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1)

最难办的还是过年。这个笼头,每到正月初一同龄人拖儿携女串门拜年的时候,便格外地烦躁不安,经常摔盆摔碗。一个年过下来,家中盆碗便所剩无几。缺了盆碗又买不起新的,费大肚子爷儿俩只好就着一口铁锅吃饭。

这年年关又要到了,费大肚子怕儿子把那口铁锅也给摔掉,决定再到王家台找花春子恳求一番,到了那里道:“他表姐,你可怜可怜俺,再给俺操操心吧!”花春子将一对小眼珠子转了几圈,说茬儿倒是有一个,齐家岭的,不过不是姑娘了,是个寡妇。费大肚子连忙说:“管什么寡妇不寡妇,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花春子却又讲了那寡妇改嫁的一个条件:他男人死时欠了一大笔账,谁要娶她就得代她还上。费大肚子低头想了一会,把牙一咬说:“俺给她还!”花春子问:“你有钱还?”费大肚子说:“俺卖地!”??

费大肚子从王家台回来,立马在村里发布了要把他家的六亩地卖掉一半的消息。

这是1954年的春节。这个春节封大脚一家过得极不愉快。因为家中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在宁可玉身上。腊月里他从村办小学毕业了,在拿回一张毕业证书的同时,也将一个要求摊在了一家人面前:他想考中学去。他讲,老师说了,年后凡是想考中学的再回校复习,夏天考试,考上了就在秋天进城。

对他的这一要求,比他大七八岁的外甥、已经做了父亲的封家明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去吧,俺小舅这几年念书一直拔尖,保准能考上!”他妹妹枝子也兴奋地说:“小舅你好好考,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去留洋!”

绣绣没吭声,却用眼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媳。大脚感觉到了妻子的眼神,也从那眼神里看出妻子是想让可玉再考中学的。但他无法让自已表示出儿子那样的态度。他暗暗想:还想上?这个可玉也真是没个数儿!你爹娘都叫人家砸死了,是我这些年拉扯了你!我不叫你干活,叫你上学,一年年地白吃白穿。早就想你把学上完,好帮帮这个家,可你还想再上!你过了这个年就是十六了,十六就是大人了,可你还想去坐学堂!坐学堂是恣呀,风不刮头雨不打脸,养得小脸嫩白嫩白……最要紧的是,念中学是到城里念,花费就大了,钱从哪里来?不用说还得我供着你。我这几年好容易攒了点钱,那钱是干啥的?能扔到你这个无底洞里去吗?嗯?

这些话他不好说出口来,只是蹲在那里闷头抽烟。就在这时,只听旁边儿媳细粉啪地拍了怀中正吃奶的孩子一掌,厉声骂道:“小杂碎,你还吃不够啦!再叫你吃!”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强行一拔,弄得孩子“哇哇”大哭,然后朝家明胸前一搡:“瞎眼啦,还不抱他出去哄哄!”家明看看细粉的脸色,只好接过孩子去了自已房里。

小两口回房后不久,立即爆发了争吵。只听家明说:“叫俺小舅考学,碍你啥事啦?”细粉大声道:“行呀行呀,你就没想想这是啥事,小的养大的,外甥养他舅,你还想叫这个家过好不?”家明说:“咱小舅以后学出了名堂,人家忘不了咱!”细粉冷笑一声:“谁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就他爹宁学祥那个细作鬼,还能甩出好种?”

听到这里,绣绣与可玉的脸都变灰了。大脚也觉得不像话,便走到门口喝道:“吵什么?都闭上嘴行不行?”这么一喝,东厢房里就又安静了。

这边,可玉什么话也不说,木然地起身走出门外,去自已睡觉的小西屋里躺下了。

到了晚上,大脚两口子上床后,好久都不说话。后来还是绣绣先开了口:“他爹,我想开了。”

大脚说:“你想开了啥?”

绣绣说:“人心不能太高了。拿他小舅来说,那年能捡一条命就不孬了,还想三想四的干啥?”

男人听了很高兴,把那只大脚在妻子的耳边得意地一晃,说:“就是呀!人不知足不行!”

绣绣说:“我明天劝劝他小舅。”

大脚说:“你是得劝劝他!”

第二天,绣绣敲开小西屋的门,就对那个小自已二十多岁的弟弟劝解开了。哪知宁可玉先是不吭声,后来还是说:“姐,你叫我去吧,我太想念书啦!”

绣绣见自已说了半天没有一点效用,不禁瞅着可玉的脸发愣。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唉,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这事也难呀。别的不说,就说花钱吧,你知道,咱家的钱都是你姐夫攥着……”

可玉听到这里忙说:“我不花你们的钱!”

绣绣奇怪地问:“你哪来的钱?”???

可玉看了姐姐一眼,低头咬了一会儿嘴唇,却又说:“……我,我也没有钱。”

绣绣便道:“算了吧可玉,算了吧。”

可玉把脸扭向门外,两行泪水簌簌而下。半天后说道:“我还是想考学……”

绣绣看着他这样子,也忍不住哭了。

几天后便过年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绣绣与儿媳、闺女包完饺子已是深夜。她洗完手,想到小西屋里拿两张纸盖饺子,然而走到那里一看却发现可玉不在床上。绣绣心里便立马打了个激灵:这孩子晚上是从来不出去串门的,眼下到哪里去了?想了想,她便到东厢房里把儿子喊出来,让他出去找一找。家明答应一声便出了门。绣绣一颗心悬在那里,没做多想也急跑几步追上了儿子。

找了几户可玉有可能去的人家,但拍门问问,人家都隔墙回答没见。绣绣急了,喘几口粗气道:“你说你小舅到底去哪里啦?”家明想想说:“八分是去了学屋。”绣绣觉得有道理,便与儿子往村后的学屋走。

不料刚走过一条街口,走在前头的家明却突然停住脚步小声说:“娘,你看井台上是谁?”

绣绣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看,那结了厚厚一大片冰的井台上,正背对着他们蹲了一个人。看那窄窄的肩膀,恰恰是可玉!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勾下头去瞅那个黑咕隆咚的井窟窿。绣绣立即急得心里冒火:他是要寻死呀?她急忙喊:“可玉!可玉!”边喊边跑了过去。她想伸手抓住他,自已却一下子滑倒在冰上。倒是家明与可玉同时过来扶起了她。

绣绣抓着可玉的肩膀问:“你到这里做啥?你到这里做啥?”

可玉低下头说:“不做啥。”

绣绣恨恨地道:“你想寻死的话,当年我就不该把你藏在地瓜窖子里。”

宁可玉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说:“姐,咱们回家吧。”

路上,绣绣说:“可玉,你可甭再弄这吓人的事了。”

可玉点点头:“嗯,不啦。”

安排可玉睡下,绣绣到堂屋里跟丈夫说了这事,大脚吃了一惊,说:“这还了得?上不成学就要去死?那样的话,庄户人还不都得死净?”

年后的几天里,宁可玉显得很平静,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家人便把心放了下来。

大脚没有事干,一吃过饭就到村前铁牛那里看热闹去。像往年的正月初一样,这儿的空地上,每天每天都聚集了玩耍的人。下棋的,“打翘”的,拉闲呱的,一堆一堆一伙一伙。就是在这里,大脚得知了费大肚子要卖地的消息。

得知了这消息大脚的心立即激动起来。他存了好几年要置地的心,可惜土改之后卖地的户很少很少,一般找不到。天牛庙全村只是在去年才有过一户卖的,但等到大脚听说后那地已经有了主儿。大脚心想,这一回可不能再落空了,我一定要置上几亩,让儿媳妇看看,她公公不是个孬泥碗子!

想到这里,他就决定赶快回家找绣绣商量。由于走得急促,那悬殊的两脚造成的身体歪斜便加大加快,惹得街上行人都对他投以诧异的目光。

然而,当他回到家把这事和绣绣一说,绣绣却把头直摇:“别买。”

大脚问:“为啥?”

绣绣说:“置地不是好事。”

“怎不是好事?”

“没看见俺娘家?”

大脚很不以为然:“你娘家?你娘家是连抢加夺!咱置地是拿钱公公道道地买,再说费大肚子也急等钱用!”

绣绣说:“反正地多了不好,地多了招灾。”

大脚反驳道:“我知道你又说大复查。大复查是过六十亩的才丢命哩。咱才多少?咱再置上三亩才不到三十亩。”

“我还是劝你别置。”

见妻子一再坚持这种态度,大脚的目光里就有了许多怀疑的成分。他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啥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