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1)

同学宽慰她放心,她但笑不语,留人家好好吃饭,独自去了放映室。寻亦只要开门,这间教室就会放电影,学生随时可以进来看。

银幕上放映着伯格曼的《处女泉》,戴清嘉撑着脸,观赏第四遍。她回忆起第一次观看是她将俞景望的公寓布置成小影院的时候。当时她潜意识里想逃避他,企图在文艺里寻找一个栖身之所。其实这个转移注意力的动机与她和俞景望保持关系的动机一样,如此不真诚,孩童式的天真和可笑,所以她一无所获。

戴清嘉胡乱看了很多电影和书,非常不系统,越看越茫然,像站在舞台上听俞彦珊和戴宁笙谈论《红楼梦》,而她作为一个徒有其表的花瓶被拒之门外时一般茫然。她也许应该接受,换一个领域,自已依然和某些东西有壁垒。

方奕列给她的观影清单,还剩下最后两部电影,除了《处女泉》,还有一部《野草莓》,知名大导演承认看不懂的一部电影,戴清嘉也看不懂,她神游太虚,为看而看。

这样的漫不经心持续到《处女泉》的片尾,黑白画面上,少女的尸体被移开,身下突然涌出一股清泉。

俞景望工作时是无声的,公寓里极为安静,戴清嘉抱膝坐在地毯上,直到影片结束都一动不动。她心不在焉的一缕游魂被那一幕展现的神性牢牢地捕获,无论她重复几遍传说中的第七艺术虚假无聊、无病呻吟这个刻板印象,却仍然无法逃脱,生出崇敬之心。

幕布不过是一个平面,但是她仿佛踏入了一个真正的殿堂。原来美不局限在一张脸、一个实景或者一幅画面之中,那是一种更为深远和宏大的存在。

戴清嘉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向方奕形容自已的感受。

方奕告诉她,福至心灵往往发生在一瞬间,她以前不开窍,只是差一束光。人与人的时区不同,被照亮的时刻也不同。

至此之后,太阳被创造出来,白天便开始了。

戴清嘉收起敷衍了事的态度,技巧方面,她要磨炼,付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补足;技巧以外,她要沉下身心,慢慢地感受。

后来再登上舞台,戴清嘉浸在聚光灯的光亮和暖意中,像被召唤,不是她可以走这条路,而是她必将走这条路。

元旦,俞景望和父母一同回爷爷奶奶家吃饭。

有关俞景望私生活的风言风语传入两位老人家耳朵里,爷爷怒斥一句不像话,自此对他没有好脸色,在餐桌上,得知他要去霍普金斯做博后,也不发表意见。

朱月则有点儿着急,俞景望去年晋升了主治医师,医院同意他停薪留职,不过,他选择了递交辞职信。她语重心长地说:“景望,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你的事业相当于刚刚起步,有了海外经历,回来只会更上一层楼。”她忧心忡忡,“你打算不回来,以后留在美国,还是回你读书时去的上海?”

她产生失去儿子的恐惧,而且她难以从经济或前途的角度劝止他。

俞景望未成年时就受赠第一套房产,这些年投资理财,账面上的数字呈倍数增长。但是他关于拥有的概念始终很淡薄。正如现在,他既然有做科研的兴趣,就可以不考虑别的因素,从容地将在安城的一切归零。

“不是。”俞景望面不改色地说,“您不必太为我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朱月当众提起这件事,是希望俞景望的爷爷能开尊口。

半晌,他老人家说:“行了。你的儿子你不了解吗?从小到大,凡是他想做的事就要做到,从不会为谁改变。你管不了。”

朱月只好闭嘴。

吃完饭,俞景望返回公寓,改论文至深夜。电脑上插着一个u盘,红光频闪,界面上是早就应该清空的视频文件,虽然他并未打开过第二次。

其实何必打开,那个女孩已经可以不依托任何介质重现在他眼前。

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照着俞景望的脸庞,他抬手,轻揉太阳穴。

不会为谁改变,连他自已也是这么以为的。

光标悬停在是否确认删除的提示上,仿佛在嘲讽他的意志。

俞景望最终按下“是”的选项。

元旦的三天假,戴清嘉主要待在寻亦,回家途中,经过一家医院,住院楼亮着灯,她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明明他不在这里工作。

戴清嘉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

很久之前,当她的视线从银幕上收回,她还处在影片带来的震动中,俞景望正好合上电脑,撞上她的视线,他表情淡然,眼里却浮现出一点儿笑意:“发什么呆?”

戴清嘉当时未曾发觉,睁开眼睛,看向俞景望的时候,她的震动没有分毫的减弱。

蔚蓝的只是海面,而她逐渐下潜至深海,强大的水压使她几乎无法承受,于是痛觉开始复苏。

爱是一种古老、残暴且不可抗拒的力量。戴清嘉觉察的时候,已经被这柄利剑贯穿。外来之物和她血脉里根深蒂固的东西相对立,令她感到剧烈的疼痛。

她对这种疼痛保持缄默,直到它刻在她的生命里。而她像掌握了一把钥匙,走进戏剧人物的困境和命运。

即使和俞景望分开,她至今都不能拔出这柄剑。可是她还没有看清自我,又怎么可能看清它的形状,毫无保留地接受它成为自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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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李韵携两个女儿一同去求神拜佛,主要是祈祷戴清嘉考试能够取得好的成绩。去年为多事之秋,李韵暗自企盼全家人今年平安顺遂。

古寺依山而建,在常绿的松林间,人们拈香朝拜。进入佛殿,李韵跪在旧蒲团上,她侧头,忧虑戴清嘉会像往常一样不配合,准备好要费一番口舌。

可戴清嘉自然地跪下,行了叩首礼。她并未按照李韵的提示,默念菩萨名号,因为菩萨在她心中仍是虚无的。真正使她低头的不是一种虔诚的信仰,而是具体的人。

她伏低至地面,内心清净,因为她没有任何祈愿,既不祈愿被祝福,也不祈愿被原谅。片刻后,她直起身。

李韵惊讶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戴清嘉轻俏地答:“我怕考不上。”

钟声悠扬婉转,当李韵怀着诸多美好的愿景叩首,戴宁笙的目光无遮拦地到达戴清嘉身上,她不像母亲一般大惊小怪,只是沉默。

李韵忙得走不开,只好让戴清嘉独自应考。一家人送她去机场。安城新机场位于郊区,路程遥远,戴航中途停下加油,戴宁笙则去上洗手间。

李韵和戴清嘉留在车上,广播播放着婚恋节目,戴清嘉冒出一句:“我永远不会结婚。”

李韵像被点燃了似的,飞快地横了她一眼:“你才几岁?又在胡言乱语。”她尽量平复自已的情绪,“今天是送你去考试的特殊日子,别逼我发火。”

说完,她向窗外一瞥,戴宁笙出现在了视野里,她换台下车,叮嘱道:“我去上洗手间,记住了,等你姐姐回来,别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的。”

戴宁笙回来,却没有上车,她背对汽车,朝远方眺望。

戴清嘉推开门,空气沁凉,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解释说:“我下来透透气。”

戴宁笙点点头,视线回到远处,天空飘起小雨,她们并排站立,所面向的前方,夕阳西斜,笼罩着一片宽阔而荒芜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