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戴清嘉直接将剧本扔到角落,在只有五天准备时间的情况下,她忽视了它一天一夜。最后她鬼使神差地又找了出来,心想,如果她在戏剧节表演,或许可以邀请方奕来观看。
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戴清嘉开始一字一句地背。俞彦珊只给了她扮演的角色的部分,她需要自已查阅整体的故事,遇到不理解的俚语和俗谚,就一一标注意思。
李韵来送川贝雪梨猪肺汤,见戴清嘉伏案苦读,很惊讶:“这是开窍了吗?”
之前学校老师压迫她学习,她完全被动,李韵不曾见过她如此认真的神态。
转眼到了周末,俞彦珊、社长和一位安城大学戏剧社的老师来负责他们的排练。
戴清嘉在读剧本的时候已经有微妙的感觉,今天她终于明白了蹊跷之处。除了她和戏剧社一位处境边缘的男生,其他所有人拿到的都是俞彦珊自编的原创剧本。
在布置舞台的时候,有人好奇戴清嘉为什么没有演女主角,得知她的剧本不同,奇怪地问:“清嘉,你是什么剧本?彦珊的这个原创剧本给安城大学戏文系的老师看,都很受肯定,我以为她不会选择别的剧本了。”
戴清嘉的剧本出自《金瓶梅》,她演的是潘金莲。
立刻有笑声传来,非恶意的和恶意的。
“笑什么?”俞彦珊双手抱臂,“我选的不贴合角色吗?潘金莲是大美人,清嘉也是大美人。”
众人不语。一方面潘金莲风流成性、心思毒辣,和戴清嘉在学校的风评恶意那一部分相符,另一方面,《金瓶梅》作为世情小说,以情欲闻名,难登大雅之堂,又有挑战伦理的部分,根本不是他们学生能搬上舞台的。
俞彦珊从初中开始就在戏剧社和学生会待着,她不可能不明白尺度。所有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她不过是在戏耍戴清嘉。
俞彦珊几乎挑衅地说:“或许清嘉能演得很好呢?这样我就没有理由不选她了。”
剧场里鸦雀无声,戴清嘉没有生气,她扇着一柄作为道具用的黑色羽扇,不紧不慢,很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一出戏而已,能不能参加无所谓,就当是来玩了。”
今天的排演开放一小部分观众名额,目前已经有观众提前入场,其中包括宋予旸、卢珂和侯旭。卢珂远远看见戴清嘉,便兴奋地向她挥舞手臂。
卢珂说过,无论在何时何地,她都做好了成为戴清嘉最狂热的粉丝的准备。
可是,戴清嘉自已准备好了吗?
戏剧社里和她关系较好的女生暗中扯她的衣袖:“清嘉,要不你还是罢演吧,凭什么要让她们看笑话呢?”
戴清嘉摇头:“我没必要罢演。笑话不笑话没那么重要,反正今天的演出,我没做错什么。”
气氛正在僵持,戴宁笙款款地走进礼堂,站定在第一二排左右的位置,微笑着问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戴宁笙是戏剧社的文学顾问老师,并且也是评委之一,见到她来,俞彦珊连楼梯也不走,径直跳下舞台,快步走到她身边:“戴老师,你来了!”
俞彦珊当着众人的面,陈述了自已关于《金瓶梅》这一出戏的创意和想法,然后询问戴宁笙的意见,闭口不提主演是戴清嘉。
戴宁笙颦眉:“珊珊,我理解你想表现里面中国式的性和禁忌,但是《金瓶梅》真的不可能搬上学生戏剧节的舞台。”
俞彦珊沮丧地说:“哦,那好吧。”
戴宁笙柔声安慰了她几句话,俞彦珊又恢复精神,抱着她的手臂:“戴老师,你对《金瓶梅》有什么看法?你喜欢吗?”
侯旭插嘴说:“戴老师是红迷。”
“嗯,说起来,我当然是更喜欢《红楼梦》。”戴宁笙思考了一会儿,“我不读《金瓶梅》,今天为止没有完整地读过一遍,我也不建议你们中学生去读,如果想要探寻人性的幽深,并不一定要选择这样的书读。读的时候感觉像在泥潭里打滚,未必每一个人都能不染淤泥。”
“确实是上不了台面,描写肮脏的东西时常会让人感觉冒犯。”俞彦珊理所当然地说,“我更喜欢《红楼梦》。”
戴宁笙似乎打算说什么,无意间抬眼,看见戴清嘉站在舞台上,静静地看着她。
方奕说戴清嘉最鲜明的演员特质是她随性的同时感觉敏锐。演员想以假乱真,就要比虚构人物付出更真实的感情。这是她第一次创造角色,已经在揣摩代入的过程中和原作建立了心理联系。她喜欢并且能感知这一部作品。
之前农民工阅读海德格尔的著作引起争议,媒体撰文《为什么不承认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不太正常的事》,但是所有人都能认同农民工阅读《金瓶梅》。《红楼梦》高悬在中国古典文学殿堂的顶峰,这是距离戴清嘉很遥远的世界。
农民工被排斥在哲学之外,就像戴清嘉被排斥在知识性的学校和家庭之外。她觉得,自已永远无法像俞彦珊一样更喜欢《红楼梦》。
哪怕戴宁笙大肆批判《金瓶梅》邪恶、混乱,像俞彦珊一样极尽讽刺,又或者,更直接一点儿,指着戴清嘉的鼻子说她三番五次和俞景望不清不楚,她都会好受一些。
但是戴宁笙说她不看《金瓶梅》,不是反对,不是讨厌,是她甚至不会降下目光看。
台下昏暗,台上光明,中间是明与暗的交界,戴宁笙和戴清嘉分立两侧,沉默地对视。
灯光下,戴清嘉明艳逼人,戴宁笙立在暗影里,看向妹妹,辨认出她眼神里前所未有的寂静。
戴宁笙心里一紧:“瞳瞳,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戴清嘉脊背直挺地走下台,和戴宁笙擦肩而过。其实她很少这样端正稳重地走路,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惊人美貌,无法分清楚两者是谁成就谁。
后来戴清嘉和俞彦珊在卫生间遇见,公主自然不会为愚弄他人感到愧疚。戴清嘉对她视若无睹,洗过手就要离开,她主动说:“如果你真是美丽又狠毒的女孩,我反而高看你一眼。可惜我没看错,你只不过是美丽的废物而已。”
“我没猜错的话,发给你剧本,是你第一次知道《金瓶梅》吧?昨天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来剧社排练吧?”她轻声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你在幻想凭借什么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呢?哦,beauty is truth(美就是真理)?”
戴清嘉比俞彦珊高一两厘米,而后者以蔑视的神态看着她:“可能你以为我是因为宋予旸、戴老师的关系针对你,我确实讨厌你,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你德不配位,所有人都是靠自已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你呢?我看不起通过走后门的人。我厌恶你的态度,你只会走捷径,就算真的因为漂亮做了演员,也最多是演一演不入流的电视剧,《金瓶梅》是好作品,给你《金瓶梅》的剧本,算是抬举你了。”
“说完了吗?”戴清嘉挑起嘴角,“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我,卢珂和我说,成为明星或者偶像,就是有一种吸引别人目光的能力。不管善意还是恶意,你看着我,就是把光打在我身上。你知道,注意力才是最稀缺的东西。你很好地验证了这一点我就是被瞩目的人。”
她伶牙俐齿,擅长歪理,平时可能会和俞彦珊诡辩,胡搅蛮缠起来,气一气公主不是难事,但今天她明显没有兴趣:“好了,少挡我的路。”
半夜结束手术后,同事冯昭邀请俞景望一起去医院旁边的酒吧喝酒。
医学领域的特殊在于,遵循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规则,极为看重地域和派系。安城三甲医院的医生多是安大医学院毕业的,既是校友也是同事,很注重维系情谊。
俞景望是在“上交医学院”本博连读,本来就不隶属于安大医学院的校友圈子,加之他性格清冷,一般不参加酒局。今日同事盛情难却,他便应了下来。
在场还有其他科室的青年医生,大家聊得很是热络。
酒过三巡,一位妇科男医生聊起来:“前几天急诊送过来一个小姑娘,自已在技校宿舍里生孩子,大出血加感染。”
有人说了一句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