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味是真重。”九凤朝薛妤投去个敬佩的眼神,话说得真心实意:“你是真不讲究。”
说完,她人烟似的飘出了执法堂。
停尸间顿时只剩下两人,薛妤神色不变地将手中颜色鲜艳的果子抛给溯侑,后者默不作声接着,良久,动了动唇,声音显出一点点艰涩的意味:“女郎其实不必回答她。”
薛妤捏了捏左侧手腕骨的位置,抬了抬眼扫向他,话说得烟轻云淡:“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也没认真回。”
可在九凤开口问那些问题之前,她也并不知道她会问什么。
“同为传承者,九凤没那么不懂分寸。”薛妤点了点他怀中像颗圆滚滚小球的妖芜果,道:“她说得没错,妖芜果确实是对成长期最有帮助的东西,有了它,你会少受很多苦。”
“之前为你们准备的桑落果,就都留给轻罗,她天赋悟性不如你,成长期怕是难过。”
像是不愿在这方面多说,薛妤很快转移话题,道:“将东西收好,等下跟我去趟城南。”
她不想多说,溯侑却不得不多想。
别说高高在上的圣地古仙,就连普通的凡人,在得知妖族最为虚弱的成长期时都只会千方百计算计,图他们身上剥落的骨,图他们能卖出大价钱的妖珠。
溯侑曾经想过,若是他能活着到成长期来临,大抵是在一个破落的无人知晓的屋里,最多给自己提前准备几天的吃食,全靠惊人的毅力和挣扎着要活下去的欲望咬牙撑过那段痛苦的时光。
他是石缝里生长出来的野草,早习惯了风吹雨淋。
因此从未想过,在自己都没开始筹划的时候,会有人在百忙之中想起这一茬,并且一言不发准备了桑落果。
所以也并不知道,此刻心里那种酸涩的,几乎是不受控制跃动的像是要跳出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又该如何才能遏制住。
他近乎不知所措。
溯侑发丝垂在耳侧,看不清脸上具体神情,半晌,方缓缓点了下头。
执法堂外,一棵苍天古树树荫下,九凤笑嘻嘻的神色在转身的瞬间垮下来,一张花朵似明艳的脸点在半空中,桃知下意识地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听她今日第无数回愤愤抱怨:“我就说吧,她果然没用全力。”
“她跟我比试,居然不用全力。”九凤没骨头一样将身体大半重量交付到面色温柔的桃花妖身上,说着说着就要咬牙:“很久没人敢这样轻视我了。”
“不是轻视。”桃知好笑地看着她,道:“你不是也没用全力?”
“那怎么能一样。”九凤眼皮半耷拉着提不起精神,“她可是灵阵师啊,她还比我小两岁呢。”
“要是现在就拼成平手了,日后谁打得过她?大成状态下的灵阵师啊!”
“我要回去闭关了。我真要回去闭关了。”九凤下巴一张一合,说完,拿眼瞅桃知:“你真不跟我回妖都啊?人间多危险啊,若是我闭关一不留神,你在这里被那些王侯联手捉了怎么办?”
“再说万一,你跟云籁一样,被哪位人间女子勾走了魂,我就是飞奔着来救你也来不及啊。”
“遥想。”桃知被她说得笑起来,轻声唤她少有人知的名字,道:“我长于人间,喜欢这里的山水,跟你回去反而不自在。”
第29章
半刻钟之后,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出了停尸的房间,在出执法堂大门前,薛妤特意停了下脚步,找蹲在门前抱怨的两位弟子要了执法堂的身份令牌。
“这些年,圣地威望如日中天,不止各修仙世家门派奉为圭臬,就连凡人也开始盲目信从,遇事不提朝廷而提圣地。”薛妤边走边语气淡淡地对身边人说:“上三任人皇各有各的特点,但都沉迷后宫美色,无心管事,如今新人皇上任,一直在将权力往回收拢,嘴上虽不明说,可心里对圣地尤为忌惮。”
“圣地不欲与朝廷争雄,因此平时在人世中行走,就应该处处小心,低调行事。”
薛妤摩挲着手中执法堂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纹路,漠然垂着眼睫,腰间玉佩上缀着的流苏随着动作的幅度来回曳动,宛若一只追赶春风的蛱蝶,“当日陈剑西出现,处处蹊跷,相关线索一字不吭,我大可以当场将人扣下,强行搜查。”
“可若是那样做了,事后查不出什么,我们将面对的就是朝廷蓄意授意的造谣风波。”
薛妤这两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都多,她有些不习惯地顿了下,接着道:“今日出现一则圣地传人无故强闯城主府的传言,明日再传出一道圣地弟子无证据闯进人间富商府上拿人的消息。圣地千万年积攒起来的信誉,可在一夕之间倾塌。”
像她,像善殊,亮出圣地传人的身份,泰半问题可迎刃而解,可她们不能,不是不会偷懒,而是站的位置越高,身上肩负的责任越重。
她教得细致,溯侑也听得仔细,他远比常人聪明,因而一点即通,甚至很多事情她才一提,他就已经能触类旁通到别的事件上去。
整个过程顺下来,并没有薛妤想象中那样复杂和令人头大。
这让她心情好了一点。
从执法堂到城南谢家,两人穿街走巷,用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等脚步停在谢家家宅门前时,太阳已经悬上了正中的天。
稻穗般的金黄毫不吝啬地从头顶洒落,穿堂而过的风难得带上了暖融融的温度,晒得人下意识眯起眼,浑身骨头都酥懒下来。
溯侑上前叩门。
门响第三声时,才有个五十左右,仆妇装扮的嬷嬷将门从里推开条缝,见到溯侑那张脸,那些皱起的褶子颤颤凝了一瞬,而后回过神来,飞快往他身后瞥了眼,没看到什么大阵仗,才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冷漠神情:“你们有什么事?”
不等他们说话,那婆子又不耐烦地接:“不管有什么事,我家主人才吩咐过,今日不见客。”
下一刻,溯侑拿出了执法堂的两块令牌,声调如春风般清徐,字句却是不容人推拒的意思:“执法堂办案,有事相问,请速去禀告谢家家主。”
那婆子何曾见过这种架势,看着那两块刻着狰狞图案的令牌瘪了气势,半晌支吾着讪笑起来,说话时满脸横肉都跟着颤抖:“两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进府通禀。”
说完,那婆子逃也似的回了府内。
他们说话时,薛妤一直抬着头观察这座府邸,溯侑顺着她的视线朝上望,看到的是一棵从内宅里生长出的巨大槐树,华盖如亭,茂盛得仿佛已经生长上百年,快要成精了一样。
“在民间,槐树招鬼。”薛妤隔空点了点那棵树,眼神不明:“尘世中人注意这些,从商之人尤其忌讳,一般情况下,不会任由家宅中生长出这么一棵槐树。”
溯侑垂眼,视线落在自己经络分明的手掌上。按理说,他也有一半的鬼族血脉,可面对那些招鬼的,驱鬼的,却从没起过半分反应。
为此,在那段未上审判台,少有而珍稀的风光日子里,他也曾尝试过各种方法,甚至捉来了小鬼尝试。最后小鬼吓得不行,摆摆手飞也似的溜走了,而他面对满屋的摄魂铃,镇鬼锁,面无表情。
就像此时,看着那棵大得离谱的槐树,他内心也没什么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