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肃看见她和另一个女孩挽着手从巷子里走出来,他感到愤怒,凭什么他们一家承受着失去父亲的痛苦,杀人犯的女儿却在家门口和同学有说有笑,他把自己隐在巷口的老榕树旁,等了一会儿,始终没听清两个女孩谈话的内容。

她们很快走出巷口,走上街道,消失在方肃的视野。

方肃觉得无能为力,他想报复,想破坏,想让笑容从她脸上彻底的消失,想让她的生活从此再无快乐可言,可他的良知告诉他,那个女孩没有错,犯错的是她的父亲。

他只得拖着一具疲惫麻木的身躯,往家的方向走去,谁知刚走上另一条街,又在道旁的公交车站看见了丛溪,方肃若无其事躲进候车的人群,终于摸清两个女孩此行的目的。

她们在站台等了几分钟,等来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那男孩下车后,丛溪从兜里掏出一张演唱会门票递了过去,男孩接过门票,掏出手机给丛溪转了一笔钱,不多时,女同学和男孩一道乘车离开,留下丛溪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

方肃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见她走走停停,不多时就哭了起来。

阴了一整个白天的天空,恰如其时飘起濛濛细雨,街上的行人大多没带伞,或跑或躲,很快散尽,丛溪却仍在雨里,不快不慢的走着,雨势渐大,雨天独有的嘈杂声逐步淹没了她的哭声,方肃只能从她身体抽动的幅度,判断她何时停止了哭泣,又从何时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

她的白色衬衫早就湿透了,黏稠着附着在她腰背,和着她温热的肌肤,氤氲而成一出潮湿的梦,借由方肃的视线飘进他脑海,让他从此不得安宁。

老城是个圈,那一晚,方肃跟着丛溪,沿着那些熟悉的街道,晃悠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回到丛溪家附近的巷口,那时雨已经停了,丛溪把自己隐藏在方肃傍晚时分躲过的那棵老榕树旁,不停的擦拭脸上的泪痕,而后弯身拎干衣角的雨水,最后开始练习表情,她努力的笑,似乎是想把笑容表演给某个特定的观众……

一切就绪,丛溪的身影融进巷子的昏暗,方肃的脸上泛起一阵又一阵嘲弄的笑意。后来,无数次,他重复着这一晚的一切站在暗处,旁观着丛溪的狼狈与窘迫,隔着安全距离品尝她仓皇苦涩的眼泪,并以此告诉自己,那个杀人犯的女儿过得很惨!只要那个杀人犯和他的家人不好过,方肃的心里就能好过一些。

时间一年一年流逝,自丛溪卖掉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门票伊始,当丛溪忍痛拒绝了高中三年暗恋的男孩的表白,当她欺骗同学家里有事缺席了高中毕业的班级聚会,当她因为要照顾奶奶而无法填报长久以来心仪的美术大学,当她一个人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去城市另一端的师范大学报到,当她没日没夜的做兼职为自己挣得学费和生活费,当她毕业找工作处处碰壁而不得不去便利店打工,当她的奶奶因心脏病发必须住院手术,当她想借钱却被亲戚拒之门外,当她走投无路找了高利贷……每一次,丛溪被生活击垮,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那些眼泪蒸发在空气中,变成湿润的氧气,尽数被躲在暗处旁观的方肃呼吸进身体,变成一种复杂的解药,疏解着他的愤懑与无力。

可是。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方肃望着丛溪的眼神变得越发复杂,她的狼狈不再令他感到畅快,她的困境不再为他带来安慰,相反,她的哭声越来越小,从一开始的嚎啕大哭,到后来的饮泣吞声,再后来,她开始用一些意味不明的笑代替许多无奈的情绪,他感到压抑,极其偶尔的时刻,他甚至想走到她身边,将她瘦弱的身躯拥入怀中,对她说:想哭就哭吧……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心疼那个杀人犯的女儿,他崩溃了,他厌恶自己,也逼着自己去厌恶丛溪,而后,他将所有精力投进工作,不再见她。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又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

脑子清醒时,他总是很机敏,每每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丛溪,便会立刻找些别的事情做,好打断脑子里那些不该存在的思绪,然而每当他应酬完,喝了酒,脑袋变得浑浑噩噩,他开始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的想她,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奶奶的身体好些了吗?她还是在便利店值夜班到清晨 5 点吗?她的理想,她的画家梦依然长存于心吗?

无数个这样昏聩沉溺的夜晚过后,他终于决定再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所以那个大风天的午后,他出现在广场背后的矮楼的四层,那是一家以窗景闻名的闹市咖啡馆,发小鹿野前一晚给他打电话时,他破天荒的应下了她的见面请求,并指定了这处咖啡馆作为见面的地点,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聊了些有的没的,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外面狂风肆掠,咖啡馆里温暖如春,方肃和鹿野都注意到了广场一角的那个街头画师,她穿了厚厚的棉外套,又戴着帽子和围巾,腿上铺了盖毯,鼻头和嘴唇却仍不免冻得通红,晃眼一看,楚楚可怜,好在她坐得久了知道站起身来走一走,时不时的倒一杯热茶握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啜饮……这些行动使她看起来没那么可怜。

“你猜她多大?”鹿野一手托腮,一手指向广场上的丛溪,和方肃玩起了没有答案的猜谜游戏。

方肃目不转睛望着窗外,“21 岁。”

鹿野有些难以置信,“这么确定?”

“确定。”

“那你猜,她一天挣多少钱?”

方肃快速在脑中算了一笔账,丛溪下午一点开始在广场摆摊画画,素描 30,彩铅 50,这一下午一共 3 个客人,画的都是素描,“往常不清楚,今天挣了 19。”

“21 岁,画家,长得很漂亮但挣得很少的画家……”鹿野灵机一动,“那你猜她有没有男朋友?”

方肃摇摇头,“不清楚。”

鹿野又说:“如果我是她,就找个有钱的男人养着,何必自己坐在冷风里苦捱,哎,这些艺术家啊,就是喜欢自讨苦吃……”

而后鹿野接了个电话,先行离开了。

方肃又坐了一会儿,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广场上除了零星几辆装饰入时的流动餐车,几乎只剩下丛溪一人,和她一道摆摊的那些小老板,早在风起时收摊回家了。

他起身离开,走进电梯,电梯下行,行至一楼,出了电梯,本想走到停车场驱车回家,脑中却不停想起鹿野离开前说的那句话想着某种令他危机感丛生的可能性,方肃竟不知不觉走上了广场,走到了丛溪面前。

她的鼻头和嘴唇被冻得微微泛红,她的眼睛清澈晶亮,她的手灵巧纤长,她眼下的皮肤长着一些细碎疏离的斑,她的头发原来并不是全黑,而是黑里透着些棕黄……她整个人忽地变得具体,比隔着玻璃、隔着车流、隔着街道、隔着树影、隔着人潮看时更加生动鲜明,便更能轻而易举的扰乱他身体里那些黑白分明的理智。他放任自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好。”

“你好。”

“是要……画画?”

“嗯。”

“素描还是彩铅?”

“哪个更快?”

“素描,素描会快一些。”

“那就素描。”

……

05.渴

从监狱出来已经快 11 点。

回家的路上,丛溪接到罗雪宜的电话。

罗雪宜说,他带着奶奶到郊区参观养老院去了,丛溪立刻就不高兴了,“位置发来。”

开着车,来不及了解养老院的情况,只看罗雪宜发来的位置,养老院的名字:方知o静溪康养基地。

她的心针刺似的动了一下,因为那个「方」字。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她很快切换了导航,往城西方向驶去。

到了地方,罗雪宜早已候在门口,看见丛溪的车,打着手势把她往停车场引。

停好车,趁着收拾东西的空档,丛溪快速扫视了一圈车外的景致,这地方倒确实如罗雪宜在电话里所言,是个清幽雅致的世外桃源,从山脚开车上来的路上,隔着挡风玻璃远远的瞧着,根本看不出是个养老院,倒像个将豪华与诗意结合得恰到好处的酒店或民宿。

总归风景不错,丛溪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但看罗雪宜一脸笑意站在车外,还是刻意皱起了眉头。

她不知怎地,总爱跟罗雪宜耍些小脾气,大概是知道他总会耐着性子哄她的缘故次次哄到她憋不住笑出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