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听爹说起这事封合作眼前有一个胖丫头的影子一闪,心中突然烦躁起来。还是在四年前的那个冬天,爹在王家台村书记王凡瑞家喝酒,喝到酣处说起孩子,一个有男一个有女,两个书记便决定作亲家。老铁头回家后让儿子去看,封合作一见那个叫王作玉的姑娘就觉得难受。最让他印象不好的是,王作玉那天老爱在在他眼前走动,一走动腿裆里就发出一种“吱吱”声。封合作知道,这样的响声只有太胖的女人穿了条绒裤子时才会出现。他一想以后要整天听这种叫人恶心的声音,抵触情绪便茁壮地生长出来。他跑回家对爹说不愿意,那王作玉太胖了。老铁头却瞪起眼说:“不愿意?看你能的!我已经跟王凡瑞定好了,怎么再跟人家退?胖有啥不好?胖了干活有劲!”封合作自小就怕爹发火,爹一发火他只好答应了。然而这几年虽然逢年过节你来我往过几回,从心底来说那股抵触情绪还是健在的。

他吞吞吐吐对爹说:“那事,我看晚不了。”

老铁头说:“你甭多说,事该办了就得办!”

到了晚上封合作又要出门巡夜,老铁头却说由他去。封合作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走黑路?”老铁头道:“怎么不能走?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要出门我就敲断你的腿!”说着,捏上手电筒走了。

这天便是羊丫与封合作有了亲密行为的第二天。羊丫当然要再去老地方等候。一摸那个昨晚被她倚靠过的树干,一股熊熊的火焰在她心内与周身燃起,直烧得她口干舌焦索索发抖。她望酸脖子望酸双眼,好容易才看见了自村中出来慢慢向这边移动的那束手电光。她认定那就是封合作。她实在不能容忍她与他尚存的这段距离,便“噔噔噔”飞跑了过去。

然而当她跑近,那束手电光和那个声音却像一把利剑穿透并她把她定在了那儿。“小死丫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她抬起胳膊像要挡开一根棍子那样挥了一下,然后落荒而逃。在她逃跑时,她听见了老铁头在后面的呵斥:“小死丫头你甭缠磨合作!你再缠磨有你的好看!”

这天晚上回去后,羊丫整整哭了一夜。

但她不死心。她要弄清封合作本人的态度。到了早晨她挑起筲去挑水,走到封合作的门前时,却发现那两扇黑漆木门一反常态地关上了。傍晚她再去,那门还是关着。在羊丫的记忆中,老铁头的门白天是从不关的,他的意思是让自已家里的事情在社员眼里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现在这门关着,看来是有意的了,是专门对付她羊丫的了。羊丫对此万分气恼。

晚上,她照常去村东等候。不过这回不是在路边,而是在离路较远手电照不到的地方。人是等到了,然而不是她等的人,捏手电的还是那个天牛庙村最严厉的老头。以后的几晚上羊丫再去等,回回等到的都是老书记。以后隔个几天她去一回,一直等到庄稼收尽再不用护青了,羊丫也没能等到封合作。

她只好寻找别的机会。但是由于不在一个生产队,她与封合作是很难见面的。有两回在街上碰见他,因为旁边有人羊丫也没能和他说话,而且封合作也表现出躲避她的样子。她发一发狠:我一天去你门前走八趟,看看到底能不能见到你!这个决心下定,羊丫便增加了挑水的次数。一担担的井水运回家中,缸里满了没地方盛了,再挑来水就倒在猪圈里。大脚老汉对此十分困惑,说:“羊丫你往猪圈里倒水干啥呀?”羊丫耷拉着眼皮道:“沤粪!”挑着水筲又劲头十足地走了,把大脚老汉撇在那里眼瞅着满圈的积水继续困惑。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羊丫又往井边走,正遇见封合作一个人出门,她便将钩担横过来拦住他道:“哎,晚上我还在那里等你。”封合作回头看一眼他家院门紧张地道:“不行,不行!”羊丫说:“怎么不行?还是你爹管着你?”封合作说:“不是他管,是我自已管自已。”一听这话羊丫的心就开始变凉。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不管你去不去,我都等你!”

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晚上,羊丫在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等到半夜,让初冬的寒风冻得透心凉,也始终没见封合作的影子。

像个鬼一样摸回家,羊丫咬牙切齿地从头上拽下大绺头发,一下子放到了油灯上。这浓浓的焦糊味溢满屋子飘入院中又钻进堂屋,把老公母俩搞得心惊肉跳。绣绣老太穿上衣裳,扶着墙摸到东厢房门前问:“丫呀,深更半夜的你干啥的?”羊丫恶狠狠地道:“烧臭虫吃!”

这以后,羊丫再也没能与封合作接触。过了一段时间,封合作将在腊月二十一结婚的消息渐渐在村里传开并也传进了羊丫的耳中。羊丫觉得那个日子就是她的死期。她一万个不愿让那个日子来临而它却像一条蛇似的向她逼近。羊丫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听封合作结婚的鞭炮声,我必须躲一躲。她想起她小时的同学、现在的县百货公司第一零售店售货员封明秀曾多次捎信让她去玩,便在腊月二十这天去了。

步行二十里,到了县城已是十点多钟。在那个顾客如云的“一零”大厅里,羊丫见到了正在布匹柜台那儿忙活的封明秀。封明秀热情地招呼她一声,便隔着柜台与她说起话来。

羊丫的话没说上两句就觉得自已矮了下去。看看封明秀,原先长得并不咋样,现在一张脸白里透红,显得滋滋润润十分精神。再看封明秀的一身“的卡”衣裳更让羊丫眼馋。这种既挺括又耐穿的高级布料已经兴起几年了,城里人几乎人人都有。因为这种高级布需要锁边,穿它的人便将袖口裤脚翻过一道,让那条锁边的白线露在外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然而羊丫买不起。她只能穿价钱便宜的“蓝土林”。让羊丫羡慕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封明秀插在脖子后领子里面的一把尺子。羊丫知道那是量布用的。此刻那把在封明秀脑后斜剌里挑出的尺子,在她眼里比京戏里女将们插在脑后的雉鸡翎还要威风十倍。

说了一会儿话,那边有人要截布,封明秀便抽下脖后的尺子走过去了。这时,羊丫才发现了最让他眼馋的东西。那是封明秀对待乡下人所持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耐烦的答话,不耐烦的眼神。最后是将尺子在柜台上敲敲打打:“挑什么挑什么?不买算啦!”

打发走了截布的,封明秀走回来说:“唉,就不愿跟老百姓打交道,跟老百姓打交道真头疼!”接着她就向羊丫讲起商店里发生的一些故事。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男老百姓来截布,他正来月经坐在那里不想动,那个男老百姓就一个劲地喳呼。她气得说:你看你,进了国营商店是什么态度!那男老百姓没文化听不懂,认为“态度”是骂人话,瞪着眼说:“你是态度!你是态度!你一家人都是态度!”封明秀说到这儿“咯咯”大笑。接着她又说起在布票方面闹出的一些笑话。这些年一人一年只发一丈六尺五寸布票,有的老百姓就专门买不要布票的次品。这一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老百姓来,想买不要布票的裤头又不好意思问,在柜台上转悠了半天,结果憋出了这么一句:“有不要裤头的布票么?”她笑得趴在柜台上直不起腰来,说:“有呀,那些布票都是光着腚的!”还有,小学生戴的红领巾是不要布票的,一些女老百姓为了省布票,专买它做裤头,两条红领巾拼拼凑凑正好做一件。商店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不叫随便卖,必须有学校的介绍信才行。这天有个女老百姓没有介绍信却非要买不可,说她一条裤头穿了两年都穿破了,叫售货员可怜可怜她,说着就要脱裤子给人看,真不害羞……老百姓。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封明秀是站在她的头顶,用她那双小皮鞋跺着她的头皮说这些话的。这个封明秀,才有几天不是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记得,封明秀家里很穷,月经来了好几年还没有裤头穿。那年她娘给她做了一条,她就将大红的裤头从裤腰里扯出一圈,前街后街地向人炫耀……她能不当老百姓能站上柜台,不就因为有个在城里当局长的表姐夫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如今也还在天牛庙拉锄勾子啃地瓜!

一股不平之气在羊丫心中酝酿。她不愿再听封明秀讲“老百姓”的笑话,看见又有人来截布,便说:“明秀你先忙着,我到别处转转。”封明秀说:“你转转吧,愿买啥买啥!转一阵子你再回来,我去食堂打饭你吃!”

羊丫便在大厅里转。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满目琳琅,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悲哀。她没有钱。她一家两个劳力按说是能在秋后分些钱的,可是每年都分不到。原因是倒欠队里口粮款的户太多了,队里应分的钱实际上已叫他们占去,分钱的户只是分了个名义上的。今年他家明明白白应分四十五块三毛九,可是全队的现金只有十八块零六分,这点钱连队里打灯油开会都不够。一公布决算结果,欠款户唉声叹气,分钱户叫苦连天,哥哥封家明当众宣布他这队长当到头了,过了年谁愿干谁干。羊丫本来想自已的哥哥当队长了,说不定能让他家的分配兑现,她可以添一件过年的新衣裳。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次进城,他向养母好说歹说才要了两块钱。这些钱,是她的养母拿一秋天攒下的鸡蛋换的,本来打算过年割肉吃,现在却叫她拿来了……羊丫再也不愿看那些商品了。她走出“一零”到了大街上。站在街边看了一阵子人流感到无趣,觉得小肚子憋得慌,便转到商店的后院进了厕所。她到那里蹲下不瞅还好,一瞅见那些红红的卫生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就是这种城里女人都用的垫身子的东西,她羊丫竟然从没用过!她来月经已十年了,十年来她用了什么?用的全是破布破棉絮,用过之后还要洗干净了等着下次再用!人啊,人啊,你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会活得这么不一样……羊丫蹲在里头半天没有出来,哭个没完没了……吃了封明秀从食堂打的饭,羊丫躺在她的宿舍里再也没有出来,直到天黑封明秀下班。

吃过晚饭,封明秀说到她表姐家看电视。羊丫不知电视是什么,但也不好意思问,只是跟着她走。出门走过三条街,走进一个大院子,又进了一个平房小院。屋里,一个四十来岁长着两个茄子腮的男人跟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正在吃饭。封明秀对羊丫说:“这就是俺表姐夫,这是俺表外甥。”羊丫便也随着封明秀的口吻叫表姐夫表外甥。封明秀说:“表姐呢?又上夜班啦?”表姐夫眼瞅着封明秀点点头。羊丫发现表姐夫的眼神有些异样。这时,那个男孩站起身把嘴一抹,拿着一本书就出了门。封明秀往沙发上一坐,说:“先甭吃,给俺把电视打开!”表姐夫嘟哝道:“你就是个电视迷!”便把筷子放下,起身到一个铁匣子上揪了一下。等那里出现了人影,羊丫脱口叫道:“哟,这不是电影吗?”封明秀向她表姐夫挤挤眼笑道:“是电影!是电影!”羊丫见到她这表情,知道自已说错了,露出老百姓的土味了,便深感惭愧与羞耻。

表姐夫吃完了,封明秀起身把饭桌收拾了一下,这时表姐夫在卧室里叫她过去。封明秀一过去,那门就关上了,接着就听见里边有动静,封明秀还气咻咻地道:“等一会。等一会。”随后又容光焕发地走出来看电视。羊丫便猜出,这个封明秀跟她姐夫不够清白。

三个人坐在那里看了一阵子,羊丫心里七上八下,也没看明白电视上都演了什么。刚看到一个坏蛋杀了人,公安局骑着摩托车追他,封明秀却起身说回去睡觉,羊丫只好跟着她走。走到门外,封明秀忽然又说要回去跟表姐夫说件事,甩着两条短辫跑了回去。羊丫便站在那里等。等了老大一会儿还不见封明秀出来,便想起了封明秀在卧室里说的“等一会”。此时她便彻底明白了封明秀与她表姐夫的关系,也彻底明白了封明秀能不当老百姓的原因。

等封明秀终于走出来,二人再回到“一零”宿舍,同屋的另外三个姑娘已经都躺下了。二人洗洗脚便上了床,一头一个通腿儿。这一夜,羊丫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她在想她一天里所见到的,也想她自已。想来想去一个信念在心中铁块一般凝定:我也不当老百姓!坚决不当了!只要能走出天牛庙,我什么都能豁上!

等早晨起来,羊丫觉得自已像变了一个人。吃过饭,她摸出两块钱,到商店里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香胰子和牙膏牙刷,向封明秀告别一声,便回村去了。

到家,他估计封合作的胖媳妇已经过门,因为她时时听见村东头响起急促而短暂的鞭炮声,那是“赶喜”的叫花子放的。她用香胰子重新洗了一遍脸,又对着她的那面小镜子仔细地往脸上抹雪花膏。此时,他对封合作的结婚没有了一点嫉妒,相反的是还有些庆幸。她想我就是嫁给封合作有什么好?甭说他当大队副书记,就是以后当上正书记,我也还是过庄户日子,还是得在天牛庙拉锄钩子啃地瓜。我要让他看看,他封合作不屑要的羊丫以后会生活得多么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心情愉快地帮养母干这干那,忙活着做一些过年的准备。只是在挑水时,她再也不去村东的井,而是就近到村中央的大井了。

大脚与绣绣老公母俩的情绪却极度灰暗。因为越临近过年他们越惦记那个离家已经三个多月的孙子。每天里老公母俩轮番去村西头儿子家询问来信了没有,每次家明和细粉都说没有。问得次数多了,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细粉冲他们泄起火来:“你们问俺,俺问谁?天天来天天来,好像俺不想小孩就你们想似的!”老公母俩便不敢再去问了,只好坐在家里脸对着脸叹气。

这天又在那里念叨,儿子家明拿了一封信匆匆走来说:“运品来信啦!”大脚老汉抓过去看了一眼,便让羊丫赶快念。羊丫一看,原来是从黑龙江省七台河市寄来的。运品在信上说,他从家里走后先去了黑龙江找到了本村1927年跑去的封从青爷爷,可是封从青与他的儿孙都在农村种地,他觉得不好,就去了七台河。先在一个露天煤矿往外背煤,后来又到火车站搞装卸。过年他就不回家了,让爷爷奶奶爹娘舅姑以及弟弟放心。

听完信绣绣老太立马哭开了:“你说这孩子,过年了怎么还不来家呢!”大脚老汉也是眼泪汪汪,一边抖抖索索地装烟一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孩子一个人在那边混,怎么能行呵!”

只有羊丫的态度与他们截然相反,她把信纸一抖说:“运品走得对!在哪里也比在家里强!”另外几人听了这话都向她翻白眼。

一天又一天,就到了年根儿。因为缺钱,猪肉没能割来,大年三十包饺子便用了豆腐馅。羊丫并不难过,她一边拌馅子一边说:“素馅子好,吃了心里素净!”到了晚上应该包饺子了,羊丫知道养母的眼不行,便叫来了几个要好的姑娘帮忙,一会儿就包好了。接着,几个姑娘便到东厢房里去打牌守岁。她们打一阵子“五十k”,再打“争上游”,一边打一边嘻嘻哈哈。

打到下半夜,正当姑娘们哈欠连天的时候,只听堂屋的门响了一声,院里随即响起大脚老汉一轻一重急急促促跑出来的声音。老汉喊道:“了不得啦!铁牛又叫啦!又要出大事啦!”

姑娘们随即也跑了出去。这时她们是听到了牛叫,而且不是一头两头,远远近近都有。

大脚老汉抖抖索索地又说:“跟四六年一样,又是铁牛先叫的,是铁牛叫了三声以后那些牛才叫的!我听得清清楚楚!”

几个识字班觉得老汉说得有些玄,不再予以关注,又回到屋里打牌。可是老汉还站在院子里大声自语:“要出大事啦!要出大事啦!”

老汉这么自语了几句,又急乎乎回屋里摸出一刀火纸,在腋下夹着去了村前。

在子夜的沉沉黑暗中,铁牛正卧在那里。这时的它却一声不响了。听听村中,那一片牛叫还在继续。大脚老汉蹲到它跟前把纸点着了,就着那朵跳跳跃跃的火,他瞅着铁牛在心里发问:刚才是你叫的吧?

这问刚一发出,老汉忽觉心里一动,似乎是铁牛在回答他:是,是我叫的。

老汉又问:你为什么叫?

然而他没等得到铁牛的回答。他又在心里连问两遍,心里还是虚虚地没有答案来填充。老汉便不再问了,随后怀着无比的敬畏,跪倒在地认真地叩了三个头。

这时,牛叫声已不单是天牛庙有了,好像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有牛叫,除夕夜的广阔原野开始骚动不安。

许多年来,宁可玉一直认为自已早已死了,是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的。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冬天。腻味再度掌上大权,当了天牛庙村的“文革委员会”主任。与外村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样,他没认真去斗当权派,只把封铁头踢到一边就算了。腻味干的,主要是除“四旧”和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除四旧的第一个行动是到村前砸土地庙。他领着一帮年轻的红卫兵扛着镢头赳赳而去,劈哩啪啦一阵子,就把土地老爷洗心革面才换来的青瓦小庙给放平了。只是在刨墙根时,从里面清出三大盘约十多根蛇,稍稍给了红卫兵们一点惊吓。这一行动结束,便是从各家清理“四旧”。宁、费、封几姓家谱清出来了,一些人家藏的字画与书籍清出来了,连一些妇女藏的银首饰也清出来了。也就是在这次行动中,绣绣年轻时戴过的那个玉佩也让人记起,让人勒令交了出去。这些“四旧”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暴露的,腻味便组织了一次游行展览:牵出几头老母驴,让它们身披写满各姓谱系的白布,驮上两篮旧书旧画,再在头上别着银首饰,蹄子上戴着银手镯。母驴们经过这么打扮也不害羞,在人丛里和口号声哄笑声中怡然前行走得像大家闺秀。游行结束,在村前铁牛旁边将能烧的堆起来一火焚之,不能烧的就拿回村里放着。

这些除得差不多了,红卫兵意犹未尽,便寻找新的目标。有人提出,学校里那两个来自青岛出身资本家的夫妻老师有“四旧”之一的旧习惯:他们不像当地贫下中农那样夫妻分作两头睡觉,而是每天都睡在一头。这事,不光有人看见过,而且他们白天把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就是铁的证明。于是红卫兵就杀往学校,扫除资本家老师的旧习惯。为了惩罚他们,红卫兵把床抬出来,非让这两口子当众表演不可。两口子畏于红卫兵的强大声势,只好上床并肩躺下。不过他们这么一躺,大家都觉得太刺激,忍不住浮想联翩。有的小青年便嬉笑着叫:“压摞呀!压摞呀!人压人呀,不算欺负人呀!要想增加人呀,还得人压人呀!”这么一叫,两口子就抱在一起哭了。腻味主任觉得小青年这么吆喝不好,干扰革命大方向,便宣布了这些行动的结束。

对四类分子的斗争也在步步深入。宁可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挨斗的。开了两次会,被斗对象只有七八个,腻味觉得不够劲,便将斗争范围扩大,选了三个地富子弟,其中包括宁可玉。同时,还选了两个“流氓成性”的坏分子。这两个狗东西家中有老婆还不满足,还与别的女人弄景景,不斗他们一家伙也实在不行。这样再开会被斗对象就多了,在台前一站一大溜,让红卫兵们很来情绪。每逢批斗,红卫兵都要给这些人戴上“驴x帽子”,因为他们在公社和县城看过游行和批斗,那些被斗对象都戴一种又粗又长近似叫驴的胯间物的纸帽子,便给这纸帽起了个别致名称。不过,他们制作起来充分发挥了艺术才能,将其做得更加相似。宁可玉等人就经常戴着“驴x帽子”挨斗。先是弯腰低头认罪,然后就是“休息”。这种“休息”最吃不消:红卫兵将一把用秫秸扎起用纸糊起的“凳子”放到他们的腚下让他们“坐”,他们只得做骑马蹲裆式,拿出一个坐的样子。有几个年老的或是女的坚持不住,一腚夯下把“凳子”坐坏了,就会招来一顿揍。宁可玉等几个地富子弟因为年轻尚能“休息”下去,红卫兵觉得这样不过瘾,就让他们“筛糠”,把他们的棉袄给扒去,让北风稍一帮忙,他们的全身便果然抖个不停……宁可玉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日子不光折磨他的身体与精神,还严重地粉碎了他想结束光棍生活的渴望。自打十六七岁开始他就想女人了,然而一直到二十六七也没有人给他提亲,他的老姐姐四处求人也没有干的。宁可玉明白,这全因了他的成份: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再生养小地主羔子。可是,那种欲望依然存在。他的被子每年均遍布精斑,老姐姐每逢给他拆洗都是泪眼滢滢。现在一上台挨斗,娶妻的事就更没有指望了。意识到这点,他便对共产党和毛泽东充满了仇恨。尤其是对直接与他作对的腻味恨之入骨。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他让仇恨与欲望折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渐渐酝酿了一个计划:去强奸腻味的闺女小面。小面刚刚十九岁,因为娘漂亮她便也俊,一张脸像面一样白,因而被人叫作小面。宁可玉想强奸小面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报仇;二是作一回男人。每想到这,他便有一种难言的冲动,只是在又一次弄脏被子之后,另一种与之相对立的念头才从他的内心深处陡地升起,像太阳晒化霜雪似的把他的计划取消。

虽然经常挨斗,生产队的活儿还是得干。这天,队里派人去县城卖已经喂大的猪崽,让宁可玉也去。到了那里,宁可玉的感觉是比村里还要乱。满街的红袖箍,满街的大字报。不时有一队队年轻人举着红旗呼啸而过,也不知是干什么。当他们卖完猪崽在大街上走时,忽然又出现一伙红卫兵边跑边喊:“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同时还把一张张纸往人们手里递。宁可玉接过一张看看,上面印着这样的话:“特大喜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身体非常非常健康,最近经中外专家鉴定,年龄至少能达到一百四十岁!这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事业不断胜利的可靠保障!让帝修反发抖去吧!让资产阶级当权派哀鸣去吧……”

宁可玉不知自已是如何回家的。他在他的小西屋里躺下,又从兜里拿出那张传单看了一遍,心里一遍遍地念叨:完啦,完啦,一切都完啦!我是熬不过姓毛的啦!

他一跃而起,打算立即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他知道小面因为家里缺少铺盖,每天晚上都到一个叫雨雨的姑娘家中与她通腿睡觉。宁可玉打算晚上埋伏在小面要经过的路上,等她走近便抱住她并捂住她的嘴,或者干脆就把她掐死,然后扛到村外荒地里去……想到这里,他的阳物便冲天而起。

可是,宁可玉这时却从窗子里看见了他的老姐姐。他忽然想,老姐姐这辈子身上背的耻辱已经够重够多了,如果我再弄出大事,岂不跟杀了她无异?不行不行。我必须活下去,再到生产队里挣工分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他摇摇头,又取消了他的罪恶计划。