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景望不是没见过戴清嘉的眼泪,她向他展示过十秒钟掉眼泪的高超演技,但是这次不一样。
她整个人黯淡下去,他首次意识到,她也有悲伤的情绪。
“一直以来,我都比你更清楚我们不是正确的人,但错误的道路,我也能走下去。”俞景望的拇指轻拭她湿润的眼角,不再有其他举动,“我不需要你正确。”
“你在说谎,其实你讨厌我,”戴清嘉收起眼泪,“但是,我不会为了你,为了其他任何人,而去改变自已。”
“如果我讨厌你,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说谎?你真的觉得我很有空和一个小女孩斗气吗?”俞景望沉静地看着她,“我上次说对你没有美好的想象,所以不存在破灭。就算你表现出最恶劣的样子,我也不会因此离开。”
他不会说他喜欢戴清嘉的每一面,甚至是反过来,她身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反感的地方。可是他依然走近了她。这是他不可回避的感觉。
戴清嘉像被击中,神情有一丝茫然。“因为你认为自已能掌控局面,这一切的一切,和我分开或者继续,都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取决于你想不想。”她认真地说,“你的人生,得到成就和得到爱一样简单。”
俞景望问道:“你想说宁笙吗?”
小狗跳上戴清嘉的双腿,她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你记得你高中时养的一只阿拉斯加吗?它叫小熠。”
俞景望不解。
戴清嘉继续往下说:“为什么我会这样叫它?因为这是我和姐姐给它起的名字。你高三那年,你妈妈没有把它转送给别人,而是直接把它扔掉了,是我姐姐把它捡回了家。”她凝视他,“她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你,在日记里记录你,说要和你一起去北京,所以,早在我还非常小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名字。”
俞景望默然,原来戴宁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这些事,他也没想到和戴清嘉的交集可以回溯到那么久以前:“……后来它怎么样了?”
戴清嘉哽了一下,像在冰雪天呼吸,胸腔产生一阵冰冷的疼痛。她如今才知道,戴宁笙离开是为了逃离家庭,而她刚好是家庭的一环,所以被姐姐割舍。
可知道又怎样呢?丝丝缕缕的线缠绕在一起,早已经打成一个戴清嘉解不开的死结。
“姐姐上了大学,我就成了养小熠的人,有一天我妈妈把它放走,它出了车祸,死了。”戴清嘉平平地叙述。
俞景望敏锐地问:“这是你晕血的原因吗?”
“嗯。”戴清嘉抿抿唇,“因为我在场,看到了它死去的样子。”
俞景望的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合十交握,他凭借一些外在的力,辅助消化这些错乱的事实。他忽然间读懂了戴清嘉以往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眼神和情绪。
戴清嘉声音涩滞:“我只是告诉你发生过的事,你不要和我或者戴宁笙说对不起。”
严格来说,单论这件事,俞景望并没有错,而且,道歉无济于事。
愧疚是仿制爱的残次品,戴清嘉不会将它给予戴宁笙。
“因为这些事情恨我吗?”
戴清嘉摇头,戴宁笙爱恋着俞景望,但他或许不是唯一的动因:“以前偶尔会有一点儿,现在不重要了。”
她感知到疼痛,同时松开了隐匿在心底的一些执念。
她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仍等不到的人被俞景望定性为不需要。戴宁笙自已爱到最后一无所得。她和姐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仍不可避免错失的东西,俞景望可以轻拿轻放,因为他天生幸运,总是被偏爱,仅此而已。何况,人生不是有且仅有爱这一个命题,他放弃了,照样无伤大雅。
“过去的事,我不知道,我要说抱歉。”俞景望声音低平,“但是,清嘉,我并不只是一个写在日记里的名字。”
戴清嘉鼻腔一酸,她点点头,将小狗放到一旁,站起来朝门的方向走。
俞景望随之起身:“外面在下雨,你要去哪儿?”
窗外风雨交加。
安城的暴雨天高度雷同,戴清嘉的心境却和最初完全不同了。
即使中间横亘了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俞景望站在她眼前,仍是面目清晰,不会与其他的事物混同。
俞景望盯着戴清嘉,缓慢道:“不要再让我找你了。”他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找得到她。
“你很快就不用再找我了。”戴清嘉的手握成拳,“你和我们家、和我不用再有牵扯,你不用被束缚,继续做你自已,这对你不是更好吗?”
俞景望的眼神清明、锐利,带着轻微的冷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无法被消融的本质。他毋庸置疑地说:“不要用你的思维代入我。”
戴清嘉不甘示弱:“我也代入我自已。”
“既然如此,那你今晚为什么来找我?”俞景望盯着她,“你只是来看望小狗吗?我和你都没有那么天真、软弱,要用它来当借口。”
戴清嘉已经掀开了内心的一角,俞景望没有任由她重新掩盖的道理,他天性缺乏脉脉温情,做不到一味顺应她。但,他会抓住属于她的真实的瞬间,无论偏激、迷茫还是脆弱。
戴清嘉无言,俞景望绝非最合适的倾诉者,她对他充满了不信任,也无意博取他的同情。然而她在不知道去往哪里的时刻,还是选择了来见他。
敌人和共犯,戴清嘉这样定义他。
她看向空荡荡的幕墙,音响和投影布撤出之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和情侣毫无关联。但很奇怪,在这种拒绝接纳和理解的敌对状态中,他们反而挖掘出一些血污的真心赠予对方。
戴清嘉的眼尾浮着红血丝。
俞景望隐隐叹息一声,倾身,将她抱进怀中。
戴清嘉的背部很纤薄,她睡梦中贴靠在他怀里安眠时,俞景望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年龄比他小了那么多。
可能他应该多让着她一些,又或者,更早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她眼泪的雨夜,他应该在她负气和叛逆之外解读出其他的含意。
俞景望沉默着,空气中只有他和戴清嘉呼吸的声音,她僵直的脊背逐渐放松,她慢慢地回抱住他。
他们无声地拥抱,没有刻意用力,仅是自然地贴近。
俞景望的手臂横在她的腰间,形成一种钳制,戴清嘉的前额从他的肩膀离开,她与他轻轻地接吻。
俞景望将她的头发拨至耳后,转而吻她的耳朵。他似乎不允许她封闭起来。
卧室的门关上,将小狗隔绝在外。
半明半暗的灯下,俞景望声音低沉道:“打算一直闭着眼不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