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有些讪讪,“我记岔了,以为你大豆过敏。”

“我妈大豆过敏。”

江舒亦将死鱼处理掉,回房间冲干净腿上的淤泥。听到敲门声,他顺嘴道:“Come in. ”

“回来了就用中文,”外公催促,“你表舅舅表姨他们到了,出来吃饭。”

何家家大业大,祖上能追溯到清朝名士。外公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早年投身生物学、医学、工程学等,在各自领域都出类拔萃。后面几代基本走他们的老路,虽有起有落,但称得上传统高知家庭。

吃饭时聊天,内容大多围绕职称和孩子学业。江舒亦对他们的记忆只停留在亲戚名称,比如舅舅,小姨,表哥和表妹等。

他夹了块莴笋,细嚼慢咽,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小涵准备申请美国名校的研究生offer,在犹豫选哪里,我建议他去加州,要不就去马萨诸塞州。”

“加州挺好,我有一个老同学在那任教。马萨诸塞州也不错,上次我应邀讲学去过,环境优美,学术氛围很足。”

“诺诺啊,忙着呢,搞的生物研究快出成果了。”

……

“舒亦你呢?”表姨看向江舒亦,“听说你在A大交换一学期就回英国,毕业以后什么打算。”

江舒亦敷衍了事,“没什么打算。”

“文学专业我了解,国内体面点的大多进体制,或者深造进大学教书,你定居英国,选择面说不定更小。”表姨劝道,“C大是顶好的学校,要提早做规划,浑浑噩噩可不行,不要等毕业才发现机会都溜走了。”

她满脸得意,“这你得向我家小涵学习,他也读文学,走一步算三步,C大只是他的备选方案……”

江舒亦对这种自诩长辈,在饭桌上苦口婆心告诫,实则炫耀的行为充满反感。面前的饭菜失去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擦手,纸巾放在桌尾够不着,便从背包拿湿巾。

表姨眼尖,看见了里面的样书,滔滔不绝,“这书是Hogan新出的吧?我听小涵讲过,他们学校文学院的老师都在看,列成了必读书目。”

“这个译本翻得特别好,前阵子还得了奖。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小涵交流交流,Hogan的书他都看过,写了好几篇相关论文,并且他和作者译者都熟,时常互发邮件……”

江舒亦每根手指都擦了一遍,觉得好笑,又觉得实在吵,打断她,“Hogan我不清楚,但我不记得自己有发过邮件。”

“什么?”表姨呆滞住。

消化掉他话里的意思,她翻看书脊,不敢置信地呐呐道:“好巧,和你同名。”

“是我。”

“你开玩笑吧,怎么可……”戛然而止,因为她又翻到了夹在书里的翻译奖证书,和江舒亦在颁奖现场的私人合照。

她有些结巴,问江舒亦:“你……你为什么能给Hogan翻译?”

江舒亦:“因为我刚好有点时间。”

太损太装逼了,餐桌上一片寂静,随即被很轻的笑声打破。

表姨自觉丢脸,半晌没再吭声。

她是那辈中混得最差的,每次遇到家族聚会,连头都抬不起来,心情如上坟。好不容易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嘚瑟惯了,谁知道会阴沟里翻船,装逼装到当事人面前。

江舒亦吃完便下了桌,散宴后,和外公一起送他们出门。

等所有人离开,两人折返。

“你表姨没坏心思,以后说话低调点。”外公问,“你在做翻译?”

“不算,是我的业余爱好。”

“没自己创作?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写东西。”

江舒亦很想知道如果看到自己刚发表的那部中篇小说,追求完美、清高一世的外公会是什么表情。

暴跳如雷,像怒斥他妈那样怒斥他?说不定更严重,直接气到晕厥。想想还是算了,他答:“在写,是外公会觉得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很明显,顺着这话谈下去,场面会不好看,于是沉默蔓延。

两人一前一后走,穿过拱门时,外公换了话题,“你这次回来是因为你妈吧。”

“嗯。”

他妈去世不久。前段时间换季,他将遗物转移到另一个房间,在抽屉里找到本日记,上面零零碎碎都是字,后面几页很潦草,约摸是早年写的,纸张泛黄,写着对A大校园时光的怀念,力透纸背。

C大比较文学是王牌专业,有和外校交换的传统。他研究生同学都选择了别的国家和地区。他不知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就有回来看看的念头。

外公缄默良久,遥望在远处剪花枝的外婆,突然叹了口气。江舒亦见怪不怪,他们一直对他忽冷忽热,也许是把对女婿的不满,偶尔投射到了他身上。

走到岔路,江舒亦打算上楼,外公叫住他,表情变得温和,“你回国可能生活得不习惯,我有好友在A大任教。待会儿我跟他打声招呼,让他多照顾你。”

江舒亦最怕人情往来,“不用。”

但外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你应该记得你程爷爷,A大物理系院士,明天一起吃顿饭。”

*

A大,程青山在接电话,临市一个教授向他引荐学生小刘读博。

程青山是国内天体物理学奠基人,类似的电话和邮件每年能收到不少。了解到小刘的研究方向和成果后,他拿出专用话术,“这孩子不错,但我硕博名额都满了,排队的人也很多。”

又提供方案,“天体物理的刘教授有名额,需要的话我去问问。”

“不麻烦程老了,”教授疏朗地笑,“小刘的学术水平我知道,我也是厚着脸皮向您引荐。”

程青山忙,聊了几句便挂了。解决完手里的活儿,他扫了圈实验室,问一旁的高个子研究生,“靳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