头正过来,鹦鹉微张了嘴:“还要吃的!”

容娇抿唇一笑,沈陆离伸手戳了戳鹦鹉的嫩黄嘴:“贪吃鸟!”

“剩下还有个黄橙冻,凉凉的,你可不能吃哦。”容娇认真地对鹦鹉说道。

沈陆离讶然道:“凉的,这时候么?”

“也不算很凉啦。”容娇有些心虚地撇开脸:“我心情不好嘛,不好的时候就爱吃一些凉凉的,就能将心里头的不痛快给冲掉啦。”

沈陆离还欲开口说话,就见容娇眼儿一转,幽幽望过来,轻哼道:“拿人手软,吃人嘴软——你吃了我的奶黄酪,就不许再说我胡闹,不然就不给你吃黄橙冻!”

“好好,都听你的。”沈陆离下意识笑出来,说得极温柔,含着几分不经意的宠溺意味。

听得容娇面上泛起薄薄的红云。

“那我去给你拿。”容娇用转身遮住红起的面儿。

沈陆离轻声应下,心中盈满了笑意。

娇娇,怎么会这么容易面红呀。

一面红就想跑走,就像小兔子似的。

————————

黄橙冻是放在底下冷库里头的。

容娇进出了一回,身上就带了寒气。

等到容娇回去的时候,桌上就放好了热热的水。

沈陆离正在用两根手指轻轻钳住那鹦鹉,低声斥道:“这不是给你准备的,不许动。”

那两根手指格外修长,像用玉雕成的一样。

容娇瞧见了,觉得比姜公公宝贝的那个白玉雕像还要好看。

陆离,怎么会哪儿哪儿都这么好看呢。

往日巡逻的时候,定然是被小宫女们悄悄看的。

容娇脑中莫名想到这一点。

又莫名有些闷闷起来。

低头一瞧,那黄橙冻装在素白的碗中。

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摇着圆润的身体。

可口诱人极了。

黄橙冻,便是要先选表皮光滑无破损的好橙子,然后用刀将橙子皮切开,加入白糖,放入热水中煮熟。

将煮熟的黄橙子取出,去掉果核后捣出汁水。最后用干净的布将黄橙汁水滤进模具之中,放入冰窖冻成型。

若是夏日,就可冻得硬邦邦的,再磨成冰沙吃,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因着仍是春日,容娇就冻作了半软的透明状。

先前做的时候,容娇自己尝了一小块,酸甜可口得很。

如今做成了,想来味道也是极好的。

这般想着,容娇便自然抛却了心中那点莫名的闷闷感,转而舔了舔唇,期待起黄橙冻的滋味来。

沈陆离恰好在此时抬眸。

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容娇那双亮润的红唇。

似雪中一点红,牢牢地抓着沈陆离的眼,让沈陆离心口乍然漏了一拍。

第30章 呼呼

还是一阵刺耳的鹦鹉鸟叫让沈陆离回过神来时。

原来是他无意识间手指用了力, 险些让鹦鹉喘不过气来。

“坏人!坏人!”鹦鹉整个都炸了毛,从沈陆离手中挣脱出来,扑扇了一下翅膀, 往容娇的肩上飞去。

在飞走前, 鹦鹉还不忘狠狠地啄了一下沈陆离,力气颇大, 让沈陆离倒吸了一口气。

口中发出轻微的吸气声,沈陆离抬了头,就见那鹦鹉落在容娇的肩膀上, 紧紧地贴住了容娇。站稳之后,又斜眼看着自己,口中发出挑衅的鸣叫。

倒是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了。

沈陆离微微摇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容娇面上转了一圈。

虽是低着头, 却能看到容娇柳眉弯弯, 带着欢喜的笑意。

这鹦鹉机灵得很,挑了个他不敢动的好靠山。

沈陆离这般想着, 唇角勾起了几分笑意。

容娇却是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方才低头去瞧黄橙冻,一抬首, 就看那鹦鹉朝自己飞来。

而后是沈陆离轻轻拧起的眉尖, 与那修长手指上的扎眼红痕。

再看一眼, 陆离竟是笑起来了。

“是不是痛得很呀?”容娇心道不妙:莫非是陆离疼傻了?不然怎么被鹦鹉啄红了还笑呢?

她赶紧上前两步,着急地询问起来。

沈陆离闻言抬眸,正撞进容娇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盈盈含着几分心疼。

像忽然落下的清润春雨, 在他心上漾起涟漪。

“嗯,有点疼。”沈陆离又垂下了眼帘, 微微偏了头, 将原本到嘴边的“没事”二字给咽了下去:“不过也没有啄破, 忍一忍便好了。”

话虽如此说着,沈陆离却是将手递了一些出去,正放在烛光下。

容娇看得更加清楚了:鹦鹉是下了力气啄的,如今已经是红中泛着青色了,甚至还有点微微的红肿。

“哎呀,都有些发肿了,还说要忍一忍呢。”容娇瞧清楚了,原本含了笑意的柳眉蹙起,带着焦急。

她放下了手中的黄橙冻,小心地拉过沈陆离的手,弯下腰低头细看着。

沈陆离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他重新抬起眼睛,用目光悄悄地描摹着容娇的眉眼。

从光洁白皙的额头起,到蹙起的眉尖处停下。

“没事,瞧着吓人罢了,不疼的。”沈陆离转了念头,轻声说道。

娇娇这样好看的眉,怎么好皱起来呢。

是他方才鬼迷了心窍,竟说出让娇娇担心的话。

“不许逞强的,疼便直说。”容娇才不信沈陆离这话,只当是为了让自己宽心才说的。

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门夹伤了手,为了不叫姑姑担心,也是咬着牙说不疼的。

姑姑却一眼看出她在撒谎,帮她吹了吹手指,还去找了药酒给她擦。

回忆完往事,容娇也学着江尚宫的模样,嘟起朱唇,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红肿处呼气。

“姑姑说过,这样呼一呼就不那么疼了。”容娇见沈陆离呆愣在原地,以为是自己吹得没有效果,让沈陆离觉得受了骗,就细声细语地解释道:“我亲自体验过,的确是有用的,没有骗你——若是你还疼,我就再给你呼一呼。”

说罢,容娇又给沈陆离呼了好几口气。

从方才第一口气落到指尖上的时候,沈陆离整个儿就懵了。

他浑身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指尖那一块还有所反应。

那气儿是带着暖意的,落在指尖上的时候,就化作浅浅的凉气,绕着那红肿处,给予极轻柔的抚慰。

疼痛感的确是消退了许多,转而涌上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这股子酥麻劲儿在指尖停留些许,就顺着四肢百骸而上,最后一起蔓进沈陆离的心房里头。

心里头像被荡漾的春水拂过,格外软和。

沈陆离莫名的想起那日,容娇醉酒了的模样。

他当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像陷入一场芬芳旖旎的美梦。

不愿醒来,只想牢牢地抓住这一刻。

“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好多了?”容娇呼完气,一双眼儿亮晶晶地望向沈陆离。

沈陆离眨了眨眼,从那股让人沉溺的麻酥酥中回过神来,灼灼地望着容娇。

他微微张开唇,正想要张口,眼前却突然有雪白一闪而过。

是那只鹦鹉,自觉被冷落多时,不满地扑扇了翅膀,从容娇肩膀上扑到了二人之间的桌上。

容娇微微一惊,松开了抓着沈陆离手指的手。

鹦鹉此时有些不高兴:它都向着这美人儿寻求帮助了,谁知这美人儿半点也不帮着它,只顾着关心那个坏人。

难道这坏人生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它要告诉美人儿,千万不能沉溺于美色,被这坏人给蒙骗!

但鹦鹉到底不是人,又进入雀鸟司的时间尚短,受过的训练少,如今又生着气,竟是张着嘴儿,一时卡壳。

“不过一时不理你,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容娇以为是鹦鹉讨笑的新法子,笑着摸了摸鹦鹉柔顺的鸟羽。

鹦鹉一激灵,从嗓子眼蹦出听过的一句话来:“以色侍人,焉能长久!”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让容娇好生愣了一会儿。

还是鹦鹉又去啄沈陆离,让容娇明白了这话是对着谁说的。

容娇顿时笑得开怀,几近要前仰后合。

沈陆离正记着鹦鹉的仇呢——方才它忽然飞起,惊着了娇娇,让娇娇松了手。

此时他一个眼神斜过去,就让那鹦鹉收了欲啄的动作,整只鸟都缩了起来。

坏人就是坏人!一个眼神都这么吓人!

鹦鹉委委屈屈地轻叫了两声,想继续往容娇的肩上跑。

却被沈陆离不动神色地按住尾羽。

要是杨嬷嬷在场,必然觉得这场面有一些眼熟。

——这不就有点像先帝在时,后宫妃嫔们争宠的寻常场景么?

败者和这鹦鹉一样,气急败坏却不能不做表面功夫(继续委屈地叫,转头装作梳理羽毛,伺机去啄沈陆离的手)。

胜利者就像沈陆离一样,眼角眉梢间都有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他稍稍前倾了一下身子,用一只手微微护着容娇的肩膀,眼神温柔地看向容娇:“你小心些,别笑仰了过去,磕着自己。”

容娇笑着道了谢,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止住笑意后,却是时不时地往沈陆离面上瞥。

那目光每次都是一触即分,像忽来忽去的一阵风。

直触得沈陆离面颊发烫。

“我面上有什么脏东西么?”沈陆离摸了摸自己的脸,向容娇不确定地问道。

容娇却是咯咯一笑,眼波继续俏皮地流转在他面上 :“没有啦,是我在欣赏陆离你——能被鹦鹉说是以色侍人,可见陆离你生得真是好看。”

“不过我相信陆离的能力,哪里需要靠容貌呢。”容娇朝沈陆离一笑,做了个捏拳鼓劲的动作:“我可是仔细看过了,陆离你将来必然会出人头地,指不定能当上禁军首领呢。”

不等沈陆离回话,容娇就转了身:“你且等着,我先帮未来的禁军首领拿药酒。”

望着容娇轻快的背影,沈陆离笑意温然,甚至心情愉悦地安抚着缩成一团的鹦鹉。

“还不错,叫她这样开心。”沈陆离道:“回头叫雀鸟司的人给你加餐。”

鹦鹉显然不领情,嘴上骂骂咧咧地一头扎进了笼子,还十分主动地用嘴把门给带上。

显而易见地拒绝沈陆离的靠近。

容娇脚步哒哒地去拿药酒,又很快脚步哒哒地回来了。

“来,我给你涂。”容娇在沈陆离对面坐下,大大方方地将手伸出。

沈陆离神采逼人的凤眼中,此时盈满了笑意:“好。”

然后将手递给了容娇。

容娇一边涂着药酒,一边帮沈陆离呼气。

又怕沈陆离觉着无聊,便说道:“这鹦鹉瞧着有趣好动,没想到也是个乖巧的,还知道自己回笼子。”

沈陆离看了眼鹦鹉,见对方得了夸赞,又洋洋得意地竖起冠羽。

“它性子天生顽劣,如今是玩累了。”沈陆离的目光落在自己已经有了淤青的指尖上:“不然,还不知道要这么折腾呢。”

容娇也看着那淤青,点头道:“的确,它虽然有趣,但也太凶了一点,还是要好好教一教。不然将来若是啄了哪个主子,恐怕连鸟命都要丢了。”

说完这话,容娇就搽完了药酒,边收拾边嘱咐了沈陆离一些注意事项。

尤其是饮食方面的忌口。

沈陆离一一应下。

“我到了该下夜班的时候啦。”容娇这才想起那黄橙冻,连忙给沈陆离打包了一半:“你回去记得快些吃,不然要化掉了。”

“好,你也快些回去。”沈陆离温声回答,然后提着敢怒不敢言的鹦鹉离开。

沈陆离在合上门前,照旧轻声说道:“回见。”

容娇将药酒递过去,软声回应:“陆离,回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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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御膳房的灯,容娇就踏上回屋的路。

中途还稍稍停了一会儿,仰头望着漫天的星籽。

让容娇想起沈陆离的眼睛来。

和这繁星一样,不自觉地就能将人的目光吸引进去。

她便又回想起方才的种种,不由笑起来。

陆离真好呀。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为了让她心情高兴,特意带了一只鹦鹉来呢。

容娇捂住了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容娇回了小院。

不想屋里还亮着灯——是白术在等容娇回来。

容娇刚踏进屋子里头,白术就直直地打量着容娇。

细细盯着容娇的眼角眉梢,好似要将容娇的面上看出一个洞来。

“姐姐怎的这样看我?”容娇不解地问道。

白术认真地瞧了一遍,才露出放心的笑容:“我回来时瞧你不在屋里,又听白芷说,你接班的时候耸眉耷眼的,就生怕你受了打击,想等着你,开解开解你。”

“姐姐放心罢,我已经好多了。”容娇将黄橙冻搁在了桌子上头:“喏,我带了黄橙冻回来,都有些化了呢。”

“有些事情呀,不是咱们能管的。发生在谁身上,也都是个人的命数,你不必为此自责。”白术拿起一块黄橙冻,思虑了片刻,还是对着容娇叹道:“你年纪小,不经事,头回遇见这样的事情,难免会难过伤神。只是容娇呀,你要记着一点——在这皇宫之中,无论如何,都要以保全自身为前提,最好一点都不沾染旁的事情。”

只有这样安安分分的,才是在皇宫中活下去的最好办法。

自然也有人想去钻营,那便要看自己的福气了。“

容娇点了点头:“白术姐姐,我都知道啦。”

然后拿了一块黄橙冻,认认真真地啃了起来。

白术倒是微微一顿。

若是说容娇傻,却偏偏能在小地方将人机灵地糊弄过去。

要是说容娇聪明,但她却总是执拗地坚持自己为人处事的方式,处处与人交好、不计回报地帮别人忙。

就怕哪一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下一回发生这样的事情,容娇只怕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帮忙。

白术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只在心中叹了气。

可也正是这样的容娇,就像小太阳似的,照进了御膳房的日常生活中。

若无容娇,她如今恐怕早便麻木不仁了。

容娇表面平静,实则也在心中叹气。

白术姐姐说的道理,她是知道的。

可她不明白,也不理解。

按照姑姑从小教她的,她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这一点。

叹着气,容娇咬了一口黄橙冻。

黄橙冻原本是偏硬的,如今拿出来放了一段时间,就化了一点冻。

软软弹弹的冰凉进入容娇的口腔之中,带着黄橙独有的酸甜。

略微抿的时间长了一些,那黄橙冻就化为了橙汁。

酸甜的果味之中,还掺有细白糖的绵长回甜。

微微凉的一口下去,从口到心,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

连说话都带着甜味。

容娇吃着吃着,垂下的眼角就弯了起来。

吃好吃的,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呀。

尤其是自己做的好吃的。

道过了晚安,容娇就熄了灯,抱着被子香喷喷地入睡。

虽是漱了口,但是黄橙冻的清爽滋味还在嘴中。

容娇迷迷糊糊间咂摸了两下嘴,想起沈陆离来。

不晓得这黄橙冻,符不符合陆离的胃口呢?

不合也没关系,将来还有杨梅冻、桃子冻、樱桃冻和西瓜冻呐。

——————

沈陆离提着鹦鹉回了紫宸殿。

在回去的路上,这鹦鹉一直缩着脑袋,没再生出什么风波来。

“嗳呦,皇上您回来啦。”盛长福从小门那儿迎上来:“今日本就有些晚了,皇上还出去,叫奴才好生担心。”

沈陆离将鹦鹉笼子递给盛长福:“朕知晓分寸。”

盛长福脸一皱,将话憋在了嘴中:但凡事情一碰上容姑娘,您好像就挺没分寸的。

“那皇上先进去,奴才派人给您送热水,再将这鹦鹉送回雀鸟司。”盛长福口中说道。

皇上素来不爱那些个小宠物,今日只为哄容姑娘高兴,才找了这鹦鹉。

现在回来了,自然是要送回去的。

盛长福接过笼子,一下子就瞥到了沈陆离手上的红肿淤青。

沈陆离见他要开口询问,淡淡道:“无事,被这鹦鹉啄了一口,已经上过药了。”

盛长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雀鸟司一直娇养着鸟儿,不想竟养出如此大胆的鸟儿,竟是伤了皇上的龙体!

要是被啄的是先帝,只怕这鹦鹉已经没了气息。

“奴才会好生让雀鸟司教好这只鹦鹉的。”盛长福先代替雀鸟司请罪。

沈陆离没有出声,反倒举起手,瞧了瞧自己的手指。

上头还有淡淡的药酒香气。

是娇娇亲手为他搽的药酒。

还帮他呼了气。

“不必了。”沈陆离轻声道:“将这鹦鹉留在紫宸殿里头罢——去雀鸟司找个安分的宫人来,好好养着。”

盛长福一惊,赶紧应了下来。

嘿呀,这皇上的心思,如今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沈陆离紧紧握着装着黄橙冻的小盒,有些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殿内。

唇角显露出一抹极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