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1)

魏午发现,自己还未死透。

这种一次次庆幸自己终于要死了,却又一次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折磨,痛苦得似锯刀在骨上反复研磨。

他从未如此后悔过。

几天前,他接到一笔老主顾的买卖,要他去劫杀红楼商大家,雇主银子给得爽快,这活他便也接得毫不犹豫。

不曾想,这一遭竟让他手下数十好手折损殆尽,如今只剩他一人苟延残喘……

“吱呀”一声,身前的木门被人推开,外头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魏午却没感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渗入骨髓的冷。

尤其在看到踏光而入的那人之后。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开始战栗的恐惧,魏午不想再这般自我折磨下去。

什么组织命令,什么江湖规矩,都不重要。

只要能解脱——

“我说。”

他虽不知买主姓甚名谁,但他知道在上一单生意中,死的是一位县主。

哪怕他是个哑巴,在那人面前,也必定言无不尽。

闻玉从柴房中出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照在绿野草地,茵色上的露珠折射出刺目的璀璨,让闻玉微微眯了眯眼。

这里是他在城外的庄园,离青山不过十里之距。

远处骏马嘶鸣,两个球篓依旧面对面架着,马背之上似有人盈盈回眸,脸上的笑灿若朝阳:“公子你看,我学会了!”

闻玉唇边浮现一点弧度,然转瞬之间又消隐无踪。

他与光芒万丈的苍穹绿野之间仿佛隔了道看不见的鸿沟,如孤影般,触不到半点阳光。

丛云望着公子的背影,只觉胸口如遭闷锤,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公子。

哪怕是刚到红楼的那几年,也从未见过公子这般消沉。

如今,能叫公子撑下去的,恐怕只有那桩大事了。

他咬牙上前:“公子,明姑传话来,宫中之事不宜再拖了。”

春风寂寂,拂起公子微皱的袍角,他似将万物收入眼中,却又好似万物都不再入眼。

良久之后,才听他道:“回楼。”

***

“贵妃韩氏之女,娇纵跋扈,残害皇嗣,令褫夺贵妃之位,降位为嫔,移居怀恩殿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出。”

德三宣完圣旨,对着韩萏叹道:“圣上还在气头上,娘娘保重。”

韩萏听得冷笑,好一个怀恩殿,撤尽她身边人,褫夺她贵妃之位,命她移居冷宫,对那位来说竟还是他的恩赐,要她感恩戴德么?

韩萏咬牙,将腕上一只血玉镯取下塞到德三手中,果见他眸中一亮。

“娘娘这是……”

“太子年少气盛又素有孝心,此时必定心急如焚,还请公公从旁提点一二,莫让他冲动行事惹了圣上不喜。”

德三有些犹豫,韩萏又道:“本宫虽被降了位份,可太子依旧是储君。公公被胡为光收作义子,而胡为光年事已高,总有一天要出宫荣养的,你说呢,德三公公?”

德三眼中微闪,将血玉镯收入袖中:“娘娘放心。”

韩萏这才绽出笑来。

德三出了殿门,躬着的脊背一寸寸直起,他随手招来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小太监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就有个面白无须,身材圆润敦实的太监躬身而来,跟着德三到假山后:“洪福昌给公公请安了,公公寻奴才,可是又有什么发财的好路数?”

“你这些年一路从低等太监升到了太子殿下身边的掌事太监,发的财还少么?”

洪福昌笑道:“那是托了公公您的福,这财路虽说是多多益善,但公公是奴才的贵人,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德三甩了甩拂尘,却是摇头道:“我今日不是来帮你发财的,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拂尘遥遥一指,德三叹道:“那位显见是不成了,怕是连太子也……”

洪福昌心头一咯噔:“公公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费了多少工夫才在殿下身边占了一席之地,好不容易熬成了掌事太监,若是太子殿下出了宫……

洪福昌忙道:“还请公公指点。”

德三压低了声音:“如今虽说召令未下,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然拖得越久对你就越不利,倒不如釜底抽薪,从东宫脱身出来,之后的去处,我帮你安排。”

“多谢公公!”洪福昌大喜,而后又迟疑道,“只是该如何釜底抽薪?”

德三笑了笑,眸中却渐渐沉下:“太子殿下既对娘娘一片纯孝,何不成全了他。”

***

商丽歌同卫临澈一道登船。

他们从何爷爷那儿将新捕的鱼尽数买了下来,爷孙两个一直将他们送到长庚河下游的渡口,才同他们挥手告别。

长庚河下游汇入陵江江口,一路南下便可直达阆州。

商丽歌趴在船栏上,看着船身破开江水,翻出江浪如沫,似盐似雪。江域辽阔水天一色,偶见灰白苍鹭振翅飞过,叫声呱呱,野趣盎然。

这便是红楼之外的风景,山川河流城池人文,她都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不再是谁的附庸,她只是她自己。

商丽歌弯唇一笑,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舒心生动。

甲板上传来脚步声,商丽歌回眸望去,见是卫临澈缓步而来,一手提了点心,另一手拿了两个包袱,冲她笑道:“方才让人上渡口去买了些点心干果,后几日都在江上,再想吃可就吃不到了。”

说着又将包袱递来,一个是商丽歌带出来托他保管的,另一个却是新的。

“我看你那包袱轻得很,想是没收拾什么衣物,便顺道替你买了些来,你试试合不合身。”

商丽歌现下穿的,还是打渔的婶子送的旧衣,衣服略显宽大的确有些不便,商丽歌便也没同他客气,接过道:“多谢卫郎君。”

卫临澈挠了挠头:“如今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人,商姑娘不如直接称呼我临澈吧。”

商丽歌应下:“那你也别商姑娘商姑娘地叫了,就唤我……黎商。”

“好。”

卫临澈笑着,目光掠到商丽歌身后,却倏尔一顿。

商丽歌跟着回过头去,只见残阳西斜,为江面镀上金光粼粼,瑟瑟江红之中不知何时冒出几叶黑影,朝前头的大舟商船包抄而去。

商丽歌目中一沉:“这是……”

“不好,是水匪!”

之前曾听闻阆州江域一带有水匪作乱,官府出面围剿过几次,然水匪狡猾,次次闻风而逃,不想这次竟叫他们撞上!

卫临澈令船停下,然前头的水匪已然发现他们踪迹,扁舟轻快如箭,几息之间便已围过商船朝他们包抄而来,逼着他们往商船靠拢。

“警戒!”

护卫拔刀护在船侧,卫临澈带着商丽歌退到甲板上,沉声道:“跟在我身后。”

商丽歌没有多言,只紧跟着他。水匪人数是他们几倍,此时万不能再叫卫临澈分心。

夜幕吞尽江上最后一点余光,混乱之声骤然炸开。

只见水匪登上前头的商船,火把高燃人影杂乱,一时哭声震天。商丽歌呼吸微滞,渐渐抱紧了胸前的包裹。

下一秒,他们的船也跟着江水一颤,兵器出鞘的“蹭”音此起彼伏,夹杂着不知谁人的哀嚎和沉入江面的水声。

但闻一声熟悉的破空,商丽歌下意识偏头,箭矢钉入她身后的船板,箭尾凌凌犹自震颤,乱象伊始,如一锅沸水,彻底腾涌开来。

火光血色交织,登船的水匪越来越多,他们能退之地也越来越少。商丽歌一咬牙,将钉入船板的箭矢拔出,紧紧握在掌中。

蓦然有人影横刀而来,卫临澈拉着商丽歌避过,反手夺了他的兵刃,然左右又有刀光闪过,他将商丽歌一推,一刀一个,血色溅上手背,烫得他腕间微颤。

然他没有犹豫,生死之间,也容不得他犹豫。

商丽歌被推得踉跄倒地,还未起身,便有人伸手拽了她的包裹,商丽歌抱着不松,握着箭矢的手朝着那人狠狠扎下。

“嗤”的一声,利刃破开皮肉的声响在耳边炸开,眼前之人倒地痛呼,商丽歌趁此抱紧包裹起身,再次退到卫临澈身后。

江面之上乱成一团,蓦然从前方传来嘹亮的号角声,跟着翻滚的白浪由远及近。

“是节度使的军旗,我们有救了!”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水匪动作迅速地退回扁舟,在夜色掩映下飞速逃窜,不等官船靠近,便已无迹可寻。

从遇袭到脱险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却仿佛过了一年之久。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商丽歌低头看了眼,这才发现掌中血色粘腻,指尖发麻两腿酸软。

“是节度使大人亲自来了!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商船上的人欢呼雀跃,朝着官船上的人叩拜行礼,商丽歌抬眸望去,只隐隐看见船头上一道人影,似乎是个年轻男子,正朝商船上的人微微挥手。

“甘南节度使?”

“是他,甘南节度使沈望。”卫临澈同样看了会儿,又转头问商丽歌要了那支箭矢细细查看,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蹙。

“可有什么不对?”

卫临澈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些水匪用的箭矢箭头锋利,竟不比官造的箭羽差。”

说完,他又看了商丽歌一眼,沉声道:“方才不要命了?这包裹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拼了命护?”

商丽歌垂眸,微微一笑:“倒也不是拼命,只是不能轻易放手。”

匪乱平息,商丽歌回到船舱中洗漱,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去,又换了身衣服,随后坐到桌前将包裹打开。

身外之物若是丢了还可再赚,只是这包裹里还有好不容易才得回的大家玉牌和欣荣留书。

这两样,值得她视若性命。

商丽歌清点了包裹中物,蓦然神色一变。

少了一样,她的手札——

那日公子来寻,她情急之下将手札扫入床底,后来拿到玉牌烧了身契,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本手札,如今还在小重山的屋舍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