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低头寻思片刻,将脚一跺:“要!”
花二妗子拿指头戳戳封二的额头:“你呀,账码还是不精。你没算算,就是人家没有陪送,你不传契不送礼要省多少?”
这一说封二又高兴了。他摸一摸红鼻子说:“听你的听你的!”
花二妗子便吩咐这一家快快做饭并收拾床铺。吩咐完毕,便扭着一双小脚走了。
这边,老两口子忙活起来。老嬷嬷去挖了白面擀面条,老汉去刚办过喜事的人家借新被子。见大脚还站在那里发呆,老嬷嬷一边和面一边呵斥:“你个愣种,媳妇就要过门了,还不收拾收拾你那个屋!”大脚便跑到屋里,把乱七八糟的农具堆到墙角,把床上的破席正了正,又把地扫了一扫。
封二抱着一床新被子回来了,后面跟了大脚的堂弟腻味。封二把被子交给儿子,从怀里扯出了一挂鞭。他说:“再怎么说,儿媳妇过门也得放一挂鞭呀!”他找根杆子,让腻味挑着到大门口等候,自已又跑到厨房里帮老婆烧水。
水刚烧开,只听腻味在门外喊:“来啦!来啦!”老两口跑出去,果然见花二妗子扶着绣绣在往这里走。在她们俩的身后,跟了一街筒子看热闹的人。这边,腻味把鞭点上,一团团蓝烟就在封二家门前弥散开来。
大脚没敢出门。他站在院里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跳得像揣了兔子。他见西边锅屋里热气滚滚,心想,我去下面条吧。就去堂屋端了娘擀好的面条去了锅屋,揭开锅盖下上,又蹲下去烧火。院中呼呼啦啦站满了人,他也没敢扭头去瞅。
是老嬷嬷发现了儿子。老嬷嬷说:“你蹲在这里干啥?还不看你媳妇去!”大脚说:“面条熟了。”娘揭锅看看果然熟了,便赶紧找碗盛。盛好,就让大脚往堂屋里端。大脚走到堂屋,这才看见了绣绣。只见她一张小脸白得像纸一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花二妗子正紧张地扶着她的胳膊。大脚将两碗面条往桌上一放,羞羞地说:“吃饭吧。”
他看见,绣绣瞅瞅面条,又抬眼瞅了瞅他。
花二妗子抄起筷子,递给绣绣一双:“吃吧,大小姐。”绣绣苦笑道:“谁还是大小姐?”花二妗子急忙改口:“噢,他表嫂子,快吃吧。”绣绣便端碗吃了起来。看来她真是饿了,冒尖的一碗面条顷刻间就进了肚,丝毫没显出大家闺秀的温文尔雅。
她吃完抹抹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待花二妗子也吃完,她说:“俺想睡觉。”花二妗子道:“那就睡!”就送绣绣去了东厢房。进去安排好了,她走到院里对看热闹的人大声道:“走吧走吧,人家睡觉啦!”一院子人便乱哄哄地出门走了。
赶走了众人,花二妗子来到堂屋,向坐在那里发呆的大脚道:“外甥你记着:等她来了月信再同房。不然,养个小马子羔,你还当是你的种。”娘急忙点头表示赞同:“你妗子说得是,千万要记着。”听着这些话,大脚面紫如酱。
绣绣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夜里,大脚坐在她的脚头陪她。他看着床那头睡着的绣绣,恍如梦中。他说啥也想不到宁家的大小姐今夜会睡在他这张散发着浓烈汗臭味的破床上。小时,他是常在街上见绣绣的,那时她与苏苏姊妹俩经常牵了手在街上玩。但姊妹俩长大之后,大脚就很难见到她们了。这五六年间,总共就见过一两回。最后一回是去年的春天,他在地里干活,田氏带着两个闺女走娘家回来路过南岭。田氏让小说用车子推着,姐妹俩则跟在车子后面走。绣绣一身月白衣裳,衬了张红扑扑的小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在抬眼偷看的刹那间,不知怎的,他就像踩了个异物,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那只大脚开始,嗖嗖地蹿到了头顶。
这会儿,看着那张让黑发半遮着的俏脸,大脚又有了那种感觉。这感觉让他一阵阵浑身发颤。他不敢再看了,便像一条狗似的缩在绣绣的脚头,迷迷糊糊熬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封二两口子商量道,中午应该做顿好饭让绣绣吃。封二不假思索地说:“我去借鱼!”老婆一瞪眼:“亏你想得出!人家是大家主的闺女,你能这样哄人家?”借鱼是这里一般人家常用的做法:家里有客来,便到人家借来一条白鳞鱼,提回家糊上一层面,用油炸了上桌。客人也懂,就餐时只吃那一层面。这样,酒席散了那鱼完好无损再还原主。当然,送还时要端一碗剩菜或剩饭给人家作为报酬。有的人家置上这么一条鱼,往往能出借十几次甚至几十次,换回的剩饭剩菜十分可观。经老婆提醒,封二也觉得借鱼给绣绣吃不妥,狠狠心说:“我到集上买!”恰巧这天天牛庙逢集,封二老汉便拿上钱去买了几条小鲫鱼,又割了一斤猪肉。拿回家在院子里说:“这回鱼肉都全啦!”他说这话时嗓门提得很高,估计能让屋里的绣绣听见。
午饭做好后,封二老汉因羞于和儿媳同桌吃饭,一个人躲到街上去了。封二老婆让儿子叫绣绣吃饭,大脚便羞答答去了东厢房。这时候绣绣已经醒了。大脚腼腆地说:“你醒啦?醒了就到堂屋吃饭。”绣绣呆呆地瞅着他,瞅了一会儿说:“俺怎么到了你家里?”这话问得大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再去瞅绣绣,发现那张俏脸上已是珠泪滚滚了。
大脚不敢再在这里停留,便走出屋子向娘讲了这情景。老太太说:“她是心里难受。先别管她,由着她哭一顿吧。”
晚上,绣绣仍没起床,只听得在屋里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大脚心里发怵,连去东厢房里睡觉都不敢了。封二老汉抽着烟小声说:“这丫头,已经到这般地步了,还哭个啥?再哭也哭不回来个囫囵身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婆把他狠狠踹了一脚,他才不说了。之后,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彻夜未眠。
好容易熬到天明,一家人正说绣绣一天两夜没再吃饭可怎么办,却听院子里有了动静。封二老婆开门一看,见绣绣正站在那里往堂屋里瞅。没等她开口,绣绣说话了:“日头出了,好办饭了吧?”
听见这话,一家三口都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老太太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急忙大声应道:“哎,办饭!办饭!”
昨天办的好饭一家三口没舍得吃,一直留着,老太太便端到锅屋里重热,热完端上了桌子。老汉还是躲了出去,让老婆儿子陪绣绣吃。绣绣仍像第一顿饭那么能吃。吃完,抬头瞅瞅大脚的脸,又低头去瞅搁在小饭桌旁边地上的那只大脚。封二老婆发现了这点,有些发窘,急忙用眼神向儿子示意。儿子懂得了,便将那脚往桌子底下藏。绣绣说:“你不用藏,俺是看看你的鞋是怎么个做法。娘,你教教俺,俺给他做一双吧。”听了这话,娘儿俩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无限的惊喜。
下午,封二老婆便找出几尺布、几盘麻绳和一些破布壳子,教绣绣做鞋。她告诉绣绣,儿子的这只大鞋,前几年让她伤透了脑筋,不光是因为大,还因为它长得古怪。它不像常人的脚那样两头宽中间窄,而是中间再凸出一块。所以这鞋就不易做,鞋底是怎样怎样,鞋帮要怎样怎样。说完封二老婆就拿出纸剪的鞋样子手把手地教。绣绣原是会做针线活的,男人的鞋,她曾给爹和哥做过,经封二老婆稍一指点便明白了,于是照着样子先做鞋底。用纸壳子托起,用布包起,便拿麻绳一针针地纳。那只鞋底实在是太大了,绣绣放在胸前一打量,几乎能遮住她的半边身子。绣绣用小手捏着它平搁在膝头,用锥子锥绳眼儿时,把小身子弓起,使出了浑身的劲儿。锥上一个眼儿,穿进一节麻绳,将锥子放在头发上蹭一蹭沾点儿发油,再弓起身子扎一针……大脚看着看着,噙着两包泪水走到小东屋里,扑到了已经留下绣绣味道的被子上。
第二天,苏苏来了。她见姐姐正在纳那只大鞋底,眼圈立马红了。封二老婆怕碍着姐妹俩说话,就起身走了出去。苏苏便说姐姐不该赌气,要找主儿的话,怎么也得找一家像样的,另外也得要家里陪送点东西。绣绣苦笑一下道:“我已经成了封家的人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苏苏便又骂马子,骂爹,说爹个细作鬼,没长人肠子,把她们姊妹俩推进了火坑。绣绣说:“你那里还是火坑?”苏苏委屈地叫起来:“还不是火坑呢!你认为费文典是人呀?那天他听说了你在山上的事,就不要你了,把俺拉回去就糟蹋!说实在的,俺叫他伤透了心了,从那以后俺就没叫他再上身……”绣绣听了脸色陡变,向妹妹喝道:“苏苏你再说他!……”苏苏便收住话头不说了。
苏苏又说娘家的事。她说爹还是在那里算账,老是嘟哝今年粮款收得太少。哥整天领青旗会的人练武,发誓要跟马子斗一斗;嫂子莲叶因为绣绣没要一点陪送,高兴得不得了,说话跟唱似的。最可怜的是娘,她心里难受,吃不下饭,在床上整天躺着。说到这,苏苏见姐姐面带悲容,就提出让她回去看看。绣绣却道:“我已经发誓不再进那个门了,还回去做啥?”苏苏说:“咱娘惦记你。”绣绣道:“你捎个话给娘,这家人待俺不孬,别叫她惦记。她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就行了。”苏苏劝不动她,只好起身走了。
之后的两天里,绣绣还是为大脚做鞋。纳完那只大鞋底,又纳那只小的。封二老婆做着别的活儿陪着她,一边做活一边说话。
到了晚上,绣绣每当上了床,都要从领口里扯出一个用丝线拴在脖上的圆环状的绿东西瞅。呆呆地瞅上一阵,又默默地掉一阵眼泪。大脚实在忍不住,就问那是什么。绣绣说,那是一只玉佩,是她娘当年的陪嫁物,她一生下来娘就给她拴在了脖子上。现在看着这玉佩,就想起正生病的娘了,说着说着泪流不止。大脚说:你回去看看她吧。绣绣却摇摇头道:俺不。
白天,封二与大脚父子俩都不在家,他们忙着去挑雪压麦地。这几天,地里的雪渐渐化尽,但沟沟坎坎里还存了一些。封二看了蹲不住,领儿子一人挑两个筐去了西南岭,往自家那块叫作“算盘子”的地里搬雪。一趟,又一趟,刚从雪中拱出的麦苗子又被压到因为搬动已经变脏了的残雪里。把一块地全部盖完,封二站在地边大声对儿子说:“这等于又下了一场雪呀!过了年,你看它返青的劲头吧!”
晚上吃过饭,大脚和绣绣一先一后又去了东厢房。点上灯,大脚便发现了床前摆放着的一双鞋。他惊喜地道:“做好啦?”绣绣说:“做好了。你穿穿合适不?”大脚便坐到床沿上,脱掉脚上糊满了烂泥的那双,将那一大一小的脚伸进了一大一小的鞋。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兴奋地说:“合适!真合适呀!”然后又坐回床沿冲着绣绣笑。绣绣说:“笑个啥?”大脚道:“真没想到,俺摊了你这么个媳子。你真能跟俺过一辈子?”绣绣咬了咬嘴唇,说:“不跟你过一辈子还跟谁过?”大脚便无话可讲了。
两个人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一阵子,绣绣说:“睡吧。”大脚点点头:“嗯。”俩人就起身整理床铺。就在这时,绣绣忽然将手伸向裤腰呃地叫了一声,然后道:“你出去一下。”大脚不知啥事,疑疑惑惑去了门外。刚站了片刻,就听屋里响起了绣绣的哭声。他慌慌地跑进去,见绣绣正趴在床上,身子一耸耸地哭。再细看,见她的一只左手屈在鬓边,其中一个指头高高竖着,血红血红的,像一根蜡烛。大脚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跑到堂屋里去喊他娘。封二老婆跑来一看,把手一拍道:“哎呀,可好啦,老天爷有眼!”她将儿子拉到门外小声说:“大脚,行啦。我跟她说过这事,她明白。等这几天过去,你爱咋着咋着。”
一番话说得大脚晕晕乎乎的。娘回了堂屋,他还在院子里站着。行啦。行啦。一股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在他胸腔里飞胀起来,塞得他心口很闷很闷。
他移动脚步慢慢走到屋里,发现绣绣已经躺下,枕边放着她的衣裳。这是前几天晚上一直没有的情况。前几晚绣绣一直是穿着衣裳睡觉。大脚便领会了一个信号。这信号像夏日闪电一样倏地一亮,让他脑壳里成了空白。他慌慌乱乱地脱光自已,想去绣绣那儿又没敢造次,依旧躺在了另外的一头。这时满屋里除了一朵小小的灯焰摇摇曳曳,其他唯一的动静就是大脚急促的喘息了。他为自已的急喘感到害羞,就将气息努力地屏住。岂不知,待胸腔集了太多的气体,一俟放出,声音更为巨大更为久长,让他愈加窘惭。但就在这时,他感到了那只大脚触了异物。那是一只抖抖的小手。小手在大脚上一捏,又一拽。这一拽就把与大脚相连的整个人拽去了。他掀起绣绣身上的被子,一下子就抱住了那个娇娇小小的身子。不料,待他刚刚找到路途,刚试探着行走,就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他吃惊而迷惘地睁开眼,眼前却是近得不能再近的俏脸,于是觉得一身血脉又腾地涌起,让他在片刻之间又踏上了坚实的路途。接着,他一边叫着:“绣绣!绣绣!”一边急剧地驰骋。当他再一次冲上山顶跃下悬崖时,一回首,他看见了一片红红的汪洋。面对这片汪洋,他与绣绣紧紧相抱交颈痛哭……
田氏死了。
田氏这些日子一直卧在床上没有吃饭。李嬷嬷一日三顿端来饭菜,苦口婆心地劝她进食,田氏刚拿起筷子便汪然出涕:“可怜俺那闺女,临走连一口饭也不吃……”将筷子一扔就倒下哭。苏苏来劝,宁可金与媳妇劝,最后连老爷也亲自劝,但谁劝也不中用。七八天拖下去,田氏终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腊月二十一的这天晚上,宁学祥回屋睡觉,田氏忽然开口清晰地道:“他爹,俺死了你能给俺几寸厚的房子?”宁学祥心里正装着年前要账的事,不耐烦地道:“说这些做什么?还真能死了?”田氏又说:“你给俺个四寸的吧。”宁学祥随口应道:“行啊。”田氏就再不说话了。睡到半夜,宁学祥忽然觉得脚头的人发冷,起身一看,田氏已经没气了,急忙叫儿子儿媳和李嬷嬷过来。几个人来后自然痛哭一场,接着儿子退出去,由李嬷嬷和莲叶给田氏换衣裳。田氏被脱光的那一霎,宁学祥看见老婆那深深瘪下去的肚子,不禁想起二十三年前新婚之夜第一次看这女人的身子时,女人也是这样瘦。二十三年下去,从这个肚子里先后钻出了六个孩子,死的死掉,活的有一男两女,而今天这女人永远离开他这个家时,肚子却没装走这家里的一粒粮食……想到这里宁学祥悲从中来,忍不住嗷嗷大哭,他一边哭一边道:“他娘你放心,俺一准给你四寸的房子!”
哭罢,宁学祥与儿子商量丧事。按惯例先请管事的。远房兄弟宁学诗熟稔红白喜事的礼仪,宁可金提出请他,但老子不同意,说前几天绣绣刚出事他就代别人来买地,可见这人心术不正。宁可金说那么请谁?老子说请你二叔。宁可金便急忙把二叔宁学瑞请来。宁学瑞虽是一村之长,但他讲究“无为而治”,好多事情是不管的,尤其是近年来侄子宁可金拉起青旗会,对村里许多事情都插手,他更乐得逍遥自在,整天在家读那些古书。现在,他对嫂子的丧事也持这种态度,自已不拿主张,反而问哥与侄子打算怎么办。宁可金说:“好好办!请两帮吹手!过七天再出殡!”宁学祥立即瞪着儿子气恼地说:“你还过不过日子?你以为把事办大了好呀?你还想叫咱宁家来一把火?”
这话让宁学瑞与宁可金叔侄俩心头一震,都想起了那把火。那把发生在大清咸丰年间的火,至今让宁家的后代心有余悸。他们的祖上宁参当官发了家,他儿子宁珏将他留下的一份家业经营得如日中天。宁珏六十岁上死去,他儿子宁白为老子好好操办了一番丧事。定下做斋四十九天,请来僧道几十人、吹手几十人,还将灵棚从家里扎到了墓地,达三里之长。每日里僧道念经、烧阴阳宅、演杂耍,从十里八村来的观者填街塞巷。第二十一天,正赶上天牛庙逢集,看景的更是人山人海。不料中午时分西南风大作,街上灵棚忽有一处失火,转眼间一条街烧成了一个火窑。观者竞相逃命,人群相互践踏,哭喊声响遏行云。更奇的是,有的人逃出村子,却有一张张从村里飞出的火席从天而降,将他们裹起来活活烧死。大火共烧死二百多人,其中宁家就有十几口。这事惊动了官府,令宁家为每个死者都发了一笔钱安葬。从那之后,宁家便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了……
宁可金说:“不大操大办,也得说得过去,让俺娘走得踏实请一班吹手行吧?三天出殡行吧?”宁学祥道:“行,就这么办吧。”
接着安排报丧。宁学瑞拉出单子,让其子宁可璧领几个本家兄弟负责。宁学祥这边又让小说到各佃家走一圈,让他们得知。
报丧的刚走了不久,就听苏苏号哭着来了,一进门便哭得不省人事。但等了半天,却没见绣绣过来。等宁可璧回来,宁学祥问他告诉绣绣了没有,宁可璧说告诉了,绣绣光哭,却不回娘家。宁学祥气愤地道:“这丫头心真硬!”
到了中午,远近亲戚差不多都来了,来了之后立马穿孝,宁家大院里白皑皑的像又降了一场新雪。找木匠突击抢做的四寸厚的棺材,已经装着田氏卧在了堂屋里,宁可金小两口和苏苏守在旁边。门外是灵棚与供桌。宁学瑞站立桌边,每当有吊孝的前来叩头,宁学瑞便向屋里喊:“举哀!”屋里的几人便大声哭将起来:“我的娘呀!我那可怜的娘呀!”吊孝的叩完头,到两边厢房里吃流水席去了,宁学瑞便又喊一声:“节哀!”屋里的哭声便转为寂寥。这是丧事期间的普遍做法,为的是让孝子孝女保护嗓子以免过早哑掉,以便等到送汤和出殡时响亮地大哭。
一些佃户也来了,每人都拿了些纸钱和一块由数尺青布做的幛子。其中有一个汉子是本村姓费的,他叩完头没走,到后院找到宁学祥说:“老爷,我看少爷他们这么哭撑不住劲呀!你说,我跟我家里的来帮帮腔行不?”见他这样说,宁学祥心里挺受用,说:“愿哭就哭去吧!”不一会儿,这汉子就和一个粗手大脚的娘们去了停灵的屋里。“亲奶奶呀!我的亲奶奶呀!”一男一女的响亮哭声盖住了少爷小姐们的哭,让宁家大院里的悲痛气氛更为浓烈……
大脚跟着爹和四叔来了。根据他爹的意思,他是想和绣绣一块儿到宁家的。但绣绣说啥也不去。虽说不去却又哭个没完,大脚只好在一边陪着她。封二老汉说不管怎么说,咱和宁家成了亲戚,还种着他家的地,这孝是非吊不可的。就约了弟弟封四,和大脚一块儿去。老兄弟俩商量,按正常模样,大脚是宁家的女婿,是贵客,要一直束着孝带在宁家住到出殡的。今天领上他,宁家如果有这意思,就会让他住下;如果没这个意思,咱们就当作平常的吊孝,叩过头就走。等到天快中午,封四说走吧,再不去有点晚了,老兄弟俩就带着大脚出了门。
到了宁家,老兄弟俩先去记账。管账的宁学恒看看被封二故意推到桌前的大脚,便扔下笔去了后院。封二和封四知道这是禀报宁学祥去了,便站在那里紧张等候。等到宁学恒回来,他们希望他能拿两顶平常孝帽给弟兄俩戴,另外再拿一条长长的只有贵客才能束的孝带系于大脚腰间。但宁学恒只平平淡淡地递给他们三顶两角孝帽,高声叫道:“又来三位!”封二的心一下子凉了半边,只好带着儿子朝供桌前走。老兄弟俩在前,大脚在后,一揖之后跪倒,接连叩首四下,起身后灰溜溜地走了。
走到东厢房,便有跑腿的招呼他们过去用饭。封二说:“吃就吃。”大脚自觉无趣,便道:“你俩吃吧,我回去看看绣绣。”说完就出了大门。这边,封四向哥哥小声说:“灵堂里怎么有那么多人哭?都是谁?我去看看。”溜到灵棚旁边张望片刻,回来跟封二说:“哥,了不得啦!”封二问:“咋啦?”封四说:“好多种地户子都在那里帮腔哭呢。你看我怎么想不到这一手!”封二说:“你借人家的钱今年又没还上?”封四说:“我拿啥还?我得赶紧跟老爷说一声,也去拉拉近乎。”说罢就到处找宁学祥。在后院找到了,封四把这意思一说,宁学祥却把下巴颏一扬:“你算了吧,可金他娘不稀罕你那两声老牛叫。小家雀往哪掉腚我还看不出来?你趁早回去拿钱还账!”封四的脸顿时黄了:“老爷,我实在没有办法。本想今年能养起个猪,可是猪又死了。”宁学祥说:“你一年年地拖,拖到哪年算个头?你看你家的腻味都长成大人了。”听宁学祥说到这,封四无言以对。他家原来是有些底子的,但因老婆害了三四年病,为抓药把地卖了大半。儿子腻味八岁的时候突然得了急症,他不敢再卖地,便借了宁家两块大洋,不料一年年地老还不上,七年下去,连本带利已到了几十块了。宁学祥又说:“还不上,你把西岭上那块地给我算了。”封四赶紧道:“不行老爷,我就那点家业呀!”宁学祥说:“那就还钱,抓紧。”封四走出来,在院子里呆立片刻,听见前面灵堂里种地户子哭得正欢,一股强烈的妒意溢满了他的胸腔。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哭吧哭吧,叫宁学祥日你们的亲娘!”再走到东厢房吃饭,将酒喝了两碗,饭吃了三碗。吃喝完了酒劲上来,便直着脖子骂空,刚骂了两句,宁家帮忙的问他骂谁。封二见势头不好,急急忙忙把他兄弟拉走了。
第三天是宁家出殡的日子。从家中往外拉棺的场面很壮观。一帮从南乡请来已经在宁家忙活了两天两夜的吹手走在最前面,将各类响器一起操动,奏出了葬礼调子的最高潮;接着,是近百名青旗会员分刀队、枪队肃然而行,这是身为天牛庙青旗会头目的宁可金特意安排的;其后,是一大群戴孝号哭的佃户;再后,是以宁可金为首的宁家后人领棺而行;在那架四寸厚让桐油染成淡黄色的棺材后头,则是宁家远远近近的亲戚们。这么一来,加入这支队伍的人就占了天牛庙全村三分之一的人口。剩下的一些,便在街旁观看。一些聪明的人看过几眼,还早早跑向了土地庙,以便抢占看路祭的有利地形。
土地庙在南门外铁牛的东边,距铁牛有七八丈远。“土地老爷本姓张,富村的住瓦房,穷村的住破缸。”在天牛庙村历史上,土地爷住过瓦房小庙,也住过三尺高的破缸。住破缸的那段历史已经很久远了,只留在了人们的传说中。说是村里有个妇女某一年某天晚上在家烙煎饼,忽觉身后有人伸手摸她奶子。这女人不好意思回头看清是谁,只将胸前的手打了一巴掌,身后那人就走了。过了几天再烙煎饼,身后又有人伸过手来。女人正握着烙煎饼用的木板子,板子上撅着一团糊糊,就抬手给了身后的人一下,那人立马跑走。这回她和自已的男人说了。男人第二天留心访查,看是谁干出了下流勾当。查来查去也没查着,转到土地庙前,忽见土地爷神像的头顶正抹着白花花的煎饼糊糊,这才明白是这个老家伙不守神规动了淫心。事情传开,村人大怒,就将土地庙推倒,取来一只大瓷缸,砸了一个豁子倒扣过来,让土地爷屈身缸内算作惩罚。后来过了多年,村内再没有妇人被其染指,土地爷才取得村人海涵,重又住上了像样的小庙。
现在的土地庙据说就是土地爷当年洗心革面重新获取的。它有一人半高,青墙青瓦,一尺宽三尺高的门口还贴着残破的对联:“安仁自安宅,有土始有财。”门口外面是一个红石供桌。小庙的四周,生着十来棵碗口粗的柏树。土地爷掌管一村户籍,人死了其鬼魂要在这里被关押三天,丧主要在这三天内每天三时来“送汤”由死者的儿媳提来一罐米汤,绕庙转三圈浇给土地爷,其他人等也来大烧纸钱以取悦土地爷,让其对新鬼予以关照。因一连送汤三天,现在土地庙的四周已经结了一圈白薄如纸的巴巴,庙门口的纸灰也有了黑黑的一大堆。在这个背景上,葬仪中最隆重的路祭开始了。
庙前空地上,供桌早已摆好,桌前十二领芦席由近及远一线铺就。送葬队伍带着动地的哭声逶迤而来。宁学瑞走在最前头,孝子宁可金端着牌位紧随其后。等他依照二叔的指令将牌位放于供桌上,宁家后辈便在供桌前跪成左右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