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汪主任点点头:“真的,我是代表政府说话的。”

宁迢忍不住站起身,挥着手大声说:“那好,汪长官,咱们一言为定,我就买上一片!”

接着又是碰杯、干杯。

吃罢饭,到了房间,宁迢看看弟弟不在跟前,就笑着说:“汪长官,不好意思啦!我听说大陆现在也有陪宿小姐,不知这里有没有哇?”

汪主任想了片刻,说:“有的。汪先生,我们给你找一个漂亮的!”

宁迢连连点头,笑出了一脸皱纹。

汪主任把封合作拉到门外,问他这事能不能办。封合作说:“行,我叫羊丫安排。”说着就要回村。

这时候宁遥从自已的房间里走出来,非要跟封合作回天牛庙不可,他说他要找大脚姑夫说话。封合作只好答应了他。路上,宁遥对封合作说,他这次回来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寻根,所以要多找家乡的人谈谈。封合作诧异地问:“寻根?寻什么根?”宁遥说:“就是了解家乡,了解乡亲,同时也弄明白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在台湾出生而不是在山东老家。”封合作说:“你了解一下家乡和乡亲们也好。至于你为什么在台湾出生,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没告诉你?”宁遥说:“他说过。但他只说,共产党夺了我家的地,杀了我爷爷,他只好跟着蒋委员长去了台湾。这是他的解释。我想听听共产党这边的。”封合作点点头:“这还真是个大问题,咱们抽空好好谈谈。”

回到村里,把宁遥送到大脚老汉那里,封合作便去找羊丫。羊丫早已知道宁家二兄弟回来了,但她还没见面,这时嚷道:“小姐好说,这里新来了个小王,你也见过,挺够味的。不过,我也得去见见俺那两个表哥!”

封合作想到她是苏苏的私生子,就不好表态。但耐不住羊丫一个劲地催促,就说好吧,不过你今天不要进城见你大表哥,你二表哥在你爹那里,你先去看他吧。羊丫高兴地答应着,接着从后院一个嫖客怀里拉出小王,告诉她挣大钱的机会到了,推她上了封合作的桑塔那。

宁遥没想到他会在他的大脚姑夫那里碰了壁。当他坐到老汉的堂屋里叫着姑夫要和他说话时,老汉却瞪着一双老眼气哼哼道:“噢,你们宁家还认我这个姑爷呀!可是已经晚啦!我知道你们兄弟都有钱,还像你爹那么阔,可我不想沾你们的光,你趁早走!”宁遥一时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老汉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到这其中必定有文章,就耐着性子坐在那里等着老汉消气。

然而过了老大一会儿老汉还不理他,只倚着床腿坐着抽烟。门外一阵脚步声,是羊丫来了。她一来就甜笑着管宁遥叫表哥,宁遥不知她是谁,便向老汉投去询问的目光。老汉不向他介绍,却向羊丫吼:“你这丫头就知道攀高枝!你认表哥是要人家给你钱是吧?你就没想想你是谁的种!”这话骂得羊丫羞羞惭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片刻之后就又走了。

羊丫走后,宁遥掏出一支烟递给大脚老汉,微笑着问:“姑夫你说说,是谁不认你呀?”老汉接过烟道:“你爹娘就没跟你说过?”宁遥说:“我娘到了台湾生下我就死了,我爹从没跟我说起你和我大姑。”老汉摇摇头叹口气:“咳,真是不想提这些事哇……”

接着,他就向宁遥讲了他的大姑。讲绣绣怎样被绑票,她爹怎样舍女保地,绣绣回来后又怎样嫁了他。讲完这些,老汉又讲他与绣绣这六七十年的经历:租地、开荒、来鬼子、闹土改、置地、办合作社、大跃进、吃食堂、六〇年挨饿、文化大革命、学大寨、大包干、两田制、开发区……一段一段滔滔不绝,让宁遥听得惊心动魄。老汉几次停止话头问他困了不困,宁遥都说不困,姑夫你再接着讲。于是,老汉对于自已一生的回忆便持续到东方之既白。

天大亮时,封合作来看宁遥。听说二人一夜没睡,惊得两眼溜圆:“哎呀,还有那么多话?”大脚老汉像吐出心中块垒一样轻松,说:“我说得还太简单,要不得说三天三夜!”宁遥对封合作说:“听了一夜历史,最生动最感人的中国农村变迁史。真是太难得啦!”

这时封合作让宁遥到“金尊大酒家”吃早饭,大脚老汉却留宁遥在家里吃,宁遥欣然同意。听了这话,刚刚来到堂屋的运垒两口子面有难色,老汉说:“你们甭愁,都是自家人,就吃庄户饭,喝糊粥吃煎饼就行!”于是,连封合作也没走,就与他们一起等着吃庄户饭。

正坐在那里说话,封合作的娘忽然扭着小脚来了。封合作问她干啥,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不答话,只管往宁遥跟前走。离得还有三四步远,这老太太突然从大襟底下抽出一把剪子,猛地向宁遥扑了过去!宁遥往旁边一躲让那剪子落了空,老太太再次将剪子攮来时,他的儿子却将她死死抱住夺下了剪子。老太太无法再行动,便指着宁遥破口大骂:“你这个小王八羔,我今天非叫你死不可!俺等了一辈子你爹,你爹没来你来了,你,给俺孩他爹抵命!抵命!”

大脚这时明白了,这老女人是为她的前夫费百岁报仇来了,就劝她道:“嫂子,几十年的老账本子,可甭再翻腾啦!”老太太说:“不行,再老也是账!我非叫这王八羔子抵命不行!”封合作一个劲地呵斥她叫她住嘴,她也不听。封合作这时方想起,前几天他开会不让人们索债还让有关人员按手印下了保证,却唯独忽略了老太太他这个失去前夫之后才跟封铁头生了他的亲娘。无奈,他只好紧紧抱住娘不放,恐怕她再去捡那把剪子。

宁遥稍稍镇定了一下,便向封大脚问这大娘是为谁讨债,老汉说是为费百岁。宁遥夜里已经从老汉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此刻他朝门外的天空瞅了一眼,深深嘘一口气,随即双膝跪倒在老太太面前,低头说:“大娘,我爹欠下的账我认,我在这里,你怎么处置都行。”

见他这样,合作娘反而一下子不吭声了。他愣愣地瞅了片刻面前跪着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俺那苦命的人呀!俺那苦命的人呀……”

随着他的哭声,在场的人全都泪落纷纷。

3月21日,“国际天牛文化节”如期开幕。从午后开始,县里的大客车、小面包和各类轿车就不断线地往天牛庙开来,从上面下来一拨一拨的领导与普通观众。最后一辆面包车是在两辆豪华的“奥迪”轿车的引导下开来的,从上面下来了二十来个人,其中十来个是黄头发蓝眼睛的。他们的出现让“天牛广场”上的万名观众引颈翘首,都议论说这文化节真是名不虚传,真有国际性儿。

从四点半开始,汪主任就握着话筒安排会场。会场上有贵宾席,给外商和提供赞助者坐的,一律矮桌矮凳茶水伺候;有普通坐席,一大片几千个小扎子,让县上和镇上的来人坐;最后边是站席,观众为天牛庙村和外村来的老百姓。安排好这些,地区、县里的领导和几个外商代表登上了高高的主席台。

到了五点,县长宣布开幕式正式开始,全场欢声雷动。一个个的讲话,一次次的掌声。一个鹰钩鼻子老外上台咕噜了一通,翻译说他打算到天牛开发区建一个钻石加工厂,台上台下立马爆发出热烈掌声;脸上透着青色的宁迢上台讲,他要在家乡开发一百亩,占开发区现有面积的五分之一,人们又是一阵热烈鼓掌;封运品作为向文化节提供赞助最多的企业家同他的丛叶小夫人一起被安排在贵宾席上,这会儿他突然举手要求发言。他上台后说,为了让天牛开发区早日形成规模,大陆企业家也不能落后,他决定,“鲁南拆车总厂”马上到开发区建一个分厂。他的发言,让沂东县的干部一致感到争了光,县委任书记带头鼓掌并起身与他紧紧握手……一个个讲完,天已傍黑,会场上的灯一起亮起,文艺演出开始了。待主席台上的人们转移到了贵宾席,大幕稍闭片刻又徐徐拉开,从北京请来的仪态万方的女主持人宣布了大型歌舞《天牛之梦》的开始。

这时,台上的灯光全部关掉,漆黑一团。在电子琴奏出的古怪乐声中,台上渐渐发白,发亮,然而是朦朦胧胧浑浑沌沌。这时,在这一片朦胧浑沌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巨人,它手持一柄大斧起舞,跳跃,并一下下将那柄大斧砍向周围的虚空。一会儿,那片浑沌渐渐变成蓝黄两色,蓝悠悠向上,黄沉沉向下。而在这两色之间则挺立着那个持斧人的伟岸形象。主持人在画外介绍,这是“盘古开天地”,先用汉语讲一遍,再用英语讲一遍。

台上的灯再闭再开时,主持人说第二幕“地母育万物”开始了。天幕上出现的还是那片黄土地。在一种古朴味道十分浓厚的音乐里,地表上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芽。那些幼芽慢慢地长,长,有的长成小草,有的长成庄稼,有的则长成了大树。在这葱葱郁郁的植物背景下,动物们出现了。狮、虎、象、豹、熊、鹿、狼、豺……它们在嬉闹,在搏击。后来,人出现了,男人们同野兽搏斗,女人们采摘野果。后来,野兽们退了,几乎全裸着的男人女人跳起了一种神秘的舞蹈……第三幕表现铁牛坠地的传说。正如罗非和乔唯唯构思的那样,在一个星夜里,一位年轻貌美的道姑正就着一盏孤灯读经。韦编三绝之后,道姑似有所悟,站起身翩翩起舞,用手中的拂尘和身体语言表达她对宇宙和人生的见解。不料,一阵巨大的声响由远而近,道姑出门抬头观望,但见天幕上一片赤红,接着有三个牛形物体悠悠飞来。道姑在短暂的吃惊之后,放过了头前的两个,而后耸身一跃将拂尘一挥,那个物体就轰然坠地,激起了满天的红尘……红尘散后,一个铁牛卧在那里,道姑且敬且畏,来了一段长长的抒情独舞。似被道姑的情意感动,铁牛忽然发出三声铜钟般的长啸,转眼间引来了许多牛上场。它们叫着,舞着,弯弯的牛角上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光亮。接着,一些农人出现了,他们将手一招,牛们乖乖地跟着他们亦步亦趋。转瞬间人牛一起向后转身,牛便在前人便在后,这就是一种耕耘的架式了……接下来为“祭地祈丰年”。这完全是过去各州县“社祭”仪式的重演。一个社稷坛居中,前陈牛羊牺牲,一群人各打扮成官员和司仪人等,向此坛敬酒,进香,行三跪九叩之礼。而后,司祝执文牍跪于坛右高声读曰:惟甲戌年二月初十日沂东县令致祭于社稷之神曰:惟神奠安九土,粒食万邦。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农而蕃稼穑。恭承守土,肃展明禋。时届仲春,敬修祀典。庶丸丸松柏,巩磐石于无疆;翼翼黍苗,佐神仓于不匮。尚飨!

再接下来的几幕,则是表现当代农村。于是现代歌舞一个个上场,正经的如《在希望的田野上》、《父老乡亲》等,不正经的如《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今夜你会不会来》等,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将刚才人们萌生的思古之情一扫而光。最后,也就是整个演出的压轴节目,北京来的著名歌星××上台演唱一首《向未来》,大群少男少女穿着太空服上台伴舞,歌劲舞狂,将整个晚会推向了高潮。

晚会结束,主持人宣布瞻仰铁牛。这时台上的天幕撤掉,让人们看见了台后的铁牛陈列室。两位礼仪小姐再将室门打开,里面的灯骤然齐亮大放光明,全场的人们便都看见了那个不知在多久以前从天外飞来的异物。

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展示铁牛,让人们对其更有了一种神秘感、敬畏感。宁遥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思绪万千。

这时,他身旁的一个本县的厂长一边看铁牛,一边听手中的袖珍收音机。宁遥听见,收音机里忽然播出了这样一条新闻:新华社3月20日电墨西哥城消息:墨西哥恰帕斯州最近连续发生印第安农民占领土地的事件,至少有2000公顷庄园和牧场被无地农民占领。不久前,恰帕斯州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印第安农民又占领了336公顷土地。占地农民说,他们向中央政府有关部门多次提出均分土地的要求,为争取耕地已奋斗17年,但是至今没有回音……3月份以来,农民和地主在土地问题上的冲突日益尖锐,已有3名农民领导人被害……听着这消息,看着那个铁牛,宁遥忽然想:这块陨石在它坠地之前,还作为一个星球在宇宙中运行的时候,它的表面是否也有着一层薄薄的土壤,也让居住在上面的生物争斗不息呢?!

他抬起头,久久地看着漆黑邃远的夜空。那里,群星闪闪,似有所语。

秋后,天牛庙村的土地又调整了。因为开发区占去了村民大量的地,大家要求将剩下的重新分配,村两委便同意了。

调整土地的方案仍然是“两田制”,不过,这一回口粮田更少,一口人只有三分了。大脚老汉的圆环地这几年只拥有半边,而经过这次调整仅存三分之一,就像一段丑陋的瓦碴儿。他去看了一回这段瓦碴儿,难过得好几天没吃下饭。他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如今的这地,到底是谁家的呢?是国家的,是个人的,还是村干部的呢?

到了腊月二十六,闺女枝子来给爹送年礼,一如既往地又捎来了一大一小两只新鞋。大脚为了让闺女高兴,强打精神脱掉旧鞋去试。这时,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那只大脚不再大了,已经变得和另一只同样大小了。他惊讶地告诉闺女和孙子,他们一看果然如此,都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缘由没弄清楚,但那大鞋是再也用不着了。于是,这一只新的,连同老汉许多年穿过的旧的,在床下的地上排了一长溜,就像在办一种奇特的展览。

又一个除夕夜到了。大脚老汉睡到下半夜醒来,烧过敬天的纸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中又去了村前。自从文化节以后,村里没再让他看管铁牛。听人讲,封合作的意思是嫌他一个八十多的老头与漂亮的陈列室不相称,另外找了两个女孩子看守。她们俊俊俏俏,每当有人来参观还能用北京话介绍一番。封大脚自知不能跟她们去争,也就算了。然而他心里对铁牛的情分依旧,大年五更的这刀纸是非烧不可的。

陈列室的门紧紧锁着,大脚老汉想看一眼铁牛却看不成,只好在门外将纸钱点着了。在那团火烧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心里一动,便知道是他的心与那铁牛的心相通了。于是,他就静静地、悄悄地蹲在那里,蹲了好久好久。

东方欲晓,他终于起身往村里走去。一边走,他一边思忖着他与铁牛用心交谈的内容。他记得,他曾问铁牛还会不会在某一个年夜里突然叫起来,铁牛好像说,它会叫的,会的。

走在长长的村街上,大脚老汉看见眼前忽有许多白莹莹的小东西在飞动。他仰脸一试,哦,原来是又一场雪飘下来了……1995年春节至1996年春节于日照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许多年来,天牛庙及周围几个村的人们一直传说:宁家的家运是用女人偷来的。

和许多民间传说一样,宁家发家的故事也在庄户人一代代的口耳相传中衍化成若干种版本。但不同的只是枝叶,故事的主干基本上没有多大变化。在故事的开头,宁家在天牛庙还只是一个外来户,一个叫宁三的年轻汉子正跟他妻子和两个闺女窝在天牛庙村头的一间破屋里。这宁三来自北乡,生下来就是一个穷光蛋,小时给财主家放牛,长大了就在那家扎觅汉,也就是做长工。可是这个宁三不安分,干了两年竟把人家的丫鬟拐走,跑出二百里地来到这天牛庙,因为这庄的首富费麻子是他的表姨夫。费麻子收留了他,给他一间破看场屋子,又拨了几亩地给他种,宁三就与那丫鬟安下身,时间不长生下一女,一年之后又生下一女。这时候的宁三还平淡无奇,因为费麻子虽然收留了他,却没将他和其他佃户另眼看待,每到庄稼登场,费家派去收租的管家斤是斤两是两,没有丝毫的含糊。宁三拖家带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让宁三改变自身及后代命运的契机,是他在某一年某一天遇见了一个醉汉。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传说不一样,有的说宁三正在地里锄草,忽遇一个走得歪歪扭扭的老汉向他要烟抽;有的说宁三正在河边挑水,忽遇一个老汉向他讨水喝。但不管怎样,就像一条河在某处分成许多细流,流到某处又汇成一股一样,这个故事后来都如是说:这个醉汉是风水先生,他酒后吐真言,告诉了宁三一个不该告诉的重大秘密。他向宁三讲,他已经把他平生发现的最好的一穴坟地给了他平生最喜欢的人。宁三问给了谁,先生朝东边山上一指,说是刘罐子的娘。宁三认识刘罐子,那是给费家看山的一个青年,长年跟他娘住在山上,昨天刚听说他娘死了。先生醉里咣当地说,死得好呀,人老了就该死呀!想想她年轻的时候有多好,把我迷得整天往她家跑,她男人把我的头打破了我也不改。可是如今她老了,老得叫人没法看啦,你说她不死干啥!不过,咱没忘了她的情分,咱挑了那穴地,让她儿子跟东家要来埋她,也算对得起她啦!这时宁三就问占了那穴地有啥好处,先生摆着手说:你等着看她孙子吧,不竖旗杆才怪哩!在醉汉走了之后,宁三立马去了东山。他果然在山前看到了一座新坟,刘罐子正一个人坐在坟前。宁三去打量小伙子,也怪,小伙子脸上竟没有丧母之人应有的悲容,相反的是却有一片隐隐的喜色,他就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疑了。看看坟,再看看小伙子,他心中像闪电一样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叫他的妻子去了山上。

故事讲到这里容易出岔子,而且在近百年来无数次的讲述时总是有人献疑。说宁三真不要脸,怎么能使出那一招呢?但讲述者总是像真理在握者一样面不改色,从从容容言之凿凿。他们讲,你认为宁三读过圣贤书,知道何以为羞何以为耻?况且,他那个老婆是丫鬟出身,一准不是正经玩意儿。有的讲述者甚至肯定地说,那丫鬟其实早跟财主家少爷玩过了,是少爷玩够了把她蹬了,她才又贴上了宁三。这么一讲,宁三老婆上山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小女人上山后,就跟刘罐子睡了。这当中的过程众说纷纭。在对这一过程的讲述中,众多讲述者无不将自已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有的说那刘罐子打了多年光棍,见小女人送上门来如喜从天降,立即与其滚在一起,将一粒无比金贵的种子播于小女人腹内;有的说刘罐子因生母刚刚辞世有所顾忌,小女人施展了万般手段方将他俘获,使宁三的计谋得逞。而故事讲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刘罐子过了不久娶妻生子,十八年之后儿子还像老子一样是个看山佬,便找老风水先生问缘故。老先生也觉得蹊跷,便反复盘问刘罐子当年的经历,问清楚之后扼腕长叹:唉,贵子早叫你扔了,你还找我做啥?!刘罐子似有所悟,于是到村里看宁三家的情景,而这时显示宁三的儿子中了举人的旗幡已经高高飘扬在宁家门前了……刘罐子大悔不迭,走回山里躺倒,两月没起床,郁郁而终。

这就是宁家的发家传说。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宁家祖上曾出过一个进土,后来放了个山西介休县知县,这确是事实。那个叫宁参的宁家先人也真是个好样的。他虽出身贫寒,可六岁的时候就在大街上拿着木棒写字。这天又写了半街面子,正巧费家老爷从那里走发现了,见沙土上的字挺像回事,就暗暗称奇,遂让宁参念给他听。不料宁参擦一把鼻涕说他不认识。老爷说,你不认识怎么会写?宁参答曰:看了人家门上贴的对联,学着写的。费家老爷这一回是吃惊了:了不得,不会念就把字记下了,这孩子不是神童又是什么?慌忙找了宁三商量,让这孩子到他家陪少爷读书去,束脩之类概不用宁三出。一进私塾,这宁参果然不同凡响,用先生的话说,他读书不像读而像“吃”,不出几年,“四书五经”吃了个透,十八岁上中举人,二十一岁中进土。到二十六岁上放了县令,七八年后就在家中置地三十顷。要不是他三十六岁上得伤寒死去,宁家的家业还要庞大。可惜,宁家只出了个宁参。他的儿孙们也都读过书,但没有一个成器。而且,在宁参之后他家还有过一次神秘的大火,一下子使家势颓败了。人们传说,这是那个老风水先生见自已的心血没让相好女人得济,一气之下做的手脚。具体的办法,是在宁参家门口的旗杆周围暗暗下了若干支桃木钉,将宁家的运气给破了。也有人说,让老风水先生做手脚也是费家的意思。宁参能入学念书全靠了费家,可是宁家却忘恩负义,宁参挣了钱回家置的地,大部分是从费家手里夺去的,让费家在天牛庙村的地位一下子跌了下去,如此这般,费家还有不报复的理儿?

不知老风水先生另外做没做手脚,宁家还有这么一个怪事:辈辈不发长子。哪一辈上分家也是长子分得多,但过着过着老大就赶不上他的弟弟,不是早亡就是穷下去。所以,长子这一支就像漏水的管子,不知不觉就让宁家的家产减了下去。到了宣统二年,宁家的长房又一次分家时,身为长子的宁学祥虽比他的弟弟多分三成的家产,但也只有地五顷、牛五犋了。

出事的那天是民国十五年腊月初七。那天天气很好,一大早,宁学祥就背上粪筐往村外走去。他今天要去四里外的王家台。后天他的大闺女绣绣就要出嫁了,昨晚上他数算了一下,那个庄的八家佃户中还有三户没有送贺礼,想了想,这三户都是挺妖翘的,交粮拨工从不那么顺妥,很有必要去催一催。平生第一回送闺女,喜果子无论如何要多一些,这样老子脸上也显得光彩。这是一。二一桩,也是别让这些狗东西坏了规矩东家办喜事,种地户子在那里装不知道,这算啥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