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封运品说:“你想干啥?”

羊丫说:“你借我五万块钱,我到咱庄公路边上开个饭店。”

“五万?”封运品瞅着姑的脸直摇头。“那么多我怎能拿出来?”

羊丫说:“你能白给你小舅子那么多,我借都不行?”

封运品说:“那是哪码事呀?”

羊丫盯了片刻侄子的眼睛,起身把前几天拿给派出所长看过的两个酒瓶提来,说:“运品,这两个瓶子那天魏所长来看过,我说你喝了一瓶,让你酒鬼姑夫硬给灌醉了,实际上你喝了多少?”

封运品的脸立马黄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提来的两瓶泰山特曲,他至多喝了三两,其余都让孙立胜灌到肚里去了。他不敢看他姑的眼睛,低下头想了想道:“姑,我借给你就是。”

得到了侄子的许诺,羊丫立马到天牛庙物色地面。在临村的那段公路上察看了两个来回,发现村西北角上靠近拆车厂的一块地建饭店最好:一是显眼,能留得住来往车辆;二是能让拆车厂的一些酒宴定在这里。选定地方,他打听到种这块地的是大木,便去找他商量。哪知大木不同意,他爹老笼头也不同意,说把地给你用了俺可咋办?羊丫说:“我给你们钱呀,用你一亩地,一年给你六百。”大木说:“俺不要。”羊丫以为他们嫌少,就把价格往前涨,不料涨到八百他们不干,涨到一千还是不干,羊丫只好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大木跺着脚说:“就不让给你!你侄子成了阔佬,你再来挣大钱,想得怪美!”

羊丫回到路上再看,还是觉得饭店必须在大木的地里建。可是遇上这么两条犟筋头怎么办?羊丫思忖了一番,决定找村支书封合作去。??|

封合作在家中带着几分吃惊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望着羊丫那经过化妆风韵依然的一张脸,他更悔当年也更觉老婆那一身赘肉的丑陋。听明白了羊丫的意思,他一股豪气陡然生出,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办成这件事情。”

送走羊丫,封合作便找大木叫他把地让出来。大木耿着脖子说:“俺不让,俺就想种那块地。”封合作说:“她给你钱呀!”大木说:“给钱也不让。”老笼头在一边开口道:“咳,别看着钱好,可是有些事不是靠钱就能办成的。”接着他讲了个故事,说过去有一家人发了财,想把宅子弄大一点,打算把邻居的宅子买下,可是那一家虽穷却穷得有志气,就是不卖。财主家把价钱一涨再涨,最后提出拿元宝把他家的天井排满,可人家还是不答应,那财主终于没能买成。

封合作听明白了故事里包含的意思,肚子里的火便噌噌地窜了起来。但他在脸上并没作出表现,只是微微一笑:“好,你们想学那有志气的就学吧,学出个样子来。”说完转身就走了。

看见村支书对他们无可奈何,大木和他爹都得意洋洋。大木说:“地分到了户,各家刨一爪子吃一口,还用他党支部瞎罗罗?”老笼头也说:“公路边上就是都盖满了饭店,咱那块地也不让!”爷儿俩一高兴,祖传的大食量便更大了,一顿中午饭就吃去了好高一摞煎饼,把大木媳妇刘方莲气得嘴上能拴得住一头驴。

爷儿俩高兴得早了。他们说啥也想不到,就是他们偶尔表现出的英雄主义导致了天牛庙土地关系的又一次重大变化。

封合作是在村“两委”会上宣布他的构想的。他先讲道,天牛庙村在1981年实行大包干之后,又经过了1982年的小调整,留出了部分机动地随时补给新增的人口,总得看是合理的,是调动了群众的积极性的,所以这几年粮油一直增产,人均收入不断提高。但是,这种平均分配土地的办法也暴露出了问题,那就是把劳力都紧紧绑在那一小块土地上,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使他们难以从事其他生产。拿咱们村来说,除了封运品的拆车厂,除了封运泽开饭店,也就是费金条几家做一点买卖了。现在外地好多地方实行“两田制”,把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按人口平分作口粮田,一部分作承包田,目的就是叫土地向种田能手那里集中,增加农业产量,同时腾出更多的劳力搞养殖搞加工搞经营。上级大力提倡这种做法,咱们县就有许多村这么弄法。

村主任费小杆插言道:“不假,鼓岭今年就搞了,拿出三分之一的地卖高价,我看这法子不对头。”

封合作说:“什么?你觉得不对头?我还觉得太保守呢!”接着他就把他的盘子端了出来:“我看,咱们要搞就搞个干脆的。我想把全村土地统统收回,五十亩为一个承包单位招标,谁出得多就让谁种。”

我的设想让村两委成员都瞪大了眼睛。费小杆问:“你是说,承包不到的户就没有地种了?那怎么行!”其他人也都摇头表示反对。他们嘁嘁喳喳地算了一算,全村的地如果那么划片的话,也只能让四十来户包,那么要有绝大部分也就是近五百户要丧失土地生活无着。

封合作向他们讲道理:“这样看来是有些残酷。但是历史的前进总是要伴随着残酷的。在座的有几位上过中学,大家肯定记得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长达二三百年呀,农民流离失所呀,可是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世界上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诞生!现在我们中国农民也太需要用外力驱赶一番啦!‘置于死地而后生’,你把土地给他剥夺了,看他们还不想别的办法去?”

费小杆问:“合作,我没上过什么鸡巴中学,不懂你圈地不圈地,我只问你,你有什么资格来剥夺大伙的土地?”

封合作道:“集体所有制嘛,地是村里的,村里有这个权利。”

费小杆说:“狗屁!‘村里’是谁?就是咱们几个×人?地是咱们几个×人的?伙计,不是的!地是大伙的!”

其他干部也都说:“对呀,地是大伙的,咱们没有这权利。”

封合作皱着眉头道:“看看你们,思想这么僵化!”

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支部委员宁山东说:“合作,不是俺的思想赶不上趟,是你这办法太不对啦。你就没想想,那么多的户没地种,你叫他们喝西北风去?我知道,要是那么弄我就得饿死。我一没钱揽地种,二不会做生意。”

有好几个干部也说,一旦抽了地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

封合作见没有一个支持他的,便仰脸苦笑长叹一声:“唉,改革真难呀!”

停了片刻他说,大家一时想不通就暂且不搞大抽地,学别的地方搞两田制吧。见他做了让步,两委成员都说:“行,就搞两田制!”

封合作接着讲,外边搞的,同样是两田制但差别很大,咱们要搞就搞个先进的。一是口粮田和承包田的比例,外地有七三开的,有六四开的,咱们就来个五五开;再者,那一半承包田,咱们也不像别处按人承包或者按劳承包,干脆就来个招标承包,哪怕是外村人,只要他出的价高,咱们也给他种。

这方案讲出来,费小杆又立马反对:“你这么弄还是不行。你按五五开,只种口粮田的一人只有四分八厘地,光是吃饭穿衣就不够!”

封合作见他又唱反调,气愤地说:“小杆,现在还是党说了算呵。”

费小杆也不示弱:“你别讲你那党!按分工,调整土地这事属于政务,恰恰是村委管的!”

封合作听了这话越发来气。他这时甚至后悔五年前不该向镇上推荐费小杆当村主任候选人。他那时只看到这人耿直能干,没想到他今天这么不给面子不配合他。他瞪着眼说:“小杆,你要想跟我唱对台戏的话,咱们找文片长去唱,看谁唱过谁。”

费小杆说:“去就去,你当我不认识文片长怎的?”

两位村头就铁青着脸一起往外走。到了院里,封合作从墙角推出村里的公用摩托车,让费小杆像以前二人一道出门那样坐到后边去,可是费小杆气嘟嘟地说他不坐,他回家骑自行车,封合作只好发动摩托自已先走了。

三年前搞乡镇机构改革,撤销管理区这级,将十里镇划了几个工作片,每片设一片长,由镇上干部兼任。鼓岭片的片长是民政助理老文。而老文声称本职工作太忙很少下去,村里有事都要到镇上找他。当费小杆骑着自行车到了镇上后,却见老文的办公室锁着。到别的地方寻封合作,发现封合作正在镇长纪为荣那里喝茶。

看来封合作早已把二人的分歧跟镇长说了,费小杆一进门,纪为荣就笑吟吟地问:“小杆,你身为村主任,怎么不懂得维护集体领导?”

费小杆说:“不是我不维护,是合作说的两田制不合理!”

纪镇长说:“怎么不合理?推动农村商品经济发展,促进农业现代化进程,两田制是一项很好的做法嘛,镇委镇府正要大力提倡嘛!你不要想不通,要把目光看得远一些!”

费小杆愣着眼说:“噢,这事是我错啦?”

纪为荣说:“我认为你是错了。”

费小杆喘出两口粗气,看了旁边略显得意之色的封合作,接着对纪为荣说:“镇长,我错了你就撤我的职好了。当年你撤过我的,今天再撤一回吧。”

见费小杆揭出这个老底,纪为荣的脸便很难看。他把桌子一拍道:“费小杆你不要这么弄刁耍赖,你要我撤,我还不撤你呢!我要你回去老老实实跟着合作落实两田制!”

费小杆一拧脖子道:“你不撤我也不干了!我不能叫兄弟爷们戳着脊梁骨骂!”说完转身走出镇长办公室,跳上了他那辆破自行车。

第二十三章

封运垒原来和娘住在一起,1985年却搬到了爷爷奶奶的老宅,其原因在妻子左爱英身上。对左爱英这个为了分得责任田而突击娶来家的儿媳妇,细粉仅仅喜欢了两三天,再往后便忍受不了她的木讷少言在背后称其为“闷猪”。这个“闷猪”也有确有特色:别看她在白天不说话,可是一到夜里睡着便会把白天应说未说的话全都倾吐出来。所以封运垒只好根据妻子的梦话来了解她的思想。婚后的三四天里,封运垒一直憋着一股气不愿与左爱英同房,左爱英对他也是冷若冰霜,岂不知那天夜里封运垒却听她咕哝道:“你个私孩子,跟你睡觉真好。”这一下激起了封运垒的热情,立马去满足左爱英的渴望。左爱英被他弄醒,又是一句话不说,只用身体的掀动来表示她的响应。再后来,这事便顺理成章经常由封运垒组织实施。虽然左爱英还是一声不吭,但睡过去后便会以梦话来称赞她的小丈夫:“私孩子你真好。”“跟你个私孩子在一块真恣!”……听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封运垒便对娘硬派给的他的黑媳妇渐渐地喜欢上了。但细粉没有掌握能了解儿媳思想的渠道,整日里见到的只是她拉着黑脸一言不发的形象,忍不住在背后越来越频繁地说她这也孬那也孬。有一次说得封运垒再也忍不住,瞪起眼说:“孬!孬!再孬也是你找来的!”这么抗议了几回,细粉对“闷猪”的贬损有所收敛。一年之后,左爱英生下了个黑小子,让细粉喜得整日藏不住牙齿,说:“哈哈,这个闷猪还能办大事来!”没想到喜极生悲:左爱英缺乏育儿经验,晚上只顾自已睡觉,让黑小子在被窝里捂死了。抱着只活了五天的小孙子,细粉气得当面骂儿媳“闷猪”,只知道生不晓得养。左爱英还是一声不吭,只躺在那里用手揩了自已的眼泪鼻涕往床沿上抹。第二年,左爱英又怀孕了,到第三年夏天生下一个黑丫头,本想这回不睡被窝安全了,没料到她一睡着真像猪一样死,竟然将一只胖胳膊搭在黑丫头胸上,生生把她给压死了。细粉经过这两次折腾,便对二儿媳彻底绝望了,整天直呼其“闷猪”。这时大儿子封运品已经盖屋娶妻并且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便将母亲情怀全敞给了那两口子,有事没事就往西院运品那里跑。这天她从西院回来看见“闷猪”又讥讽她,“闷猪”终于爆发终于开口呐喊:“死你个老×!俺不跟你一块住了,俺跟你分家!”细粉先是惊愕,及至问运垒有何打算,运垒也说想分家。细粉说:“分了家怎么住呀?”运垒说已经跟爷爷奶奶商量好了,到他们那里住。细粉想了想,便答应了他们,说:“也好,三个老的你们兄弟俩分开养,你哥养我,你养你爷爷奶奶。你多养了一个,叫你哥一年拿点钱给你。”运垒说:“俺不要,俺养得起!”就在这年的初秋,封运垒与她的黑脸妻子住进了爷爷奶奶家的东厢房。

对二孙子的到来大脚老汉持热烈欢迎态度。他哆嗦着胡子说:“离开他们好!真好!你看看你哥,坑蒙拐骗的,是越来越不走正道了,你娘就喜那样的!”绣绣老太制止他道:“你个老熊,又胡唚个啥呀!”说着就扭着小脚帮二孙媳妇收拾房子去。之后,祖孙四口把日子过得安安逸逸。这期间,封运垒已经从夜晚听到的梦话里了解到妻子对连失两子的痛心与再做母亲的迫切,便将床弟之事格外抓紧,很快让左爱英的肚子又一次壮大又生下一个黑小子。奶奶有前车之鉴早做了准备,从孙媳妇分娩的那一天起就把运垒撵到堂屋里跟爷爷睡,她则在东厢房里日夜照料重孙子,直到三个月后重孙子能翻身了经折腾了才与运垒换过位置。

重孙子起名臭蛋。臭蛋的降生让大脚老汉欣喜若狂。因为上级已从几年前就不准生二胎了,而大孙子运品恰恰只生了个女孩,二孙媳妇能生出臭蛋便格外可贵。他常常让绣绣老太把臭蛋抱到堂屋,他接到怀里笑呵呵地探手去摸重孙子的小鸭,老摸也摸不够,直摸得臭蛋张嘴哭叫才住手。在养育儿孙两代时大脚有个习惯,喜欢把指头送到孩子嘴里让其吸吮,对待臭蛋也是这样。他把一根老枯的指头放到孩子唇边,孩子的小嘴就像喇叭花见了日头一样灿然绽开,接着又像喇叭花进入黑夜似的紧紧闭拢。然后,那张小嘴就一嘬一嘬一吸一吸,把他老爷爷的心吸得又酥又痒有说不出的受用。在臭蛋吃娘奶期间,老汉常常这么做;一年半下去臭蛋掐奶了,老汉还是这么做,意思是让掐了奶的重孙子得到些慰藉。这一来形成了习惯,臭蛋一见了老爷爷就张嘴衔他的指头。大脚老汉也愿意让他衔,一根老枯的指头便常常成为老幼两个最为亲密的联系。直到臭蛋过了三岁生日,老汉的指头又一回被那张小嘴衔住时,老汉才觉出有些不对头。冷静地审视一下这位重孙,发现他这时只会说简单的几句话,而且连这些会说的话也不多说。再与同龄的孩子对比一下,发现臭蛋不如别人伶俐甚至可以说有些愚钝。老汉想:随他娘呢。老汉又想:不行,我不能叫他愚,我得教教他。

从这以后,大脚老汉便致力于重孙子的智力开发了。他伸出重孙子常咂的那根老枯的右手中指,高举着说:“一!臭蛋你说一,你说一老爷爷就叫你咂指头!”有了这个奖励条件,臭蛋便将小肚子一挺道:“一!”随即扑上去衔住老爷爷的指头啧啧吸吮。经过几次训练,“一”的课程圆满结束。到“二”就难了,因为重孙子没有太多的奢望,有一根指头就满足了,老汉用去半年时间反复引导,方让他在十回中说对六七回。当进行到“三”的课程,臭蛋已经是五岁了。

在教数数儿的同时,大脚老汉还教给重孙子一些别的概念,如大小、长短之类。到臭蛋五岁时,他又教他认识何为方圆。老汉指着饭桌说:“这是方的!”臭蛋便如鹦鹉学舌:“这是方的!”老汉指着烙煎饼的鏊子说:“这是圆的!”臭蛋也跟着说:“这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