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痛打、审问,那两位马子又供出了封四当马子时的一些具体行径。他们讲,封四没有家伙,每次夜里出去抢东西,都拿着一把锥子和唯一的一粒子弹。窜进一家,便一手捏子弹一手端锥子,嘴里喊:“快拿钱来!不拿我就锥啦!这玩意儿可不是弄着玩的!”就靠这粒子弹,几十块钱已经到他手了。宁可金笑道:“嗬,办法还不少呢!这办法咱没见识过,今天就见识见识!”说着他就从手边长枪里退出一颗子弹,再找来一把锥子,让手下一个黑脸小伙冲着封四锥。封四吓得急忙求饶,说大少爷你行行好,俺再也不敢了。宁可金说行好也容易,那就不冲你的头冲你的大腿,坚持让黑脸小伙动锥子。黑脸小伙一手捏着一件,把脸扭向一边,“嘿”地一声,“砰”地一响,便见一团蓝烟散过,封四的大腿上出现了一个血窟窿。在封四的哀嚎声里,宁可金拊掌大笑:“还真管用来!好啦,以后凡是没有长枪的青旗会员,一个发一把锥子五粒子弹!”
宁学祥从外边回来,知道了这事也万分气愤,亲自将三人狠揍了一通。爷儿俩打一阵马子,便喝上一气酒歇歇。歇上一会儿,再起身去打。
正在父子俩陶醉在胜利喜悦之中时,宁学瑞找上门了。他说:“得防备着山上来人呵。”宁可金将脖子一梗:“他杜大鼻子敢!天牛庙不是那些年了,又有围墙又有青旗会,来多少杀他多少!”宁学瑞摇摇头只好告退。
事情真叫宁学瑞言中了。第二天过午,一些人刚下地,就见西南方向出现了一个黑压压的人群,转瞬间呈扇面状向村子扑来。在地里的干活的人们纷纷嚎叫:“马子来喽!马子来喽!”扔下牲口和农具向村里跑去。马子这时不放一枪只是急急追赶他们。村外的异常终于让村里发现了。守围门的向往回跑的人大叫:“快点!快点!”待一些人跌跌撞撞地跑进,见另外一些人屁股上紧跟着马子,只好忍痛割爱,将围门迅速而死死地关紧。外面的二三十人便一个个像小鸡一样团团打转,旋即一一就擒。
此刻,宁可金已经到了南围门,他踩着梯子刚在围墙上一露脸,马子堆里便有人认出了他。有人大叫:“宁可金,快把几个弟兄交出来!不的话,踩平天牛庙,杀你个孩芽不留!”宁可金说:“行,你们等着!”接着从梯子上下来,命人将两个马子与封四牵来,他亲手执刀,将三人一一戳死又将他们的头割下。这时,宁学瑞脸色蜡黄地跑来了,他喊道:“不能杀呀!你怎能把他们杀了呢!”宁可金咬着牙说:“自有了青旗会,还没真刀实枪干他一回呢操他奶奶,滚葫芦头吧!”说着拎起头来,“扑通扑通”扔到了围门外。
村前马子立即爆出一阵狂叫。一阵排枪打向围子之后,人们从门缝和墙缝里看见,在铁牛的旁边,两口铡刀从牲口身上卸下来了。两个马子跳着脚地向村里喊:“你们这些龟孙看着,老子怎么给弟兄报仇!”随即,一人掀开一口铡,旁边的马子便拖了刚才被擒的村民往里续。被擒村民大叫,围墙里边是一片大哭。住村东头的宁学全被续进去了,掌刀把的马子唱歌似地“咳哟”一声,手上一使劲,宁学全两截身子便同时一翘,又同时分落在铡刀两边,血“哗”地喷红了铡刃。另一把铡刀下,费方仁也是身首两处。费方仁下地带了个五岁的儿子,这时蹿上去哭爹,一个马子抓住他对掌铡的说:“这个不用你费事啦!”倒提起小孩的腿,往铁牛身上一甩,“砰”地一响,那脑壳立时粉碎。那个掌铡的马子看完这一幕,晃动着铡把催促着再来一个。待将二十来岁的小伙小白子拉过来时,他说:“爷们铡人从来都是铡趴着的,这一回试试仰巴着的!”几个马子便将小白子脸朝上往铡刀下送。小白子在铡刃入腹的一刹那,将牙十分突出的一呲,那个马子没铡透他却走开了,晃着手腕说:“不行,仰着叫人手脖子发软。”……在铁牛旁边已经横了五六具死尸的时候,村长宁学瑞出现在围墙上面。他大声叫道:“且慢铡人!叫你们杜司令来!”
马子们果然住了手,一起向后边远远站着的黑大个子看。黑大个子向前走了几步,说:“我就是杜金泰,有屁就放!”
宁学瑞说:“我是天牛庙的村长,你们不要再铡人了,五六个了还换不回三个?”
杜大鼻子哈哈一笑:“换?你知道我这三个是什么人物?是好汉武松!你这几条菜蟒算个啥?”
宁学瑞道:“再添上我这条老命,你们放人回去行不?”
杜大鼻子说:“行呵,你出来我就退兵!”
围墙上,宁学瑞便要往下跳,但下边有许多只手死死拉住了他。宁可金说:“二叔,你不要干傻事!”宁学瑞说:“行不行我试试看!你们都撒手!”他将腿乱踢一气,挣脱掉那些手,一下子滚落到围墙外头。他爬起身,拖着摔瘸的一条腿,一步步走向了铁牛旁边。杜大鼻子向他说:“行,是个有种的!”立马让手下去取来围门外的三个人头,放在铁牛身上,然后问宁学瑞:“人是你侄杀的,你说咋办吧!”宁学瑞指着一堆被擒村民说:“你放了他们,我来抵命!”杜大鼻子笑道:“你看你,讨价还价干啥?这是买东西?”掏出枪,一下子就把宁学瑞打倒了。围门内,立马传出宁可金悲愤的一声大叫:“杜大鼻子,老子跟你拼啦!”
就在马子继续做着铡人游戏的时候,宁可金开始在围门内大街上紧张地给他的部下“装身”。他掏出一摞早已写好的纸符片子,一一拍向青旗会员的手心:“你是关公!”“你是张飞!”“你是杨二郎!”“你是黄天霸!”……再世英雄们接过纸符,团成一团吞下肚里,立马舞着大刀或枪攮子大叫:“关公来啦!”“张飞来啦!”……在有了几十名英雄后,宁可金将一把符子抛向剩下的会员:“你们都是天兵天将!”那些人吃下纸符也大叫:“天兵天将!天兵天将!”一片杀气冲天而起。
这时,宁可金让人打开大门,喊道:“天灵灵地灵灵,上啊!”带领着一百多青旗会员便哇哇叫着冲出了围门。那边的马子先是一愣,随即把枪掂了起来。呼嗵嗵一阵乱放,青旗会员顿时倒下了五六个。他们稍一停顿,正要再往前冲的时候,枪又响了。这次又倒下去几个。于是一群人便转身向围门里面奔去。杜大鼻子把枪一挥:“破窑呀!”马子们便哇哇叫着追上去了。
就在青旗会员大都跑进门内,马子也眼看要进围子的时候,围墙上突然竖起了一杆带黄犁图案的红旗。接着是石头瓦块雨点般砸向外头,遏住了马子的前锋。就在这一刻,围门才重新关闭。跑进围子惊魂稍定的青旗会员们一瞅,不禁脱口叫道:“嗬,土蟮会也来啦!”
封铁头是正在家中打老婆的时候得知马子围村的。眼看快要种花生了,他自已留的种子不够,便向东家费左氏借了半斗,没想到让傻挑发现了,她老是偷吃。午后铁头刚要下地,忽见傻挑又在抓花生,便揪过他就揍。这时,街上传来了一片惊呼。他跑出去一看,街上正乱成一锅粥,一些老人妇女带着一脸惧色团团转,而一些青旗会员则向围门那儿跑。封铁头突然想起了他在天牛庙缔造的组织,赶忙回家扯出那杆带黄犁图案的旗帜,站到街口大声吆喊起他的会员……此刻,铁头正满头大汗带领他的部下作战。他站在一架梯子上,将脑袋在墙头上迅疾地一冒,又一冒,瞄清外边的形势,便用手指点着部下打击的方向。根据他的指点,墙边早就贮备好的一大堆石头在农会会员们手中飞起,像个鸟群一样越过墙头落向墙外。一堆石头转瞬间扔光,铁头忽然喊:“甭撂了,马子退了!”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响,铁头一下子从梯子上滚了下来。他手捂左耳哼道:“哎哟,俺的耳朵掉了!”放开手一看,那只耳朵果然去了半边。这时,宁可金大声叫道:“钢枪上呀!”他带头提着一杆“土压五”窜上梯子,“咣咣”地放了起来。其他几架梯子上,也都上去了钢枪手。
枪战持续了两袋烟的工夫,青旗会的人两死四伤。梯子上每掉下一个,便有另外的枪手替补上去。封铁头让人用布绺子包扎好耳朵,站在那里看着墙头上的动静,深感此时没有用武之地。他从门缝里向外望了一望,发现村南的马子除了一部分趴在一条水沟向这边打枪外,其余的已经退向远处,正向村东迂回。他们要从别处攻围子了!铁头脑壳“铮儿”一响。他看看墙边那不经扔的石堆,想起去年曾家庄对付马子的一个办法,急忙喊:“快回去叫家里人烧开水!等着烫那些狗日的!”他又吩咐:待跟家里说了,大伙赶紧到东门去。于是人们纷纷向家里跑去。
铁头也回了家里,然而家里院门开着却不见娘和傻挑。他喊了几声,却听东院有女声答道:“婶子在这里!”铁头走过去一看,见绣绣正一个人提了把菜刀站在院里。铁头问:“她们在哪里?”绣绣则向院角的地瓜窖子一指。铁头明白了,便问:“你怎么没去藏?”绣绣低头看着刀冷冷地道:“俺想再见一回马子。”铁头看了一下神情古怪的绣绣,接着走向了地瓜窖子。他走过去,掀开盖窖口的草捆,里面突然传出压抑不住的惊叫。铁头探头看看,原来是娘、媳妇和封二老两口正像抱窝鸡一般蹲在里头,八只万分惊惧的眼正一起向外瞅。待瞅清来人不是马子是铁头,两个老女人惊喜道:“哎呀,马子走啦?”铁头气恼地道:“没有。你们真是,马子要是进了庄,地瓜窖子里能躲得过?快出来,出来烧水!”封二老汉问:“烧水干啥?打仗的人渴啦?”待明白水的作用,封二老汉立马往窖子外边爬,边爬边说:“快烧快烧!我去拿洋火,用那东西点火快!”
待他爬出地瓜窖子,那边的绣绣已经抱了一大抱草进了锅屋。
马子要从东边攻围子,这没出铁头所料;出乎意料的是马子所采用的办法:他们从三里外的鼓岭村抓来了二十多个青壮汉子,逼着他们前来刨天牛庙的围墙。当这些熟而又熟并沾亲带故的邻村人在被马子的枪口逼迫着走近围墙的时候,铁头他们简直傻了眼了。站在梯子上,铁头看见了他的姑夫王有田,还看见了他的表弟小开。他大声喊:“姑夫,表弟,你们不要来呀!”王有田说:“大侄,你看看俺不来行吗?他们说,俺要一回头他们就打死俺!”说着,那些人就来到了围墙下。远处的马子喊起来:“刨呀!刨呀!”这些人回头看一眼,取下了肩上的镢头。铁头喊:“姑夫,你们千万甭刨!”王有田道:“先装装样子再说吧!”与其他人装模作样刨起来。但这个假相很快被马子发觉,他们“咣咣”打来几枪,撂倒两个人,喊道:“快刨!不刨再打!”于是王有田他们便真的向墙根动起了镢头。这时,围墙上是一片喊声:“姑夫,你还真刨呀!”“二舅,你忍心叫俺死呀!”外边动作便有所减慢。马子当然不允许,一边催促着他们,一边又开枪打倒了几个。王有田看看前看看后,大吼一声:“操他娘,反正都是活不成啦!刨吧!”便发疯地抡起了镢头。其他人受了他的感染,也将家伙刨向了墙根。
围墙内的人急眼了。铁头喊:“揍呀,不揍就毁了呀!”这时,只听傻挑在喊他,他转身一看,原来是绣绣和傻挑抬着满满一大桶开水来了。他叫道:“快给我!”弯腰一使劲,将那桶开水提到了手边。他舀了一瓢向外一泼,外边立马是一迭声的惨叫。他探头看了外边一眼,又将开水接连泼向了目标。与此同时,其他人用石头往外砸,用长杆子向外捣,终于让外面的人离开了墙根。但他们刚离开,马子的枪弹又赶来了。活着的人便又向前。遇到墙内的打击便又退后。如此反反复复,二十多人先后全都倒了下去。待那些镢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没人抡起,墙内突然爆出一片哭声:“姑夫呀!”“妹夫呀!”“表叔呀!”“二舅呀!”……然而杜大鼻子没有罢休。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们又驱赶着更多的邻村人来了。这次围墙内没再向他们的熟人和亲戚喊叫,他们只是守着石头堆和一大片开水桶默默地等候着。
邻村的大群人走近了。铁头喊道:“揍呀!”硬的软的凉的热的便一起飞向墙外。外边一片惨叫。铁头探头一看,那些人都退后老远抚着伤处呻吟。但奇怪的是,马子那边并没有枪弹打来。往远处一看,却见马子全都慌慌乱乱地往西南方向跑去。再看看西北方向,已经很重的暮色里出现了两支队伍,一支打了青旗,一支打了红旗……这场突如其来的匪祸使天牛庙村民恍若梦中。当褚会长的青旗会队伍和十里街纪少爷带的乡农会队伍将马子赶走,一起聚到村子围门前的时候,村民们竟然不知道赶紧打开围门迎接他们。过了一会儿见外面的人都围在铁牛旁边对着那一片尸首唏嘘,村民们方醒过神来,一边放出动地的哭声,一边打开围门涌了出来。
这场灾祸,让天牛庙减了三十七口(不算当马子的封四)。死在围墙下的外村人则是十六口。第二天,青旗会与乡农会共同举行了公祭仪式。铁牛旁边,几十口棺材一字儿排开,最中间是村长宁学瑞的,棺材前面摆了县长送来的黑漆木匾,上写“神佑桑梓”四个大字。青旗会褚会长与乡农会纪会长共同主持了公祭,宁可金和封铁头作为两大组织在天牛庙的基层负责人跑前跑后地张罗。
日上三竿的时候,本村的人都来了,周围各村的人也都来了。褚会长宣布开祭。几名青旗会员便拎了包括封四在内的三颗马子头,扔到了铁牛旁边早已架起并煮沸的油锅里。沸油在接纳了人头之后冒着蓝烟吱吱地欢叫,让几千颗充满仇恨的人心初步得到了慰藉。许多人喊:“使劲炸!使劲炸!炸成末末!”炸了半个时辰,褚会长一挥手,三颗炭球样的东西便被捞出来,流着油汁放到了供桌上。这时,褚会长带领几千人一鞠躬,二鞠躬,沉痛致哀……封二父子俩也在人群里。在三个头颅放到了祭桌后,尽管它们皮肉黑焦,但封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胞弟的那颗。他熟悉老四的牙齿,老四的牙齿往外呲得厉害。小的时候,他和老四经常因为争吃东西打起架来,几乎每次他都要领教老四的这副牙齿。它会把你胳膊或指头咬住,咬得死死的不轻易撒口,直等到你告饶了,它才放开你,亮亮地向你呲着笑着……可是今天,人们并没有向他求饶,它却又向人们呲着,而且比活着时呲得更为突出……封二看着看着不敢看了,赶紧低下头去,将两包眼泪唰唰地洒到了地上。
这天晚上,封二想应该去老四家看一看。自从老四让宁可金抓起来,他就一直没敢踏进老四的家门。一是他恨老四暗地里去当马子,二则也怕去老四家会让青旗会的人发觉。但如今老四死了,头也让人炸成焦球了,他是应该去看一看的。他们兄弟一共四个,老大老三早就死了,多年来就剩下他们两个,如今老四也走了,不到他家里一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封二就在夜深之际像老鼠一样溜过两条街,摸到了老四的家里。老四家没有院子,只有两间破屋。他走到屋门前推了推,发现门是在里边闩着的,便小声叫:腻味!腻味!但里面无人应声。他知道事情不对头,就弯腰提起门扇,一使劲将它摘了下来。他摸黑走进去,打着火一照,发现他的弟媳妇和她八岁的二儿子没味都正倒卧在地上,每人脸前呕了一摊。看样子是喝了卤水,而且死了不是一天了,因为没味的鼻子与耳朵已经让老鼠啃去。
封二垂手站立着,嘴里喃喃地道:“老四呀老四呀,你看你把这个家弄得……”
这时,老汉才发现没见到他的大侄子腻味。
第二天一早,他便在村里打听腻味的下落,但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无奈,他只好回家叫上大脚,把那死去的娘儿俩收拾一下,用草苫子裹着埋进了社林。社林在村西,是一块公用的墓地,是专埋无资格入祖林的死者的。
第六章
这个世界上树木花草最是豁达,人间再大的苦难也妨碍不了它们的生长节律与热情。天牛庙围墙内外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洋槐花就铺天盖地地开了。
这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盛景。因这里地薄易旱,唯有洋槐树能长得好,村民们在该种树的地方都是种它们,于是每年的春末,村里村外白多绿少,像下了一场大雪。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像成串的白蝴蝶,硬是缀满了树枝,压弯了树枝,招惹得蜜蜂东奔西忙嗡嗡不止。一阵风吹过,树底便落下一阵花雨。那略带香味儿的槐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用不了几阵,地上早是一片白了。
山里的花汛给庄稼人的从来不是审美呼唤,而是一种农事的提醒。满山洋槐花要表达的语言是:种花生的时候到了。于是,天牛庙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走出那场匪祸带来的惊悸,牵着牲口背上种子,到地里播种了。一时间,“喝溜”声响遍了村子四周的每一片田野。
在村东北一个叫做“鳖顶子”的高岗上,封大脚一家四口正在忙活。封二老汉吆牛犁沟,大脚往垄沟里撒粪,绣绣则与婆婆挎了个小箢子点种。本来大脚与他的爹娘是不让绣绣下地的,一则嫌她自小没下地干过农活,二则看她脸上黑蝴蝶一样的孕斑一天天明显,便都让她呆在家里。但绣绣不,坚持要去。封二便深深地受了感动,摸一把红鼻子说:“要去就去吧,三个人种也真是忙不过来。”到了地里,绣绣不会点种,封二老婆就向她示范,只点拨几下她就会了。她从箢子里抓出一把,将指头灵巧地一捻一捻,那红红胖胖的花生米便一对一对地落在垄沟里了。封三老汉吆着牛,瞅见儿媳妇下在垄沟里的种子,又偷偷瞥一眼儿媳妇微微凸起的小腹,一股幸福感在他已经变老了的心里轻轻荡漾。他甩一记响鞭,一扬脖子喊起了“喝溜”: 哟嗬嗬……,
咳哟嗬……,
哟嗬嗬嗬咳哟咳哟嗬……!
封二的喝溜声一直持续到第六天的中午。当把九亩地的花生种完,并把它们全部耙平的时候,他发现了儿子神色的异常。儿子坐在地头,正一边抠着一大一小两只脚上的泥块子,一边望着远处发怔。等封二把牲口卸下,站到离儿子三步远的地方端起烟袋,他听见儿子说:“你看,好多人家都还没种完呢。”
封二便一下子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儿子是在馋人家的地多。看看远远近近,种花生的人确是比前两天少了,喝溜声也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东一声西一声,远没有前两天的热闹嘈杂,但就在这种淘汰里,让人十分明显地看出了差别:但凡至今还没种完的户,都是些地多的。你看宁学祥,这几天带着七八个长工短工一直忙活,可是还没种完他留给自家种的地,长工小说打了几天喝溜,已经把嗓子都累哑了。宁可璧在匪祸中失去了父亲,春种大忙时也终于收住玩心到了地里,这时在向他的长工们指手画脚。除了财主家,还有一些揽地多的佃户也没有种完。往蚂蚁沟的方向望一望,甚至发现铁头一家也还在那片由封二父子耕起的地里忙活他家没有牲口,进度自然就慢得多了。
看到这些,封二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忍不住拍着黑犍牛的独角道:“咳,你余了力啦,余了力啦。”
这时,封二听见儿子道:“爹,咱去开荒,再弄它几亩地。”
“开荒?开哪里?”封二问。
大脚朝“鳖顶子”最高处一指:“那里。”
那是封二家的四亩山场。因为破土就是石头,只稀稀落落地长了几棵松树和一丛丛只能作烧柴的檗椤。封二老汉朝那里一瞥立即摇头:“不行不行!行的话,我早就刨出来了!”
封二说的是实话。他自从娶妻后在他爹手里分得十八亩地,一直处心积虑要添上一些。他没攒下置地的钱,多次想到过开荒,打过这片山场的主意。然而到那里刨上两镢头,却立即打消了主意:让那片石顶子变成土地,委实太难了。
大脚却说:“我不信,只要舍得花力气,保准能开出地来。”
这话让封二生起气来。他感到儿子的态度对他是一种冒犯。老子没开出地来你能开出来?你难道比我多长了脑袋?他红着鼻子说:“不行就是不行,看你能的!”
大脚却道:“我偏要试试。”
封二见儿子公然与他顶撞,气得说不出话来,便用鞭杆狠狠敲了一下牛腚:“操你娘的×,还不回家!”
第二天,大脚果然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在他扛着镢头出门时,封二没再阻拦,但也没有跟随他去。他只站在牲口棚里,一边假装给牲口添草,一边酸溜溜地偷眼瞧着儿子一歪一顿的背影。之后,他在槽帮上叩叩草筛,用手抚着掉角犍牛的脑门说:“开出开不出都是人家的,咱老啦!咳咳!”
大脚一歪一顿地来到了鳖顶子。春末时的鳖顶子虽然瘠薄却也显示了些微生机:十来棵松树变得翠绿翠绿;一丛丛檗椤发出了尺把高的嫩枝;一些野蒿野菜开出了稀稀落落的花儿;大黑蚂蚁们碌碌地爬着;和土石一般颜色的土名叫“蛇溜子”的蜥蜴迅疾地窜来窜去……大脚向这块祖传的山场打量片刻,便高高地抡起了镢头。“嘿”地一声下去,他觉得两只胳膊都被震得发麻。看看面前,几星土渣溅起处,露出了硬硬的石头。这时他方明白了他爹所作结论的不妄。
但他不甘心。他知道他要增加土地的话,只能向这个鳖盖似的石顶子要。他瞅着脚下想:你看我刨下的,还是有一点土的,有土就有盼头。还是那句话:只要舍得花力气,保准能开出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