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乡长说:“办合作社。”说着,他拿出了一份文件。“中央讲得很深刻,根据总路线,咱们国家不但要求工业经济高涨,而且要求农业经济也要高涨。可是个体经济,孤立的、分散的、守旧的、落后的个体经济限制着农业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主义工业化之间暴露出很大的矛盾。所以中央要求,下步党在农村的根本任务,就是把农民组织起来,搞大规模生产的合作经济……”
对于办合作社,铁头早就有所了解。十里街的刘纪顺去年办起了一个,有二十多户参加。这个社办得并不咋样,社里整天闹矛盾,庄稼也没多收,秋后有一些户就退了社。铁头想,几十口子在一起呼呼隆隆的怎么干活,不窝工吗?分粮按地四劳六,地多的能愿意吗?说实在的,他是比较喜欢办互助组的,就那么几家,有牛的跟没牛的,有劳力的跟没劳力的,都出于自愿,就那么一凑合,生产就搞起来了。秋后,谁家地里的归谁,一点也不麻烦。因而,他以前对合作社这种生产组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今天经米乡长这么一说,他的认识一下子就上去了:哦呀,千万别小看了合作社,它能防止自发倾向,防止两极分化呢!
搞呀!赶紧搞呀!铁头觉得自已必须像当年闹农会那样,立马在天牛庙干出一番新名堂了。
他向米乡长表了态,要以村支部成员为主,开犁之前就在天牛庙办起一个合作社来,争取组织起三十到五十户来!
米乡长听了铁牛的表态十分满意。他说,县上过几天就要办学习班,教给乡村干部办社方法,一村去一个学习的。他今天就是先来吹吹风,通通气,让铁头有个思想准备。说完,他又到王家台村去了。
乡长走后,铁头几个免不了又议论了一番。说着说着,铁头刚满三天的儿子在里屋哭起来了。宁兰兰走过去看了看,出来说:“我寻思,侄子别叫互助啦,马上就要办合作社了,就叫他合作吧!”
铁头把脑壳一拍,兴高采烈地道:“好,就叫合作!”
三天后,上级果然发下通知,让铁头去县里学习。铁头背着铺盖卷儿去学了五天,对合作社怎么个搞法有了七八分明白。回来之后,他顾不上照顾还在月子里的老婆,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办社上。
铁头设想的方案是,先把村里原有的五个互助组合并在一起。有了这二十多户,合作社基本上撑起了架子。不料他只说通了三个互助组,另外的两个坚决不干,主要的原因就是不同意合作社地四劳六的分配方法。几个村干部无奈,便转而在村里动员那些单干的户。封铁头、郭小说带头动员自不待说,连宁兰兰也抱着只有六个月的孩子走东家串西户。
经过一个阶段的工作,入社的终于到了三十四户。然而列出名单一看,穷户、缺劳力户占得多,富裕户很少,有牲口的户更少。驴总共九头,牛是七头外加三条牛腿。这样合作社必然出现许多困难,一是劳力不足;二是生产投资难筹;三是牲口不够用。铁头说:“不行,还要拉一些好样的户。如果再拉进二十户中农就好了。”于是他们又排出了二十户中农,接着再分头动员。
这二十个目标中有封大脚。这是郭小说提出来的。他的意思是:封大脚有牛,而他家那头牛的一条牛腿被费大肚子拥有。现在费大肚子已经入社,如果把大脚也拉进来,那么这头牛的四条腿便全是社里的了。而且大脚家有劳力,也能投资,能把他发展过来对合作社是很有利的。另外,大脚刚买了土地,自发倾向十分严重,如果把他弄到社里,大伙摽在一起,就能掐掉他那个自发倾向的芽芽。但铁头了解他的邻居,说:“够呛,他怕是不会入的。”郭小说自告奋勇道:“我去动员!”
郭小说是在第二天早晨找到大脚的。当时他正在接收费大肚子送来的牛草。费大肚子拥有一条牛腿,按说是应该隔一段时间将牛牵回家喂几天的,但他没有牛棚,再说他正忙着为儿子娶回那个寡妇,实在无力建设牛棚。加上大脚也不放心一辈子没养过牲口的费大肚子将牛牵回家去,于是两家协商,让费大肚子送四分之一的草料来,牛还是由大脚一家喂养。这天早晨,费大肚子果然挑来了两篮花生秧。大脚对这份牛草很挑剔,见里边有一些发了霉生了白毛,就一一挑出,一边拣一边说:“表叔,牛是给咱挣饭吃的哑巴儿呀,给儿吃的东西,咱能糊弄?”费大肚子脸上便现出羞容,点着头道:“是,是,下回我好好剔剔!”
就在这个时候,郭小说来了。郭小说向大脚表达了让他入社的意思,当即遭到了拒绝。大脚说:“俺不入。自古以来种地都是一家一户地干,非要伙在一块干啥?”
郭小说又向他讲道理,说是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大脚说:“俺不信。我三天就能把我的地锄一遍,你社里也能三天把所有的地锄一遍?”
郭小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说出了合作社所设想的结果:“还是入社吧!入了社,土地就能增产!”
大脚笑笑:“增不增的,等秋后看吧!”
郭小说问:“你真不入?”
“真不入。”
郭小说看看旁边站着的费大肚子,说:“那么,大肚子叔入了你不入,这牛怎么使?”
大脚道:“按老例子呗,我使三天,他使一天。”
话说到这里,郭小说只好走了。
他沮丧地回到村部,打算向铁头汇报这一结果,想不到党支书的眉头锁成了疙瘩,正蹲在那里边抽烟边骂:“日他娘的,怎么净出这样的事?”
郭小说问正在一边给孩子喂奶的宁兰兰出了啥事,宁兰兰道:“又有卖地的啦!”
“谁?”
“腻味。”
郭小说不禁吃了一惊:“他?”
腻味确实将他在当年所领导的“粗风暴雨”式的土改斗争中得到的土地卖掉了三亩,卖得干脆利索。
腻味一共有五亩地,其中包括原来被宁学祥准去,土改中又夺回的三亩,娶到金柳后又多分的两亩。他现在卖掉的,恰是他家祖传的三亩。
大复查结束后,腻味又成了一个什么职务也不再有的普通村民。但不管上级怎么说大复查有错误,也不管他大权旁落之后村里有多少人在恨他在耻笑他,他心里始终荡漾着一种自豪感:老子就是不简单!老子那时是天牛庙村掌龙头的!全村贫雇农的地都是老子给夺来的!你们谁行?谁也办不了咱这样的大事!咳咳!
那些日子里,腻味常做噩梦,经常是一合眼就见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带着满脸血污站在他的面前,吓得他猛地醒来大汗淋漓。更严重的是,在他与金柳交媾时,一旦进入恍恍惚惚的境地,那些死人竟也会闪现在他的眼前,使得他迅速萎掉再也弄不成事。金柳问:“你怎么啦?怎么啦?”腻味不好回答,只能从她身上滚下来躺到一边去喘粗气。后来经过多次这样的事,也经过金柳多次问询,腻味便说了实话。金柳道:“你看你咋不早说?俺有办法。”腻味问啥办法,金柳便告诉他,把那把杀人的铡刀取来放在枕头底下,那些死鬼就不会来了。她还说,这是她那死爹用过的法子,那年她爹打死过一个烧火丫头,事后常做噩梦,她爹把打死那丫头的棍子放在枕头下就没事了。腻味听后立马照办,将那把还能嗅出腥味的铡刀放在枕下,果然见效。从此以后,腻味就从从容容地跟金柳交欢,从从容容地入睡。白天,便用他当年在东南乡扎觅汉练就的做农活的本领,一本正经地侍弄自已的土地。七年下去,他与金柳养出了三个闺女,家中也有几十万元的积蓄了。
然而,他现在却把地卖了。
他萌生卖地的念头,只是年后半个多月的事。费大肚子卖地,米乡长到铁头家里提出批评,同时又传达上级关于办社的指示,这事经在场的几个普通庄户汉子的传播,很快让全村都知道了。紧接着,铁头从县上培训回来,热火朝天地办社,这一切都引起了腻味的注意和思考。他想啊,想啊,这一天终于悟出:啊呀,共产党这是又要办大事啦!不是整天叫喊着学苏联吗?咱听说过,苏联人种地就是办集体农庄合大伙的,那么中国还不也走这一步?
这样,土改分的地当然要合在一块儿。共产党能分给你,也就能从你手里再拿回来。哎呀,这样的话,咱还不赶紧卖点钱花花!
想到这里,腻味有了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但他不愿将他的思考成果告诉别人。他要独享这一成果。他想让人们继续闷在鼓里。看到他的大脚堂兄新添了地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捂着嘴偷笑不止。与此同时,他也在村里开始寻觅像堂兄那样的傻帽。
悄悄问了几家,他的地便有了买主。那是住在后街的中农费文财,他父子三个都正壮实,正怨有力气没地种,听说腻味要卖地,而且一亩只要四十万,当即就揽下了。
写地契还是去找宁学诗。这个“土蝼蛄”此时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床上七八天不进汤水了。可是一听说让他写地契,一双眍瞜下去的小眼睛立马又放出光来,嘶哑着声音让家里人研墨。而后,他听完买卖双方讲清地的亩数、位置和价格,便趴在枕头上写了起来。写几个字喘上一会,写几个字再喘上一会,好半天才将那张文书写毕。待他写上自已的名字,脑袋却像叩头似的突然一垂,就抵在文书上不动了。在场的人看他这样,急忙把他翻过身来,但那口鼻已经没有了气息。这时人们方注意到,宁学诗的脸上沾满了黑黑的字迹。那些字都是反着的,且都模模糊糊,看了一阵,才看出了两个字,一个是“最”,一个是“后”。
二月初一,天牛庙开天辟地第一个农业合作社正式宣告成立。成立大会是在村前铁牛旁边的空场上召开的,除了三十八户社员,封铁头让其他村民也参加大会,目的是受受教育,激发大家走向社会主义的积极性。然而社外群众来得不多,也就是有三分之一的样子。他让郭小说去村里催了几遍,也没见出多少效果。
会场上有一人显得十分活跃。他就是腻味。腻味卖了地之后也找到封铁头表示要入合作社。铁头生气地说:“你把地卖了又要入社,这不是占便宜吗?”腻味说:“那地我想卖吗?我老婆有妇女病,整天吃药,我不卖地咋办?你不叫我入,我剩下的二亩也可能保不住。”铁头一听情况严重,心想,还是让他入吧,不然他又成了穷光蛋啦,便批准了他的入社要求。在今天的会场上,腻味走来走去吆吆喝喝:“入社好哇!毛主席叫干的事没有错!没入的赶紧入呀!”
亲临大会祝贺的米乡长注意到了腻味。他问铁头那是谁,铁头如实以告。米乡长说:“看来搞合作化还是贫雇农积极性高,你们要把这样的积极分子用起来!”
成立大会的议程是宣布合作社成立,敲锣打鼓放鞭炮,米乡长讲话,社长封铁头讲话,社员代表讲话,通过《合作社章程》,最后是社员们牵着所有的牲口下地开始春耕。
大脚的牛也被牵到了会场。因为合作社成立的第一天要显示一下声威,社里就让费大肚子去牵牛。大脚起初不肯,说我家才耕了一天的地你就要使牛呀?别忘了你才有一条牛腿!费大肚子道:“社里不是想今天好看吗?你就让给俺一天吧!”大脚这才委委屈屈地让他牵走了。
村前的会议大脚是接了通知的,但他没打算去,同时也没让儿子去。然而当牛被费大肚子牵走,他却忍不住跟到了会场。会上都讲了些啥他一概不关心,只是蹲在那里看着牲口群里那头被他叫作“黑大汉”的犍牛。这个“黑大汉”,这头他喂养了六年的牛,今天却要去耕不属于他的地了。他不能容忍这一点,所以一边看着一边心疼。
当会议结束,那头牛让人赶着去了南岭时,他觉得自已的魂也让人牵走了,只留了一具肉身子木木地蹲在那里。
整整一天,大脚都是失魂落魄,连午饭也没能吃下。从南岭那里传来的牛鞭响声,声声让他觉得是打在自已身上,声声让他心悸。
好容易盼到天黑,费大肚子把牛送了回来。他接过缰绳,便手抚牛身仔细审视起来。看到牛屁股上有几道白白的鞭痕,便拧着脖子大声嚷:“你们把它往死里打呀?”费大肚子道:“没怎么打呀,你看也没出血。”大脚说:“还得出血?出血就毁啦!”费大肚子说:“大侄,我知道你心疼牛,可是这牛也有我一条牛腿,我就不能用啦?”大脚想了想说:“不行,我得把你这条牛腿抽回来!”费大肚子听大脚这样说,便道:“你愿抽就抽,可是你得给我钱!”大脚说:“当然要给你,我去借,三天以内给你!”
话这么说了,大脚决定立马借钱抽回这条牛腿。他心里说:我可不叫我的牛腿插到合作社里。牲口到了社里,谁使都行,谁还爱惜不是自已的牲口?今天这牛身上没见血,但是保不准明天就能不见。还有,他们使起牛来,中间歇不歇?要歇的话,时间长短?能等到它开口倒磨再用?不会的,他们肯定不会的!
想到这里,大脚抽回牛腿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但他已经将积蓄花光,这笔钱只能去借。找谁呢?他想到了费左氏。她家只有婆媳二人,钱是肯定有的。他便向绣绣说了这个打算,让她出面找苏苏去。绣绣起初不同意丈夫的做法,说咱家手头正紧,那牛也余着力气,让人家用几天也没有啥。可是大脚坚持要抽,绣绣只好去了妹妹那里。
到了妹妹家,那门却久叩不开。她喊了几声妹妹,费左氏才迟迟疑疑打开了门。到堂屋里坐下,绣绣把事情一说,费左氏很痛快地就把四十万票子拿给了她。绣绣道了谢,想起有好长时间没见妹妹了,便要去东厢房看她。费左氏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说:“你去吧。”
苏苏正倚坐在床头发呆,见姐姐进来她也是满面含羞。绣绣觉得蹊跷,便拿眼打量妹妹。这一打量便打量出一个让她吃惊的事实:妹妹的肚子大了。她急忙问:“苏苏你这是……”苏苏羞笑道:“有男人的时候没有孩子,没有男人的时候倒有了孩子,姐你奇怪了吧?告诉你吧,已经六个月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家里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